路上所见
我从童年经少年到青年都住在台湾东北部的一个小镇上,小镇是林产的集散地,在日据时代就很繁华。一九四九年之后,林产一度还是重要产业,为地方带来不少财富,但明显已不如以往,属于雪山支脉的太平山,山上林场盛产的桧木已被砍伐殆尽,再加上五十年代末期,政府修了一条从太平山到县府所在宜兰市的道路,所剩无几的林木又直接被运到了宜兰,从此之后,林业荣景不再,小镇就须面对自己逐渐衰颓的命运。
但小镇到底是偏僻的小地方,不论沉睡或醒来都需要时间,这里的人神经松弛,欲望与气度都不大,对自己的未来,大约在十步之外就浑然不觉,既不担心,也没有憧憬,整体看是浑浑噩噩的一片。
台湾有句俗话:“天公疼憨人。”意思是傻人有傻福,既是命运,穷担心也没用。小镇在兰阳平原的中心点,四周农业出产尚盛,加上交通是辐辏之区,林业萧条了,还有其他可顶替,六十年代末,台湾经济逐渐从萌芽到“起飞”,连带让小镇繁荣又有了恢复之势,只是其中的变化,须从外头看,小镇里的人反而没什么感觉。十余年的沉寂,对这里的人而言,好像只是夏日午后坐在凉椅上打了一个小盹一样。
就在小镇打盹的时刻,正好是我从童年、少年步入青年的阶段。我现在回忆我那一段时日,完全像梦境一般地迷离,每次回到小镇,看到物是人非或物非人亦非的情境,就想起张宗子啮臂自呼“莫非是梦”的样子,自己也跌落类似的感怀之中。
我常想起少年时我在小镇路上游荡之所见。说游荡,其实多数是在上学放学的路上。小镇当年小得可怜,从南边走到北边,就是放慢脚步,也大约只需半个小时,从东走到西也是。小学我转了几次学,记忆有些混乱,但上中学之后,行程就比较固定。我在镇内的一所中学读完初中与高中,再加上我曾留级,有七年的时间,我上学放学几乎走同样的几条路,使我得以“饱览”途中盛景。这里的“饱览”是指天天看、重复看,已有些饱腻的感觉,而不是指小镇有什么特殊风光,值得人好好去欣赏。
小镇在日据时代因为曾是桧木的集散地而风光过,一度是东洋客与本地富豪的销金窟,情况有点像北部基隆附近产金矿的九份。但这里并没像九份那般急速地暴起暴落,林产的兴替究竟比金矿的起落要悠缓些。
在从太平山到宜兰的道路修好之前,仍有些林木会经公路运到小镇,镇西一条名叫中山西路的路端,还有一个原木运输的检查站,所有运下来的林木都须在那里停车受检,这里是镇上还可以看出与林产有关的地方。每当运木卡车在路边停妥,就会有几个个儿比较大的孩子像猴子一般攀爬上车,用铁杆之类的器具把车上巨木的树皮剥扯下来,他们的动作必须迅速又准确,因为车子不会久停。车下则有几个妇人带着比较小的孩子,把掉落路面的树皮扫进畚箕,倒进准备好的麻袋中。那些树皮带回家,晒干了可以成为燃料。站上的管理员与车上的驾驶员看到这乱糟糟的景象也从未阻止过,因为这些林木运到小镇,就会被抛到贮木池,树皮不被剥去也会在水中腐烂掉。那些刚被剥去树皮的巨木,露出新鲜得像人类肌肤的色泽,像被分解又放大了的人的肢体,当它们被卡车载着在路上招摇而过时,常令人遐想不已。
往日的繁华还在小镇留下一些印记。在镇南有一块不算小的地方,是小镇著名的“暗街”区。所谓暗街,就是指酒家、公娼与暗娼聚集的地方,闽南语把那些见不得人的营业叫作“暗间仔”,从事色情行业叫作“开暗间仔的”。家长都警告小孩不要经过那里,但暗街距离我住家很近,严格说来只有小溪的一水之隔,我不得不常常走过。我自少年时代就听惯了酒女与恩客打情骂俏的喧哗,和下里巴人所唱的俗调小曲。早上上学经过时,暗间仔的门窗都紧闭着,像一座死城,但到黄昏放学时就都活转了过来,那里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夜的都会。
给我印象深刻的不是暗街平日的样子。宜兰以多雨闻名,冬天的雨季常常会一整月不见天日。有一天放晴了,早上上学经过暗街,就见每户暗间仔都打开了门窗,把早已泡湿的棉被、垫被、枕头等拿出来晒太阳,有的放在椅子上,有的用竹竿撑在店门口,零乱又猥琐,却显示这个区域难得一见的朝气。平日很少见到阳光的妓女,也都出来了,有的坐在店门口的小凳,让年长的妇女为她们“挽面”,就是用两股棉线在脸上不断搓绞,用来拔除脸上的汗毛,汗毛虽小,连根拔去也会痛的,但被挽的女子,似乎一点不痛,还在跟人调笑不已。不挽面的妓女则利用难得的晴日洗发,洗完彼此帮忙梳头。她们用的是一种名字叫篦子的梳子,是用竹子做的,密得出奇,可以“篦”出发际的头虱,篦出的虱子得立刻杀死,帮忙梳头的人总是手忙脚乱地不时用指掐、用牙咬,口中还不断惊呼,场面热闹而有趣。
常听到人家讲那些妓女的故事,台湾传统社会的观念是重男轻女,早期穷人家里的女孩,很多被送给他人作养女,有的给人作“童养媳”。送走的女儿,遭遇都很不好,命运不济的常被推入火坑成为妓女。最令人不忍听闻的是推她们入火坑的人往往不是养父母,反而是她们的亲生父母,而推她们的理由又不见得都是贫穷。走过暗街区,听到夜夜笙歌不断,一片热闹,而其中暗藏着的都是令人鼻酸心痛的故事。
在暗街北边的一个街口,有间杂货铺,杂货铺什么都有得卖,尤以供应暗街之所需为主,譬如烟酒之类的。门口摆有水果摊,卖些香蕉、芭乐、龙眼之类的土产水果,还卖甘蔗。甘蔗虽不算水果,却是水果摊的消费大宗,吃的人不少。每天下午起,水果摊前就聚集几个男人在那儿边说笑边啃甘蔗,他们一时兴起,往往喜欢玩劈甘蔗的游戏,引起众人围观。游戏是把一整根带皮的红甘蔗立在地上,拿一把带钩的铁刀顶住甘蔗,然后放刀在空中玩一个夸张的花式动作,正当刀在空中时,甘蔗倒下来了,而那男人在甘蔗还没全倒下的时候,纵刀朝甘蔗劈下去,看劈到哪儿,那段甘蔗就由他独享。有的人厉害,能把甘蔗从头劈到尾,那么整根甘蔗就归他一人所有了。整个游戏在调笑与谩骂中进行,但手上拿的刀又锋利无比,弄不好会伤到人的,所以过程也有些紧张。后来才知道那些男人是暗娼的保镖,他们的任务之一是维护暗间仔的安全,在路口看到风吹草动,就连忙通风报信,还有一种任务是阻止被推下火坑的妓女逃跑。他们有和乐的一面,也有凶残的一面,其实整个暗街都一样。
在政治禁锢、经济萧索的时代,小镇的娱乐事业并没有停止。正巧那几年可以说是电影的黄金岁月,小镇的电影院由一家增加为四家。最早的那家在火车站附近,原来是个专门演歌仔戏的戏园子,后来演起电影了,人龙不断,票房鼎盛,电影院就越开越多了。小镇虽小,但人口组织结构有点特殊,这里有一座联勤(当时军种的一种,与陆海空军是平行的)被服厂,员工人数不少,又有两个陆军军眷的“新村”,所以比起其他地方,“外省人”多些,但再多也不过当地居民的二十几分之一。外省人喜欢看“国语”片,本地人喜欢看日语片,早期还没有闽南语片,大约过了几年之后,才有哭哭啼啼、打打闹闹的闽南语片出现。我记得我看过一部叫作《王哥柳哥游台湾》的片子,当然是黑白片,完全模仿好莱坞的劳莱、哈台的演法,一胖一瘦地插科打诨,动作夸张,还是默片时代留下的痕迹,居然很受欢迎,后来那片子就续集、再续地拍下去了。
街口电影院新张贴出来的广告总会吸引行人,电影院除了有招贴广告,还有活动的广告。活动广告是让人前后夹着夹板,夹板上贴着电影海报,沿街敲锣打鼓,或者用吼叫来为电影做宣传,当时叫他们“广告的”。有的“广告的”还化了妆,顶一个红鼻头,装成马戏团里的小丑,跟黄春明的小说《儿子的大玩偶》里的“三明治人”一样。但这种“三明治人”只流行了两三年,后来活动广告就被三轮车取代了。
每家戏院都会在门口树立大型的广告牌,那些广告牌又高又大,用来介绍现在上演的或是即将上演的电影,最是引人入胜。广告牌是由帆布做的,一个巨型的电影广告牌往往是由好几个小型的广告牌组合而成,画的时候是一小片一小片地画,拼起来要成为一个整体,不是老于此道者很难做得好。我上中学时,对绘画曾有兴趣,放学后常到戏院的画房去看师傅们画广告牌,一度还想投身此业。镇上大东戏院有一位广告牌师傅最得我心,别人画人脸时需要在剧照上先用铅笔打上格子,再在广告牌上画放大的格子,然后用炭笔依比例先画轮廓,才能把画像画得准确,而这位师父连画稿都不必打,看着剧照拿起刷子大剌剌地说画就画,一点也不犹疑。在他边上看,有时不知道他画的是哪一部分,就是知道他画的是哪部分,看起来也乱糟糟得一点也不觉得像,要等到他画完后拿到外面,把一片片的画板拼合起来,从远处一看,人物竟像活着的一样,其传神的程度,甚至比剧照上还要强呢,真是神乎其技。
街头林林总总可看的东西很多,不过各人所看到的不见得相同。上学路过,在快到菜市场的街角有一家很小的照相馆,这家照相馆门面寒酸得很,大门以外就只有一个小小的橱窗,橱窗里放着几张放大的大头照,吸引我的是里面一张我小学“学妹”的照片。当时彩色照片的色彩生硬得很,冲放的设备也差,有些照相馆喜欢把黑白照片加工涂上色彩,就算技术再好也显得怪异又别扭。我学妹的那张是张没加工的黑白照,却显得落落大方。学妹比我低一班,名叫崔美琪,本人就很漂亮,但照片把她拍得更美,黑幕做衬垫,使她皮肤更显白皙,眼睛大又明亮,脸上挂着轻笑,好像准备跟你说话的样子。每次经过,都叫人不得不多看一眼。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尽管我上大学之后就离开了小镇,其他家人也陆续迁出,但我每年还会回去几次。虽然我出生在外地,但长于斯学于斯,在情感上,小镇也算我的故乡,它又是我母亲的埋骨之所,我总要不时地回去祭扫,然而每次回去,都会或多或少地牵引出黯然神伤的情绪。我以前住过的眷区已改建为贴满褐黄相间瓷砖的大厦,里面住的人已全不认识,眷区前面的小溪,以前是我们小孩练习游泳、妇女洗衣的地方,现在上面加起了盖子,变成了一条四线的公路。因为小溪没了,“对岸”当然也不再存在,原来的暗街已建满了连栋的商业大楼。我突然对当年藏污纳垢的暗街怀念起来,那些群聚在街口劈甘蔗为戏的保镖,那些边捉虱子边调笑的妓女,不知道后来都被扫到世界的什么角落去了。因为缺乏实景佐证,有关那个潮湿阴冷时代的记忆,就像照片上褪色而模糊的面容,消失了后就再也想不真切。
唯一可以验证的是低我小学一班的学妹崔美琪。一次小学同学会上我见到了她,她与一般中年妇女一样地发胖了,但面容还很姣好,还看得出小时候的部分模样。她听说我在大学教书,特别热心地告诉我她儿子是某所大学毕业,已在某个令她得意的处所工作之类的事。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脑中不禁想起小镇的那个幽暗的照相馆来,想问她那张小时候的照片还在吗,但话还没说出口,另一个她同班的女同学大声插话,硬拉着她往外走。她尴尬地跟我说要早点回去,因为家里还有一大群牌搭子正等她回去重燃战火呢,说完哈哈地笑了起来。她问我刚才要跟她说什么,我说没什么,你还是早点回去吧,她顿了一会儿,仿佛不懂又仿佛懂似的,笑着说是呀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