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创世神话的文化文本
作为常识,古典时期希腊人的宗教观念来源应当从更远古时代,其中包括克里特——迈锡尼时代的社会结构和意识形态中去寻找。希腊众神中的许多神,如宙斯、赫拉、波塞冬、阿尔忒弥斯、狄俄尼索斯等在迈锡尼时代的铭文中都已提到。对世界文学有着巨大影响的希腊神话,在上古时期已经形成,其中一些早在克里特——迈锡尼时代就开始形成,并且以这个时代的事件作为这些神话的基础。事实上,以米诺斯文明为标志的克里特文明形态远比以雅典为中心的希腊城邦文明类型悠久得多,甚至雅典还要为克里特提供给养。雅典王子忒修斯的最伟大业绩就与此有关。依据历史传说,米诺斯的儿子死于雅典,克里特王怀疑其为雅典人所谋杀,遂率强大的舰队征讨雅典。雅典人投降后便成为克里特的祭献国,定期送童男童女给米诺斯怪牛吃。后来,雅典王子在第三次进贡时主动将自己作为怪物的祭贡品,并在米诺斯公主的帮助下杀死怪物。我们与其将这样的传说当作神话读,还不如视其为历史。从历史发展的形态来看,以克里特为核心的文明类型深受东方文明特别是小亚细亚和埃及的影响。而雅典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不过是人家的贡献国。这非常符合历史发展的线索,只是西方人几乎不从或不愿从这样的角度去认识、寻找、研究、解释。这便是“历史记忆”的重要特征:有些东西被“遗忘”了,有的东西被“记忆”下来,而什么需要记住,什么需要遗忘,悉数经过“选择”以后做出。必须承认,希腊神话不仅在前荷马时期就已经存在,而且在希腊人迁移到希腊本土之前就已经有了原生形态。虽然对于像迈锡尼这样的早期文明全貌还缺乏深入的了解,但是,任何一个研究古典学的学者都明白古代迈锡尼对于“希腊文化”的渊源作用和影响意义。虽然迄今为止人们已经无法彻底地了解迈锡尼文明时代的全貌和细节,但正如迈锡尼泥板文书向我们展示的那样,最古老的希腊世界在很多特征上都接近同时代的近东各国:克诺索斯、派罗斯等。
尽管在许多背景联系、考古疑点、建筑和艺术等方面尚有未曾揭开的谜底,却并不妨碍西方“我者”对这一话语系统的建构、修补、拼凑、诠释和想象。换言之,许多“东方”还未清楚,就已经被仓促地确定和应用,这才是人类最大的一桩“疑案”。希腊神话明显地产生于不同的时期,其中许多神话中的地方性英雄系因政治目的而出现。此种情况贯穿于整个希腊历史。然而,其中大多数的神祇,像狄俄尼索斯形象变迁或者形态变形的因素非常古老,只不过其情节的演变和定型成就于希腊时期。维柯甚至认为酒神巴库斯也是从印度来的,他以凯旋的方式坐在黄金车里(即一车谷物),所以他也是一位能驯服蛇和虎的人,正如赫拉克勒斯能驯服九头蛇和狮子一样。相比较而言,缘起和过程都可以淡化,结果在这里显得至关重要。很显然,当谢里曼发现墓地里的金面具,打电报给希腊国王说他“正面对阿伽门农的脸”的时候,不幸在时间上出了问题。人们通过把迈锡尼遗墟中的器物与古代近东进行比较,发现它们有着密切的关联。可是,迈锡尼的遗物和特洛伊战争在时间上有出入。前者被确认为是公元前1550年的物品,而特洛伊战争发生的时间为公元前1200~1100年。特洛伊遗墟的发掘显示它是被人焚毁的。
神话的“中心说”少不了“天神”。在古希腊神话中,“宙斯”即为天神。据学者考述,宙斯这个词根与印欧语根有关系,拉丁文dies-deus、梵文dyeus同样有印欧语根。与印度的特尤斯天父、罗马主神朱庇特一样,Zeus Pater,即宙斯天父直接继承的是上天伟大的印欧神。同时,“天神”是一个系统,在这个系统中,簇拥着一群神祇。这些神在历史时序中的重要性会发生相应的变化。比如在希腊神话中,酒神可以作为一个典型的个案。娄斯认为酒神狄俄尼索斯是于公元前7世纪左右才进入希腊的。据此,人们尚无法完全弄清酒神狄俄尼索斯属于哪一个民族,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在他身上凝聚着浓郁的东方色彩。从他的身世来看,他曾经为了躲避天后赫拉的迫害,带领一群狂女浪迹天涯,足迹遍布埃及、叙利亚和印度。如果依据习惯上的地理概念,那么,在整个奥林匹亚神系统中,酒神狄俄尼索斯是最具有东方因子、东方价值、东方特点、东方形象、东方情调的一个神祇。由此可知,后来的酒神形象以及整个祭祀仪式也没能逃脱话语权力对它的规定和作用,被不断地加以改造。
话语具有单位界线,它会体现在社会的方方面面。它既有分类的意义,也有指认的意义。而且,现代社会中的“文本”本身就熔铸着权力的各种指示和命令。那么,一部小说或一部作品是否具备话语的单位性质呢?福柯在《知识考古学》中厘清了“书的单位/作品的单位”。对于一般的文本叙事作品而言,书籍的物质单位构成了一部作品的基本物化性界限。但是,如果以书籍为话语单位就显得很无力和次要。因为在同一个书籍的物质单位里面,包括的叙事内涵远不相同。一部司汤达的小说或一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的个体化不同于《人间喜剧》诸篇,而《人间喜剧》中的各篇又不同于《奥德赛》《尤利西斯》。从此可知,话语的单位标志可以多种多样,而这些不同系统的标志和语义交织在一起。在经过这些复杂的折磨之后,福柯给出了一个话语单位界线的更高层次的原则:“关于这些话语我们可以简要地说,它们确定着‘人类的科学’。但这只是特权的基点。我们应该牢记两个事实:话语事件的分析绝对不会被界限于这样一个领域中;另一方面,对这个领域本身的分割也不能被视为最终的,也不是绝对有价值的;它只是近似值。这个近似值应使一些关系的出现成为可能,而这些关系又有可能消除那个最早构想的界限。”
世界的“中心”原理,早在创世神话中就已经定型,成为原型。虽然世界的格局一直在发生变化,“中心话语”也会随着发生变化,却不妨碍其历史谱系和客观存在。今天,在“反思原则”之下,有些问题属于当代政治形态格局,但就认知原理和文化文本的角度,一些带根本性的问题早就在创世神话中潜匿着。所以,我们毋宁将人类的创世神话视为一份独特的、关于人类认知性表述的文化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