涩泽荣一:论语与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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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序

有一个日本人,八岁习读《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和《礼记》《春秋》等经典,说他在儒学思想的熏陶下成长也不为过。或许你会认为:书生一个!但在日本明治维新时代,他创办了日本的第一家银行和证券公司,中日两国现在通用的“银行”一词就是他从“BANK”翻译而来的“杰作”。1869年,他29岁任职大藏省租税官,负责日本的货币和税收的制度改革。1873年,33岁的他弃官从商,开创了近代日本的金融、证券、电力、电气、钢铁、纺织、邮轮、教育等诸多事业。他一生创建的企业有五百余家,拥有“日本企业之父”“金融之王”“日本近代经济领路人”等诸多桂冠。此公就是涩泽荣一。

书生气、霸气、有知识、有见识、亦文亦商、财大气粗、钱多善贾,这些都可以用来形容涩泽荣一。但触动我的都不在此,而是他人到晚年,确切地说是在其86岁的时候写成的一本著作——《论语与算盘》。可以说这是他一生实践和思考的结晶。

早在明治维新期间,涩泽荣一在主张引进西方经济体系和体制的同时,就提出要用《论语》的思想指导日本经济体系运作的构建。“洋为日用”“中为日用”,经济之魂、经商之道的根本思想,就是“道德经济”——“没有道德就没有经济”。涩泽荣一的高明和功绩,不是别的,正是他对《论语》思想的运用和发展。他没有把《论语》当作统治阶级的“统治术”,更没有把《论语》当作课堂上照本宣科的“教科书”,而是把《论语》与经济、经商紧密相连,合二为一。在日本,从封建社会步入资本主义社会、明治维新带来社会变革的绝佳时机,就是他,把西方资本主义的工商制度和经济体系引进体制转型中的日本,大胆创新地把《论语》当作日本资本主义的指导思想。中国古典社会的产物《论语》,居然与日本资本主义对接了。《论语与算盘》在日本是经典名著,为日本工商界顶礼膜拜,正是因为书中这句话:

算盘,因为有了《论语》,才能打得更好;《论语》决定算盘,财富才有意义。两者看似相去甚远,实则相距甚近。

一千五百年前,《论语》传到了日本;一百五十年前,涩泽荣一把《论语》再一次注入了一个现代的日本。《论语与算盘》这本书,不仅成为日本企业家的经商理念和经营宝典,更是影响着一代又一代日本人的做人准则和修为规范。仅从我们大家都熟悉的松下幸之助、稻盛和夫等人身上就可以看到,将“论语”精神与商业结合已是日本的一种特色,甚至是传统了。

我第一次知道涩泽荣一,是在1987年由读卖电视株式会社的青山行雄社长告诉我的。那一年我受他邀请赴日进修。青山先生是位热爱中国的“论语通”。而我认识青山先生是在1985年他造访上海电视台时,我为他做翻译。那一天,上海电视台时任台长龚学平接待来访者。龚学平一句客套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还能翻译对付一下。但接下来,青山说的全是“子曰”开头的《论语》名句。“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德不孤,必有邻”“讷于言而敏于行”“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巧言令色,鲜矣仁”的中日对译,令我傻了眼。看到我的囧相,青山先生很善解人意,他也是有备而来,拿出笔纸,直接笔谈!青山写上半句,龚学平接下半句,一时间,丰盛宴会变成“《论语》盛会”。望着他俩无需翻译照样情投意合、其乐融融的“《论语》笔谈”,我开始纳闷了:日本人都爱《论语》吗?《论语》是沟通中日文化交流的最好谈资?青山先生的《论语》水平怎么这么高!也许就是这次“《论语》会谈”,让我决定赴日进修。

从那时起,“日本与《论语》”就像一个大课题,常常出现在我脑海中。《论语》给日本带去了什么?日本从《论语》中又得到了什么?“每事问,是礼也”,等我数年后有所心得,“学如不及,犹恐失之”地想当面请教青山老先生时,他已驾鹤西去了。——遗憾啊,三十多年过去了。

2019年4月30日,蹭了个“黄金周”长假,我来到日本。没啥打算,想法单纯,以一个20世纪90年代在日本经历过“昭和”到“平成”的过渡的过来人身份,再来做个“平成”入“令和”的时代见证人。按理来讲,“改朝换代”,是天大的变动。但在日本,一如既往,平淡无奇,像走出一家居酒屋再走进另一家居酒屋后服务员递过来的一杯冰水和一条热毛巾一样,冷热温差没啥变化。倒是电视上看到的日本政府发布“最大面值一万日元纸币头像将更换为涩泽荣一”的消息,一下子触动了我。为何一万日币头像要换?为何是涩泽荣一?

现行一万日币头像是日本启蒙思想家福泽谕吉。他是日本明治时期杰出的思想家、教育家,毕生传播西方文明,主张日本从一切的愚昧中解放出来,强调男女平权,提倡教育要尊重自发性和想象力。他推动了日本资本主义的发展,被誉为日本“独立自尊”的旗帜。

一万元日币是日元的最大面值,福泽谕吉已雄踞万元日币40年,这次宣布涩泽荣一取代福泽谕吉,有何深意藏焉?

一个点子“噼啪”一响,像触了电般拨动了我心中的“算盘”。功夫在诗外,《论语》在心中。今天的我,为何不用《论语》打量一下当今的日本?

一个点子的形成,犹如一枚硬币的两面,表面说是看日本,其实背后的考量是来自对现实的深思和对社会的深情。“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改革开放四十年来,我国用辛勤汗水换来“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成绩有目共睹,但同时,我们又时常会被一些与这一经济成果极不相称、极不般配的事,比如没有道德、没有良知、一心算计、满脑私欲的商家制造假疫苗和假奶粉、学术圈里论文造假、政治界官员贪污,搞得心情沉重、义愤填膺。明知这样做害人、这样做犯罪,为什么偏要铤而走险、“前仆后继”地只想赚钱呢?“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就听不进呢?“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没有道德,要经济干什么?没有道德,就没有儒商、没有匠人。写得明明白白的《论语》,是我们的老祖宗用千年智慧总结得来的传家宝,为什么我们自己不心存感恩地捧在手心“三省吾身”呢?一个丰满的点子,诞生了:就以“《论语》与算盘”作标题,以我所理解的《论语》的“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十字为关键词,聚焦反映当下日本人在“义”与“利”面前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的素材,制作一部十集系列纪录片!当时又正巧传来2020年4月习近平主席访日的消息。“天时,地利,人和”,躬逢佳时,同期播出,为新时期加强中日两国的友好关系添砖加瓦,岂非好事一桩?

“点子很重要,还要‘五子登科’。”这句话是我1984年进电视台工作后,在一次中日卫星传送节目筹备会上听龚学平台长说的。哪“五子”呢?“就是点子、银子、班子、台子和面子——策划点子、拉到资金、搭好班子、找准平台,取得成绩。”对卫星传送一无所知的我,只能把唯一听懂的“五子登科”,记录在《工作手册》的首页。翻看自己三十多年的电视生涯“备忘录”,唯独这“五子登科”,竟鬼使神差地既成了我作为一个“策划人”事半功倍、办事靠谱的思考指南,又成了我判断他人的想法是否可行的衡量标准。这回,又派上用场了。从点子、开场白到拉资金、搭班子,五子登科,一应俱全,甚至连纪录片的结束语,都写好了——“《论语》算盘、道德经济,其实就是我们常说的‘厚德载物’。我想,这不仅是中日两国可以深入交流的一个相同话题,也是中日两国贡献给全世界的一个共同价值,不是吗?日元最大面值一万元纸币的头像,将由涩泽荣一取代思想家福泽谕吉,是日本遇上了麻烦,有了新的想法?还是温故而知新,有了新的方向?”

“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电视采访,最难的就是约人。比如那位80岁的日本“超级志愿者”尾畠春夫,他老人家做好事无欲无求、拒绝邀功请赏,讨厌显摆表露,一听说是电视采访就直接把你电话给挂了。还有被称为“巧虎之父”的、把工业废岛变成艺术直岛的教育养老产业创始人倍乐生总裁福武总一郎,特地从定居地新西兰飞来上海接受我的采访。他们的配合,到底是源于彼此共识的价值认同,还是我的“论语算盘”打得好?从节目筹备到实地采访,各个环节,一谈就通,一拍即合。有人惊问,《论语》与日本有什么关系?涩泽荣一又是谁?日本同行都惊叹,连日本的电视台都没动静,更换头像要等到2024年,你已操机开拍啦?“念起即吉”,雷厉风行,全程仅用了半年不到的时间,三十分钟一集的八集前期采访,都拍好了。事情进展得如此顺风顺水,我简直无法不去想:莫非天助我也,确有贵人相助?

2019年底,陪同龚学平拜访了他任台长时缔结友好台的读卖电视台。青山社长的秘书——如今已是二把手的川畑专务恭候相迎,热情接待。老友重逢,格外亲切。谈笑间,龚学平随口一句话,吴四海在拍摄纪录片《论语与算盘》。“什么?这不可能吧!”川畑专务的过度否定,即刻把我“速冻”,呼吸困难。继而,他又语气舒缓地说:“让我想想,青山社长生前曾交代我,说有本书要给你的。”青山先生嗜书如命,当年已给了我很多书,这一本是什么呢?三十年前邀请我到日本进修,也许他就是希望我能成为一个读懂日本的人。当我把视线从身旁的龚学平移向川畑,只见他诡秘一笑:“好像与《论语》有关,回头让我找找。”待我回沪后不久,他就派人把书送来了。双手接来一看,包装纸上青山先生的笔迹,见字如面,我视线模糊了——在日进修期间,我与青山先生在他家把酒论《论语》、谈笑说唐诗的温馨画面,一幕幕地又浮现在眼前。再打开包装纸定神一看:涩泽荣一著《论语讲义》!啊,这是天意?还是巧合?瞬间,三十年来时常想起的问题,似乎以这样的方式回答了我。这是青山和龚学平在《论语》笔谈时心心相印、心照不宣的默契?还是我心灵感应般的心领神会?老先生此举仿佛就是为了让我拍摄纪录片《论语与算盘》,并把原作译成中文,而我竟也就在“天意”中不知不觉为此准备了三十年——“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一部《论语》,与其说是与青山先生交往三十年的原点,倒不如说是中日两国文化交流源远流长的千古经典。从着手策划纪录片到采访拍摄、后期编辑和此书的翻译工作,其美妙的过程又何尝不是一次对“《论语》算盘”的最好诠释和完美实践?这本《论语与算盘》给我最深切的体会,是涩泽荣一把《论语》在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作了天才而又实用、富于现实感的论述。把《论语》用到点上、用到极致,非涩泽荣一莫属。

感谢我的老领导龚学平一口应允挥毫题书片名、书名;感谢在NHK做电视广播同传的我大学同学陈祖蓓二话没说接手翻译,感谢我家内王连清三番五次精修封面(她在外一贯给我面子);感谢日本问题专家吴寄南的指教,感谢纪实人文频道总监李逸的指导,感谢纪录片名导王韧、徐冠群的大力帮助;感谢上海交大出版社编辑赵斌玮、樊诗颖两位尽善尽美的指正。

本稿付梓时,正遇上新型冠状病毒横行肆虐、举国上下共克时艰的关键时期。世界各国都给予了我国武汉大量的物资援助,但其中最让中国人动容动情的,是来自日本汉语水平考试事务局的问候。不是因为口罩有多少,而是纸板箱上写的一行小字:“山川异域,风月同天”。虽然字句短小,却意味深长,引起同理心的共鸣、共振。鉴真东渡,带去佛法,引来日本长屋王回赠唐朝高僧袈裟的千年佳话。一千五百年前中国用汉字哺育了日本的文字和文学,一百五十年前日本又用“日造汉词”反哺——回馈和丰富充实了中国的现代人文社科用语。世界上没有另外两个国家像中日一样,看似言语不通,却共享着汉字美妙内涵,并相互学习、取长补短。患难见真情,“德不孤,必有邻”,“以德报德、死守善道”——《论语》,再一次验证了中日两国文化一脉相承、心心相印的深远内涵。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论语流长,中日心缘!

是为序!

吴四海

2020年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