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名著丛书(全1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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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帅克在警察局

警察局里挤满了人,全都是因为萨拉热窝事件而受到牵连的,而且不断有新的嫌疑犯被带了过来。传讯室里的老警官深谙内情,认为他们为大公之死吃官司实在不值。

当帅克进入二楼的一间牢房时,里面已经有六个人了,其中五个人围着桌子垂头丧气地坐着,还有一个是中年人,似乎有点与众不同,他独自坐在屋角的草垫上。

帅克是个闲不住的人,他挨个儿打听他们被捕的原因。五个坐在桌旁的人都是因为和帅克一样的原因被捕的,全都是因为斐迪南大公在萨拉热窝被人刺杀这档子事。坐在草席上那个人说他只是因为想要抢劫赫利茨老板所以被警察关了起来,他显然不愿与他们几个混在一起,也不想牵到这件麻烦的刺杀事件中来。

帅克倒是十分愿意与那伙谋反犯打成一片,他在桌边坐了下来,开始问起他们被捕的经过,大家的情况都大同小异,全都是在咖啡店、酒馆或饭店被抓的。但一位戴眼镜的胖先生与众不同,他是在自己家里被捕的,原因是因为在暗杀事件发生的前两天,他先后在“普拉伊什卡”酒店和“蒙玛特”酒家请两名塞尔维亚工科大学生喝酒,大醉而归。他对这一切都供认不讳,而且声明,两次的酒钱都是他付的。警察在提审他的时候,他总是回答:“我是开纸张文具店的!”但警察显然不认为这是他可以免罪的理由。

被捕的还有一位历史学的教授,是一位小个子的先生,他正在酒店里援引历史上形形色色的谋杀,而且得出了一个大胆的结论:“暗杀的心理活动十分简单,就像哥伦布竖鸡蛋一样简单。”此时,一位密探逮捕了他。

第三位因斐迪南那个死人而受牵连的是霍特科维奇基地区的慈善会主席,事发当天他正在花园里举行一个盛大的音乐会,宪兵队长来宣布有国丧,但主席先生却执意演奏完《嗨!斯拉夫的兄弟们》这支曲子,结果就莫名其妙地被抓了。他现在还在担心八月份的理事会选举,如果回不去,他就可能要落选,要知道,他可是已经连任了十届的啊!用他的话说就是“丢不起那人”。

第四位谋叛犯是一个老实厚道的中年人,并不胡言乱语,对斐迪南事件也守口如瓶,可是晚上在咖啡馆里和别人打扑克牌的时候,他拿红桃“7”吃掉了梅花王,兴奋地嚷:“用红桃‘7’宰了你,和在萨拉热窝一样。”就这样,他被密探带到了这里。

第五位先生是在饭店里被捕的,这件事让他十分愤怒,他怨气冲天、满腹委屈。这位可敬的先生平时连有关斐迪南的报纸也没读过,但是那天在饭馆里却发生了意外的事,有个人在他的对面坐下来,声音又低又快地问他:“你最近读报了吗?”

“没有,也不想读。”

“您知道这件事吗?”

“什么事?”

“您真的不知道吗?”

“我根本就不关心这屁事。”

“可您应该有兴趣啊!”

“没有,我有我的生活,抽雪茄、喝酒、吃饭,只有没事干的人才读那谎话连篇的报纸,我连看都不想看。”

“对萨拉热窝暗杀案也漠不关心?”

“这些事,衙门、法院和警察比我有兴趣得多,我可不愿管。要是有哪个傻瓜被别人刺杀,那是因为他太不小心了,活该。”于是,密探就向他亮出了身份,并且将他带到了警察局里。他实在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被抓,所以他总是不停鸣冤叫屈:“我没罪!我是无辜的啊!”不管是在警局的大门口,还是布拉格刑事法庭或是跨进这间牢房的时候,他说的都是这一句话,但是这对减轻他的罪行毫无帮助。

帅克听完这些人的陈述之后,觉得他应该指出大家处境的可怕之处,而且他觉得他自己是唯一一个考虑到这些事情复杂性的人,他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

“现在的情况要多糟糕有多糟糕,虽然我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抓了进来,而且都是些小事,表面上看好像不会有什么事,但实际上可不一定。警察局就是为惩治我们这些又多嘴又饶舌的人。我们都仅仅只在报纸上见过斐迪南大公,却因为他的被杀而被捉到警察局里来,大约是为了让斐迪南的丧事更热闹更有气派些吧。”

帅克顿了一顿,又想了一想,说:“以前,我们在部队当兵的时候,有时一半的人都被关起来了,而且是因为一些很小的事情。现在这个社会里,在很多地方也在发生这样的事情。在法院里每天都发生这样的事情。有一次,一个妇女被控告扼杀了她自己刚刚生下的双胞胎,那个妇女申辩说她不可能扼死一对双胞胎,而仅仅只是一个小女孩子,因为她只生了一个女孩子,而且没费多大劲儿那孩子就死了。不论她如何辩解,法庭还是判她双重谋杀罪。”

“还有一个吉普赛人,他信誓旦旦地说只是想进杂货店暖和暖和,但是法官硬说他是夜闯杂货铺,并且抢走了献给上帝的圣诞节盛宴。法院的法官是不会相信他们的辩解的,只要落到他们手里,没有不倒霉的。”

“现在,好人和坏人越发难以分清楚了,而且斐迪南大公偏偏在这个时候死了。以前我在布杰约维策当兵的时候,大尉的狗在靶场后面的林子里被人打死了,大尉勃然大怒,立刻让我们全体紧急集合,排队报数,谁报到十就站出来。他这样命令,我们也就只好照办了。于是这些逢十的人就成了杀死狗的嫌疑人,本人自然不能幸免。大尉怒不可遏地叫道:‘你们这些混蛋,猪狗不如的畜生!是谁杀死了我的狗?我恨不得将你们统统都杀掉,剁成肉酱。起码也要打你们一顿军棍!你们放明白一点,我是不会轻易饶恕你们的!你们这些无耻的杂种,你们这些人,每人关十四天的禁闭,算便宜你们了。’你们瞧瞧,那会儿不过是为了一条小狗,大尉就发那么大的火,牵连了那么多人。今天死了一个斐迪南大公,肯定要牵连更多的人,弄得更吓人一点,才能显出上等人的体面来。”

“可是,我没罪,没罪。”那位在饭店里被抓的仁兄仍不服气地吼道。

帅克安慰他说:“谁说一定要有罪才会被审判,耶稣也是无罪的,一样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有没有罪不是由自己来决定的,而是由法官来决定的,我们是没有发言权的。”帅克说到这里,就往房间里的草垫上一躺,他倒是高枕无忧。在他睡觉期间,房间里又多了两个新的犯人,大约也都是因为斐迪南大公那档子事而被关到这里来的吧!

新犯人之一是一个波斯尼亚人,被捕之后他一直在担心他的流动售货篓会丢掉,他在牢房里走过来走过去,每句话都会咬牙切齿地带上一句土语:“他妈的。”

第二个是帅克的老相识——酒店老板巴里维茨,他看到帅克也在牢房里,就叫醒了他。“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真高兴见到你!”帅克非常绅士地和他握了握手,“非常欢迎,我早就在等你了,那位密探先生果然守信用,他把你带到这儿来的吧!他说过他会去接你的,果然没有食言啊!”

巴里维茨先生显然不欣赏这种信用。他偷偷向帅克打听这里的犯人都是为什么被关在这里的,并且解释说他并不是十分想打听,只是不想和小偷关在一起,那样有损他作为酒店老板的名誉。帅克说,大家都是为了斐迪南大公的事而聚集在这里,除了坐在地上的那个是因为抢劫赫利茨老板未遂。

巴里维茨觉得自己太冤枉了,他可不像他们一样是为了什么狗屁大公的事而被送进来,是因为皇上。因为苍蝇在皇帝的画像上拉屎,所以被带到这里来。

“那些该死的苍蝇居然不尊重皇上,拉了一大堆屎,我绝对不会饶恕那些苍蝇的。”

帅克似乎并不关心巴里维茨的抱怨,他又倒下去睡他的觉了。

没睡多久,帅克就被叫醒,有卫兵来传讯他过堂。于是帅克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裳,沿着楼梯走到第三科去过堂,一副君子坦荡荡的模样。他指了指走廊上“禁止吐痰”的字条,请求士兵让他到痰盂那儿去吐痰,然后又挺胸抬头地走进了传讯室,仿佛不是去受审而是去会客。

一走进传讯室,帅克就十分有礼貌地说:“各位先生晚上好,近来一切可好?”但是别人听了这句话都很淡漠,没有人向他问好,反而有人往他的背上推了一下,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桌子对面坐着一位凶巴巴的大人,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帅克对他的第一印象坏得很,他似乎对帅克也没什么好意。他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对帅克没好气地说:“你给我放聪明点。”

帅克:“我也不想让您失望啊!先生!可是我在当兵的时候就是这样了,他们组织了一个专门的委员会审查我,折腾了好长时间。最后判定我神经不正常,是个白痴,于是我被军队退了回来。”

“你说话挺顺溜的,不像是个神经病啊!”大人仿佛并不想就此放过他,恶狠狠地宣布帅克所犯的罪行,有叛国罪、侮蔑皇帝罪等等。最重要的一项是对暗杀斐迪南大公一事表示欣赏,而且派生出许多其他新的罪名,这位大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在他的滔滔雄辩之下,帅克连辩解的力气都没有了。“你有什么需要说明的吗?”

帅克仿佛没有明白过来:“这就够多的了,不需要再多些什么了。”

“那你的意思是对我所说的全都供认不讳了?”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全招供了吧,我想在一定的时候,严厉一些总是需要的。想当年,我还在当兵的时候……”

看帅克说着说着就扯远了,完全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大人十分生气:“你给我闭上你的狗嘴,我问什么你回答什么,明白吗?”

“我了解,全明白,长官大人。您的意思,我完全能够了解。”

“那好,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你平时都和谁来往?”

“我的女佣啊!”

“与本地的政治团体呢?”

“我订了一份《民族政治报》,不知道算不算,就是被大家称作《小母狗报》的那份报纸啊!应该与政治扯得上一点边吧!”

帅克答非所问,大人终于按捺不住了,大喝一声:“滚!”于是两个卫兵就过来把帅克架走了,帅克还十分有礼貌地向他告别:“再见,大人。”

回到牢房,大家都问帅克发生了什么事。“一个穿制服的老爷朝我乱嚷嚷了一阵,随后就把我撵了出来。”帅克接着又说起了从前的事情,“从前啊,可没有这么轻松。有一本老书上说,从前的人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真的是无所不用其极,必须光着脚从烧红的铁上走过去,如果毫发无伤,就是无罪之身。有的更奇特,要喝下滚烫的铅水。那些不肯招认的就更惨了,有各种各样的酷刑招待他们,那些当官的会给他们穿西班牙靴子,有的人还用火烧人的腰部。据说圣徒杨·尼布姆茨基就受到这种酷刑,难受得不停地惨叫,后来又被装进了大口袋,扔到河里。还有更残忍的,有人会将犯人大卸八块的。真是残忍啊!”

帅克怀着感恩之情接着说:“我们就幸福多了,虽然被关了起来,但还是十分有趣,不用担心被大卸八块,也不会被穿‘西班牙靴子’。我们的牢房是简陋了一点,但是有床,有凳子,还有垫子可以睡觉,实在是相当不错的。这个牢房还挺文明的,有饭吃,有水喝,还有厕所可以上,世道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呢!”

帅克总是这样的,说起话来没完没了的:“只是,这儿离传讯室有点远,但是没有关系,楼道里干净整齐,又有很多人,就当是放风吧!看到人来人往,我总是心满意足,因为这里毕竟不只是我一个人,而是有许多同伴,而且不用担心有人将你大卸八块或是活活烧死,可不是吗?日子一天天在好起来啊!”

帅克说完这番话,甚至有些志得意满,作出了这样有水平的评价,但别人可不搭理。看守打开牢门大声喊道:“帅克,谁是帅克?出来过堂。”

“没弄错吧!我刚从那里回来,而且被赶了出来。大老爷怎么又想起我来了,这次又叫我去,我想一块儿坐牢的人会觉得不公平的。我都去了两回了,而他们连大老爷的面也没见着。”

看守可没有耐心听他嗦:“你废话怎么那么多啊?给我滚出来!”

帅克还是十分绅士地走到审讯室去,粗暴的长官都没有抬头看他就问:

“你还是都招供了吧!”

“长官,您放心,您让招供我就都招供,反正也没什么坏处。”帅克睁大了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看着长官,“假如您不让我招供,我就什么也不说。”

长官将笔递给他,他就在密探勃利特施奈德的告密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大名,还画蛇添足地补充写了一句:“这些都是事实,我都承认。”

帅克还大大方方地说:“还有什么要我签字的吗?一块儿都拿过来,省得我明天早上再来一遍。”

“明天,你就该去刑事法庭了,哼!”

“大人,几点钟?您可要早点说啊!否则我可能会睡过头的,那可就不太好了,我这个人可是相当守时的……”

“滚出去!”这是严厉长官的第二次咆哮。

帅克耸了耸肩,转身回到了他的伙伴那里。他们看见帅克回来,都围了上去,向他问各种问题,帅克明确地告诉他们:

“刚才我已经签字画押了,什么都招供了,斐迪南大公可能是我干掉的!”

屋子里的人都被帅克吓坏了,大家在虱子成群的被子里抖成一团,只有那个波斯尼亚人说:“帅克,祝你好运!”

而帅克睡觉的时候只担心一件事,他们这里没有闹钟,第二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起来。

这种担心是多余的,第二天清晨六点钟,就有一辆绿色的警车来接帅克去省里的法庭。帅克甚至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出门时还感叹了一句:“早起的鸟儿有虫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