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冠军的背后
这个人醒了,这个人知道自己醒了,并且说:“我是完完全全的身体,再无其他;而灵魂则是一个用来形容身体才能的词。”身体就是极大的理性。
——尼采
体育运动具有两种形式的智慧。首先,是我们称之为“理论”的智慧,即纯粹的思考,也就是顺利完成比赛所需的全部知识:对规则的了解、对对手的分析、战术的学习,等等。
此外,它展现了另一种更加零散,但也更为重要的智慧:被称为“实践”的智慧。与理论智慧不同,实践智慧在很大程度上是无意识的,是运动员面对既定情况时做出反应的本能。将之与哲学进行对比,我们可以说,如果理论智慧是理解问题时必要的推论和知识,运动员的实践智慧就是哲学家面对问题时的直觉。
现在,我们要明白,一个不再阅读的哲学家会渐渐丧失理性思考的能力,同样,运动员也应该持续提高自己在这两方面的智慧。这正是训练的意义。
理论知识是相当简单的:了解规则的变化、分析对手以及思考阻挠他的方式,这就够了。通常来说,教练或是运动指导负责这些确切的工作,而后给出一份总结,比如一段视频。运动员只需要将这些新的信息纳入大脑即可。
而另一方面,对于实践智慧,教练只能用语言指导,再靠运动员的身体完成训练。这就意味着,在训练中要不厌其烦地重复相同的动作,直至达到精通的程度,即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立刻作出反应或采用完美方式应对。
换句话说,通过训练,运动员需要将某些动作融会贯通,使其成为近乎自动的行为,如同本能一般。以游泳运动员为例:运动员在游泳池内进行长距离训练,一定不是为了模仿仓鼠,而是为了成为一条鱼,从人变成水生生物。同样,车手积累骑行时间,不只是为了强化基本的生理能力,更是为了提高踩踏板的效率,让这一动作变得更加流畅,将自身与自行车运动融为一体。如今非常流行的本体感觉[7]练习,同样是用这种方式进行的:通过平衡运动之类的练习来唤醒肌肉和关节的感觉神经,对运动员来说,这意味着提高身体的反应能力(在危急时刻非常有用,比如摔倒的时候)。
所有这些例子说明了什么?身体是聪明的,尽管拥有明确目的的训练总让我们忽视这一点。更准确地说,通过训练,是身体自己学会了如何更加良好地运转。理论能力并不是从头脑垂直传达到身体的,我们处在一个生理自我教育系统中。
与科吕什的言论相反的是,运动员通过训练,成功地发展出了另一种形式的智慧。但也不要责怪这位幽默大师,因为这种智慧确实难以察觉,而训练的目的恰恰是为了掩盖这种智慧。融会特定动作的训练,是为了让这个动作变得容易,容易到它看起来非常自然,而这需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日常训练和思考。
这样的动作如此自然,看起来带有些动物性,经常会引起自认为优越的观众的讽刺和嘲笑。然而,这种运动动作有时又是如此完美,如此纯粹,以至于它所体现出的实践智慧会让观众眼前一亮。这样的例子很罕见,也很特殊。这是运动天才的杰作,也是冠军的杰作。
后者以其综合运动本质的能力而著称。当众多运动员、体育工作者奋力拼搏时,冠军,或者说富有创造力的人,却让一切变得简单,非同一般的简单:马拉多纳从一众防守者中突出重围;博尔特在奥运会百米决赛上迈着小碎步;恩奎皮尔[8]在轻抚踏板……
所有的冠军都会在比赛中表现得很轻松,轻松到似乎他们从事的运动很容易,以至于人们可能会认为只要有天赋就能达到这样的成就。然而,恩奎皮尔在领跑摩托车后骑行了数公里,才让踏板蹬起来圆滑;年轻的迭戈[9]也要积累球技才能成为“黄金左脚”;如果尤塞恩[10]只靠自己的天赋,能成为“国王博尔特”吗?
每一个冠军背后都是训练。运动员的完美身体不是上天赐予的,而是经过长年累月精心策划的系统训练构建起来的。毫无疑问,当观众惊叹于一场精彩的体育赛事时,并不会称赞自然之母;他看到的是达成这一成就所凸显出的实践智慧,他被身体的聪明迷惑,它在冠军身上得到了最完美的体现。
运动可以转化为艺术。身体活动可以成为美的体现。拳击——既然我们先提起了它——它不是就被称为“高贵的艺术”吗?只要在拳击场上针锋相对的是冠军级的运动员,这种说法就并无不当。而两名普通的拳击手再怎么奋力搏击,也不过是场对抗而已,再无其他。当然在这种面对面的运动背后,是身体的智慧,但说实话,这项运动太易于用眼睛观看,动作的冲撞性太强,从中不容易看出智慧,只能看到野蛮的暴力。而另一方面,穆罕默德·阿里和乔·弗雷泽[11]的相遇,就变成了一场美妙的芭蕾表演。暴力和痛苦一样,都没有消失,却得到了升华和美化。观众被搏击的力量吸引,被流畅的动作和两具身体为击败对方所展现出来的智慧深深吸引住了。
值得注意的是,冠军身上也有艺术的基因。在阿里身上,可以看到达·芬奇的影子。对达·芬奇来说,艺术是一种“精神上的东西”,而对运动员来说,艺术是身体上的东西。
这正是问题所在:在大众眼中,体育在今天并没有获得该有的尊严,因为体育是一种物质活动,低级的物质活动。几个世纪以来,修道士和哲学家向我们反复灌输一种理念:身体和灵魂是完全分开的两种物质,两种不同性质的物质,其中一种——身体是容易腐烂和邪恶的,而另一种——思想,或者说灵魂,则是永生的,高级的。尽管现代体育运动的出现促使人类对身体进行了一定程度的价值重估,但人们依然认为身体是一台机器,虽然复杂,但若没有了思想这个带路人,它就什么都不是。
这种身体和灵魂之间的分裂仍在持续,即使是在体育场上,观众——那些单单拥有头脑和理性的人——仍然认为自己比运动员优越,因为运动员只有身体。冠军当然受人敬仰,受到赞美甚至崇拜;但如果他们能在不损害粉丝自尊心的情况下做到这一点,只不过是因为粉丝只把运动员看作一个运动着的物体,一个东西。
然而,竞技者和观众并不属于人类中的不同类别。经常被过度物化的运动员值得重新获得一个更受人尊重的地位,作为运动员的地位,作为身体艺术家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