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
1941 年是中国抗战的第十一个年头。
赵王河水从白洋淀急速涌出,一泻而下,在文安、雄县交界处注入大清河。雨季的赵王河,水势汹涌,强大的漩涡卷起杂草和树枝在河中央打转,几里外就能听到激流的咆哮声,像猛兽下山,不可阻挡。湍急的水势告诉人们,可怕的暴雨季节已经提前来临。乡亲们期盼着暴雨赶快停息,以免百草洼的千顷高粱和棒子遭受水灾。人们站在千里堤上往北望去,焦急的心情像河水一样不时地翻滚着。
三伏天是冀中平原最难熬的季节,毒毒的日头像一团火,好像要把人烤焦。前夜虽有一场大雨,不但空气没有凉爽下来,高温加潮湿让这个世界变成了一个大蒸笼,让人更加闷热难忍,汗如雨下,简直喘不过气来,短褂湿漉漉地贴在了身上。一到傍晚,大人小孩都躲到场院里、房顶上,耐心地摇着蒲扇,期待着久违的习习凉风,有时要坚持到后半夜才能进屋入睡。
有两个人傍明儿就离开场院爬上了陡峭的千里堤,一个叫王福顺,一个叫房玉岭。他们是从任丘刘李庄出发的,午后要赶到文安回回营。王福顺瘦瘦的,中等个头,他用半新不旧的羊肚手巾箍着头,肩上搭着褡裢兜,尖顶草帽挂在背后,迈着轻盈的步子往前奔走。膀大腰圆的房玉岭是一个壮汉,黝黑的脸庞浸满汗水,肩上挎着用褪了色的包袱皮儿紧紧裹着的行李卷,手拿油布伞,小跑似的跟在后面。他紧走几步赶上了王福顺,喘着粗气问道:“老王,你到延安抗大学习了多长时间,毕业了吗?”
王福顺说:“我进修的学校不是延安抗大,是华北联大,在河北阜平县,当然延安抗大是它的前身。自从组织上选送我去进修到现在,已经一年半多了。没等我毕业,九分区的领导在征得冀中回建会[1]的意见后,派我在7 月底赶到文安县开展工作。”
“据我了解,你对文安、霸州一带的情况很熟悉,”房玉岭说,“你在大围河清真寺当过二掌教[2],在五区担任过区委书记,这一带的人对你的印象都很深。你这是第二次出山吧?”
王福顺很有感触地说道:“两年前,冀中回民第二次代表大会任命我为九分区特派员,让我以宗教人士的身份到大围河清真寺[3],一边做宗教事务工作,一边宣传抗日救国的道理,同时广泛走访接触当地民众。那时,清真寺办了一个‘经书班’,参加者多数是5 至8 岁的儿童,我主要讲《古兰经》[4]和《圣训》[5]中的经典故事,同时也编写一些进步歌谣,让孩子们学习传诵。在刘光庭阿訇[6]的支持下,我先后走访了河间果子洼、文安回回营、南庄、小营、雄县西槐村和霸州两间房子村回族聚居区,对那里的经济情况,群众的抗日决心以及对待伪政权的态度进行深入调查。印象最深的有三件事:一是,抗战一开始,作为大围河清真寺负责人,杨春圃阿訇亲自拉起抗日的大旗,组织三十多人的队伍,与日伪军及恶势力做斗争;二是,在日寇的逼迫下,千里堤上的四十八村组织起了联庄会,是自发的地方武装,有效地抵抗了日伪军的侵扰,保护了广大群众的安全;三是,县大队在储国恩的带领下巧妙地打击日伪军,给文安人长了志气,树立了榜样。通过半年的考察和兼职区委工作,我总的印象是:广大农村孕育着极大的抗日积极性,就像堆满的干柴,星星之火就可以引燃。我这回第二次到文安、霸州,已经不是旁观者的身份,组织上要求我们扎扎实实地建立大清河流域回民武装。”
房玉岭插言道:“我知道你是定州人,原名叫王福顺,是什么时候、为什么改叫干一的?”
“是在大围河搞地下工作时改的名字,”王福顺接着说道,“我把王字拆开,就成了干一,是为了保密和工作方便。”
“那我明白了,以后就叫你干一同志吧! 从我这里带头做起。”房玉岭接着问道,“听说你在进行社会调查时遇到过一些险情,那是怎么一回事?”
干一很有感触地讲述起了遇险的经过……
那是前年的事,冀中回建会派哈金池秘书长到文安找干一,二人一起去霸州调查马维州叛变造成的后果。在地下组织的帮助下,他们在霸州城里调查两天,第三天到马维州的家乡两间房子村,当即就被敌人内线发现,霸州伪保安队迅速派人盯梢和跟踪,险情就发生在当晚清真寺内。
两间房子村清真寺有几百年历史,坐落在村中央,大门朝东,院内青陶瓦舍,古柏森森,一派大气。大殿建在高台阶上,彰显威严。北房是讲经堂,西侧是沐浴室,经历代修缮,装饰古朴,异彩纷呈。日寇入侵后,历届阿訇都保持着爱国爱教的好传统。因此,进步人士把这里作为重要的活动场所,在整个抗日的岁月里,这里演绎了一出出可歌可泣、威武雄壮的戏剧,给当地社会带来了极大震撼,振奋了民众的抗日热情。这是后话。
二人到该村调查时,哈金池住在亲戚家,干一住在清真寺。本来清真寺是很安全的地方,万万没有想到,在早晨礼邦达[7]时,突然响起枪声,保安队的十几个人包围了清真寺。那时干一在沐浴室小净[8]后刚刚穿上衣服,李同贵阿訇迅步跑进来,有些急促地小声说道:“情况不好,保安队简直就像如临大敌,十几个人荷枪实弹地来抓你们,赶快想个办法,否则会落入敌人魔爪。”
干一沉默片刻说道:“从后门出去行不行?”
李阿訇着急地说:“敌人包围了整个大寺,现在是无路可逃!”
干一灵机一动:“李阿訇,你马上拿全套海里发[9]衣帽给我,我再化点妆,他们肯定就认不出来了。”李阿訇明白了干一的思路,忙说:“好! 好!”
干一身罩灰色大褂,脚穿圆口布鞋,头戴‘戴斯达尔’[10],手捧着《古兰经》,大摇大摆地走出沐浴室。敌人狼嚎似的吼叫着,让宗教人士和参加礼拜的穆斯林[11]群众统统在院内站成两排,保安队一个满脸横肉、走路有点踮脚的矮胖子逼问道:“哪位是哈金池、干一? 马上站出来! 如果你俩装蒜,肯定要连带乡亲受罪,谁都没有好果子吃!”全院子足有四十几号人,大家怒视着那个逼问的瘸胖子,时间好像凝固了一样,没有一个人开口。
又有一个腆着大肚子像是保安队头子的人问李阿訇:“昨个儿是不是有叫哈金池、干一的住在这里?”
李阿訇沉着地答道:“前儿个是主麻日[12],他们俩来过,后来匆匆离开了村子,我们不知道去向。”
瘸胖子骂道:“他妈的! 甭耍花招,站出来,一个一个问话,如果不是当地口音统统抓起来!”
40 多人都问了一遍,发现唯独干一不是当地口音,瘸胖子立即将他拽到前面去。
大肚皮一看这个外地年轻人是宗教人士打扮,心生怀疑,忙问道:“你是做什么的? 是不是冒充的?”
李阿訇急忙答道:“他是我内侄,河间果子洼人,是清真寺里的海里发。”旁边有一位乡老[13]喊道:“老总,我有个建议,共产党、八路军里的回民都不会念经,更不会做礼拜,让年轻的海里发到大殿里念经、领拜,给大伙亮亮相,不就水落石出了吗?”
敌人来清真寺这种神圣的宗教场所抓人,本身就有些胆怯。有点儿阅历的人都知道,过去在挑拨民族冲突中吃过苦头的人不在少数,如果在回回民族群儿里失了礼,陷入民族矛盾泥潭,恐怕一辈子也脱不了身。
他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带有折中主义的建议打了闷棍,根本找不到任何理由反驳。
干一在乡亲们的簇拥下信心十足地走到大殿里,头也不回地面朝西跪在前排,高声诵咏《古兰经》首章《法谛哈》[14]和大段的《太阳章》[15],平日里5 分钟就能诵念完,那天足足诵咏了10 分钟,声调平稳,段落清晰,他大胆和沉着的表现极大地激励了乡亲们。按照礼仪规定最后进行领拜,高度警惕的穆斯林们,全神贯注,动作整齐划一,尤其是最后齐声赞主的一句“安拉乎艾克白灵”[16],声音整齐洪亮,像是对敌人示威。
保安队的人在门外看着、听着,呆如木鸡,无言以对,只好骂骂咧咧、一无所得地悻悻离开。
干一在清真寺里机智脱险的故事,在回族圈里一直传为佳话。
房玉岭又迫不及待地追问:“哈金池后来怎么样了?”
“哈金池听到枪声早就离开了两间房子村。”干一笑着补充道,“前个儿在任丘我和冀中回建会马玉槐主任谈起此事,马主任还伸出大拇指,称赞说:‘你知道在关键时刻那位出主意的乡老是谁吗? 不是外人,正是房玉岭的父亲,房老爷子!’ ”
房玉岭恍然大悟,哈哈大笑起来。
二人正有说有笑地快步往前走时,迎面来了两位老人,房玉岭礼貌地问道:“两位大叔,前边是哪个村啊?”其中一个年纪更长些的答道:“是大苟各庄,那儿有日伪军岗楼,对过路人检查得很仔细,你们要是不想找麻烦,就走小路绕过去。”
房玉岭问清了绕道的方向,向两位老人招手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