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爱无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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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梦到不愿醒来的梦

她想他喜欢自己久一点,再久一点。

长长久久。

Love me little,love me long.

这是这半年来她头一次做梦。

即使是在梦中,童岸对这一点的认知也出奇的清晰。

梦中的场景应该是她十九岁那年和程少颐度假的拉菲酒庄。当时程少颐还不像现在这样忙碌,法国大学也有别于国内的学府,生性热爱自由的法国人似乎极度沉迷于度假,一年到头,学校总有放不完的假期。

她当时和程少颐正处于热恋期,一旦有假,她就巴巴地跟着他到处跑。有时他要出去谈生意,她就窝在酒店里看书,兴致高时,还会把他的衣服翻出来挨个烫一遍,再心满意足地挂回衣柜。等他终于忙完公事后,他们便会抽出一天左右的空闲时间,开车去附近大大小小的酒庄转转。

十九岁的春天,童岸陪程少颐去了世界顶级的拉菲酒庄品酒。

得亏了他,他们才受到了盛情款待。酒足饭饱后,她一边竭力摆出淑女的仪态,一边迅速地偷偷揉了揉自己吃撑的小肚子。

程少颐坐在她身边,眼角的余光瞥到她的小动作,微微抿了抿唇。

他向来不大爱笑的,这样已算是开心。

能逗他开心,童岸觉得幸福得不得了。

饭后,他与酒庄总经理去谈国内的代理权。童岸自知这不是她能参与的场合,于是,在得到酒庄工作人员的同意后,她乖巧地走出古堡,决定一个人四处转转。

古堡外就是一片繁茂的草地,傍晚的霞光笼罩着整个寂静的山谷,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草腥气和酒香气。

兴许是血液都忙着流向胃部帮助消化,她竟然觉得有点儿困了,打了个哈欠,席地而坐。

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反正她睁开眼的时候,头顶玫瑰色的天幕已切换成了丝绒般的靛蓝,星星像葡萄籽似的随意撒在天上。她揉了揉眼睛,看见程少颐年少英俊的脸。

那时他不过二十二岁,刚大学毕业,就被安排来法国的分公司开辟疆土。

“啊……少颐,我刚才是睡着了吗?”她说着笑起来,脸颊上露出两枚酒酿圆子般甜蜜的酒窝。

程少颐只是点头,没说话,慢慢朝几步之遥的树下走去。

“少颐!”她突然偏头叫他。

“嗯?”程少颐这才慢慢回过头,一双漆黑的眼不动声色地望着她。

“你有多喜欢我?”

他没有回答。

她竟然一丁点也不觉得受到了打击,还自顾自陶醉地说下去:“你不要喜欢我,嗯……不对,我其实是想说,你不要太喜欢我。”

“嗯?”程少颐的眼中似乎终于有了些许波澜。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她麻利地翻了个身,整个人托腮趴在草地上,执拗得像个小孩子,凝望着他,“反正,你会答应我吧?”

“嗯。”

当时的他,似乎的确是这样回应她的。

童岸梦醒的时候,窗外是巴黎的午夜。

她抬手看了看表,此刻是深夜十二点半。

童岸环视公寓一周,发现空无一人,程少颐果然还没有回来。

她叹了口气,再次闭上眼睛。

其实,当时她并没有把真正想说的话说完,因为她实在是太害羞了。她怎么好意思直白地告诉他,她之所以说想他少喜欢她一点,是因为她认为,如果只是喜欢一点点的话,应该就能喜欢很长时间了吧?

她想他喜欢自己久一点,再久一点。

长长久久。

Love me little,love me long.

这是十九岁的童岸,未曾启齿的情话。

而如今,二十四岁的童岸好像终于实现了这个曾经的愿望。她依然和程少颐交往着,甚至在大学毕业的那年夏天,收到了他送给她的礼物——

一把塞纳河右岸独栋公寓的钥匙。

她因此幸福得红了眼眶,一边手忙脚乱地擦眼泪,一边语无伦次地说:“这么大的房子,我以后搞卫生该有多麻烦啊!”

程少颐又抿了抿唇。

童岸已默认这是专属于他的笑容,既然他笑了的话,她也就安心了。只花了不到一天的工夫,她就把波尔多合租公寓里的东西全搬到了位于巴黎的新公寓。

室友唐婉和她一样是波尔多第二大学的学生,不同的是,她学酿酒,唐婉学医。与唐婉这个温柔的名字截然相反,她的嘴巴简直和她用的手术刀一样锐利:“看你这副没出息的德行,是怕明天程大少爷变卦不成?”

童岸正吭哧吭哧地搬着一只瓦楞纸箱,听到她的话,停下来擦了擦脸上的汗,憨憨地一笑:“的确有点怕……”

“那你还是快滚吧!”

“得令!”

童岸欢天喜地的背影被初升的朝阳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唐婉半倚着门,点了一支烟,喃喃道:“真是个傻妞。”

好在傻人有傻福,童岸和程少颐的恋情竟无惊无险地一路走到了第五年。如今的他们像所有老夫老妻一样熟稔亲密,甚至从不吵架。

得知童岸没有任何和男朋友吵架的经验后,她酒庄的同事们彻底震惊了:“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啊?”

“就是……他不怎么爱说话,一般我自己发完牢骚,就算是吵完了。”

“这么幸福!你们什么时候结婚?我到时候要好好瞻仰一下这个神一般的男人!”

“结婚啊……”童岸为难地挠挠头,“我还没有考虑结婚啊!你们看,我还这么年轻,说不定,还有更好的青年才俊在未来等着我!”

一瞬间,同事们纷纷投来鄙夷的目光。

童岸傻笑了几声,赶紧找机会溜了。

程少颐没有跟她提过结婚的事,当然,更没有带她见过父母。

其他恋爱五年的人究竟是怎样的状态呢?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的愿望很小也很单纯,能守住现在的幸福,她就已经十分满足了。

程少颐回来的时候,童岸又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睡觉的姿势像一只刚断奶的小猫,小心翼翼地蜷缩成一团,原本好好盖在身上的薄毯也不知何时被她踢到了地上。

客厅里灯火通明,却静得可怕,程少颐松领带的间隙顺手关掉了两盏灯,却不想童岸忽然睁开了眼:“啊,你回来了?”

程少颐不禁抬眼打量她,她今天穿的是上次他回国时找苏州老裁缝定做的真丝刺绣吊带裙。那匹布据说是老裁缝的珍藏,老师傅是看了他手机里童岸没事偷偷自拍的照片,才同意做给他的。

不过那老裁缝的眼光倒是犀利,童岸皮肤雪白,一袭泛着盈盈丝光的湖水绿缎裙衬得她格外娇憨动人。童岸众多的睡衣里,他最喜欢这件。

“少颐?”童岸又叫了他一声。

这回他微微挑起眉,不疾不徐地走过去,不等她再说话,已俯身吻住她的唇。迷迷糊糊间被吻住,童岸不由得瞪大了眼,下意识想把他推开,但他今晚少见的执着,一只手摁住她的肩,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固执地在她唇间辗转。

童岸又挣扎了几下,意识到反抗没戏,索性顺从地攀住了程少颐的脖子,热烈地迎合起来。

吻到动情处,程少颐似乎嗅到童岸身上淡淡的酒香,而后脑海中忽然闪现酒酒的脸——那双杏眼顾盼生辉,那个人撒娇般挽住他的手臂,脆生生地叫他:“哥。”

他倏地一下停住了动作。

“怎么了?”

“没什么,突然想到还有一个合同要修改内容,我去书房一趟……你先去洗澡吧。”

“嗯,好吧。”

童岸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薄毯,放回沙发上,然后起身朝浴室走了几步,忽然停住了:“你是不是又忘了吃晚饭?”

他没回答,那就是了。

童岸皱起眉:“那我去给你煮夜宵,不过家里只剩汤圆了,只能将就一下。”

“不用了,我没什么胃口。”程少颐整个人仰卧在沙发上,一条手臂挡住眼睛,明明不算强烈的光线,不知为何,他此刻却觉得十分刺眼。

童岸沉默了两秒,换上了轻快的语调:“好吧,是你自己不要的,待会儿饿了可不要反悔。”

说着,她快步走进了浴室,浴室里很快传来了“哗哗”的水声。

程少颐这才想起自己没换衣服。虽然他加班到十二点,现在整个人再挪一步都觉得脚有千斤重,但向来自律的他还是逼迫自己起身将衣服换好,洗漱完毕,这才回卧室躺下。

他没有开灯,除开浴室隐约传来的水声外,黑暗中只余下他的呼吸声。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哪有什么没修改完的合同?他这种人,永远不可能把当天需要做完的工作拖到第二天。

他只是,想起了酒酒。

下午,他正在和远在北京的父亲视频通话,没想到被调成振动模式的私人电话突然响了。

他没看,觉得应该是童岸打来的。今天是周五,是她例行从波尔多回来的日子。

但那通电话锲而不舍地响了好久,他的心弦似乎被隐隐拨动了一下,现在他确信,打电话的人一定不是童岸了。

因为童岸非常懂事,打给他的电话,但凡响过五声没有人接,她便会自觉挂断,乖乖等他忙完回过去。

他偏头,瞥了一眼手机,顷刻间,心底炸响一声惊雷。

那个一年没见过人的头像赫然出现在他的手机屏幕上。

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紧张,他的手居然有些颤抖。

他把手机拿起来,按下接听键,就听见那个永远快乐的软糯声音:“哥,是我,酒酒!嘿嘿!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我跟你说哦,我现在人在里约热内卢的机场。我们这次的拍摄提前结束了,头儿说,给我放一个星期的假,免得我一年到头连家人的脸都不记得了。我想到你那边刚好葡萄熟了,就准备去叨扰你几天……”

程少颐愕然地沉默了好久,这才记起自己在视频通话。

他把脸转向屏幕中的爸爸:“爸,你知道酒酒要来巴黎的事吗?”

程老先生听完只惊讶了一秒,就恢复了淡然:“你又不是不知道酒酒的性格,打从她二十岁起,那两条腿大概就没舍得着家过。”

程少颐没说话。

这几年除了过年,他也很少有空回北京的家。每逢春节回去,酒酒倒是很乖地守在家中陪父母。他只知道她如今是《国家地理》最年轻的女摄影师,其余的,他不想问,也不敢问。

“你这半年也很辛苦,干脆就趁这次酒酒过来给自己放个假吧,陪陪她挺好。”程父如此嘱咐道。

“我知道了,”程少颐慢慢收起情绪,正色道,“那我们继续说正事吧。”

童岸吹干头发走进卧室,发现程少颐居然已经躺下了。

她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他不是说还有合同要修改吗?不过仔细想想,这样的事的确轮不到他亲自来做。

所以,程少颐向她撒谎了。意识到这点后,童岸依然镇定。

“‘真正的爱情,背后没有秘密。’说这话的人,既不明白爱情,也不明白秘密。”

很多年前,她看过的一部电影中出现过这样一句台词。

当时年少的她懵懂不解:爱情难道不该是真诚的吗?

直到和程少颐恋爱后,她才渐渐懂得,原来爱情并不如她幻想的那样简单纯粹。

想要守住一份爱情,需要学会很多技能,装傻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样。

她冷静地将擦头发的毛巾放在一旁,然后整个人猛地一下扑到了床上。

程少颐果然被惊动了,缓缓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地打量她。

这个人就是这样可恶,哪怕到了这种时候,仍然连一句“你发什么神经”都懒得说。

但童岸对他此刻的反应十分满意,慢慢地靠过去,伸出手,用力扳起他的下巴,恶狠狠地将他吻住,然后说:“嘿嘿,刚才的事,以牙还牙,以眼……”

她话未说完,程少颐已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童岸被他的吻搞得心旌荡漾,三魂七魄丢了五魄,不由得万分后悔,又多少感到庆幸,还好……他还会吻她。

还好,他们还没有完蛋。

等童岸一觉醒来后,程少颐已经不在了。

望着身旁空荡荡的床铺,童岸不免有些失落,想必他又跑去公司加班了,天生工作狂说的就是程少颐这种人。

她缓缓坐起身来,无意间瞥见床头柜上稀奇地放着一张便条:早餐在餐桌上,记得起来吃。

她愣怔了片刻,随即心满意足地笑了——这应该就是程少颐式的示好了。

程少颐这个人,虽向来写得一手好字,但鲜少用在签合同以外的地方。

她忍不住将那张便条小心地拿起来,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这才珍惜地夹进抽屉里的笔记本中,然后起身去洗漱。

没想到换好衣服走进餐厅时,童岸又震惊了——今天程少颐竟然亲自下厨了!

皮蛋瘦肉粥和太阳蛋,这种东西,附近根本买不到。

他们所在的这个街区住的大都是法国人,街区超市根本不会卖皮蛋这种中国人喜欢的东西,程少颐起码得开半个小时的车,到隔壁的华人社区才有得卖。

她默默地拿起汤匙舀了一口,眼眶竟然矫情地有点湿润。

吃过早饭洗了碗也不过九点多,童岸无事可做,干脆打扫卫生。

她正拖着地,门铃竟突兀地响了起来。

童岸一怔,莫名有些心虚。

最近巴黎治安不算太好,附近偶有刑事案发生。工作后,她念书时的朋友们大都回了国,只剩在巴黎医院实习的唐婉一个。这个时间肯定不可能是程少颐回来了,也不会是唐婉。倒是上周末她有送衣服去干洗,难道是洗衣店来送衣的员工?

青天白日的,应该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吧?

她做完心理建设,吸了一口气,这才打开门。

晨光中,好奇地打量着她的,是一张全然陌生的娇俏面孔。

“嗨,我是程酒酒,你是……我哥的女朋友?”程酒酒微笑着向她伸出一只手,脸颊上嵌着的,是两枚浅浅的酒窝。

这是童岸第一次见到程酒酒,在此之前,她甚至不知道,程少颐还有这么一个妹妹。也是,对于他的家事,童岸从来不闻不问。

如果装傻这项技能开一门专业课,童岸就算得不到满分,起码也能拿个九十九分。

童岸不禁低头打量起自己的装扮,粉蓝色的家居服、卡通拖鞋,头发随意地捆在脑后,手里还握着一柄拖把……这个样子虽然不像保姆,但作为女主人,还是有点儿寒碜了。

“嗯……少颐他去公司了,我这就联系他,你先进来吧。”

“谢谢嫂子!”程酒酒改口改得飞快,立刻拎起行李箱,进了门。

客厅里,程酒酒坐在沙发上,新鲜地左顾右盼着。

童岸则拘谨地站在窗边,一边拨程少颐的号码,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悄悄打量程酒酒。不得不承认,细眉杏目的程酒酒是个传统意义上的美人,和她不同。

她的眼睛虽大,却是不折不扣的单眼皮。有段时间留学生们之间流行开双眼皮,她经常被朋友拖去作陪咨询。医生表示,两个人一起做手术可以打折。

唐婉这个人一向市侩得很,听到打折就眼放金光,只可惜她原本就是双眼皮,用不着做手术,于是随口问了童岸一句:“这么划算,你要不要也割一个?”

“才不要呢,少颐就喜欢我这样的!”童岸记得当时自己好像是这么反驳回去的。

唐婉当即做了一个要吐的表情,还气不过,狠狠朝她“哼”了一声。

然而直到今天,童岸才知道,原来不是的……并不是她自作聪明以为的那样。

程少颐爱的,从不是她的这双眼睛。

走神的她自然没留意到电话已经接通了,那头的程少颐连着“喂”了几声,她都没有反应。

他有些纳闷,准备挂断,却猛地一下想起了程酒酒昨天的电话:“我现在人在里约热内卢的机场。我们这次的拍摄提前结束了,头儿说,给我放一个星期的假,免得我一年到头连家人的脸都不记得了。我想到你那边刚好葡萄熟了,就准备去叨扰你几天……”

他匆匆抓起桌上的车钥匙,起身冲出了办公室。

程少颐推开公寓门时,首先嗅到的是一股淡淡的酒香味。和酒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他能轻易地分辨出这是黄酒的味道。

童岸是绍兴人,每年回家都会喜滋滋地带一大堆黄酒过来。

“这个是用来调味的,那个是用来喝的……”她每每如数家珍。

程少颐有点恍惚,就听见厨房里那个穿蓝色家居服的背影蓦地提高了嗓门,头也不回地喊道:“程少颐,赶快给我换鞋!你不知道我上午打扫卫生打扫得很辛苦吗!”

程少颐循声低下头,才发现自己竟然真的忘了换鞋。

程酒酒端着童岸刚沏好的茶从厨房出来,看见一年不见的程少颐,当即放下盘子,跑过去,一双手亲昵地挂在他的脖子上:“哥,快说,有没有很想我?”

程少颐的嘴角渐渐扬起了一抹淡淡的笑容,他轻轻摸了摸她刚剪没多久的头发:“怎么突然剪头发了?还有,你怎么越晒越黑了,就快变猴子精了。”

“哥,你到底会不会聊天啊!”程酒酒气呼呼地松开了手。

童岸此时正在处理买回来的虾。程少颐的妹妹来了,作为女主人,她怎么也得亲手做几个菜,以尽地主之谊。

半掩的厨房门外隐约飘来两个人谈话的声音,还有程酒酒时不时的笑声。

她一个哆嗦,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出了一头冷汗。

她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擦,身后却传来程少颐的声音:“你难得休息,别做饭了,我们出去吃吧。”

“不要。”她声音虽小,却很固执。

程少颐沉默了片刻,说:“那好吧。”

程酒酒一整顿饭的工夫都在忙着吃菜和赞美童岸的厨艺:“天哪!嫂子,我哥上辈子是积了多少德,才能找到你这样既漂亮又会做菜的女朋友!”

童岸被夸得有点讪讪然:“也没什么吧……我也就只会做几个家乡菜。”

“不不不!已经很厉害了,我只会泡面!”

“嗯……”

“吃饭,嘴再甜也不会给你零花钱。”程少颐沉声打断她。

程酒酒肆无忌惮地朝程少颐扮了个鬼脸:“我现在赚的也不少了,又不是以前,才不稀罕你给的零花钱!”

一顿饭吃下来,童岸如坐针毡。

五年来,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程少颐,温热的、鲜活的。哪怕这种温热与鲜活只是相对与她相处的那个他而言,也足够令她感到畏惧。

饭后,童岸起身去洗碗,程酒酒嚷嚷着要帮忙,被程少颐无情拆穿:“你方便面都只买盒装的吧?没事别添乱。”

被戳穿的程酒酒气得塞了一块水果到他嘴里:“哥,你不说话,真的没人当你是哑巴!”

夜里,程酒酒理所当然地留宿在公寓。

公寓除开衣帽间还有四间房,哪怕程少颐和童岸各据一间作为书房,也还空出一间。程酒酒洗完澡出来,问程少颐:“对了,昨晚爸打电话跟我说你这几天刚好休息,可以陪我四处观光?”

“嗯,怎么了?”

“没,我是觉得稀奇,你这种工作狂竟然舍得浪费时间出去玩……”

“那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好像还真没有……”说着,程酒酒看向坐在沙发另一侧的童岸,“嫂子有什么特别的推荐吗?我之前来过几次巴黎,这次想去些没去过的地方。”

童岸正在翻看下半年酒庄新产品的宣传册,她第一次作为主力研发的“The Darling”下周就要正式面市了,难免觉得有些紧张。

“抱歉啊,我刚在想事情,你说什么?”

“酒酒是问你,有没有什么地方推荐给她参观,比较特别的。”是程少颐的声音。

他倒是少有的越俎代庖。

童岸愣了一下,随后笑道:“葡萄酒博物馆去过了吗?”

“这个还真没有,那就那里吧!”

“行。”她本是随口提议,没想到程酒酒竟然真有兴趣。

“对了,大嫂,我看你在看酒庄的宣传册,你喜欢葡萄酒?”

“嗯……我是这家酒庄的酿酒师。”

“哇,这么帅!”程酒酒一脸真诚的崇拜。

不自在了大半天的程少颐忍不住看了眼表:“都十一点了,你也坐了一天飞机,早点去休息吧。”

“好咧。”

“等等!”童岸赶紧叫住程酒酒,“那间卧室一直空着没人住,平时打扫得不是很频繁,我再去收拾一下。”

“好啊,大嫂,我们一起吧。”程酒酒说着,自然而然地跟了上去。

程少颐望着两人意外和谐的背影,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一些。

还好,不如他想的那样难。

童岸原本没打算让程酒酒帮忙,但耐不住她一再要求,只好让步:“擦一擦床头柜就好。”

程酒酒擦着柜子,问她:“对了,嫂子,你跟哥在一起多久啦?”

童岸正在铺床,听到她的话,险些被床脚磕到,过了半天才抬起头,语气略有迟疑:“五年吧。”

“这么久了?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童岸笑了笑,没说话。

“那,我哥是怎么跟你表白的?他这种人……我实在难以想象!哈哈!”

告白吗?童岸铺床单的手一顿……才没有那种好事。

认识程少颐的第二个月,她欠着他的钱还没有还完,每次一点点汇过去时,她都觉得无比忐忑。

在这期间,程少颐一次都没有联系过她,似乎也并不关心她到底要多久才能还完。

直到有天傍晚,波尔多突然下了雨,她没带伞,一个人冒雨从学校跑出来,就看见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路边,没熄火。

那辆车她曾厚着脸皮蹭坐过,自然认得是程少颐的。

他为什么会来这里?童岸的第一反应是,他是来找自己催债的。

她一路狂奔过去,紧张地敲他的车窗,大声道:“真是对不起!我下个月应该就可以还完了……”

车窗渐渐放下来,童岸发现,车内只有程少颐一个人。

“上车。”他说。

她这次可学乖了,这种便宜,还是不占为好。

她摆摆手,说了声“谢谢,不用了”,转身要走,车里人的声音忽然提高了些:“叫你上车。”

她傻傻地回过头,隔着蒙蒙的细雨,就看见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是安静的、漆黑的,像清冷的大海,裹挟着浩瀚的风声。

从没有恋爱过的童岸一下子栽在了那个溺死人的眼神里,她稀里糊涂地就上了车。

将车子开到她公寓楼下后,程少颐侧过身来,替她解开安全带。

这种特殊的待遇,这么暧昧的距离……童岸下意识地往后一缩,蓦地发现背后就是靠椅,她根本无处可躲。

程少颐的吻落下来的时候,她不由得做出此生最愚蠢的举动——双手高高地举起,眼睛瞪大成鼓泡眼的金鱼,狼狈得像极了一个就地投降的俘虏。

然后程少颐笑了。

那是一个非常节制的笑容,他微微抿起嘴唇:“你是不是没有和人接过吻?”

童岸就差拿脑袋拼命撞玻璃了,但她又有点不服气,颤声道:“谁……谁说的!我以前亲过我小表弟!”

虽然,她的表弟当时才三个月大。

那就是童岸记忆中,他们恋爱的开始了。后来,他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吃过成千顿晚餐,然后是毕业那天,他送给她这里的钥匙。

他什么都做过,唯独没有对她说过一句“我爱你”。

想到这里,童岸抬起头,摆出一副稀松平常的样子,对程酒酒说:“少颐认识我的第一百天,带我去拉菲酒庄品酒,饭后我们在古堡前的草地上散步,他突然停下来牵起我的手,问我能不能和他交往。”

是不是有点太虚假了?说完,童岸丧气地想,这简直跟电视剧里男主角求婚的场景一样。一般人应该不会这么浮夸地表白吧?

没想到程酒酒居然听得津津有味:“哇哦!厉害了!真看不出,我哥竟然还挺浪漫的嘛!过去是我太小看他了!”

童岸回到房间时,程少颐果然已经睡下了。

她看了一眼表,十一点半,他今天睡得前所未有地早。

童岸静默了片刻,决定故技重施。

她将整个人重重抛在床上,床另一边的程少颐果然被她惊动了,如她所愿睁开了眼。

他看着她,依然保持着沉默,一双眼明亮而冷冽。

她故作可爱地笑了一声,然后鼓起勇气,厚着脸皮凑过去亲他。然而这一次,程少颐轻轻推了她一下:“别闹了,睡吧。”

他越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她越是生气,哪怕用尽全身力气,也要将他的脸扳过来。

终于,她得逞了。然而四目相对时,程少颐倦怠的眼神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往日的心酸在这一刻悉数被点燃,她视若无睹地继续尝试吻他,一次不行,就再一次。

几番折腾下来,程少颐终于不耐烦了,用力一挥手,想要将童岸推开,却不想她闪避得快,他没能推开她,反倒将一边床头柜上的台灯给整个掀到了地上。

那盏台灯本为一对,是童岸今年过年回绍兴老家时在当地买的。

童岸常年待在国外,难免思乡,所以临走时就算爸爸再三劝说会很麻烦,也仍固执地亲手将它们抱了回来。

而现在,两盏灯只剩一盏还好端端地亮着,另一盏的玻璃罩则和灯泡一起被摔了个粉碎。

四下一片昏暗,房间里只余两人重重的呼吸声。

忽然间,没有上锁的房门被“砰”的一声撞开了,程酒酒举着防身电棒冲了进来:“哥,嫂子,怎么了?!”

不怪她反应过激,这几年为了拍出满意的照片,她一直四海为家,偶尔也会住在治安奇差的地方,入室抢劫的事之前就遇到过好几回。还好小时候她跟着叶家两个发小练过防身术,又随身携带迷你电棒,否则她早就一命呜呼了。

“没事,是我刚才不小心把台灯摔碎了。”程少颐的声音还算镇定。

“这样啊……”程酒酒吁了口气,庆幸地笑了,“我还以为家里进了贼呢,吓死我了!”

等程酒酒解除了战备状态,三人六目再相对时,童岸才后知后觉尴尬了。

因为家中平时没别人,所以童岸和程少颐睡觉都没有锁门的习惯。童岸此刻突然发现自己的吊带滑到了胳膊处,头发也乱如鸟窝。

还好程少颐反应快,吩咐程酒酒:“没事了,你回房睡吧。”

因为身世特殊,程酒酒打小察言观色的水平就是一流的,更何况今天哥哥还特地开了口,于是她一句多余的话也没多说,迅速把门关上了。

房间里终于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刚才还无动于衷的程少颐翻身站起来,回头看了眼像在发呆的童岸:“你睡吧,今晚我去书房。”

童岸没有回答。她原本准备了无数撒泼耍赖的俏皮话,但话到嘴边才发现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直到程少颐穿戴整齐迈出房门,童岸才扭过头去,关上了仅剩的那盏台灯。

“晚安。”

黑暗中,她隐约听见程少颐这样对自己说,可那声音如隔千山。

童岸原以为自己会失眠,发生了这种事,她又如此混乱不安……然而没过多久,她居然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又做梦了。

这次她梦到的是两年前刚搬进这栋公寓的自己。

他们正式同居的第一晚,星夜凉凉,她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才惴惴不安地爬上床,躺到程少颐身边。她那个僵硬的姿势,就像从金字塔里爬出来的木乃伊一样。

当程少颐侧过身来吻她的时候,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更加不安了。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如同在刀尖上起舞,既幸福得酣畅淋漓,又痛得忍不住倒吸凉气。

幸福的是,她的确完完整整拥有眼前的这个人;心痛的是,半夜梦醒时,他叫的却不是她的名字。

“酒酒。”童岸记得程少颐当时是这样叫的。

他眉心紧蹙,像被噩梦魇住,额头上冒出薄薄的一层冷汗。

冰冷的月光照进来,她紧紧咬住嘴唇,浑身瑟瑟发抖。

就算盖着被子,她亦觉得好冷。

睁开眼,程少颐第一反应是看时间。

八点。

他缓缓从沙发上坐起来,走出门,就看见客厅的茶几上摆着一张字条,上面的字迹龙飞凤舞:哥、嫂子,我先去塞纳河边拍日出了,大概九点回来。

落款是:全世界最可爱的酒酒。

程少颐欣慰地抿唇。

这么多年过去了,只有酒酒,还是曾经的那个酒酒。也是,就算程家有朝一日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只要酒酒不变,他就觉得没关系。

放下字条,程少颐转身朝他与童岸的卧室走去。

经过一整晚的冷静,他自知昨天是自己理亏。好在童岸这个人从不记仇,通常是自顾自地念叨他几句,又重新变得欢天喜地起来。

偶尔他也觉得,能遇见她,是他的运气。

他推开门,做好准备迎接童岸铺天盖地的抱怨,一抬眼却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

童岸不见了。

程少颐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