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游戏·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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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们即将,放肆地闯祸

戴琳与学院路8号

不知道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这么一句话:世界,由若干个一模一样的小世界组成,我深以为然。离开海城后的这几年,我去过很多地方。然后,我发现每一座城市,竟然都有着和海城一模一样的过往与现在。那承载着记忆的老旧城区里,人们纷纷逃离,年轻到没有故事的各种开发区、商业中心,又繁华非常、琳琅满目。

开往滨海区的这条路很好走,道路宽阔,路灯明亮。滨海大桥上,远处那属于夜晚才有的海景美得令人窒息。几年前的很多个夜晚,我都和今天一样,在这条路上穿行而过,那些记忆中,并没有留下太多对于此刻的美丽海景的清晰记忆。年岁使然吧,当你稚嫩时,不会懂得珍惜。你所路过的一二美好,在眼里都只是忽闪而过。到终于成熟后,才会明白沿途的风景才是人生路程中最大的收获。

我将车直接开进了停车场,轻车熟路地停到了戴琳的车位上。然后,我将警服换下,锁好车,走进电梯间,去向我所熟悉的那个楼层。门铃只响了一声门就开了。门后,是那张我并不熟悉的老妇的脸庞。我记得她姓王,便唤了一声:“王姨,你好。”

“进来吧!”她边说边给我拿出一双拖鞋,快速避开了我的眼神。

她看起来有点怯生。可能是之前和戴琳见面时她都故意回避,导致她在单独面对我时很不习惯。尽管如此,我还是注意到了她眼睛有点肿,应该是哭过。于是,我一边换鞋一边问道:“听我同事说,戴琳失联有两天了,所有的亲友都已经问过了吗?”

老妇忙不迭地点头:“问过了,都问过了。”

“哦!那,有没有接到勒索之类的电话?”说实话,这种类型的失踪人口案,只要没有进一步发展成为绑架,最后经常会有反转剧情。这也是我们警方在接到人口失踪三两天的案件时,没有那么重视的原因。不过,如果失踪者是儿童,问题一般就比较严重了。

王姨听了我的问话后,愣了一下,似乎没明白我的意思。不过很快她就反应过来,并摇头:“这倒没有。嗯……小夏,今天在你们公安局,人家也这么问过我。”坐在沙发上的她,还是在回避着我的目光,双手还紧紧地捏到了一起。她的这一系列反常动作,令我不由自主地皱了下眉。我能解读出她此刻的紧张,是源于她白天在市局并没有将某些真相一一告知。

于是,我故意停顿了几秒,最后试探性地说了句:“她,现在的社会关系还是那么简单吗?”

我问得委婉,但我相信面前的老妇能够听懂。戴琳比我大几岁,但我相信,纵使她现在三十好几了,应该还是一个有魅力的美丽女人。所以,她很可能有男伴,或者追求者之类的。只不过,此刻王姨欲言又止的神态,很可能是不想在我面前说起戴琳私生活方面的细节。而这细节,又很可能与戴琳的失踪有关系。

“王姨,既然你想要我帮助你找到戴琳。那么,你就需要将你认为可疑的人或者事,对我知无不言。”我柔声道。

对面这位老妇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肩膀开始耸动,抽泣了起来。半晌,她抬起头:“晓波,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我们戴琳命不好,配不上你这种人。可她心里有你。这孩子打小就这样,喜好收容得非常彻底。你与她分开后,她其实又和那个老不死的有过来往,甚至那一年还请了长假,不准备上班了。她每天都假装过得很开心,但我这个做妈的,又有什么事情是看不出的呢?”

“王姨,那都……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对,对,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看看我……”她边说边抬起手,抹去眼角的眼泪,“晓波,后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老不死的没再缠着她了。她自己也可能是琢磨明白了吧?毕竟年纪大了,也不可能还像往日那样,有资格挑选别人。所以,她和她们院里的陈院长谈起了朋友。陈院长大她七八岁,还有个上中学的孩子,只是那孩子跟着他前妻而已。按理说,遇到这么个人,也还算不错吧。可我总觉得,这个姓陈的靠不住。”

王姨停下来叹了口气。

“王姨,您继续。”

“这个叫陈典的,在大前天,嗯,就是上周五下午,领着戴琳去了一趟学院路,说是看一个,你们市公安局保外就医的植物人,要出个什么证明来着。那天晚上她回家,脸色就不太好看,像受了什么打击似的。到了半夜,她一个人就开车出去了。第二天她们医院的人说车在院里,人……”她再次抬手抹眼泪,“人不见了。”

她的话让我后背一凉,因为她所说的那个在学院路保外就医的植物人,很可能就是姚沫。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给我说的她如何到处寻找,最终无果的话,我也基本上没听进去了。半小时后,我安慰了她几句,也承诺会尽力帮助寻找戴琳便出了门。

我如同逃亡一般,猛踩油门驶出了小区。我将车停到滨海大桥下,站在路边,远眺那海天一线的世界。雪已经停了,南方的雪本就是如此匆忙,似乎从未来过。每一场雪,就如同每一段感情,来来去去之后,到最后,纵使外人看不出它来过的痕迹,可是,我们自己又怎么能将之彻底遗忘呢?

我开始担心起来,感觉一张巨大的网,悄无声息地,再一次从老城区的学院路蔓延开来了。发生在废弃精神病院里的“谋杀城堡”案,安躺于凶案现场隔壁的连环杀人犯姚沫,有着一张酷似莫莉的脸庞,并使走入学院路8号的戴琳莫名失踪。以及……以及林珑那急急忙忙用袖子遮盖住的手臂上的瘀青。

我想见见王姨所说的这个叫陈典的家伙。既然他帮市局去鉴定姚沫的病情,那当时应该也有我们市局的人陪同才对,通过那个同去的同事,应该很容易联系到他。

想到这里,我兀自笑了,耸了下肩,对自己骂了一句:“傻。”

因为,如果我只是想要了解那天下午发生了什么,直接找那位陪同的同事聊聊不就可以了吗?我之所以想找出这个叫陈典的人,或许……或许不过是我想看看这个男人到底什么模样。要知道,如我般这么自负且一直从事警察工作的男人,总会自认为看人很准。我想,戴琳如果平安无事的话,我与陈典的碰面,权当是在帮她把关,看看她所选择的男人到底怎么样。

我抬手看表,现在才十点不到。我转身上车,打了个电话到市局问大前天是谁去了学院路。

结果却让人头大,令这一切似乎更加乱了。因为……因为那个陪同陈典、戴琳到学院路8号检查姚沫病情的随行刑警,居然是引我介入戴琳失踪事件的张铁。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拿起了电话打给他,并在他接通电话的第一时间,就气鼓鼓地训了他一句:“你小子设局玩我吧?”

张铁在话筒那头吃吃地笑:“不对啊,我师兄今儿个办案效率有退步,这都几点了,才顺藤摸瓜摸到我这儿来了。”

我有点生气了,敢情这小子就等着我为戴琳失踪事件打电话给他。就在我准备开口凶他几句时,他却抢先开口了:“我现在正在市人民医院,刚还瞅了一下大厅屏幕,上面显示着今晚值班院长的名字,正是那天和我去学院路8号的陈院长。要不,你现在过来,我们逮着他聊几句。”

我只得答应,挂了电话后又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就这么一小会儿工夫,张铁怎么又跑到医院去了。另外呢,还有点感觉自己被这小子给套路了。不得不承认,张铁模样憨厚,可心思玲珑。这几年在刑警队里工作,进步很快。用现在刑警队大队长贾兵的话来评价张铁——“整天都在揣摩别人的心思,并循着别人的思维方式往前延伸的那种七巧玲珑心类型,很有几把刷子。”

这不,他可能料定我去戴琳家后,必定会对戴琳失踪之前,曾经去过学院路8号这事有兴趣。于是,他才会早早赶到医院,看着手表等我打电话给他。

这些都是我当时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张铁,是个好刑警,真的是个好刑警。只不过命运,对他开了个玩笑。这也是一个如此优秀的好刑警,早早离开警队的原因……

当我赶到市人民医院时,看到的是穿着一套病号服站在大厅等我的他。两小时前,他还穿着警服在案发现场,并对我没羞没臊地笑。可现在……

“什么情况?你小子这……这是闹哪一出?”我边说边去翻看他手腕,住院病人挂着的那小牌子上面写着“肿瘤科”。紧接着,我猛地想起他所说的请了十天年假,难不成他请假并不是为了休息,而是要来住院?

“小问题。嗐,目前还不确定,只是长了块小东西。”他晃着大脑袋,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还不是我妈和我弟弟紧张吗?非得要我来住几天。”

我皱眉:“那为什么不请病假呢?”

张铁翻白眼:“一个小小的肿瘤就跑去请病假,局里岂不是真以为我出了多大个事。得了,夏队,医院也还没确定,弄不好过两天出最终结果,是良性也说不定。”

看他这不当回事的样子,我便稍微放了心。左右瞅瞅,也没看到有他的亲人在身边,说明他的亲人也没有多上心,否则怎么会放任这家伙,穿着这肿瘤科的病号服跑到一楼大厅里来呢?于是,我拍了拍他肩膀:“那个陈院长在几楼,你应该也给我打探好了吧,我现在上去看看,你小子就乖乖回病房去。”

谁知张铁倒来劲了,那专属于他的贱贱表情瞬间回来:“夏队,这样不好吧?我给你把前期工作都摸排好了,你过河拆桥,不让我跟进,真当我是个病号不成?”说完这话,他一扭头,对我甩出一句:“来,我领着你上去。”

我哭笑不得,跟在穿着竖条纹的大块头张铁身后,朝着楼梯间走去。他完全没有一点点病人该有的矜持,每一步都是跨两个台阶,昂首挺胸在前面带路,麻溜得很,领着我直接到了四楼。看来,他地形摸得挺熟,对着前面拐弯处一个房间指了指:“那老秃瓢就在那办公室里。”

这会儿他心里对自己的身份,还保留着真实准确的定义,临到那门前,他往后退了一步,冲我讪笑。我便伸手,敲了几下办公室的门。

没人应,可瞅着里面的灯亮着,似乎还有电视播放的声音传来。于是,我又用力敲了几下,并沉声道:“陈典院长在吗?我是市公安局的。”

里面这才传来人声:“谁?公安局的……哦,稍等下,稍等下。”

休息室里的人

约莫等了两分钟,房间里才有脚步声传出,接着是门锁被按响的声音,最后才是门被人打开。也就是说,在之前的一段时间里,这房间里的人是将门反锁上的。

职业习惯令我在门打开后,第一时间大步走了进去,并快速打量这里面是否有什么猫腻。这是一个典型的值班室,有办公台、沙发、茶几和用来给值班的人打发时间的一台老款电视机。在靠里的位置还有一扇小门,门后应该是给值班人员晚上睡觉的休息室。休息室的门紧闭着。按照屋里人听到敲门后磨蹭的时间来推断,之前他应该是在休息室里待着才对。不过,外面这个办公室的电视又是开着的,声音还调得不小,便有点蹊跷了。

紧接着,我看到休息室门口摆着一双女式皮鞋,皮鞋上有金属铆钉和闪亮的水晶装饰。这都不是戴琳所喜欢的……想到这里,我不得不收拢思绪,让自己作为刑警的职业习惯打住,不再用推理思维去深究普通人的琐事。

毕竟,我和戴琳早已陌路。况且,我与房间里的陈典,以及休息室里或许还存在着的另一个人,是两个完全不同世界里的人。

我转身望向开门的中年男人。这一刻他并没有看我,反倒盯着面无表情一脸正气的张铁,以及张铁身上的那一套住院服。

“你也是公安局的?”他对着病号张铁问道。

张铁可能给忘了自己此刻的病人身份,连忙摆着一只雄赳赳大公鸡的模样:“陈院长,我们几天前还见过面,难道你不认识我了?”

陈院长才算回过神来,一拍那头发稀疏,却用发蜡梳理得有条不紊的后脑勺:“你是张警官。嘿嘿,换了一身衣服,我还真没认出来。”

张铁愣了下,接着自己也笑了:“这不是身体有点不舒服,过来住几天,顺便陪我同事来和你聊聊戴琳失踪的事。”

陈院长讪笑:“你们一定是接到戴琳她妈妈的报案了吧?那老太太疑心病重,每天想得可多了。”说到这儿,他扭头看了一眼休息室的门,这一过程中,他与我的目光短暂交汇。可能是害怕与我对视,他与我的目光交汇后,便快速回避,并对张铁问道:“这位是?”

“市局刑警队夏队,大神探来着,能掐会算,站大马路上随便瞟一眼,就能分辨出人群中有没有罪犯的那种。”张铁把大帽子朝我一扣,又顺带给自己贴金,“嗯,他也是我师兄,正儿八经同专业的师兄。”言下之意,他张铁站大马路上随便瞟一眼,也能捕捉出个子丑寅卯。

陈院长忙不迭点头:“厉害,厉害。”这时,他再一次瞟了身后的休息室房门一眼。

我并不喜欢这个人。不只是因为他现在的身份是戴琳的男友,而是他那总是不断闪烁的眼神,暴露了他做人的滑头。于是,我索性往前跨出一步,走到了他身边,沉声问道:“陈院长,这房里还有外人吧?”

“没……怎么会有人呢?”他摆手,可回答我的瞬间,他的眼睛再次与我交汇,也再次快速回避,“对了,有同事在里面休息。要知道,值晚班挺辛苦的,偶尔补个觉也正常。”

“哦。”我点了点头。对付这种滑头,需要一开口就把他逼到墙角,才能让他老实下来。目前看来,这满头发蜡的半秃男人,已经不敢随意说瞎话了。只不过,我也不会再顺着当下的问题继续深挖,因为……

因为很多事,与我无关。

“你好,我是市局刑警队的夏晓波。这次过来,就是想和你聊聊戴琳失踪前,是否有什么异常。也希望你能多多配合我们警方的调查,尽到一个公民该尽的义务。”我照本宣科说道。

“那是必须的。”他连忙点头,转身给我们倒水,“不过刚才我也说了,她应该只是心情不好,到哪里散心去了。之前也有过这样的事,突然间消失一两天,然后又跟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再次出现。”

我接过他递来的水,留意到他手腕上戴着一块金色的手表,表盘上有若干闪亮的水钻。这是一个内心花里胡哨的中年男人,我甚至可以窥探到他内心深处满满的男盗女娼念头。

“那看来,陈院长对戴琳挺熟悉了。”我明知故问。

“还好,还好!”他边说边再次朝休息室的门看了一眼,声音小了点,“我和她都是有过失败婚姻的人,这两年走得比较近,张罗着组建个家庭,搭伙过日子呢!”

“哼!”张铁在一旁冷笑,“这样看来,陈院长也是个闲不住的人了。”他这话说得酸溜溜的,令我摸不透他是不是在为他爹愤愤不平。

“还好,还好。”陈院长继续讪笑着。他往后退了一步,坐到办公台旁的椅子上。找到自己真正位置的他,似乎没有那么紧张了。他咬了咬牙:“两位警官,我知道的情况和你们掌握的,应该差不多。她那天晚上将车开回医院,停好后一个人步行出去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没有给我打过电话、发过信息,这,你们应该也知道了吧?”

我也坐下了,就在他对面的沙发上。我开始收住自己目光里的咄咄逼人,尽量令自己的语气不太具有侵略性:“陈院长,这次过来,我是想问问,她失踪的那天下午,你们去往学院路8号时,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太对劲的事?”

“咦,你们这位张警官不是全程陪同的吗?你不问他,为什么非得跑来问我了呢?”他反问道。

紧接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眉头皱了起来:“对了,这位警官,你刚才说你叫什么来着?夏晓……”

他蛰伏在戴琳的世界里已经很久了,那么,他应该知晓了戴琳过去的某些故事。

“是的,我是夏晓波,海城市公安局刑警大队夏晓波。”我迎上他的目光,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地回答道。

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故意小声地嘀咕了一句:“难怪你这么上心。”

张铁用力咳了一声:“陈院长,我们现在是在办案。况且,我们也不知道你现在整得这么阴阳怪气的,什么意思?或者,是因为你这房间里还有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令你无法积极配合吗?我想,我们可以帮你排忧解难,去除你的后顾之忧的。”张铁的七巧玲珑心搁在我们市局里,都能排个前三,自然不可能看不穿对方休息室里有着什么猫腻。

“配合,嗯嗯,必须配合。”陈院长这才彻底老实了下来。他不再看我,望向张铁:“张警官,那天你也全程都在,戴琳有没有什么反常举动,你应该全数知晓才对。不就是去那栋臭烘烘的小楼里,做些常规检查,并填写那些报告什么的。”

张铁点头,然后扭头对我正色道:“其实,那天下午也确实没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发生。我来医院接上陈院长和戴琳后,抵达学院路8号的时间,大概是三点十分。邵长歌和林珑领着我们直接去了三楼,给那半死不活的姚沫做检查。嘿,说到这儿,我又想起那房子里的味道,太难受了……整个过程,都是些常规检查,并没有发生什么。咦……”他翻了下白眼,“不过,这么一回想,那天临走的时候,戴琳的脸色确实有点不对,好像出了姚沫房间后,就一直没怎么说话。”

“戴琳有没有和林珑单独待在一起?或者,有没有和姚沫单独待在一起?”问出这句话后,我自己也觉得好像逻辑上不太对。林珑和姚沫,一个精神病患者,一个植物人,就算她们和戴琳单独待在一起,又能如何呢?

“没。”张铁摇头。

那陈院长却似乎想起了什么,张铁话音刚落就开口了:“夏警官,戴琳没有和谁单独相处过。不过,检查过程中,有个仪器落在车里,于是,那个邵先生的妻子领着我下楼的时候,戴琳和邵先生以及姚沫,单独留在房间里待了有几分钟。”

“为什么他妻子要陪着你一起下楼?另外,那个时间段里,张铁……”我望向张铁,“那会儿你在哪里?”

张铁讪笑:“夏队,我又不是医生,待在那鬼地方也帮不上忙不是?再说,一个植物人蜷缩了四年的房间里,味道多大你是没见识过。所以,我在一楼抽了两支烟,安安静静地等他们。陈院长所说的那时间段里,林珑领着他下来开门,她们家院子里的门需要输入密码。你应该知道,那一家人都奇奇怪怪的,密码别人也不知道。所以,还得专门下来人给按密码。”

“哦。”我点了点头,“也就是说,在检查过程中,有差不多十分钟,戴琳和邵长歌留在了姚沫的房间里,至于他们聊了什么,你们俩是完全不知情的?”

“是!”他俩一起应道。

“那……”我又望向陈院长,不过这一次我并没有用上那种咄咄逼人的眼神,“陈院长,回来的路上,你既然已经发现戴琳有什么不对劲,难道就没问她什么原因吗?”

或许是看我对他的态度好了点,陈典那双不安分的眼睛,没之前转得那么快了。他瘪了瘪嘴,苦笑了一下:“戴琳脾气不好,本就喜怒无常,我见多了。所以遇到她耍脸子的时候,我一般也不敢多嘴,免得讨个没趣。回到医院时已经五点半了,她回了趟精神科的办公室,接着就开车走了。”说完这话,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夏警官,我想,戴琳那性子你也是知道的。又或者……”他摇了摇头,“又或者她以前不是这样吧?”

这次,换成我回避他的眼光了。我站起来转身朝着值班室外迈出两步。目前看来,大前天下午的学院路8号,并没有发生什么石破天惊的突发事件,也并没有某些激烈的矛盾冲突。可是,戴琳在走出学院路8号后,为什么会心事重重呢?

我猛地想起了什么:“张铁,邵长歌家里有没有摆放莫莉的相片?”

张铁愣了下,紧接着意识到我所指是什么:“没有。”接着,他又皱着眉想了想,最后很肯定地回答道,“最起码,我楼上楼下走了一圈,都没看到有莫莉的相片。”

这时,一个稚嫩的声音在休息室那边响起:“陈伯伯,我想尿尿了。”

我和张铁同时扭头,只见休息室的门被人打开了,一个扎着两个小辫的四五岁小姑娘走了出来,怯生生地抬头看着我们。陈典明显慌张起来,他连忙看了我和张铁一眼,然后咬了咬牙:“佩芝,你带她去厕所吧。”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从休息室里快步走了出来,伸手搭到小女孩肩膀上,并快步往门外走去。她头发凌乱,微低着头,穿着一双拖鞋,努力避开我和张铁的眼光,好像害怕我们看到她的模样。但就是在那短短一瞥中,我注意到她脸上有一块红肿,应该是被人扇了耳光的痕迹。

这对母女消失在我们的视线后,陈典脸上满是无奈。他叹了口气:“夏警官,刚才那女人是我前妻,小丫头是她和她现在的丈夫生下的孩子。她丈夫脾气不好,有时候会凶她,甚至……甚至会……嗯,反正挺暴躁的一个人。佩芝受了委屈后,也没别的地方去,再说总要有个地方过夜不是。所以,她有时候就会来找我吐下苦水。这也是戴琳最为恼火的地方。”他耸了耸肩,“夏警官,你还年轻,中年男人的一些悲哀,你应该还没有体会到。所以,希望你体谅一下。我陈典,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人家虽然和我离了,可终究夫妻一场,不可能真的割舍得那么彻底。”

“行了,你们的家务事,我也不想知道。”我冲他挤出一丝笑,然后搭上病号张铁,往值班室门外走去。

始终,一个能够让前妻以及别人的孩子都想偶尔依靠一下的男人,又会坏到哪里去呢?我是这么想的。

临到门口,我将张铁往门外一推,然后回头对陈典小声说了句:“等找回了戴琳,对戴琳好一点。”

他愣住了。半晌,他挤出笑来:“也得先找到她。夏警官,其实,我这两天也找了好多地方……”

我打断了他:“如果你对她不好,我饶不了你。”说完这话,我转身朝外面走去。

雪夜的人影

我本来想在一楼逮住张铁,好好问一下那天下午的某些细节。可刚走到一楼,迎面就撞上两个块头不小的妇女,冲着张铁凶神恶煞地迎了上来。她们的脖子上都系着有代表性方格花纹的某一线品牌的围巾,一看就是来自张铁那财力雄厚的家族中的成员。张铁也灵活,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把纸巾,对那两位妇女嘀咕道:“我就说了,不用待在贵宾楼层,整个一层楼都没有个蹲式的厕所。这不,我想上个大号都要跑外面来。”

走在前头的妇女眼睛有点肿,应该是最近哭过。她努力瞪大本就不大的眼睛,这眼睛有力地证明了,她与门缝般眼睛的张铁有层血缘关系。“铁啊,都什么时候了,你就不能安分一点点吗?这些年,妈什么事情没由着你呢?你就给我消停这么几天都不行吗?万一……万一真是那个的话,你……你……我也不活了。”

看到这女人的眼泪,张铁也就真正服软了。他把手藏在身后对我做了个手势,示意我赶紧走。毕竟这入院没几分钟,就跟着同事混到一起,确实会让亲人头大。于是,我也连忙假装路人,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朝着停车场走去。

发动汽车,人却一下子没了方向。早些天把海城的房子脱手后,父母都去了省城。所以我也没想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找个固定的住处,毕竟队里有床位,王栋那小子家里也有多余的房间,随我出入。可这男人啊,到了一定的岁数后,反倒越来越没了年少时候的洒脱,没了那种搁在哪里都能睡着的坦然。时不时地,脑子里就会有一种向往,对那种温暖与安静的向往。

所以说,还挺欣慰,因为有了古倩倩,我收获了温暖。只不过……只不过在今夜,我脑海中怎么会不断浮现出戴琳的那个卧室呢?

我笑了笑,开车出了医院。夜里的城市美丽依旧,那一层薄薄的雪,令她比以往的诸多夜晚都要纯洁美好。我没有目的,似乎也不想回王栋的家。于是,汽车便跟随着我潜意识里某个冥冥的指引,往前行驶着。

我开向了学院路。因为在那里,那群视黑夜与白昼没有分别的同袍,正在忙碌着。

最终,我在学院路的路口停下了车。已经十一点多了,视线所至,局里的那几台车还在,精神病院大楼里的光亮也依旧,同袍们正在为这城市的安全保驾护航。至于学院路8号那栋小小的楼房,此刻也在我视线中孤独地耸立着。

这时,电话响起了,是李俊打过来的,应该是现场勘查工作基本完成了。要知道这么大的案子,是必须成立专案小组重点侦破的。这“谋杀城堡”案虽然看起来玄乎得很,可我估摸着破案也要不了几天。毕竟这几年的刑侦技术突飞猛进,覆盖全市各个角落的天网工程让罪恶无处遁形。再加上这个案子又是连环杀人案,最早的死者甚至有了一年以上,周期长,留下的线索也会越多。所以,案件的侦破工作难度不会太大。另外,这两年人事改革,海城刑侦一线兵强马壮,类似张铁的新刑警,个顶个的厉害,也不是非得我参与了。

李俊依旧是那风风火火的性子,接通后第一句就是:“你小子人呢?难不成你真要休息几天偷个懒?”

“嗯。”我回答得很干脆,但紧接着还是补上了一句,“需要我不?”

李俊没好气:“有你不多,没你不少。不过,你想要玩几天也行,这案子不复杂,六名死者的身份全部确定了,队里的人分成六组扔出去,又派了两个本来就睡眠少的家伙,去天网监控中心那边,查看之前的监控画面,估计两三天就能确定凶手,然后抓人。”

“那我就……”我故意放缓了一下,看他会不会有其他工作安排我做。可李俊并没有吱声,于是,我继续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真要客气,就明天早上给我们买点咖啡送过来。”李俊是个实在人,说完这句实在话后,就挂了线。

放下电话,肩膀上一下没有了负担的我,居然有点迷惘了。接下来,我去哪儿呢?这大半夜的,鬼使神差来到学院路,一干同袍似乎也已不再需要我了。戴琳失踪了仅仅三天,陈典所说的过段时间她自己就回来的情况,也很可能会出现。

我竟然变得多余了,于这座城市中没有了根基。

就在这时,学院路8号一楼的灯却亮了,就亮了一下而已,很快又被关上。我想,或许是长歌抑或林珑下楼拿个什么东西或者倒杯水。不过之后,我看到一个人影,打开铁门,慢悠悠地走出来站到路边。在那路灯的微光照耀下,是穿着臃肿棉睡袍的邵长歌。

他拿出一根烟叼上,却没点火,扭头朝着精神病院那边看。

我下车,缓步朝他走去。我想,是隔壁的声响太大吵到他了,令他睡不着走出来抽根烟吧。

我朝他走去,每一步都压碎了地上薄薄的积雪,发出“沙沙”的声音。长歌的注意力似乎集中在精神病院大楼上,压根就没留意到我。

我继续往前,他那根香烟还是没有点上,也就是说,他走出门后的第一个动作——将香烟叼上。之后,他并没有延续他接下来应该做的第二个动作——点火。他目光所至的位置,有什么将他瞬间吸引过去了吗?

我循着他的脸朝向的位置望去,精神病院旧院区的大楼里,除了几盏尚亮着的灯,再无其他……

“你在看啥呢?”我发声问道。我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长歌如同被电击中一般整个身体往旁边弹了一下,嘴上叼着的那根烟掉到了地上。他扭头看到我,便有点恼火:“大晚上的,你怎么跟个幽灵一样,突然从人背后冒出来呢?”

说完这话,他低头找到那根已经掉到雪地上的香烟。他弯腰从地上捡起那根烟,再次叼上,并点上了火。

这一系列动作,令我突然觉得他真的,已经不再是七年前那个文质彬彬、斯文优雅的邵长歌,也不再是我打十几岁开始就熟悉的,具有先天贵族气质的那个他了。时间,并不能将人的铅华洗尽,有些人到老到死,也在人群中闪闪发光。但……生活,可以将有棱角的顽石磨得光滑,可以将倾城的红颜践踏到发臭的泥泞中。

而长歌这几年过的让人想着都害怕的生活,始终是他自己飞蛾扑火般的选择。所以我想,今日今时,他有没有后悔过,七年前自己为这一切拉开的帷幕呢?

“我今晚没有地方去。”我冲他笑了笑,没了下文。

长歌愣了一下。许久,他笑了。不同的是,他此刻的笑,终于变得熟悉,就好像当年与我一起四处疯跑的那个少年再次回来。

“我陪你聊天就是。”他这么回答,“尽管我们少年不再了……”

突然间,好想回到那个轻狂的年少时光。

长歌、王栋,还有我……

我们在这老城区里奔跑着、嬉笑着。

我们迫切想要世界知道,我们业已来到。即将,放肆地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