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动画电影是人类欲望表达的最自由语言：绘画的假定性

艺术是人类欲望的表达，这里所说的欲望，不仅是弗洛伊德所宣称的狭义的“性欲”，而且包括自己对人类自身和自然的掌控欲望。从叙事学的理论来看，叙事既是一种推理模式，也是一种表达模式。人们可以通过叙事“理解”世界，也可以通过叙事“讲述”世界。按照杰罗姆•布鲁纳的观点，叙事推理是两个基本的、普遍的人类认知模式之一。另一个是逻辑-科学模式。逻辑-科学模式寻求普遍真实性条件，而叙事模式寻求事件之间的特殊联系。叙事模式中的解释包含在上下文之中，而逻辑-科学解释则是自时间与空间事件中推断出来。两种模式都是形成意义的“理性”方式。动画电影是以动画语言展开叙事，进而把握人类自身和自然的一种欲望表达。即使是以叙事的方式把握世界，动画电影与真人电影所使用的语言和语言规则也不尽相同，这集中体现在：由于不再局限于真人表演和录制的限制，动画是视觉表达最自由的语言。动画语言的这一特性来自三重“假定性”。

一是绘画的假定性。“动画片镜头哲学的基础是银幕的假定性——在电影基础上的假定，从而使动画片的影像与电影的常态影像表现出了完全的‘南辕北辙’。”⁽¹⁾真人电影与外部现实存在对等关系，但绘画影像却与外部世界不存在严格的对等性，如在《三个和尚》中，山和庙、人的比例关系，太阳的直起直落都与日常生活逻辑不相符，但是在绘画中都可以符合叙事逻辑。美国动画电影研究者斯坦利•卡维尔在《看见的世界——关于电影本体论的思考》一书中，对绘画的假定性有一段精彩而形象的论述：

当这些生物或他们的动作在银幕上放映之前，他们和他们的动作都从未存在过。他们投影的世界只在现在，即在放映的时刻才存在——如果我们问它是否在任何方面不同于现实，那么答复就是：“是的，一切方面都不同。”无论空间、时间或自然的规律都不同。这里有一个世界，但不是我们的世界——这是一个我知道和看到的世界，但这个世界是一个我不在场的世界，可它又不是一个过去的世界。因为过去任何时候都没有发生过这些事件，甚至没有人假定过去发生过这些事件。肯定不是绘制或拍摄这些动画片的时候，因为我知道和看到的这个世界那时还不存在。它只有在于现在，即我看到它的这个时刻；可是我却不能走到这些生物所在的地方，因为除了通过想象以外，从我们的空间到他们的空间是无路可通的。⁽²⁾

绘画说到底是人的欲望的一种视觉表达，是一种感性思维的造型化表达。动画电影造型艺术的模仿性和极度夸张的特点，往往能超越真人电影对意义的表达和视觉效果的传达，如角色的夸张变形等，在反日常现实的造型中达到情感的似真性和逻辑的似真性。

二是拟人的假定。“拟人”的字面意思便是“像人”，即对人的表情和动作的模仿，人的表情和动作的最低相似度，是动画电影视觉形象的基础。这包括给非人的角色类似于人的脸型、类似于人的体态（如肢体动作及面部表情）、类似于人的基本生理需求（吃、喝、拉、撒等）。除此之外，非人的角色往往具有人的认知欲望、性欲、控制欲望、自我实现欲望等，正是在欲望构建的基础上，非人角色（动物、器物、植物、超人等）完成对人类故事的模仿，完成在精神和情感的“拟人化”。莫瑞在有关视觉美学恐怖谷的论述中就认为，动画造型物与现实对应物之间存在着一种好感度的规律：如果动画造型角色不是“人”，那么他的拟人化特征就成为受众关心的重点，随着“拟人化”程度的提高，受众对角色的认同度和情感投入也提升，但是“拟人化”程度超过了一定的界限，非人的动画造型物在动作及故事层面“非常拟人”，它的非拟人特征（比如尸体、僵尸本身的特征）就成为受众的关注重心，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不但不能认同和产生情感投射，而且会引起受众心理上的厌恶和恐惧感，这就是视觉美学的“恐怖谷定律”。1970年，日本机器人专家森昌弘提出，由于机器人与人类在外表、动作上都相当相似，所以人类亦会对机器人产生正面的情感；直至一个特定程度，当机器人与人类相像超过95%的时候，哪怕它与人类有一点点的差别，都会显得非常显眼刺目、非常恐怖，人们的反应会突然变得极其反感。而动画电影的自生成技术，使得动画角色的表情、动作、外形都无限接近于现实人类，但把握不好分寸，往往容易掉入“恐怖谷定律”的陷阱，如下图：

2004年，由美国导演罗伯特•泽米吉斯导演的一部完全由电脑CGI动画技术创造的动画电影《极地特快》就是陷入“恐怖谷定律”的典型。影片运用了当时最先进的“表演捕捉”技术。由于人物设计图像与真人的相似度超出了人类产生认同与亲近感的某种界限，就适得其反，使人产生毛骨悚然的感觉。所以，在动画电影制作中，对“拟人”的仿真程度的把握，显得至关重要。

三是超验的假定性。动画电影的角色和故事展开，不受生理、感官、时间、空间、引力、重力等的限制，正如鲁道夫•爱因汉姆所言：“他能创造新的现实，变一为百；他能倒转、歪曲、延缓或加快物体的运动和动作。他能创造出一个没有重力的魔术世界，在那里，神秘的力量使无生物也能行动，打碎了的东西能重新合拢。他能在现实生活中互无关联的事件与物体之间建筑起象征的桥梁。他干预自然的结构，使具体的物体和空间成为颤动的、分散的幻影。他能中止世界和事物的运动，使它们成为化石。他把生命灌输给石头，并命令石头行动。他从紊乱、无限的空间中创造出形式美丽、意义深刻的画面，这些画面就像绘画一样的主观和复杂。”“因为动画是相对于真人演出的，因此许多真人无法演的，或是技术上无法拍的电影部分，都可以仰赖动画……动画片的方便之处在于，它可以呈现平常不易见到的事物，例如机器内部运作情形或外形变化的慢动作等。”⁽³⁾超验性的特征打破了真人电影的时空限制，线性因果逻辑让位于情感的非线性逻辑，角色外形如米老鼠、葫芦娃、白雪公主等的形象不会随着年龄而发生变化。

绘画的假定性基础上的拟人假定性和超验假定性，使得动画电影彻底摆脱了真人电影时间、空间、外在形象的限制，艺术家可以在自己的想象王国里纵横驰骋，动画语言成为视觉艺术表达最为自由和科技含量最高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