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恕

一位外地的朋友听说在北京金融街，出现了一间“刘心武书屋”，有些吃惊：“北京金融街？听说地价比纽约曼哈顿还昂贵，你敢在那儿开书店？”我告诉他，书店不是我开的，是字里行间书店，它是连锁店，在北京和外地已经有十几家，其中位于北京金融街购物中心地下一层那家，我和书店老板签了协议，冠名为“刘心武书屋”，主要陈列出售我出的书，每隔一两个月，我会去书店和读者见面，每次集中一个话题，除了推广我的新书，搞签售，也有别的话题，比如谈林斤澜短篇小说的艺术特色，与建筑大师马国馨就城市建筑对话，向读者倾诉对我影响最大的十位中外作家，等等。我2012年出版的《刘心武文存》，2016年出版的《刘心武文粹》，以及延续《文存》收集2013年至2015年所发表的文字构成的《润》，在书屋里都有陈列销售。书店里有一面照片墙，把我从1958年到2016年的照片列成几排，上面一行大字是：“文学写作的马拉松长跑者——刘心武”。小小的书屋，搞活动时，只能容纳约三十个座席，但几乎每次坐满后，还会有二三十位站立着听我发言、参与互动。有位张先生，每次活动必来，而且往往提前到，坐到第一排，有回来晚了，他也就站在人丛里，直到活动结束。每次活动后，张先生都会跟我交谈，有回我问他：“我并非热门作家，你为什么总要来？”他说：“你有一个稳定的读者群，不是很好吗？”想想也是，我这文学写作的马拉松长跑，如果只是有自我的韧性，没有看客的鼓励，恐怕也难坚持到今天。正是在我的相对稳定的读者群的鼓励下，我决心把自己文学写作马拉松长跑的轨迹稳定地延续下去，就是每隔一两年，便将散发的文字辑为一册。继《润》之后，东方出版中心又接纳了这册收集2016年至2017年文字的《恕》。

为什么将这本集子命名为《恕》？相信立刻有人会想到，鲁迅先生曾在写于1936年9月的文章《死》中宣布：“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鲁迅这“一个都不宽恕”的誓词，掷地有金石声，我自然记得。

这个集子里，收有一篇才写成不久的文章《恕字终身可行》。冰心为女婿陈恕题写过“谦卦六爻皆吉，恕字终身可行”的诫语。

鲁迅“横眉冷对千夫指”，教会我们恨。

冰心“从白茫茫的地上，找出同情来罢”，教会我们爱。

两位老前辈，都是我们的老师。相对而言，鲁迅是冷峻的伟大，冰心是美丽的平凡。最好能把二者的精神融合起来。

就我个人而言，自知难达伟大，因之对接近美丽的平凡，觉得比较靠谱。其实鲁迅那“一个都不宽恕”，所针对的，也只限于“怨敌”，他“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同时，也就“俯首甘为孺子牛”。读他的小说，对闰土，对孔乙己，对阿Q，对《在酒楼上》《孤独者》里失落了理想堕入凡庸的知识分子，特别是对《伤逝》里的子君，在揭示他们的人性弱点的同时，难道不是也充溢着大悲悯的情怀吗？那不就是最深沉的宽恕吗？

我们传统文化里，孔夫子那“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是“恕”的精髓，值得全人类遵循。这个集子里，有篇很短的《蹬布》，算是小小说吧，很能体现出我的情怀。我也正是在蹬布般的努力中，继续我的写作之旅。刘心武书屋协议到期后，或许不一定续签，但我与读者的交流，只要一息尚存，绝不终止。

刘心武

2017年岁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