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圣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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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颠倒的世界与哲学

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

——《汉书·艺文志》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廖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

——老子

老子是一位令人望而生敬的人,因为我们不知道他智囊般硕大的头颅内究竟包含着多少人生的智慧;他还是一位令人望而生畏的人,他额际密密的皱纹中不知隐藏着多少阴谋与陷阱;当然,他还是一位令人望而迷惘的人——他神奇般地出现在我们民族的孩童时代,大约是失望,或另有使命,又神奇般地消逝他方。

由“生敬”到“生畏”到“迷惘”,老子的世界逐层展开。令人生敬,是老子求真,后人由此悟得真理;令人生畏,是老子对社会、人生的冷酷揭露;令人迷惘,是老子“失踪”了。

在夕阳的余晖中,他晃动着远去的身影,弃我们如弃敝屣。他对我们竟没有一毫的留恋之意,让我们世世代代为此难堪自惭。是的,老子出关而去是一件意义严重的事件,它表明,我们已经不配受哲学的引导;而我们自己由于迷醉与迷失于物质世界,也可耻地抛弃了哲学。一个绝顶的哲人,不屑与他的同胞为伍,甚至不愿埋骨乡梓,这难道不使他的同胞自信与自尊受挫吗?我写这篇文章时是真心感到了一种难以自掩的羞惭的。我的祖先怎么了?真的是堕落得万劫不复了吗?真的是不配这样的一位哲人来教导吗?

老子为何出关?为何弃我们而去?

我们的民族真是一个不需要哲人的民族吗?

老子的行踪可以用得着这样一个词:神出鬼没。有人说他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在云端里半隐半显。不过,就算他是飞鸿,偶然经过我们的时空,也还是留下了雪泥鸿爪,还是给我们留下了怜悯和慈悲。司马迁不知有何依据,断言他是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苦县原属陈,陈又为楚所灭,所以又属楚了。当时南方北方的民风与学风已有较大不同,楚国也就以道家学派及由此而生成的文化传统,自豪地与齐鲁大地的儒家、三晋大地的法家比肩而立鼎足而三。

老子的著作是有名称的,这和其他诸子著作统以作者姓氏加“子”命名者不同。他著作的名称就叫《道德经》,或者,根据《德经》《道经》之先后又叫做《德道经》。何谓德?一物之所以为一物谓之德,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事物的本质属性,特殊属性;何为道?万物运行之规律谓之道。所以,老子研究的,感兴趣的,是较为纯粹的哲学问题,是对客观具象事物的抽象。

“道德”即事物的本质规律。

他也是一位深谙历史的学者,司马迁说他是周守藏室之史,就是周王朝政府档案馆的馆长。那时的政府档案馆中所保存的文献,不外乎是史官们记事记言的历史罢了。他整天关在阴冷的屋子里读这些东西,能不“一篇读罢头飞雪”?难怪他“生而发白”。他生在那么多既有的历史之后,如历史的一个晦气重重的遗腹子般。是的,对于有些人来说,人类集体的经历和创痛往往就如同他个人的经历和创痛,人类已往的体验也就是他最个性的感性体验,老子正是这类超常人中的一个,面对着“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郊原血”毛泽东语的历史血河,他怎能不由美少年变为鸡皮“老子”,并在他额头上深深浅浅密布的皱纹中,埋下与阴谋、与冷酷甚至与残忍难分难解的智慧?班固说,道家出于史官,是有感而发吧。

从这个角度看,“老子”可解释为“古老历史之子”。

看多了罪恶,不是与世同浊,心肠随之冷酷,便是脱胎换骨,超凡入化,蜕化出一颗大慈大悲的心灵。综观老子的遗著,好像他这两者兼而有之,犹之乾坤始奠之前的混沌宇宙。不过我相信,当老子带着满头风霜,一脸慈悲,走出守藏室时,他已洞穿人生的厚壁。在阳光下他眯眼看人间,人间混乱而无道,正如一塌糊涂的历史。他心如止水。一切把戏他都已了如指掌,各色人物他也都似曾相识,周朝的大厦将倾,山河将崩,九州幅裂,小小的守藏室亦将面临一场浩劫,“金玉满堂,莫之能守”。那些厚重的典籍守不住也藏不住了。他抬头看看西天的晚云,去意满怀,是的,该走了。

“冷酷”是现象,“慈”与“悲”才是本质。

不过,我们还算幸运。据司马迁的记载以及后来神仙家的推衍,当老子骑着青牛要出关而去时,被关令尹喜挡住了。这位尹喜对老子说:“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在你抛弃我们之前,能否劳神一下,为我们留下你的思想?

多年以前,我揣摸老子此时的心情,假托老子的口吻,写过一篇短短的《老子出关》:

我已经没有什么故事告诉你们了。

我曾预言过劫数的到来。我曾以薄薄的柳笛吹起晚岚。然而那时你们甜寐于未朴的岁月之梦,白白地错过了时光。

召唤已经传来,我将离去。在另一国度的土地上播撒幻梦之粒。在我走进血红的夕阳之前,我留下这五千言的零乱缄言,在世纪的废墟中如散落的弹子,愿你们仔细收捡。当一切都已堕落,一切都已不可为,你们就去玩弹子。

那时我正在翻捡老子的五千言《道德经》,我的感觉就如同下午阳光下马路边上玩弹子的顽童。所不同者,玩弹子的顽童兴致勃勃,而玩老子五千言汉字“弹子”的我则有些百无聊赖。那时我的处境不妙,并且我的很多朋友都摇身一变成为商海健将,红光满面,挥斥方遒,雄姿英发,大有作为。所以我对自己落伍的行为感到很害羞,很寂寞。处盛世而无为,对自己也就很灰心。但灰心的人看老子,也算是一种精神寄托吧。渐渐的,除了我不大感兴趣的什么宇宙生成构成外,我把老子的五千言理出两条思路:一曰治国,二曰处世。下面我就分别来谈谈。

全文之纲

老子治国的方法,也就是班固所说的“君人南面之术”了。老子大约是看多了历史上君主种种行为所带来的灾难,他知道,那些在冠冕堂皇的文告中被打扮得正义非凡的行为,不过是统治者本人嗜欲的间歇性发作而已。为此,他对症下药地开出一剂药方:“无为”。“无为”?让他们不修筑生前的宫殿和死后的陵墓了?不发动开边的战争去抢夺土地、子女与玉帛了?所以这剂药是统治者万难下咽的。不过真要是“无为”了,那确实就简单了,所以他宣称“治大国若烹小鲜”,治国之简单易行就如同炒一碟小鱼而已!为什么这么简单?因为照他的说法,治国的关键不在于我们殚精竭虑地去做什么,只要我们把现在正干的事停下来,什么也不做就是了:

老子“无为”的价值何在?

历代君主的“有为”是“嗜欲”的发作,带给人民无数灾祸。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三章)

一口气说出八个“不”字,四个“无”字,听起来就像摇头如拨浪鼓似的口里一连串的“不不不……”和“别别别……”冷眼看世界的乱哄哄,热闹闹,终于看破其机关,于是来个全盘否定。这里有些句子我们分析一下。“贤”是什么?贤是人的智力、能力和德行的总和,是对一个人的综合评价。“贤”的坏处在于它是“有为”的工具,人越贤,闹的动作也会越大,潜在的可能性也就越大。而一切可能性都是现存世界秩序的潜在杀手与颠覆者。被历史与现实的无穷变幻与无数鬼脸弄得心惊肉跳神经兮兮的老子渴望宁静,那种远古的无争无夺的、无知无识的、无是无非的宁静。所以老子要“不尚贤”。“货”是什么?是人人都欲得的物质享受。“货”的坏处在于它刺激了人的欲望。这“货”与“贤”相辅相成。据段玉裁的意思,“货”乃辗转易手之财,“贤”则是由“多财”引申而出的人之多能。故而,“货”是所争的目的,“贤”则是争夺的手段。越贤,争夺就越激烈,阴谋就越周密,用心就越机巧。所以老子说“圣人之治”应该是“虚其心而实其腹,弱其志而强其骨”。这个“虚心”是指“无欲”之心,这个“志”也是“欲望”的同义语。这当然是“愚民政策”,而且是很阴险的愚民政策。不过,就我的观察,中国历代的统治者却连这点也做不到。何以故?因为他们虽则想尽办法虚人民之心,弱人民之志,或者进行奴化教育——钱锺书先生就说过,古代的愚民政策是让人民不受教育,现代的愚民政策是让人民只受一种教育——但他们是决不能忍受让人民“实其腹”“强其骨”的。中国穷,黄河流域尤其穷,所以必须是以大部分人吃不饱来保证一小撮吃得好的。这一点,倒是档案馆中读死书的老子不能明察的了,或者,在这里,他比“率兽食人”(孟子语)的统治者当权派要仁慈得多了。

当“贤”变成“有为”的工具,“贤”之弊就产生了。所以“不尚贤”。

“不受教育”为愚,“只受一种教育”为奴。

“使夫智者不敢为”,这一句也该提出来特别说一说。鲁迅曾迷惘地问道:一个铁笼子里一群人昏睡以待死,而有一两个人醒来了,这一两个人是喊叫好还是也一同昏睡好?英国著《论自由》一书的穆勒也谈过类似的问题,他说,在专制的社会里出现过并且还会出现伟大的思想家,但决不会出现思想活跃的大众。所以,思想家天才的思想火花只能在小范围内悄悄地传播,并自生自灭,而永不能以其光辉照亮社会的大众生活。穆勒这是对世界史中已有现实的描述,而老子,则是在该状态未出现之前对此进行设想。他真不简单呢。试想,智者面对着这样一群胃里充实头脑空虚、筋骨强健心志卑弱的大众,他还敢为么?愚昧的大众往往以集体的暴力成为暴政的同伙啊。

“专制”社会的共性。

作为“为”的产物,“仁”“义”“礼”等等,老子当然大加反对。他认定一切都在堕落:“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所以他预言:

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三十八章)

“有为”使人性倒退。

我们只要看看周公之德,孔子之仁,孟子之义,荀子之礼,就可知他对历史的惊人预见。大约到了荀子的“礼”,再往下便无法收拾了,只好再用韩非的“法”,于是出现暴秦,真正是“忠信之薄而乱之首”。通过这段话,我们也可见老子对历史的悲观,对人类文化史的基本评价。在他看来,人类道德是一个逐渐堕落的过程,人类历史是一个衰退的过程而不是发展的过程,而人类在历史长河中的文化“创造”,只不过是对堕落人性的被动适应,甚至是对其的取媚。所以,他认为,人类历史应该反过来,逆向行走——去追溯本源的“道”。也就是说,只有“逆历史潮流而动”,才能不屈服于人性堕落,制止人性的堕落。这个过程,就是他所说的“复归于婴儿”,复归于“朴”,复归于“无”的过程,也就是复归人类本质的过程。他以为,这是人类唯一的自赎之路。你看他“逻辑”地推论——

“无为”可使人性复归。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十九章)

把这一章和上引三十八章对照看,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人类已有的历史是人性的退化史,而逆向行走,才是人的进化史——这真是世界历史上最令人惊诧的“进化论”!

思想家往往是不与时代同步的。他们或超前于时代,提出未来之蓝图,如柏拉图、马克思,中国的荀子也算一个;或落后于时代,留恋过去之生活,如老子、孔子。这后一类哲学家对逝去的一切嗟叹不已,为之洒泪哭泣,如已死时代的守墓人。他们往往太纯洁、太敏感、太钟情、太理想主义,他们甚至还太崇高,崇高到不计一切功利地为已逝的文化传统讴歌甚至殉身。是否可以这样说,和时代拉开一定的距离往往是产生真正思想家的前提之一。与时并进的往往是机会主义者,思想家毕竟不是机会主义者,思想亦不是机会。

思想家与机会主义者的区别。

超前的思想家发现现世的所缺,恋后的思想家发现现世的所失。他们共同发现时代之缺失、之不完美,并从而对之进行批判。唯其批判,才是文化。文化的本质使命即是批判。比如马克思主义学说,除了提出人类最伟大的理想,在设计未来方面显示天才,显示对人类的终极关怀外,还有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对现存资本主义的批判。没有这种对现存社会的文化批判、道德批判与政治批判,马克思主义学说不就黯淡无光了么?

老子发现现世“所失”,是对现世的批判。

这可否算作我对老子的治世哲学的回护或辩解?

无为而治,是否定形式的“治”。如果我们不怕大胆推论的话,我们可以这样发问,既然“无为”了,还要统治者干什么呢?还要社会组织干什么呢?实际上,老子对此已预先作了回答:

小国寡民,使有什佰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阵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八十章)

国小,民少,这是老子对他理想国家所定的规模。这是出于管理上的需要,可以省去很多管理机构,也是为了限制统治者的欲望,甚至也是为了消除战争。另外,小国林立,可能也使小百姓有更多可能的选择吧,要“偷渡”不就容易些么?抬起腿就可以“适彼乐土”。我看这一切还是出于“绝圣弃智”的需要,何以故?“有什佰之器而不用”“有舟舆无所乘之”,车船什佰之器等机巧之械没有用场了,自然也就会绝迹,“机巧之械”的绝迹,根据后来的庄周先生的观察,是可以杜绝人的“机巧之心”的。技术的世界,往往影响人的心灵世界,太重智慧,可能损害德行,这是中国古代各派思想家几乎一致的观点。

“小国寡民”“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是“无为”的结果,也是“无为”的手段。其本质是否定现实,是对现实人性倒退的批判。

通过这段文字还可以明显地看到老子对文化与文明的恐惧。文化、文明的进步,往往伴随着对传统道德的亵渎,往往是以传统的崩溃至少是痛苦变革为代价的。老子无法心平气和地面对这些,所以,他在他的理想国中扬弃了文化与文明,在“结绳而治”的古朴中圆一个道德之梦。为了人性的纯洁,他已什么都不顾惜了。

与此相应的,老子当然反对人与人之间文化上的社会组织上的联系。他要斩断这种人与人之间的文化纽带,让人回到自然的血缘纽带中去,回到家族中去。从而人与人的关系不是有序社会组织中的协作关系、分工关系、阶级关系,而是原始的自然关系,如同一头鹿之与另一头鹿的那种若有若无的关系,甚至一头鹿与树上一只斑鸠的关系,彼此心无牵挂,却又和平共处。看来老子对人与人之间的社会交往评价极低,抱悲观的态度。所以他要人不远徙,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可见国之小),鸡犬之声都可以互相感发,但人却必须“老死不相往来”。不相往来,是“无为”的结果,既然“无为”,哪有往来?又何必往来?也是“无为”的手段,既然不相往来了,怎么去“有为”?

也许,当我们进入这样一种生存状态,人类就真的进入“理想国”了。这是一种真正的“和谐”社会,彼此拥有完全的独立,彼此又享有共处的关系。或许,这是“无为”的终极意义。问题是,我们如何进入“无为”?

可见他的小国寡民的设想实际上是解散了建立在文明基础上的社会制度,他认为这种制度是“有为”的结果,是人类退化的标志。显然他对现存社会秩序评价更低,近于一笔抹杀。作为国家档案馆的馆长,竟然著文否定现存社会制度,否定周文、周武以及天才政治家和伟大道德家周公建立的这一已延续数百年的社会政治制度与文化制度,必欲瓦解之而后快,这是什么行为?他的这套理论欲置周天子于何地?当初周之始祖古公亶父从岐山60里发迹,进而霸有天下,难道错了吗?他想让周天子再去当一个小小的、连邻国鸡犬之声都可以骚扰他的春梦的原始部落的一个小酋长吗?——好荒谬的建议!好悖忤的言论!好大的胆子!好伟大的批判勇气!

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中说:“老子之言亦不纯一,戒多言而时有愤辞,尚无为而仍欲治天下。其无为者,以欲无不为也。”真正是洞若观火,把几千年前扑朔迷离的老子看得透彻敞亮:老子的很多话,不过是发泄不满的愤激之辞罢了。

《道德经》中引人注目的第二方面便是他的处世哲学。治世是“外王”,处世即“内圣”。由于在治世上老子既已倡导“无为”,可说的话就不多,所以,老子把更多的关注放在处世上。这一方面最能显示老子思想的特点,也最能体现道家哲学中人生哲学的特点。在中国古代,在漫长的封建专制社会中,人们喜欢他的哲学往往是喜欢他哲学中的这一部分,人们说他充满人生的大智慧。可另一方面,他受人诟病,被人骂作“阴险”,也是因为这一点。

鉴别中显示老子处世哲学的意义。

何谓“阴险”?因为“阴”所以“险”。“阴”与“阳”相对,“阴谋”与“阳谋”相对,大权在握者搞阳谋,而实力无法与之抗衡的一方就只能搞阴谋。世上若只有“阳谋”,而没有“阴谋”与之抗争,至少是削弱阳谋的威严,那处于弱势的一方岂不就万劫不复了?我以前看过黎子耀先生的一本谈老子的书,书名我忘了,那书中认定《老子》一书乃是写的奴隶起义,连老子的“李”姓,也拆成“木子”,象征箭;“周守藏室”被解成月亮,象征弓。那可真是被压迫的“阴”在反抗主宰的“阳”了。这种说法太玄乎,我不相信,但老子哲学最推崇“阴”却是事实。我情感上愿意理解为他是在帮无告的人、无实力的人出主意的。“阳”就是君,“阴”即是臣,他是帮臣民出主意的。这与他的后学韩非子尊君抑臣,帮君主出主意来算计可怜的臣子百姓,是大异其趣了——趣者,趋向也,目的也。

与此对应,他就提出了“柔弱胜刚强”的观点。汉语由于缺少时态虚拟等表达,有些句子搞不清是客观已成之事实的描述,还是仅表达一种愿望。像这“柔弱胜刚强”五个字,是对一种客观必然规律之描述呢,还是仅表达一种可能性呢?是对柔弱者的鼓舞与安慰呢,还是仅表达被压迫的弱者的阿Q式的愿望呢?从他整个的论述看,好像是第一种,但也不排斥后几种。总之这五个字可以说是他人生哲学之纲。

我们看他很自信地宣言:

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六十七章)

把“不敢为天下先”算作人生三法宝之一了。敢为天下先,才能有足够的自信和创新精神。这种勇气与精神既是一个民族进步的动力,也是个人进步的关键。但老子不要了,这当然与他反对文明进步有关,但最主要的,最真实的想法可能还是怕为天下先要倒霉吧。不敢为天下先,是从险恶的政治和社会环境中滋生出来的充满毒素的智慧呢。我们要注意,这地方是“不敢”而不是“不愿”。这就提示我们问题症结之所在。“不敢”是老子的法宝,是他的经验,这种经验,肯定来自我们民族从“敢”到“不敢”的过程。为什么“不敢”呢?因为: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七十三章)

“勇敢”这个对一种品性的褒奖词,可能最早即出现于此。但老子的原意恰恰是否定这个“勇敢”的,他好像在推崇“勇于不敢”。“不敢”是懦弱,是畏缩,为什么还要“勇于”才行?因为在很多情况下,“不敢”并不就如“不敢走夜路”“不敢喝凉水”那么简单单纯,而是要在这“不敢”以及随之而来的退缩中失去一些东西,甚至很宝贵的东西。像“不敢讲真话”;“不敢”在关键时刻坚持自我;“不敢”在邪恶猖獗时挺身制止等。在这种时候,“不敢”就需要一种特殊的“勇气”——当懦夫的勇气,昧着良心的勇气,贬低自己的勇气。比如,当小偷当着你的面偷窃别人的钱包,你能不能勇于承受小偷渺视你人格的勇气?如果不能,你就“勇于敢”地制止他;如果能,你就“勇于不敢”地让小偷偷去别人的钱包,也偷去你的尊严,从此以后,你将失去道德上的自我肯定,你的道德自我肯定的资格也被偷走了。这种损失你可以看得很小,但也可以看得很大,如果看得大,你以后可能不能毫无羞耻地面对自己。想想这种后果,你不需要勇气吗?当然,老子也警告过你另一种后果了:勇于敢,可能要被“杀”;“勇于不敢”,你可以很安全地“活”着。

这种勇气不要也罢。可换种说法叫做“怯弱”。

苟活。

这个问题我们还可以用逻辑学家墨子的话来说明。《墨经》上说:

勇,志之所以敢也。以其敢于是也命之,不以其不敢于彼也害之。

勇是人内心中敢于做,由于某人敢于做这件事就可以称他为勇,并不因为他不敢于做另一件事而妨害称之为勇。墨子真是善于辨析,他这里就说得好极了。我们至少可以这么理解:勇敢与不勇敢,相互依存。恰是因为某一方面勇敢,才在另一方面不勇敢。比如一个人敢于承担,则必羞于退缩。反之亦然:正是因为某一方面不勇敢,才在另一方面特勇敢。比如不敢面对邪恶,才特勇于做懦夫与孱头,勇于放弃自尊;不敢“断送老头皮”(东坡诗),才特敢于不要老脸皮。

“勇”的前提换了,标准价值也不同了。

没有道德感的人是没有道德痛苦的,没有良好的文化熏陶的人往往也就没有文化负担(当然,受过文化熏陶的人中也有不少人更没有文化负担)。这“痛苦”,这“负担”,是人生的枷锁。但若没有了这种枷锁,那不就成了如孟子所说的“放僻邪侈,无不为己”的恶棍了么?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得志者往往是小人,成功者往往是庸人这种反常却又普遍的现象呢。

这生下来就头发花白的老子,到底要教我们什么?就教我们如此下贱如此卑鄙地活着么?

很多人都在这种层面上大骂老子,否定老子。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我们不可以像老子所说的那样生活,那样社会就太卑污了,我们自身也太肮脏了。我们不能像老子所说的那样自渎清白。但我在这里要为老子辩护几句,我在上文已经为他的治世哲学作过辩护,此处我还要为他的处世哲学作辩护。这也是我这篇文章的主要目的之一。

辩护一,前面我提到,由于汉语缺乏必要的时态限制和虚拟语气,有些句子我们既可以理解为作者的理论主张,也可以理解为一种客观事实。我们就看刚才分析的句子,“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我们刚才是把它看成老子的理论主张的,看成是他的一种提倡;但把它看成一种社会现象的描述不也可以吗?鲁迅说老子时有愤激之辞,我们把它看成是老子对这种颠倒的社会现象的愤激之辞不也可以吗?

我相信,这里老子是一种描述,或者揭露,而不是一种理论,更不是一种信仰。

辩护二,撇开辩护一中的理由不谈,我认为,读老子的著作,重要的不是看他提倡什么,而是看他向我们描述了什么,看他向我们描述的我们的生存状态是多么可怕。

人生哲学一般包含两个内容:首先是对生存状态的研究与描述,然后才是在此生存状态的基础上提出相应的生存态度或生存对策。这里,显然起决定作用的乃是生存状态。对老子哲学,我们应侧重研究他所描述的生存状态,看他所描述的我们这个民族的生存状态是多么可怕。马克思说,中华民族是早熟的儿童,我想,一个民族早熟未必好,烂熟更不好。老子的时代是什么时代?应该是人类的童年时代吧?从野蛮状态走出来才几百年,文字的成熟也才几百年。可他已经是“老子”而不是“孩子”了。浪漫天真的希腊人在地中海那边唱着童谣一般的英雄史诗,在海滨的灿烂阳光下相互炫耀他们健美的体形和膂力。而地球的这一侧,却是苦难重重:什么样的血没流过?什么样的阴谋没有被制造过?什么样的悲剧、闹剧没有上演过?什么样的纯洁没被玷污过?什么样的正义与良心没有被扼杀过?什么样的邪恶与残忍没有猖獗过?什么样的友情没有被利用过?什么样的信义没有被出卖过?什么样的承诺没有被背叛过?老子熟读历史,他的心早就冷了。他知道丑恶是用什么掩盖着的,真善美是用什么名义去扼杀的。鲁迅不也从中国布满“仁义道德”的文字缝中看出“吃人”二字么?

老子听到了历史一片杀伐声。

我以前写文章说,韩非子是第一个对人性失去信心的人,这观点我现在要作点修正。韩非的学术高高祖老子才是第一个对人性失去信心的人。历史太黑暗了,在阴暗的散发着霉变之气的档案馆里青灯苦读的老子,心灵也不免随之阴暗;现实太邪恶了,饱学博识阅历丰富的老子亦不免随之油滑,甚至狡诈。这是黑暗的历史与现实侵蚀正常的心灵,使心灵亦随之蜕化变质的典型事例。老子《道德经》中朗朗上口的韵文,也可看作是变态心理学的典型材料。

可见黑暗之浓重。

作为哲人的老子,他的智慧还是理性占有更大的比重,所以他没有如世俗之人那样生活。

颠倒的世界扭曲了思想家的心灵,也扭曲了他的哲学。智慧有两种,世俗的智慧与理性的智慧。中国式的精明的商人,反复无常的政客,以及生活中无处不在的智商极高的小人,拥有的是世俗的智慧;迂腐的孔子、苏格拉底等人拥有的是理性的智慧。这两种人往往格格不入,这两种智慧也极难融合统一在一个人身上。有理性智慧的人未必有世俗智慧,有世俗智慧的人也往往缺少、渺视理性智慧。而老子却是这两种智慧兼而有之了。是啊,身处不完美的社会,光有理性智慧固然能明哲,但没有世俗智慧又何以保身?

老子的哲学,是夹缝中生存的技术,是盘根错节的社会中游刃有余的智慧,是专制社会中唯一能保护自己肉体存在的法术。其诀窍就是通过压缩主体精神与人格,来取得苟且偷生的空间。一句话,有专制,必有老子思想。正如有专制,必然导致全社会的扭曲与变态。

所以,与其批评老子提倡一种不健康的人生哲学,不如批判老子所描述的那种不健康的生存环境与文化传统;与其喋喋不休地提倡一种“正确”的生活态度,不如先想法建立一种正当的社会秩序,因为,“正确”的生活态度,只有在正当的社会秩序中才能行得通。有了正当的社会秩序,人才能用正当的方法生存于社会。老子“戒多言而时有愤辞”,他在直面惨淡人生,不讲空头大道理上倒可以作我们的榜样。

与前文勾连,进一步揭示老子哲学令人敬爱的原因。

你看他的话:

强梁者不得其死。(四十二章)

这难道不是人类古老而又古老的普遍经验与鲜血常新的教训么?在这个问题上,孔子与老子的见解竟是惊人的一致,这只能说是由于生存状态的相同。在《论语·先进》篇中,一帮弟子侍立在孔子周围。孔子看看刚强的子路,突然无限伤感地说,仲由啊,你总是这么雄赳赳的样子,你将来可能不得好死呵。就因为子路雄赳赳气昂昂,就判定他不得好死,这难道不是对“强梁者不得其死”的社会感触良深么?而且后来的事实更证明了他预言的正确——或者说证明了“强梁者不得其死”这一般规律的正确——在卫国之乱中,刚强而仗义的子路被人剁为肉酱。还有更好的例子,秦始皇统一天下后,不就是在“坑儒生”(这些“儒生”是思想上的“强梁”)的同时,又“杀豪俊”么?这个例子可以让我们明白,是什么东西造成了“强梁者不得其死”的现状,也提醒我们,在权力至上的社会里,强梁者是不得好死的,权力与强梁是相克的一对,权力需要的是服从,是一致,所以,历代的封建统治者、专制君主是决不讲“优生”的。当然,被压迫者生下来就体力孱弱,智力愚弱,心志卑弱,也就减少了反抗的可能,减少了权力受到挑战的可能,这对统治者而言未尝不是“优生”。为了眼前的权力而出卖民族的未来,这也是一切专制统治的必然选择。

既然“强梁者不得其死”,“柔弱”也就是最佳的处世姿态。为了说明这一点,老子是不厌其烦。我们看他举例: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七十六章)

所以他下面断然道:

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七十六章)

是啊,坚强的牙齿会脱落,而柔软的舌头将永在。“强大处下,柔弱处上,”这不是典型的颠倒的世界图像么?

至此,我们大抵明白,文题中的“颠倒”有两层意思:价值的颠倒及这种颠倒造成的心灵、思想的颠倒。

而下面的一段话,更是哲理与诗意融贯一体,如行云流水,既像歌咏,又像叹息: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七十八章)

我认为北方的文化是“土”的文化,土中含玉,理玉而生理性精神;南方文化是“水”的文化,水势汪洋恣肆,而生浪漫精神。老子虽久处周之柱下,为“土”所围,但其毕竟是南人,内心无时不在“望穿秋水”。这第七十八章,是水的赞歌,又是人生的叹息。天下还有比水更柔弱的么?还有比水更随和而没有个性的么?随物赋形,是其温柔,是其卑弱,但攻坚胜强,舍水其谁?!柔弱的水啊!你“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你是“无为”的象征,又是“无不为”的典型。

既然柔弱胜刚强,老子更进一步要求人们守住柔弱,而不要追求极盛。月圆而亏,日中而倾,物方生方死。“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反者道之动”,世界万物都处在一种循环之中,所以,守住弱,便是守住了发展的生机,而走向鼎盛,则是走向衰败的转捩。所以一旦强大,万不可轻傲,而更要谦恭自守,甚至自损,以保持持续的生机。

“自守”“自损”的目的,是“保持持续的生机”,更应当成为发展、强大的方略。

老子在当时,算老字辈,独学无友,颇寂寞。年轻一代的,如孔子,又大都锋芒毕露,不知“无为”,处处要显身手。道不同,自然难相为谋,但他的最大寂寞还不在此。思想家本身内心就寂寞,而哲学一旦为现实拒绝,其寂寞就无可名状。“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以圣人被褐而怀玉。”(七十章)于是,这位看破人生的老者,击缶而歌:

众人都兴高采烈,像赴宴,如游春。

而我不显露自己,淡泊宁静。

混沌如婴儿,闲散似无家。

众人富足我穷乏。我是愚人吗?!

人人都风光,唯独我昏茫。

人人都灵巧,我笨头笨脑。

沉静恬淡如大海;

飘逸无系不知止。

众人各自有所得,我独顽冥又陋鄙。

我与众人本不同,

依道而生随道死……

(据二十章译)

这真是长歌当哭,涕泪和流。但这哭,并不是悲痛,而是感动,为自己感动,为寂寞感动,为无所不在地主宰我们的道而感动。这是独自一人领悟世界真谛,独自一人窥见世界本质之后的激动与感恩。弘一大师圆寂之前说他的感受是“悲欣交集”,老子出关之前也应该是这种感受吧。他去了,一去杳然……

“圣人被褐”最根本的原因是“独自一人领悟世界的真谛”,无人能与其分享。我们今天感受到了老子的智慧,多少分享了他的智慧,也就多少减少了他的一点点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