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树:陈忠实作品精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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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白墙无字

熟悉的或初识的朋友到我的工作点来,看着屋子里不挂一纸的光光净净的墙壁,常有好奇者问,你号称文人,墙上却不见墨痕。有的甚至佯装慨叹,真可谓家徒四壁呀!我也不作解释,只说是习惯使然。近日因写有关斋号的短文,引发了这个话题。

自进入社会开始工作直到今天,不觉间竟有五十个年头了,无论换过多少单位的办公室,或是乡下和城里的住宅,还有现在工作的房子里,除了几样简单的办公和生活用具,四面墙壁从来都不曾挂一方纸页。想来似乎还不是有意为之,纯粹属于一种无意识的习性驱使下的习惯。上世纪60年代初,高考名落孙山回到原下老家,应聘为本村初级小学的民办教师,同时开始了写作的自修,心诚且意专,很想把当下的心境表述出来,按中国人的传统方式,用毛笔书写一方古人或今人为学的精辟语录置于书桌前的墙壁上,以便时时警示。然而犹豫再三而没有去做,却又于心不甘,最后选择了一个变通的方式,找了一二指宽的硬质纸,把自己喜欢的“不问收获,但问耕耘”的格言写上,贴在墙壁和书桌的接触处,外人进屋不大留意这个小小角落,我在桌前坐着读书或写字时,抬头便会看见这个自己信奉的警句,添一分踏实。由此事开端直到今天的五十年间,无论工作环境和职业发生过多少次变化,所有住过的屋子都不曾张贴一纸笔墨,真可谓积习难改。

确有一次破例的事。那是在“文革”初起时,和“语录”热同时潮起的种种向毛主席表忠心的社会风气,不胜枚举,其中之一是家家都敬奉一尊毛泽东的石膏塑像,或贴一张标准照,连农民家里都普及了,作为公社农业中学教师的我也不甘落伍,在办公桌上敬奉着一尊毛泽东的半身石膏塑像。大约是中学教师都会写字的方便,大家不约而同都用红纸抄写了一段毛主席语录,贴在办公桌前的墙上。我也趁热写了一张,因为办公桌对着窗户,不能张贴,便贴在卧床上边的墙上,每天早晨醒来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目击物,就是当时通用的词汇——“最高指示”;每晚上床落枕时最后看到的物象,自然还是这幅写着毛泽东语录的红纸;每天出出进进这间两人合居的宿办合一的房间,便会看到它,已经不是“吾日三省吾身”,而是几十次省身警示了。遗憾的是时过境迁太久太远,敲着脑袋也想不起来那句话的内容了。

新时期伊始,我迁居到古人折柳送别的灞河岸边的灞桥古镇上,有了一间一人独占的办公室,正热衷于刚刚兴起的农村改革题材的写作,墙上仍然不贴一纸。正当灞河岸边的柳絮如雪花漫天飘飞的某一天后晌,我敬仰的大诗人戈壁舟一行四五人不期而至,我屋子里的椅子都不够用了,着急处从隔壁同志房子借来安顿稀客坐下。戈老先生一行趁着关中绝美的春色出游,看过秦始皇兵马俑,接着在广袤的田野踏青,又在杨贵妃洗浴的临潼温泉净了身,回城时路过灞桥,便乘余兴来到我供职的文化馆。记得他的兴致甚高,满口地道的川腔不时引发大家的笑声,随意所说的话题我已无记,使我完全意料不及的是,他突然从提袋里抽出一幅装裱精美的书法作品来。展开之后,是他挥洒的自己的语录,自然是颇富哲理的诗性话语,他的同行和我的同志,纷纷赞赏他的诗句和他的书法,我却更为惊奇他在书法作品上竟然写着赠送给我的字样,可见他在起程之前就确定了要到我的住处。热心的同志找来钉子,当即挂在我的墙上,每天都可以欣赏他的个性化笔墨和个性化独到语言。大约不足一年,我又搬家另住,却把戈老的赠书存入书柜,墙上又依旧是四壁皆空。此后的三十多年间,我的乡下和城市的几处工作室,再没有贴挂过一张纸,有朋友赠送书画作品,欣赏之后便存入书柜;更没有自己题写座右铭之类的兴趣了。

想来大约是幼年所受的影响,那是父亲的行为规范。记不清我说了什么轻狂的话,随后父亲在一个恰当的时间对我说,不要先说话后做事,要先做事后说话;想做的事做成了,还可以不说话。他未作解释,我后来约略能够理解说与做的关系,先说要做的事如果做成了做好了,自然再好不过;如果说了要做的事(尤其是大事)而做不成功,就会造成吹牛(当地人说谝大嘴)的负面印象;一个人特别是年轻人,如果总是发生说大话而又总是做不到的事,谁也就不在乎你说的话了,可信度就在乡民中丧失了。如果更有某个说着好话而做着鬼事的人,乡民对其归结有一句俗话,嘴上念佛哩,心里咥活哩。咥活是当地方言,多指干坏事,是对某人心口不一的形象化写照。

这种幼年所接受的行为规范,竟然成为一种难以改易的习性,且不说说和做的语言和行为的先后,后来竟形成墙上不贴不挂自己欣赏的做人做事的格言警句,多少还有一点隐蔽着的心理,其实是为自己留着一条后路。格言警句贴在墙上,任谁都能看到,而自己一旦违犯,且不说别人会如何做出挂羊头卖狗肉的不屑表情,自己的尴尬也难以平复。想做的事和自己认可的行为准则,努力去做努力追寻就可以了,万一实现不了或发生错失,自己总结自我反省,也可以避免吹牛和言行不一的尴尬……我的墙壁依旧空白着。

2012年2月26日 二府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