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十发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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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故乡的泥土最肥沃

走进程十发的艺术世界,可以听到他的乡音,可以感觉到他的乡情,可以闻到从故乡的泥土中散发出来的芳香,当然,也能品味出他的艺术中那淡淡的乡愁和缕缕的乡思。这一切都是因为松江的文化气脉已注入他的灵魂中。谈到他的艺术与生存环境时,他有这样一番话:

说到我如何学中国画,我首先承认我与大家学中国画的过程并没有什么特别,也是临摹、写生、创作、写字、读美术理论和美术史,等等。但我不仅讲过程,而且讲使我学习的这些宝贵的条件从何而来。

我小时候自从9岁父亲故世以后,一直是在亲友的帮助下,和我母亲两个人相依为命地生活,从物质上说我没有条件学绘画的,但经过了这半个世纪以后,经过了严霜烈日,又经过了次第春风,我发现一种看不见潜在着的力量在支持我。我在小学念书的时期,生长在离上海30多公里的一个小小的古城松江,我是1921年出生的,出生在一个三代中医的家庭,这个正是新旧文化交接的时代,我们站在城墙上看到古柏参天,这是孔庙,看到宝塔高耸,这是佛寺,又有市集兴隆的东岳庙,不少是唐宋元明清留下的古迹,但又加入了耶稣教堂和基督教堂,它们的屋尖及钟楼高入云霄,中外文化结合在一起。路上也有和尚、道士,加上了外国的传教士掺在人群之中。我们家的附近有许多手工业的作坊,如染布的染坊,他们把作品在过街的路上晾晒着,无疑是像中国蜡染的展览会。还有纸牌的工场,纸牌上画有人物,颜色很漂亮,橙色、绿色、黄色、黑色都有,第一道就是套色木版印纸牌的花样,这是民间美术,我对它有极大兴趣,中间有人物花卉,色彩对比强烈的黑、绿、橙三种色调。还有许多家造佛像的作坊,这是传统的雕塑家,我听到他们用凿子凿香樟木的声音,闻到香樟木散发出的香气;还有修理古书籍的店铺,特别有几家裱画店,我会到里面去猎奇地去看这些作品。这一切的环境只要你有兴趣学习中国美术,已经有了客观条件,这无形地给我创造了条件,无疑这些都是我的老师和默默的支持者,也孕育着如何重视民间艺术的原因。

董其昌远游在外,画了一些思乡的画,如《九峰招隐图》、《小昆山石壁图》、《婉娈草堂图》、《九峰秋色图》、《佘山游境图》等。在程十发离开这片泥土到上海以后的几十年里,他儿时感受到的那各种文化和谐交融的景象消失了,连气氛也感受不到了。他学董其昌,也画思乡画,他画《四鳃鲈鱼》,画《吾乡小昆山》,画《故乡月明》,画《西林春早》,画《梦屋》……在《吾乡小昆山》一画的跋中他写道:“吾乡小昆山有东坡题石‘夕阳在山’四字,今余再幻出此境,不知是诗境乎,画境乎?”往事在梦幻中,只能求助于笔墨重温了。

松江真的是皇天后土,从松江人在广富林生活史前时期开始,进入有文字有历史有皇权的社会,特别是在中国的北方历经战乱,晋室南迁、五胡乱华、安史之乱、两宋之交的金兵南下、元人的兵灾荼毒,而地处江南的松江则未遭兵燹,峰泖之间成了一片乐土,真可谓是“河北烽火地,江南花柳春”,北方衣冠士族迁民松江,进入明代中后期,陆深在《跋东园遗诗二首》云:“四方名硕咸指为避隐脱显之区,故衣冠文献为江南冠。”其实在广富林的遗址中,已经发现中原人使用的器物,这说明松江移民早已存在。

精神文明还是要以物质文明为依托的。苏松地区长江出西北,太湖汇其东南,川原衍沃,风气平和,秀之所钟,亦天时地利也。尤以松江九峰三泖,兼山水之殊,地灵人杰,如吴梅村《茸城行》一诗所写:“此地江湖绾锁钥,家擅陶朱户程卓。个箱布帛运朝车,百货鱼盐充邸阁。”这说明,经过历史的积淀,到明、清,松江经济已跃居全国之首,而尤以纺织为龙头。徐光启说:“松民之贸利,半仰给于织纺。”陈继儒则描述织纺经营的情景说:“凡数千里外,装重资而来贩布者,曰标商;领各商之资收布者,曰庄户。乡人专售于庄,庄转售于标商。”很有意思,就连陈继儒这样的闲隐之士,对经济也很关心。松江还出了一位纺织家黄道婆,十发称她为“乡贤”,多次为她造像。

历史悠久的文化积累和雄厚而发达的经济相结合,造就了晚明松江文气勃郁,名士辈出,形成了以董其昌、莫是龙、陈继儒为代表的云间画派,以陈子龙、宋氏(宋徵舆、宋存标、宋徵璧)兄弟、夏氏(夏允彝、夏完淳)父子及李舒章为代表的云间诗派,一时俊迈来奔,雅士荟萃,成为中国文化主流。才女柳如是在与钱谦益结婚之前,也出入此间,与陈子龙、宋徵舆之间的风花雪月,别增一番情韵。明亡之后,松江又成几社活动基地,是士子反清复明运动的中心,社事风起云涌,钱谦益、余怀也为激情所鼓动,作云间之游,参加华亭宴集,坐谈时事。此时正是端午节,卧龙桥畔是“箫鼓沸天,楼船匝地”,仍然有着一番繁华景象。

带着浓郁历史情结的程十发,对这些都是了然于心的,挥洒笔墨为董其昌造像,画陈眉公(继儒)读书处;对夏允彝、夏完淳啧啧称赞,也为他们造像。其他如到过松江的苏东坡、杨铁崖等人,十发或通过其题句、诗章作画,那只不过是借他人的杯酒,来浇自己的乡情。

在流落松江的文人雅士中,给程十发留下印象最深的要数张大千了。他没有为张大千画像,也没在画中涉及张大千,但张大千在松江的事一直在他的心中,一有机会,他就会谈起大千的往事。

十发曾和笔者谈起张大千,有这样一段陈述:“我七八岁的时候,张大千搬到松江来住了,就住在赵姓邻居家,房子很大,从大门进去,前面到后面,一进、两进、三进,很深远。我们小朋友有时跑进这座大房子去玩。张先生还在松江出家当和尚。不过,我那时并不知道张大千。赵姓人家东边就是张祥河的四铜鼓斋,也算是我们做过几天邻居吧。”赵姓人家的房子即是华亭“三宅”之一袁昶的濑乡新墅。

张大千为什么会到松江去住,且听十发娓娓道来:张大千的二哥张善孖,长大千17岁,生平三娶。1923年,张怀忠夫妇迁居松江。张善孖曾一度和母亲住在松江。张大千为侍奉母亲,就住在与松江很近的浙江嘉善,他的仿制名家的假画都是在这里画的。在此之前,张大千出家当和尚就是在松江的禅定寺,住持为他取法号“大千”,因为怕烧戒疤,大千不辞而行,跑到杭州灵隐寺去当和尚。张大千落脚灵隐寺,是受了恽南田的影响。恽氏《瓯香馆集》中有一篇其侄孙鹤生所纂的《南田先生家传》,说南田十几岁时在灵隐寺出家为僧。后来他又看了袁子才的《新齐谐》,书中把灵隐的僧人说得更玄了,这就更加吸引张大千。张大千出家自立规矩:不烧戒疤;酒可以不喝,但不能不吃肉。原来灵隐寺有个济颠和尚,吃酒吃肉,寺规不容,小和尚们具禀帖要驱逐他。那时的住持是慧远禅师,四川眉山人,别号瞎堂,手批两行:“法门广大,岂不容一颠僧耶?”张大千在灵隐寺出家没有几天,二哥张善孖就把他找到了,二哥请他在楼外楼吃了一餐杭州名菜醋熘鱼,拉他还俗回家了。十发说:“张大千够厉害的,出家没有几天,经文没念几句,却对‘法门广大’有了透彻领悟。凡事要广大,胸襟、气魄、学问、技艺,无不如此。大千一生奉行此道,受益无尽。”

“九一八”事变之后,善孖、大千兄弟迁居苏州网师园,其母也由松江移住安徽郎溪,就养第四子文修处,其母1936年病故。在病故前夕,大千母亲发现了大千在松江时期留下的纰漏:

陈定山的《春申旧闻》记有一位叫江四爷(名紫尘)的,是经营书画买卖的古董商,人称“黑老虎”。张大千祖传的王右军《曹娥碑》,就是经江紫尘之手以一千二百金抵押出手。原来,江紫尘创诗钟博戏之社(即按限定的字词竞赛诗联),当时已经是老辈的陈散原(三立)、太夷(郑孝胥)、吷庵(夏敬观)等常在局中,大千说“予虽腹俭,亦常在局中”,因之“每博必负”。因输得太多,把《曹娥碑》抵押出去,最后为叶恭绰购得。

以后的事,可读大千在《叶遐庵先生书画集序》中自述:“阅十年,先太夫人病居皖南郎溪家兄文修之农圃,予与仲兄仍居吴门,每周轮次往侍汤药。太夫人病势日笃,忽呼予至榻前,垂询祖传之《曹娥碑》,唐人前后题名,何久不见之,殊欲展阅。予惶恐极,不敢以实告,诡称仍在苏寓,太夫人谓次周必须携来,小慰病情。予亟唯唯。此卷闻江丈早已售出,辗转不知落于何所,心中如焚,将何以复老母之命?”

张大千又说:“迨归网师园,先生与王秋斋即来省问。予当以母病笃告;又以此最痛心事,并将此卷经过,历历述之,倘此卷尚可求获,将不惜重金赎之,即送郎溪,使老母得慰。先生自持其鼻曰:‘这个么,在区区那里。’予喜极而泣,即挽秋斋于屋隅而求之曰:‘誉虎(恭绰的字)先生非能鬻文物者,予有三点乞与商求之:一、如能割让,请以原价值赎。二、如不忍割爱,则以敝藏书画,恣其检选,不计件数以易之。如两俱不可,则乞暂借二周,经呈老母病榻一观,而后归璧。’秋斋即以予意转告先生;先生曰:‘乌是何言也!予一生爱好古人名迹,从不巧取豪夺,玩物而不丧其志。此为大千先德遗物,而太夫人又在病笃之中,欲一快睹,予愿以原璧返大千,即以为赠,更勿论价值与以物易也。此卷不存履道园,弆(jǔ)之上海,明日往取,三日内即有以报命。’予与仲兄闻之感激泪下,趋前叩首谢。太夫人弥留之夕,幸得呈阅。予罪孽深矣。先生风概,不特今日所无,求之古人亦所未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