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编 原理
第一章 符号的构成
1.符号载体,空符号
符号的传统定义是“一物代一物”,这个定义简单清晰,问题却太多。
此说原为拉丁文Aliquid stat pro aliquo,英译Something stands for something else。首先是中译有点问题:无论是quid还是thing,都不是“一物”,而应当是“一个事物”(an entity):一场表演、一个眼神、一个梦、一首歌,都不是“物”,而是“事物”,事物可能是符号。
其次,符号甚至可以非“事物”。符号需要的是一个“感知”作为符号载体(sign vehicle),感知本身却不是符号。严格来说,符号是载体的感知与这个感知携带的意义之间的关系。“符号载体”这个术语过于累赘,在一般讨论中,甚至在符号学的论述中,为了简便,常常把“符号载体”直接称作“符号”。
很多中西论者认为“符号具有物质性”,此看法值得商榷。大部分符号载体的确是“物质性”的,但可感知的不一定是物质。物理学家至今不能确认光的物质性,不能确认电磁波的源头必定是物。这种物理学问题,当然不能在符号学中辨清。
而且,作为符号载体的感知,可以不是物质,而是物质的缺失:空白、黑暗、寂静、无语(1)、无嗅、无味、无表情、拒绝答复等等。缺失能被感知,而且经常携带着重要意义:绘画中的留空、音乐中的休止、飞机从雷达上消失、情书久等不来。这种符号被西比奥克称为“零符号”(zero sign)(2);韦世林教授称之为“空符号”(3),后者是个比较清楚的术语。近年符号学界对所谓“欲言还止”(aposiopesis)的讨论,说明学者们意识到此问题的重要性。(4)
零和空无,可以是极具意义的符号。钱锺书先生指出:“宗教家言常以空无一物之虚堂、净无点墨之白纸,象示所谓至大极本之真质……宋周敦颐《太极图》、明释法藏《五宗原》均以空白圆圈〇始,示大道之原。”(5)不仅在潜心论“虚”的道家中,弃有说“空”的佛教中是如此,欧洲在理性主义渐渐成为思想主流时,也开始明白空无符号的重要。零作为符号的出现,是推动数学发展的关键一大步;“消失点”(vanishing point,即焦点)革新了美术上的透视法;“想象货币”即纸币,使商品市场成为可能。(6)艾柯也曾举出许多空符号的例子:汽车不打灯,表示“我将直行”;旗舰上不升司令旗,是表示“司令不在舰上”。(7)实际上,一个人可以停止说话,停止做表情,但不可能停止表达意思,因为不说话无表情也表达意义。
《道德经》说“大音希声”,“大音”作为音乐本体体现为无声的寂静,它本质上是人对于世界的音乐性聆听。但是静默本身不是“大音”,空符号要表意,必须有一个背景。空符号是“应该有物时的无物”。
第三种“非物质”符号,是“心灵符号”。人在沉思、幻觉、做梦时的“感知”携带着意义。幻觉者听见失去的亲人说话使人流泪,信教者看见圣灵符号显现而认为灵魂得救,这些形象意义重大:牧师或心理分析医生的任务就是对它们进行解读。类似的“心像”也出现于艺术欣赏中,无法说这种形象是“物质性的”,但这些形象的确是携带着丰富意义的感知。上一节我们已经讨论过,思想(无论是形象思维还是逻辑推理)必须使用概念符号才能工作。
总结一句,符号载体与“物质”之间有直接间接的关联:可见光可能来自被激发的物质;空白之所以能被感知,是由于与语境事物之对比;形象来源于对物质事物的记忆,来自经验的积累,但是这些符号本身不是物质性的。《道德经》说:“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为恍惚。”这些“无物之象”符号看来都有点恍惚,但是一定要证明这些符号载体的“物质性”,似乎不是符号学的工作。我们唯一能坚持的是,符号载体必须是可感知的。
感知只是符号定义的一半。这个感知必须在接收者那里成为一种被识别被解释的体验,也就是有可能被“符号化”,才成为符号。正因为符号的接受是个分阶段的过程,从感知(perceived),到接收(received),到接受(accepted),到解释(interpreted),这过程能进行到哪一步始终是个问题。“接收”与“接受”有细微差别,“接收”是意义实在化的开始,而“接受”是意义内化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