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号学:原理与推演(修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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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双重分节

分节(articulation)概念更能揭示,所指只是“能指所指出的东西”。索绪尔已经谈及分节的双重性,他说:“应用到言语上,分节既表明说出来的语词链分为音节,也表明意义链分为有意义的单元。”他心里想到的依然是语言:语词分成音节,对应意义分割成词汇。他没有说何者为因何者为果。

此后语言学家马丁奈(André Martinet)对双重分节做出更清晰的讲述,他把第一个层次的最小有意义分节称为moneme(即“词素”morpheme与“书素”grapheme),与此对应地出现的是发音的最小分节“音位”(phoneme)。(6)马丁奈的讨论,方向与索绪尔相反:意义单元对应语音单元。

哥本哈根学派的叶尔姆斯列夫认为语言最基本的双重分节,不是在词素与音素之间,而是在“表达”与“内容”这两个层面之间。(7)这样一来,双重分节就从语言扩大到所有的符号。叶尔姆斯列夫认为表达层的单元是纯粹形式,是空洞的,他称为空符(cereme);相对应的内容层面是具体的意义,是实符(plereme)。两者对应,却不一定重合。(8)他看出一个能指的所指,可以是多重系列。

此后双重分节概念成为符号学的基本命题,巴尔特甚至建议符号学可以称作“分节学”(arthrologie),符号本身可以改称“节”(articuli)。(9)艾柯也认为分节问题至关重要:“任何符号学课题……是对世界进行切分的历史和社会的结果。”(10)

可以说绝大部分符号系统,都是能指分节造成所指分节,才形成的。学生分成年级和学历,教师分成助教、讲师、副教授、教授,军官分成尉级、校级、将级、帅级,机关职员分成科级、处级、局级、部级,清代文官体系分成九个品级,各有顶戴、蟒袍、礼服,这是以有序的能指,对所指系列进行秩序化的方式。对物种进行详细命名分类,才能掌握庞大浩杂的生物界全貌。没有排行榜,没有各种PK分等,各种竞争将是一片混沌。

因此,只有能指分节清晰,相互不重叠,合起来覆盖全域,表意才会清晰。写论文章节不清,范围重叠,论述就会陷于混乱;商品和商店分成等级,才形成商品市场的分流,重叠往往被称为“搅乱市场”。公孙龙《名实论》讨论分节的“非重叠”要求,非常精彩:“谓彼而彼不唯乎彼,而彼谓不行;谓此而此不唯乎此,则此谓不行。”“唯乎彼此”,就是能指互相清晰地分开。

能指分节,不仅分割所指,而且经常指出所指分解的方向,当能指成为“矢符”(vector),所指出现正负(例如南北半球)、上下(例如经纬度方向)、向度(例如昼夜)、分区(例如时钟,例如经纬度,例如戏票分区)、源流方向(例如声音气味)、展开方向(例如叙述的故事头尾)、动势方向(例如舞蹈)、对比方向(例如股票涨落图表)等等。此时能指的分节本身是带着方向意味的指示符号,形成意义域的方向秩序。

可以看到,这种能指分节以分开所指,好像有根有据,甚至自然而然,顺应自然本有的秩序(例如生物分类)。实际上分节是符号使用者的人为区分,改动一种区分方法,哪怕表达的全域依然,所指也起了变化。

汉语中的亲戚关系特别复杂,表哥表弟堂哥堂弟表姐表妹堂姐堂妹,父系母系长幼次序各有不同,不能混淆,充分表现了中国文化的家族中心特征。中文用各不相同的八个词,也就是分成八节;英语平辈只有一个词cousin。照理说英语会出现不可思议的混乱,其实没有太多不便。只是用那样分节的社会,男女长幼叙伦讲究也就没有中国那么强烈。爱斯基摩语言有四十种称呼雪的方式,阿拉伯语中的骆驼有上百个词,也是根据表意需要,用不同分节把对象世界切割开来。

双重分节,对于人际关系至关重要。政治本来就是人际关系的操作,必须对人众进行分类,才能知道如何采取一个社会行动。“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能指分节实际上是任何政治行为的首要问题。例如土地改革的先决条件是“划分成分”,不然不知道“依靠谁打击谁”;例如经适房适用范围必须区隔清楚,不然这个政策会弊病丛生;五四后,有中医/西医,国乐/西乐,国画/西洋画,旧体诗/新诗等等,并列命名,实为争夺生存空间的手段。

所指原本是模糊的“内容星云”,可能有一定展开方向,但是连续如光谱,是不同的能指分节,把所指隔成一个个意义单元。叶尔姆斯列夫测定了英语、威尔士语关于各种色彩的命名与对应,发现各民族语言中虽然都有“绿”,但绿色的范围不一样,英语的green与威尔士语的gwyrdhd,意思都是“绿色”,在光谱上划出的段落却很不一致。一旦两个语言没有相应的词,感觉就更难言传,汉语把色彩分成“赤橙黄绿青蓝紫”,西语中没有“青”一词,这种色彩对西方人就不存在。不是说西方人看不到这种颜色,而是他们不清楚“青”指的范围。

没有符号加以分节的世界,不成其为世界。张爱玲有一段描写很有意思:

夜晚投宿到荒村,如果忽然听见钟摆的滴答,那一定又惊又喜——文明的节拍!文明的日子是一分一秒划分清楚的……蛮荒的日夜,没有钟,只是悠悠地日以继夜,夜以继日,日子过得像钧窑淡青底子上的紫晕,那倒也好。(11)

张爱玲敏锐地觉察到,文明需要对时间进行切割分节。作为敏感的艺术家,她不喜欢文明世界,但她也明白不分节的蛮荒虽然有诗意,却是一片模糊。

双重分节清晰地证明,上文说的“所指就是能指所指出的”这样一个似乎同义反复的定义,实际上是人类理解世界的基本方式。

同一连续体不仅在不同文化中分节不同,在同一文化中也可以用不同方式分节,因此同一所指,可以被不同分节的能指作不同划分。例如巴尔特说的十八世纪的医学,与当代医学很不相同,因为对症状的分节不同;再例如,阴历阳历一年之始时间不同,都可以当做新年郑重地过节;再例如艾柯引用的卡尔纳普举过的例子:同样一组动物,可以分成水生、飞翔、陆栖,也可以分为虫类、鱼类、鸟类、兽类。(12)按前一种,鲸鱼是水生,按后一种,鲸鱼是兽类。

其实任何符号都落到文化的“多分节”的局面之中,例如我们每个人,在不同境况下处于不同的分节系统中,因此可以是教师、家长、男人、黄种人、南方人、音乐爱好者等等。此种身份分节,将成为第十五章讨论符号自我问题的关键。

艾柯不同意巴尔特说的符号普遍分节论,认为分节并不是符号表意必须的条件。他指出有六种情况:无分节系统(如盲人的白手杖);只有第一分节或第二分节(即是分节不对应)的系统;具有双重分节的系统;分节变动不居的系统(如扑克、音乐);三层分节系统(如摄影)。(13)他认为一张脸的图像,不像词语,无法分解,脸固然可以继续分解出嘴唇、眼睛等,但每个单元另有意义;如果置于一个系列之中,就组成镜头;而电影的镜头组(sequence)才是比较清楚的意义解读单位,这样就出现至少三层分节:图像、镜头、镜头组。

艾柯的“双重分节非普遍”之说,观察敏锐。几乎所有的图像,都没有明显的分节,是整体呈现的。有人认为马赛克壁画是分节的,拼镶彩窗是分节的,波洛克的抽象表现主义滴沥画是分节的,但是这种能指的“可分节性”,没有造成对象明显的分节,所指没有被能指的节分开,因此也不是双重分节。但是艾柯有一点没有弄清楚,分节是符号使用者意义操作的结果,不是客观存在。只要有必要,盲人手杖也能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