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号学:原理与推演(修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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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符号表意

1.能指与所指

本书不得不推迟到此章,才讨论符号学最基本的一对关键术语“能指”与“所指”。这对术语原是索绪尔讨论符号的出发点,符号学发展到今天,这一对似乎简单易用的概念,引出的误会太多。当代符号学需要更精确的术语,本书在前面已经不得不用“符号载体”、“符号文本”等来分解“能指”,用“意义”、“对象”、“解释”等来分解“所指”,本书建议放弃这对术语。

索绪尔把符号视为能指与所指的结合。能指是符号的可感知部分,在不十分严格地讨论符号学时,符号也就是符号的能指。但究竟什么是所指,却是争论不清的题目,此词失诸笼统。

索绪尔认为能指是“声音-形象”,而所指是“概念”,两者都不是客观的物理实体(1),甚至都不是个人心理中的。能指“是声音留下的印迹,是声音给我们的印象”,而所指是社会性的“集体概念”(collective concepts)。两者都是“独立于外界客体的心智体”(mental entities),不管能指还是所指,都是只在“符号结构”(sign structure)内部的存在。因此,他称符号学是“形式,而不是实质的科学”。他说“树”指的不是一棵特定的树,而是“树”这个概念集合。关于符号指向究竟是个体还是类型,本章最后一节将详细讨论。

笔者很难同意所有的符号所指都是概念。我指着桌上的水杯,要的就是这杯水,而不是“水”这个概念。笔者认为,如果一定要给所指下一个定义,所指就是能指所指出的东西,就是能指所指向的东西。笔者这个定义的确是同义反复,而且似乎故作惊人之词,实际上索绪尔的术语本来就是这个意思:这两个法文词,是同一个动词“符指”的主动动名词(signifiant符指者,能指)与被动动名词(signifié被符指者,所指)。“被符指者”的定义当然就是“符指者”所指出的。所以在西文中不必为所指下定义。

本章头两节的详细讨论证明,没有别的说法能概括两者的关系。至于哪些东西能被指出来,那就应当仔细分解了。也正是因为可被符指的东西太多太杂,本书不得不建议弃用“所指”这个太笼统的概念。

大部分符号表意,是科学的/实用的,必须是“所指优势”符号,以明确地传达意义。《易传·明象篇》:“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实用表意活动以达意为目的,得意忘言,得鱼忘筌,是正常的。朗格描写实用语言时说:“词仅仅是一个记号,在领会它的意思时,我们的兴趣会超出这个词本身,而指向它的概念。词本身仅仅是一个工具,它的意义存在于它自身以外的地方。一旦我们把握了它的内涵,或识别出属于它的外延的东西,我们便不再需要这个词了。”(2)所以“买椟还珠”被人笑话,“名不副实”是我们都想躲开的罪名。

鲁迅《藤野先生》一文中说到他把解剖图“美化”了一下,受到教师藤野的好意规劝:“你看,你将这条血管移了一点位置了。——自然,这样一移,的确比较的好看些,然而解剖图不是美术,实物是那么样的,我们没法改换它。”解剖图当然必须所指优先,能指是否“好看”,不必也不应当考虑。

所指优势,并不是说所指必然是“真相”。接收者满足于他认为合理的一种意义,这意义是否“真相”,符号学中的讨论很复杂,本书要到第十二章才能详谈。曹操的“望梅止渴”计,能指是“梅子”的语言表达,这个仅仅能指就起到解渴作用,与真实的梅子相同。

另一种符号,艺术的/仪式的/文化的符号行为,表意过程的主导环节正相反,是能指优势。一首唐诗,可能我们至今没有理解其意义,却记住了文词。仔细检查,我们可以发现艺术/仪式/文化领域的符号表意,能指并不需要明确指向所指,而是独立形成一种价值。(3)古代中国人三跪九叩向皇帝表示敬意,欧洲人用鞠躬。能指虽然不同,所指是相同的。但耶稣会教士在中国苦心经营二百年,最后撤出,传说原因之一是,梵蒂冈天主教教皇虽然也同意教士应当向中国皇帝表示敬意,却不允许他们用叩头方式表示这种敬意。

在这种符号表意中,所指是否“真实”就很不重要,甚至反过来,能指能够制造真相的感觉。专门研究禁忌的人类学家玛丽·道格拉斯在《纯洁与危险》一书中指出,犹太人忌食海蜇,是因为犹太人为种族维系而长期禁止族外通婚,海蜇被视为“非鱼非肉”,犯了忌讳。(4)直至今日,犹太人,看到有人食用海蜇仍会反胃。就如一些中国人看到“美式摔跤”(其实是一种表演)觉得惨不忍睹,过分残酷。《诗》可兴观群怨,小说可诲淫诲盗,都与能指制造的“现实幻觉”有关。

能指优势的规范意义,在命名中非常明显。中国古代的避讳,所指相同,能指只是改用一种写法,不遵守就会有杀身之祸。太平天国在江河日下时,公布《钦定敬避字样》,避讳制度加倍严格起来。

其实在“能指形式偏执”上,国人至今不遑多让:1996年广州与北京同时改电话号码位数为八位,北京统一加6,暗指“六六大顺”,广州原拟加5,群众反对,因为5粤音谐音“无”,因此改成8,粤语谐音“发”。这是能指崇敬,盼望能指能创造所指:北京人和广州人患“城市病”,幸福感不高,更需要每天接触到这些吉祥数字。

对于科学和实用的所指优势符号,所指意义的确实性,有独立的核实方式,例如用逻辑方式证实,或用实验方式(重复方式)证实。(5)但是对能指优势符号而言,要在同一个文化体系内,受同一个意识形态元语言控制,就很难观察符号是否有效。而一旦站到此文化之外,能指创造意义的能力就很可能失效。各民族“吉祥数字”大不相同,即为此理。

福柯对能指的这种自行创造意义的力量,颇感悲哀。在《词与物》一书中,他认为人类最初使用符号时,语言符号是物的完全确实并且透明的符号。但是文化让符号有可能超越与具体物的对应,而指向自身。词语—物关系的逆转,是现代社会知识型上的根本断裂。最终,符号作为传播媒介,就像货币作为流通媒介一样,只关心自身的增值潜能,而将其与物的关系通道全部切断。福柯的这个看法非常尖锐正确:当代文化中符号泛滥,是因为能指优势几乎吞没了全部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