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指示符号
皮尔斯讨论的第二种“有理据”的符号是指示符号(index,复数indices)。皮尔斯说:“指示符号是在物理上与对象联系,构成有机的一对。”
指示性,是符号与对象因为某种关系——尤其是因果、邻接、部分与整体等关系——因而能互相提示,让接收者能想到其对象,指示符号的作用,就是把解释者的注意力引到对象上。
皮尔斯举的指示符号例子非常多:风向标、敲门声、手指指点、喊人、名字、专用名词、物主代词、关系代词、选择代词。皮尔斯解释说这些符号有共同点:“指示符号只是说:‘在那儿!’它吸引我们的眼睛,迫使目光停留在那里。指示代词、关系代词,几乎是纯粹的指示符号,它们指出对象而不加描写;几何图形上的字母亦然。”(47)学生们最常用的指示符号,是用书包抢位子;教课的老师则经常用教鞭或手电箭头。电影《人群中的脸》(Faces in the Crowd),主人公患了奇症,无法记住脸容,于是弄不清家人、亲友、朋友、敌人,在此电影中危险的是她记不住企图杀她的凶手。
艾柯对指示符号特别重视(与他对像似符号的怀疑态度正成对比),他觉得皮尔斯的解释不够清楚,因此他把指示符号分成两类:踪迹(trace)与指示(index)。(48)从因果推到并非实在的邻接,称为踪迹,例如猎人看到足迹而知道野兽的走向,其邻接关系已经过去,并不在场;指示则相反,从邻接推向因果,例如巴甫洛夫实验中的条件反射形成后,铃声成为指示,与唾液邻接。在另一处他认为踪迹也可以称为“印迹”(imprint),例如复写、复印、镜像、现场转播电视等。(49)
笔者觉得艾柯的两种指示符号,很难严格区分。动阑尾炎手术的外科医生,依据病人特别疼的位置,在皮肤上画一道,这是踪迹。依照着这根线划开皮肤,打开腹腔,就是把印迹当做指示。笔者在本书行文中把某些重要的词句打成黑体,明显是指示,提醒读者注意;但是黑体词也是我思想的“踪迹”。
收集爱好者,用部分的物,代替已经不可能够及的对象,例如收集汽车号牌、名人遗物、名人签字、名人书信、钱币、邮票、火花。零星的物件具有特殊意义,其意义不在本身,在于它指示的整件(过去某个时代)。当一个人把指示符号与对象的替代关系暂时忘却,欲望从对象移到替代符号,就出现了“恋物狂”(fetishism)。
指示符号文本有一个相当重要的功用,就是给对象以一定的组合秩序。它们既然靠因果和邻接与对象联系,符号在文本中的组织,也就使对象有个相对整齐的对比方式,使对象也跟着组合成序列。最清楚最简单的指示符号,是手指,它不仅指明对象,而且给出对象的方向、动势、大小、幅度的暗示。当我们使用一个代词(例如“这个”),实际上调动了整套代词(这个、那个、这些、那些、哪个、哪些)的系统,用一环带出了整个系列,即指示性把对象放到特定的关系中。
符号指明对象的排列位置,似乎只是指示符号的顺带功能,其实是“指示”这个关键功能之所在:即在关系之中确定意义。指示符号的这种功能,不是其他符号所能替代的。乐队指挥给出的不是音乐,而是音乐元素(节奏、力度、情绪等)组成方式的指示符号。
例如诗词的格律,就是一种指示性符号的序列秩序。律诗的对偶,限制了语义的自由展开,但是它给予的不仅仅是诗的形式美。没有这些形式上的指示符号构成的秩序,诗的体裁特征就会消失,也就是诗作为诗消失。这就是为什么艾略特和庞德再三宣称:没有自由诗(free verse)完全自由,那样诗就自我取消了。(50)印式、韵式等指示符号,把诗放在文本体系中诗的位置上,诗才成为诗。
教师按学位等安排级别;体育比赛按年龄,按性别,按残废等级分等;高考加分,给特殊青年相对更多的机会。不少人费尽心机想在这个既定秩序中投机假冒,在中国成为一个大问题,这证明指示符号秩序最后是解释出来的。(51)指示符号秩序感也可能具有强制性。各种等级制度就是具有压迫性的,例如高考成绩与高校之间的等级对应,可能会影响人的一生,指示符号成为等级烙印。
书籍、档案、字典等,以字母或笔画排列,都是指示符号给对象以秩序。上海市中心一带,东西向的路用中国的城市名,南北向的路用省名;纽约曼哈顿的路名基本上东西向街全部用数字,南北向的街几乎全部用字母,类似经纬度,可以严格地定位;全世界大部分国家,路西路南房子用双号,路东路北房子用单号,而整个号码由东往西,由南往北增大。指示符号的秩序组合,给行人极大方便。
电影教学中有所谓的“库里肖夫实验”,这位苏联电影工作者在十九岁的时候发现一种现象。他在一个特写镜头后面,分别接上三种不同的内容。结果是观众在看的时候,根据后面出现的那个镜头的内容,来断定前面那个特写镜头中的人的情绪。接的是一个欢乐的场面,观众就觉得那人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接的是一个悲伤镜头,则观众会觉得那个特写中的人脸是悲伤的。其实那几个例子里的特写镜头是同一个,不同的邻接关系转化为不同的文本意义,最后影响了解释意义。
库里肖夫实验,实质是邻接(指示关系)影响符号解释,单个镜头的“像似性”意义有限。影视看来是像似符号,但其中的“影视内指示符号”(intrafilmic indices),即次序排列,意义比形象更为重要。笔者在符号学课程的作业中要求学生——不管是不是影视专业的——都自己编写短小的“分镜头剧本”,结果学生编出很多有趣的镜头连续段,证明这不是导演或剪辑师才能弄通的艺术。
皮尔斯指出:“指示符号是这样一种符号,如果其对象被移走,就不成其为符号。”(52)他的意思是指示符号的主导意义是对象。而相当多符号有所谓“指称难题”(problem of reference)(53),例如本书第十四章将讨论艺术符号如何“跳过对象”。因此,提供秩序的符号(例如路牌)最好不要太“艺术”,或者说,其艺术品格应当被忽视。
自然符号的最大特点是弱编码,也就是说意义的解释比较模糊,歧解的可能性较大。例如从云的形状判断地震很不准确。《三国演义》中诸葛亮立下军令状说三天之内必有东风,东吴官佐都讪笑他是自己找死,今日的气象学家否定诸葛亮这种预报的可能性,可见自然符号经常指示性不足。
秩序也有代价。《南方周末》曾报道:“中国目前对电影内容的管理不科学是显而易见的。不过,在国外已经成功实施多年的分级制,至今在中国电影界仍是讳莫如深,几至谈分级而色变的地步。”(54)建立分级制本意是保护未成年人,一旦要秩序,就不得不为每种对象设立一个指示符号,结果“限制级”电影的缺失就太明显。明末利玛窦带来的《万国全图》,中国作为“远东”落到边上,受到指责。利玛窦把太平洋改画到中间,依然惹怒华夏中心主义者:“中国当居正中,而图置稍西,全属无谓。”(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