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一 非常法兰西
第一章 自由、平等、诱惑
征服还不够,还要懂得如何诱惑。
——伏尔泰,《梅勒普》(Mérope)
比起我们提到“情趣”(pleasure)一词时所指涉的意涵,法文中的“情趣”——le plaisir——定义更加明晰,意象也更加鲜明……在法国人无畏地、欢乐地拥抱生命的人生哲学中,情趣无疑是一个重要元素。
——伊迪丝·沃顿(Edith Wharton),
《法国方式及其意涵》(French Ways and Their Meaning)
我第一次接受法国式吻手礼是在法国总统府——爱丽舍宫的拿破仑三世厅,行吻手礼的人则是法国总统本人。
那是在2002年秋天,是雅克·希拉克(Jacques Chirac)担任法国总统前后一共十二年任期间的第七年。当时小布什(Ceorge W.Bush)总统正着手策划对伊拉克发动战争,法国与美国的关系跌到数十年来的最低点。我刚被《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调任为驻巴黎办事处主任,希拉克接见我以及《纽约时报》国际新闻部的编辑罗杰·科恩(Roger Cohen),目的是宣布由法国主导的战争回避策略,并使其成为头条新闻。那个星期天上午,我们抵达爱丽舍宫时,希拉克跟罗杰握了手,接着以吻手礼(baisemain)欢迎我。
吻手礼这种礼仪在今天被几乎所有六十岁以下的人视为过时,但在传统中却是一个神圣而隆重的动作,历史可追溯到古希腊罗马时代。中世纪时,地方诸侯向领主行吻手礼以表敬意。到了十九世纪,吻手礼的意义有了新的诠释,成为男子向女性传达绅士风范及礼仪的方式。今天依然行吻手礼的男性应该都懂得并且遵守这项礼节的规则:不可以吻戴了手套的手,或是年轻女孩的手;只能吻已婚妇女的手,而且只能在室内进行。
希拉克握住我的右手,温柔地捧着,宛若那是他私人艺术收藏中的一件珍贵瓷器。他将我的手提到他胸前的高度,弯身趋近,然后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品味它的芬芳。紧接着,他的双唇印上我的肌肤。
这个吻不是一种热情的表现。它完全不像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在其长篇巨作《追忆似水年华》(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第一部《斯万家那边》(Du côté de chez Swann)中所描述的那种激情澎湃的情景——叙事者“盲目地、热烈地、疯狂地”抓住并亲吻一名身穿粉红衣装的女子伸向他的手。然而希拉克的吻依然让我感到些许不安。某部分的我觉得它非常迷人,非常风光。但在这个女性为了让人认真看待,必须加倍努力的时代,希拉克在一个专业性的交流场合这么直接地让个人印记流泻而出,并且假定我会喜欢,还是让我内心隐约产生某种不自在。这件事在美国是不可能发生的。如同在法国其他种种情况,那个吻手礼其实是在幽微而又明确地释放“诱惑”。
身为政治家,希拉克自然早已将一整套的诱惑技巧,包括他行之有年的吻手礼,纳入他的外交风格中。当劳拉·布什(Laura Bush)到巴黎参加美国重返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仪式时,希拉克对她行了吻手礼;她将脸略为别开,仿佛要避免让自己的微笑直接满足了希拉克。希拉克也曾吻过美国国务卿赖斯(Condoleezza Rice)的手,而且在同一次访问期间就吻了两次。默克尔(Angela Merkel)当上德国总理隔天,他也以双手捧住默克尔的手,向她行吻手礼;默克尔没有吝于回报这份仪节,随后就宣布德国与法国保持“友善且密切”的关系是非常重要的。
后来我发现希拉克对行吻手礼过于热切。当时担任希拉克发言人的凯瑟琳·科罗纳(Catherine Colonna)告诉我,希拉克没有遵循适当的形式。“他吻得非常好,但我不满意他拘泥于传统法式礼仪行吻手礼的方式,”她说,“这种吻其实应该飘浮在空中,绝不可以接触到肌肤。”就算希拉克知道这一点,他也不会因此改变作风,因为他的吻手之道显然所向披靡。
我慢慢了解“诱惑”在法国的重要性,在这个学习过程中,那次的总统权力之吻不过是我最初的功课之一。随着时间过去,我意识到诱惑在法国的力道和无所不在的程度。在外交官谈论缜密的政策提案场合,四目交接时眼神中荡漾着令人悸动的亲密感,那是诱惑;与年长邻居在早晨偶然相遇时,他展现出风度翩翩的礼貌,那是诱惑;女性友人参加晚宴时如花蝴蝶般浑身散发蜜糖般的娇嗔媚力,那是诱惑;记者同侪趣味横生、似乎能永无止境进行下去的随意漫谈中,也满载着诱惑。最后我学会期待它的出现,自己也不太知道为什么。
“诱惑”一词——名词séduction,动词séduire——是法文中使用得最为泛滥的字眼之一。英文中类似的seduce一字,具有负面的、毫无疑问的性暗示,接近“勾引”;它的语境在法文中却辽阔得多。在法国人使用“诱惑” 一词的场合,英美人士可能会用charm(迷住)、attract(吸引)、engage(引人投入)、entertain(使人愉悦)等词汇。在法国,“诱惑”不一定包含肢体接触。一位“一流诱惑家”(grand séducteur)不见得是个不断勾引他人与其享受鱼水之欢的好色之徒。某人如果被称为“一流诱惑者”,可能是因为他总有办法说服别人接受他的观点。他之所以具有“诱惑天赋”,可能是因为他能温柔细腻地把玩文字,能吸引别人走近端详,能通过无懈可击的逻辑推论合纵连横。被诱惑的目标——无论男性或女性——对这个过程的体验可能像是接受了一场魅力洗礼,或某种磁场拉力,甚或是一种昙花一现、随着晚宴结束也戛然而止的取悦行动。在法国,“诱惑”涵盖了万花筒般的意象。唯一恒定的是它的用意:诱惑是为了吸引、影响或说服,即使一切都只是为了好玩。
诱惑可能出现在任何时刻;可以是冰淇淋小贩、救护车司机或薰衣草花农施展的伎俩。到法国旅游参访的外国人士可能在不知不觉当中,就被法国人的“诱惑力”迷得晕头转向。法国人则不会如此;对他们而言,说服、赢取他人是个日常运动,是本能上就能理解且上手的例行游戏。诱惑者和被诱惑者可能觉得这个过程非常愉快,但也可能对它不甚满意。诱惑游戏可能只是浪费时间,没有达到所欲所求的结果。但当这个游戏玩得巧的时候,能让人身心亢奋,灵感宛如泉涌;而当胜利的一刻到来,喜悦的果实将更加甜美多汁。
这是因为法式诱惑与法国人所谓的“情趣”(plaisir)有着紧密的关系。Plaisir是一种艺术,是要巧心创造并尽情享受各式各样的乐趣。法国人可以自豪自己是个中高手,他们既通过它达到自我满足,也将它作为一种诱惑他人的有效工具。法国人不但创造了充满情趣的消磨时间方式,更将它带到登峰造极的境界:诱人嗅闻的馥郁香氛,引人流连的浪漫花园,让人爱不释手的精巧物品,舍不得结束的美妙对话。他们允许自己满足对乐趣和闲适的需求,而这些在美国极其资本主义、讲究努力工作,甚至禁欲的文化中,经常是不被允许的。而在法国,人际关系的百宝箱底层总是摆放了性爱这玩意儿;它存在于日常生活、商务交流,甚至政治活动中。对法国人而言,那是生活之所以充满悸动的基本要素之一。
纵然法国是世界第五大经济体,法国人数十年来一直在记录并悼念自己的国家如何从一个曾经呼风唤雨的超级强权,逐渐丧失原有的崇高地位。法国的衰退趋势在1940年德国入侵,而法国被迫投降时,俨然成了永远的定局。从那一刻起,法国人时时刻刻都必须面对某种自卑情结,即便他们满口昭示法国的伟大时亦然。“衰退论”无疑已经成为一项全民运动。
近年来,衰退感侵袭的范围已经远超过帝国权威或军事力的领域。法国的生活方式本身也遭到质疑。全球化资本主义代表一切运转都更加快速、更追求效率,不再那么讲究透彻性与个人特质。在当前的法国经济地景中,家庭经营的美丽农场早已大幅减少,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工业仓储。曾经在小型制坊中以手工打造的设计师包款,现在是在中国大量制造。一度在南法格拉斯(Grasse)由香水师傅精心调配的香氛,现在是在纽约的实验室中依据市场研究报告策定的规格特性进行科学化生产。从巴黎放射出来的条条公路边,大型看板上是各种品牌的速食米饭广告。一家知名连锁超市贩售的产品只有一种:冷冻食品。巴黎市中心的西堤岛(Île de la Cité)上一家餐厅餐牌上写的“传统洋葱汤”,其实是以冷冻干燥包制成。以巧夺天工的辞藻及精雕细琢的形式为基础建构出来、着重往返迂回的法式风格外交艺术,早已遭受电子邮件、脸书、推特及全天候新闻播报的严重侵蚀。在法国人被无情卷入的世界中,他们的专精之处不受珍视,而他们完全不擅长的事物,却受到赞颂。
法国有许多不太可爱的地方:它的教育制度僵化;对于承认并包容族群、宗教及人种的多元性,它的立场显得盲目与不情愿;它强调程序与形式,更胜于实际完成;它的杰出政治人物有时会表现出不甚优雅,甚至唐突粗鲁的行为。
然而,法国人依然把一种对感官愉悦、细腻性、神秘感与游戏特质的深切喜爱,浇灌在他们的一切作为中。纵使他们对世界的传统影响力大幅减缩,法国人依旧百折不挠。在每一个人生战场上,他们誓言抵挡衰退和绝望的进犯。他们坚持追求乐趣,致力于让自己显得灵巧、精致、慧黠而且充满感官魅力,而这些都是历史悠久的诱惑游戏中不可或缺的技巧。但这一切又不只是一个游戏;它是法国维持国家影响力的生存策略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这本书的灵感肇始于2008年春天。那时是法国特别不安的时刻,总统萨科齐(Nicolas Sarkozy)上任刚满一年,一项民意调查显示法国民众认为他是第五共和国最差劲的总统。他无法迅速兑现振兴经济的竞选承诺,这被视为对选民的全面背叛,一股“萨科齐厌恶症”甚至应运而生。萨科齐笨拙脱线的个人作风可说完全无法协助他抵抗这个现象。
我大约在此时读到法国外交部三十四岁的讲稿撰写人皮埃尔-路易·科林(Pierre-Louis Colin)发表的新书。他在书中阐述了他肩负的所谓“崇高任务”:对抗由英美自行定义的“正义感”所主导的世界。但这本书的宗旨不是讨论萨科齐领导下的法国如何以新的方式向世界投射国力,而是探讨一个对法国而言同等重要的主题——它其实是一本如何在巴黎找到最漂亮女人的指南。
“巴黎最伟大的奇观不在卢浮宫,”科林写道,“而在巴黎的街道、花园、咖啡馆和精品店中。巴黎最伟大的奇观是那里成千上万的女人——她们的微笑,她们玲珑有致的线条,她们的美腿,不断为所有漫步街头的人带来无上幸福。重点是要知道在哪里观赏她们。”
这本书依据每个街区女性各具风情的特质,将巴黎市区分门别类。就像法国每个地区都拥有自己的美食文化标志,科林认为,巴黎的每个街区也有一定的“女性特色”。
位于巴黎东区一隅的梅尼蒙坦(Ménilmontant)“充斥着毫不知羞的胸线——美轮美奂的胸部起伏经常不受任何胸罩的束缚”。玛德琳(Madeleine)一带则是非常容易邂逅“超级美腿”的地方。
科林将四十到六十岁之间的女人归类为“辛辣熟女”,并说明她们“见证”着“情欲激荡、野心勃勃的性生活,完全拒绝收起武器”。
科林的著作内容可谓彻彻底底的性别歧视。它提供给读者各种技巧,教他们如何在当事人不知情的情况下,观赏婀娜多姿的妙龄保姆及韵味十足的年轻妈妈;如何抓住暴雨袭击的时机,捕捉浑身湿透的女人们衣装掩不住的曲线。这本书在美国完全不可能出版。但在法国,几乎没有人会对它扬起眉毛,而科林显然也写得乐在其中。一名外交政策官员写出如此政治不正确的文字,却没有掀起一片挞伐之声,足见法国社会对于孰轻孰重的考量,确实有其特殊之处。法国人对感官情趣的恣意追求,是法式生活的基本要素。“性趣”与性活力被视为正面的价值,特别是对男性而言;漫不经心地展现这些特质是完全可被社会接受的。这一切都是享受诱惑游戏的一部分。
法国读者对科林著作展现出的宽容,与法国人民对其总统所表现的敌意,形成尖锐的反衬。疲软不振的经济当然是萨科齐当时声望低落的原因之一,但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他还没学会掌握政治诱惑及个人诱惑的艺术。
但他有在努力。萨科齐的第二任夫人塞西莉亚(Cécilia)早先几年离他而去,但在总统大选前夕回到他身边,而后在他就任后又永远抛弃了他。身为法国总统的萨科齐无法忍受自己被认为缺乏性吸引力,他也付不起这个代价。在美国,将性与政治混为一谈是非常危险的事;在法国,这却是无可避免。
塞西莉亚头也不回地离去之后几星期,萨科齐表现出一副寂寞不堪且身心憔悴的模样,整个人显得非常“不法国”。然后他认识了家财万贯、由超级名模改行知名歌手的卡拉·布吕尼(Carla Bruni),并在三个月后与她结婚。萨科齐庆祝就职一周年时,与布吕尼相偕登上《巴黎竞赛》(Paris Match)周刊头版,仿佛他们早已长相厮守。这时的萨科齐看起来性感,而且洋溢着爱情——这是他渴望拥有也需要表现出的模样。
我对法式诱惑游戏的规则和仪式的理解并非一蹴可几,而是经过漫长岁月的积累而得。最初的体验是在我大学时代来到法国的第一天。我抵达巴黎是在1969年的一个夏天深夜,当时身上的行头除了一个大背包,就是高中学了两年的基础法语。那天,美国登陆月球,火车站的书报亭老板亲吻了我的双颊,以庆祝这项成就——以及我的到来。
后来我在法国生活、工作了多年,先是担任《新闻周刊》(Newsweek)海外特派员,然后是《纽约时报》办公室主任。我在城市、小镇、农场、贫穷的移民住宅区及华丽的会客厅之间采访新闻。对于法国人在诱惑之道上所付出超乎想象的心力,我慢慢将之理解为深嵌在法国文化中的一种性格表现。诱惑是一种非官方意识形态,是一个在日常假设以及行为标准中,可说已经被法典化的指导原则;它的存在坚实、巩固,而且稀松平常,基本上就等于一种自动模式。它的发生是如此自然,法国人自身经常不会特别注意到它,甚至根本就是当局者迷。但当别人促使他们意识到诱惑在他们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他们又常常对这个概念深深着迷,急切地想去探索。
当我确实明白诱惑是法国人生活中的一种驱动力,我感觉自己仿佛戴上了一副3D眼镜,原先混乱交错的轮廓顿时聚焦为层次分明的影像。我忽然清楚地看到,法国人对诱惑的冲动可以套用在法式生活的许多面向。诱惑者使用的工具——盼望、承诺、诱引——在法国的历史与政治、文化与风格、饮食与外交、文学与礼俗中,是非常强劲的动力引擎。如同法国许多其他事物,诱惑的力量及影响具有深刻的中央化现象。巴黎作为法国首善之区及法国企业、媒体、时尚设计师、知识分子的集中地,自然在此也最容易侦测到诱惑的脉动,感受它如何掌控着法式生活。无论我走到法国任何地方,总感觉条条道路似乎无不通回巴黎;同理,诱惑的文化必然性是在巴黎孕育而生,因此,即使是在阴沉的郊区或遥远的乡间,也很难不感觉到它的无远弗届。
法式诱惑——以及法式生活——的关键要素之一,在于“过程”。粗鲁轻蔑的服务生、不屑一顾的店员、要求出示一份又一份无聊文件的小公务员,他们都在玩着一种变态版的诱惑游戏,将焦急的等待过程无限上纲化。
当我决定比较有系统地(这可能也是法国人自己会采取的方式)探索“法式诱惑”的意义时,我是从字词开始研究的。我设定了Google通报服务,以便即时掌握séduire(诱惑/动词)、séduction(诱惑/名词)、séduit(诱惑/过去分词)等字眼在法国媒体中出现的状况。结果,有时我一天就要点击十多份网络内容。
接下来,我在为期三个月的时间里对这些Google通报进行分析研究。我的研究助理和我发现,这些字的发生次数超过六百次,并可分为九个类别。有些出处的主题很容易预测,例如爱情与性、时尚与风格,或旅游;有些则比较难以预期,例如总统、商业、美食、艺术的“诱惑能量”;有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字眼叫作“反诱惑”(anti-séduction),意指人缺乏诱惑技巧或物品缺乏诱惑特性;还有一个令人想到军事代号的词汇——“诱惑行动”(opération séduction),它指的其实是设法征服民众的行动方案。相较之下,英语会用感觉比较柔和、操作层级较低的“charm offensive——魅力攻势”表达这个意思。
出现最多的两个类别是“诱惑行动”及商业中的“诱惑”,亦即销售“具诱惑力”的商品,两者分别都出现在90篇以上的文章中。其次是艺术类别中“诱惑”社会大众的80篇文章。爱情与性这个类别只出现在34篇文章里,旅游类别是25篇,时尚则是15篇。“反诱惑”与美食同样是11篇。总统的“诱惑力”居少数,其中奥巴马(Barack Obama)有10篇,萨科齐则只有区区2篇。
诱惑在法国人的意识中似乎无所不在。2009年5月,教宗访问以色列时呼吁成立巴勒斯坦国,法国媒体纷纷表示教宗“成功诱惑了巴勒斯坦人”。美术馆无不希望“诱惑”更多的参观民众。萨科齐的政治策略重点是“诱惑年轻族群”。北法酪农的罢工行动不仅仅是罢工,更是在执行一场“诱惑任务”,一方面与乳制品加工业者进行交涉,一方面向消费者说明他们为什么封锁卡车通行及集乳点的运作。雪铁龙DS车款的内装充满“诱惑精神”。伊朗总统候选人米尔-侯赛因·穆萨维(Mir-Hossein Mousavi)“知道如何运用所有政治领域的现代技术进行诱惑”。有史以来最“具诱惑力”的商品是电脑及手机;戴尔(Dell)笔电销售率下滑,原因是该公司“不知如何诱惑”消费者。
这个字眼也被拿来以反讽的方式运用,有时还刻意借此产生一种一本正经的效果。左派报纸《解放报》(Libération)曾经刊登一篇占据两幅版面的文章,标题为《阿富汗:法军启动诱惑模式》,其中的插图则是一张全副武装的法国军人举起大型自动武器瞄准读者的照片。我以为再也不可能有任何标题比这个更为耸动,直到有一天我在同一份报纸上看到另一篇关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塞尔维亚人如何在斯雷布雷尼察(Srebrenica)处决八千名波斯尼亚人的文章。该文标题是《斯雷布雷尼察:塞尔维亚提出道歉,借以诱惑欧盟》。
至于“诱惑行动”一词,它出现的文章主题林林总总,从高尔夫球运动到高中教育、从农业到医院、从环境到商业,可谓无所不包。有一篇报道文章的标题是《清除(draguer)淤积物的诱惑行动》,内容是关于一项清理受污染港口的作业。第一句写道:“你认为淤积物不性感?”文章接着说明该地区正在设法说服中央政府,接受其淤积物清理及土地使用计划。但在法文俗语中,draguer一字也是“勾引”之意,类似“泡妞”中的“泡”或“把妹”中的“把”。因此这个标题也可以解读为“勾引淤积物的诱惑行动”——如此一来,我们就不难理解文章开头为什么会有那句话了。
诱惑一词不再令我讶异,我已经被它淹没。
我跟一些法国作家及思想家讨论过这个概念,结果很快便发现这个新话题夹带着特殊风险。例如,有一次我采访帕斯卡·布鲁克纳(Pascal Bruckner),他是一位哲学家及散文家,写过许多文章探讨男女关系中的失序状态。采访地点在巴黎一家豪华酒店的咖啡厅,由于我们坐得近,话题又牵涉到“诱惑”,一种我没预期到的亲密氛围很快蔓延开来。我赶快戴上厚厚的阅读眼镜,摆出一副严肃的姿态,并夹紧双膝,双手置于其上,然后故作若无其事地将话题转到他女儿身上。我一心想避免自己显得在跟他打情骂俏。(显然我是多虑了。几个月后我在一次私人电影放映会中和他巧遇,结果他根本没认出我。唉,这些爱放电的法国男人!)
当我跟法国女人谈到我在研究法国文化中“诱惑”的概念,她们立刻明白我在做什么,并以一种心有戚戚焉的心情轻松地与我交流。相较之下,当我向法国男人描述我的研究计划,他们的反应有两种——有些男人会像在车头灯照射下受惊的小鹿般慌张失措,仿佛在说“让我逃开这个既可悲又疯狂的美国熟女吧!”另一些男人则以略显过头的热切之情,积极投入这个讨论。
有天早上,我拜访了一家美术馆,跟馆长走下螺旋阶梯时,我提到“诱惑”和“法国”两个词。他骤然停下脚步,扶住栏杆,兴奋难耐地向我靠了过来,把我吓得退后一步。“诱惑——或许它代表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惊呼,“一个人可能在餐厅、在咖啡馆找到他此生的梦中情人。一开始只是单纯而愚蠢的一句话,‘可以帮我把盐递过来吗?’或‘帮我把水瓶递过来好吗?’然后,眼神交会了!”
在我的研究初期,我曾经遭受残酷的打击。有人告诉我,虽然我可以尝试玩这场游戏,但我赌定会输。传达这个灰暗讯息给我的人是一名法国前总统,这次不是希拉克,而是他的前辈——瓦勒里·季斯卡·德斯坦(Valérie Giscard d'Estaing)。
我们的会晤地点是他的住处,位于巴黎十六区一条僻静的街上。我们的交流多数时候都非常愉快,他试着在我们之间建立起共同点。他告诉我有一次他造访我的故乡——纽约州的水牛城,那时他二十三岁。在横越大西洋的玛丽皇后号上,他邂逅了一位“非常友善而甜美的女孩”。女孩当时就读瓦萨学院(Vassar College),住在水牛城。她成为他的女友,他还曾到她家拜访。他们一起游览了尼亚加拉大瀑布。季斯卡向她坦言他对美国的喜爱。他甚少提到美国人,但表示自己深受美国辽阔土地的吸引,甚至梦想有朝一日能在美国西南部买下一座农场。
这席话为我想谈的主题揭开了序幕。我知道,要请一名法国前总统通过诱惑的观点讨论他的国家,简直是胆大妄为。所以我采取比较间接的途径。假设他正在这么一座农场上与一群美国人用餐,其中一位客人请教他,“总统先生,可否请您向我们说明我们可以用什么方式理解您的国家?”
我访问季斯卡时,他已是八十多岁高龄,年高德昭的他更加相信自己掌握一切的真相。他抗拒跟我玩这场游戏的念头。“我的答案简单明白——你无法理解,”他说,“我从来不曾遇过任何美国人,能真正理解法国社会运转的动力。”
他说,法国的运作方式像是一个“极其诡异的系统,从外面无法透视,在它内部的生活倒是相当美好,只是跟任何其他地方都不同”。
“法国人不玩好客这一套,”他接着说,“完全不。他们可以很慷慨。他们可能说,‘这里有一些美国人,我们得做点什么。邀请他们过来吃饭好了。’可是一次以后,这件事就结束了。责任已尽。美国人要能打进法国的制度里?门儿都没有。我们这个社会非常古老,被高度区隔化为成千上万的迷你层级,每一个人都低于某人一等,但又高于某人一等。相互接纳或许可能,但不可能想要同进同出。法国人都希望待在自己的文化和教育圈子内,绝对不可能想改变。”
他这番话让我震惊得差点失去平衡,跌落在地。
后来我跟英国《泰晤士报》(The Times)驻巴黎资深特派员查尔斯·布雷姆纳(Charles Bremner)谈到这段对话,他鼓励我不要灰心。“或许法国人对自己不像外人那么有洞悉能力,”他说,“诱惑已经根深蒂固在他们的文化里,或许他们根本不会想到要去思考它。就像金鱼不会知道什么是水一样。”
这样一来,我又鼓起勇气继续进行探究。
数世纪以来,对法式诱惑观察最敏锐的专家,无疑是法国的宫廷交际花。比起她们的青春、美貌及性爱功力,她们更可贵之处在于人生的历练与成熟睿智。因此,我向今日法国的两位社交名媛讨教:阿丽尔·朵巴丝勒(Arielle Dombasle)及伊娜·德拉弗拉桑热(Inès de la Fressange)。对我而言,她们都是将法式交际艺术发挥到极致的经典偶像。
这两人之间有非常多相似之处。她们都具有拉丁根源:德拉弗拉桑热的母亲是阿根廷人;朵巴丝勒则在墨西哥度过童年。这让她们有了某种异邦人的身份,必须努力学习法国的社会规则。她们都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游艺于社交圈也都超过半个甲子。她们的行动举止快速流畅,宛如灵猫;朵巴丝勒是演员、歌手及舞蹈家,德拉弗拉桑热则在成为设计师前当过香奈儿的品牌模特儿。两人都不可思议地高挑纤细,窈窕的身躯随时等待旁人的窥探。两人都是精明能干的商场女将,也了解自己需要不断地行销自己的美貌及吸引力。她们都非常专业,完全清楚自己的权力所在,也知道该如何运用。她们也同为法国国宝级人物,两人都曾获颁“荣誉军团”(Légion d'honneur)勋章。
她们之间的主要差别是推销自己外貌的方式。朵巴丝勒似乎总是经过特意打扮,外形永远精雕细琢。德拉弗拉桑热则是两个小孩的妈,经常穿着牛仔裤与便鞋,而且还会抽烟。她流露着某种远低于她实际年龄的天真无邪。
某天下午茶时刻,朵巴丝勒将诱惑比拟成一座人际沟通战场。“诱惑的传达泰半是通过话语——那可以是你实际说出的话,或是你通过沉默间接表达的意涵,”她说,“关键即在于此。Voilà(就这么简单)。”
我实在不懂她的意思,只好请她解释。“你必须像在打仗一样,小心翼翼地选择你的用字遣词,”她说,“你的诱惑方式取决于你是想赢还是想输。”
比如说,打一场战役的目的可能是要出其不意,借机挫伤对手的战斗力。“你可能反其道而行,让敌人一下子失去平衡。”她说,“诱惑不是一个轻浮的游戏,绝不是。它是一场战争。”
我深受鼓舞。“我懂得战争,”我说,“我曾经担任战地特派员。我不了解诱惑,但我了解战争。”
朵巴丝勒和我找到了共同的立足点。她解释说,诱惑的战争不具暴力性。女战士必须避免自己在敌手面前表现得不堪一击,因为这样轻易露白必将遭受创伤。朵巴丝勒不介意在《巴黎竞赛》杂志封面,或是疯马夜总会(Crazy Horse)数以百计的观众眼前裸露姣好的胸部,但她强调裸露是一种极为脆弱的武器,必须非常谨慎地使用。床笫之间的战场游戏规则显然有所不同。“裸体具有极端暴力的视觉性,”她说,“我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在我先生面前裸体走动。永远,永远不可能。”
“所以你只有在浴室才会裸体?”我问。
“我自己一个人时会裸体,在他怀里时会裸体,但绝不会在早晨某种愚蠢的自然状态或其他不经意的时候裸体。绝不会。”
“所以裸体不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当然不是。但这我们本来就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这码子事?我心想。
我告诉她美国的情形有多么不一样,很多美国女性感觉裸体在卧室里走动是非常奔放、非常性感的事。我心里揣测,她那么坚持隐藏不露的价值,恐怕只是年华逐渐逝去的性感偶像奋力想抓住青春时的一种装模作样的姿态罢了。当时有一名我们办公室的年轻法国女记者跟我一起,所以我就转身问她,“假设你现在跟人在亲热,某个时候你想下床去浴室,这时你不会全身赤裸吗?”
“不会,”她回答,“不单单因为害臊。只是,你知道的……”
我也绝对不该在我先生面前裸体,朵巴丝勒这么向我建议。“绝对不要,”她说,“否则他就不会请你吃午餐了。”
她现在对这个话题兴致勃勃。“人与裸体的关系,与爱情的关系,与男人的关系,与女人的关系——这一切都包含高度的复杂性和危险性。”她说,“我这一生一向觉得能够积极战斗,掌控自己的人生,这是极为正面的。”
她对我的工作也提出类似的建言:我应该做一个现代交际花,好好运用我的专业赋予我的武器。“你是一位认真的记者,一位真正能在女性解放后代表女性力量的记者,”她说,“你成功完成了许多扎实的事,许多政治及外交方面的沉重任务。所以现在如果你能发现自己体内还有另外一位女人,一位在你接触到法国以后才诞生的女人,这一定非常有意思。”
但我从来就不是那种憧憬着乘坐浪漫激情的旋转马车、结交充满神秘魅力的高卢男子好增进法文口语能力的女人。我喜欢读各种虚构或现实的美国女子到法国寻爱的故事,看那些女人如何毅然决然地抛下工作,结束不愉快的感情,漂洋过海来到法国,与阅历丰富、体态优美、情话绵绵、出口成章的法兰西男子共谱恋曲,并终于发现性爱是何等美妙,咖啡又是多么香醇。但这并不代表我也会这么做。
对我而言,朵巴丝勒实在是性感过了头。接下来我把箭头转向伊娜·德拉弗拉桑热。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是为了帮《新闻周刊》采访巴黎时装秀,当时她是个花漾青春、浑身带电的走秀模特儿。即使早在那个年代,德拉弗拉桑热就已经不是个普通的时装模特儿。她是一位法国侯爵的女儿,而且难以想象地富有。
三十年后,在2009年的一次网络投票中,她被选为“La Parisienne”——最经典的巴黎女郎。她拥有飞跃羚羊般的修长双腿,小酒馆歌手般嘶哑的嗓音,娇艳动人、活灵活现的眼神,即兴喜剧演员的幽默感,以及奥黛丽·赫本(Audrey Hepburn)那种迷煞人的微笑。旁人很难不受到这种女人的吸引。
德拉弗拉桑热告诉我,我的主题太大、太严肃,我应该设法自己拥有一些第一手经验才对。“你对这件事要有一种责任感,”她说,“你不可能想讨论诱惑、时尚、政治或美感,但自己却没有一个法国情人。对,对!加上这一笔才算完整!”
“可是我爱的是我先生,而且我有小孩。”我抗议道。
“那更好——一个美国女人住巴黎如果不想结婚又不想有小孩,最后一定会离开法国!”她如此回答。
我告诉她我不需要找法国情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时,我曾经短暂地和法国男人交往过,他家拥有一座城堡,有一大批马和一群仆人。
她说这是题外话。“一切都跟态度有关。”她说,“如果你想在巴黎过着尼姑般的生活,当一个美式作风的记者,写一堆充斥资讯与统计数字的文章,这倒也不是不有趣,但就是缺乏浪漫。”
她告诉我,如果要有一个正确的开始,我得先换个发型,买些新行头,并到土耳其浴室放松,“感受一些情趣”。然后她说,“你坐上露天咖啡座,告诉自己:Voilà,就这么简单,有事情会发生了。接着你会看到,真有事情会发生。”
我想到电影《月光女人》(Clair de femme)中的一个场景,伊夫·蒙当(Yves Montand)走出计程车,不巧撞到罗密·施耐德(Romy Schneider),然后他们一起坐进咖啡馆。不久后,他已经在她的香闺里。
“你应该在美好的夜晚与情人一起漫步巴黎的街道,到蒙马特(Montmartre)拾级而上,浪迹塞纳河畔,在小酒馆喝浓汤。”她说,“然后你们可以到多维尔(Deauville)[1],沿着海岸夜游,吃鲜虾吃到清晨四点。这时你先生如果打电话给你,你就说,‘没这回事!你听到背景中有海浪的声响是自己在幻想。’”
她强调,只要恋情不曝光,一切就会安然无事。“绝不要告诉他任何事。没有理由让他难堪。你们拥有夫妻共同打造的基础,有两个人的历史,有婚姻的约束。你们已经建立了你们可以自豪的东西,这么一点小小的罗曼史不会打乱这一切。找到某种方式写它,让读者可以感觉到些什么,但又无法进一步查证。”
最后我们达成妥协:我会交一个“虚拟法国情人”,他会是我的灵魂伴侣,但只跟我演戏。“不一定非得激情狂野不可。”她说道。
接下来,她的话让我不得不做出决定。她说,岁月不饶人,我已经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她告诉我,“不久以后,你唯一能想的就是你的猫咪,你的狗狗,你的刺绣,你的花园。你的关节炎则会让你没法在夜里长时间漫步。”
隔天早上,我和我先生安迪用早餐时,开始设想可能人选的名单:我的楼下邻居,一名头发灰白的退休企业主管,即使骑脚踏车上超市也要工整地围着羊绒围巾,穿上高雅的斜纹呢休闲外套;一位作家兼电台谈话秀主持人,聪明风趣,而且很安全地是个男同志;一位知名舞台剧及电影演员,但我担心他会过于投入这个角色的演出;一位表示他乐于协助的同僚,只可惜他是英国人;一名对十九世纪绘画非常热衷的前外交官,但我很快就将他排除在外,因为他妻子远在国外,因此这个对象恐怕带有风险。我请安迪给我意见。他放下手上那碗谷麦牛奶粥,戴上眼镜。“我怎么觉得,你好像不应该告诉我这件事。”他说。
一旦我开始集中注意力在诱惑这件事上,便开始在一些从没注意到它存在的地方发现它的踪迹。某天早上我泡咖啡时,发现我常买的“黑卡牌”(Carte Noire)咖啡包装上写着“芳名欲望的咖啡”。
安迪觉得这不值得惊奇。“纽约的Chock Full o'Nuts不也称自己是‘来自天堂的咖啡’吗?”他干巴巴地说。
“天堂代表天上云间,纯净,不受玷污,”我回答道,“欲望却是一种肉体感受。”
诱惑仿佛是不会停止闪烁的霓虹灯。有一次从巴黎到贡比涅(Compiègne)的路上,我看到一栋一层楼的椭圆形预铸式建筑,上面有一块招牌写着“诱惑汽车”(Auto Séduction)。这名字乍看像是“自动诱惑”的意思,我以为那是一间满足个人性需求的色情俱乐部。结果不是,那真是一家汽车修理厂。它的网站上写着:“您的满足,是我们的唯一目标。”我打电话问修车厂老板西尔文·希迪亚克(Sylvain Chidiac),他说他选这个名字并没有性暗示的用意。起初他想取“尊荣汽车”(Auto Prestige),但这名字已经被别家公司用了。“接着‘诱惑汽车’就顺理成章地闯进我的脑袋。”
即使是法国将总统选举分成两轮举行的方式,也可以从诱惑的角度加以解读。据说法国选民在第一轮时投的票代表他们的心,第二轮投的则是他们的理念。候选人进行第二轮选举角逐时,必须设法在保有既有选票的同时,又争取到对手的一部分选票。《当代价值》(Valeurs actuelles)杂志对这个现象下了掷地有声的精辟定义:séduire pour réduire——为减少而诱惑,亦即诱惑对手支持者,让对手票源减少。
我通过一个古老的故事,发现法国的自我概念中也有诱惑的影子。让·德·拉封丹(Jean de la Fontaine)的《寓言》(Fables)是一本十七世纪的道德寓言故事集,在法国的学校中都有教授。这些故事中的人物所展现的,经常是巧智胜过蛮力的道理。法国人认为,他们这个跟德州面积大致相当的国家之所以能将国力投射于全世界,不是因为蛮横暴力、军事力量或强大的经济力,而是法国被人想象出来的神话力量,一种诱使他国向往自己能变得像法国的能力。
法国也是一个核武大国,它有殖民的历史,现在在阿富汗和象牙海岸还有军队部署。过去作为一个殖民国家,法国拥抱的不是既张且显的帝国运命,而是一种“文明开化任务”或“文明使命”(mission civilisatrice)。英国殖民者虽然也有“将文明散播到遥远国度”之类的言论,但他们习惯将殖民地的臣民视为永远的“他者”;相反,法国人自认自己的使命是将被殖民者同化为法国人。他们灌输殖民地的子民,只要接受法国的语言、文化和价值体系,他们也可以变成完美的文明人——也就是法国人。法国人天真地以为,这几个因素真的可以决定国族依归。
在外交政策领域,法国无疑是“软实力”的全球性案例研究对象。软实力就是通过“吸引力”而非“胁迫力”吸引他人的能力,这个词汇的首创者是美国哈佛大学的约瑟夫·奈(Joseph Nye),但这个概念本身非常法国。有一次,奈教授的受访内容被译成法文,他所谓“软实力公式”中所含的“吸引力”一项,在法文中即被表达成“诱惑力”。
希拉克总统的吻手礼成为一种符号,象征着我对法国人需要做的了解。无论我把吻手礼的事告诉哪一位法国人,他们都认为我不该感到被冒犯;所有人都觉得我的故事很好笑。作家莫娜·奥祖夫(Mona Ozouf)将之描述为“带着一丝反讽意味、略具戏剧性的姿态”。法国国务委员会(Conseil d'État)成员,也就是法国最高行政法院的法学专家兼作家苏菲-卡洛琳·德·马尔热里(Sophie-Caroline de Margerie)解释说,波兰贵族行吻手礼的方式带有更加强烈的感官性质。她抓起我的手,但只是蜻蜓点水似的略加示范了一下。她可能认为如果真的吻下去,感觉会太过亲密。
但法国广告业领导集团阳狮(Publicis)董事长莫里斯·莱维(Maurice Lévy)完全不这么想。他给我扎扎实实地上了吻手礼的一课。
莱维高大而健壮,浑身散发沉稳且无拘无束的潇洒气息。他在位于香榭丽舍大道上的公司总部迎接我,地点是一个以白色为设计基调的接待区。我诱使他说了几句英文。有人告诉过我,他会刻意保留强烈的法国口音,然后不好意思地道歉,这一切都是他随身助理口中所谓的“French touch—法国况味”。他不会做强迫性的推销。当他想要强调某一点时,他会慢慢地闭起眼睛,双唇略微张开,往后躺进座椅靠背。但他欢迎我的方式——大大的、有力的握手,命令般地要求开始谈公事——也证实了其他人与我分享过的他们对他的看法。莱维骨子里确实是个精明强悍的生意人,一个狡猾的掠食动物,他凭借这些特质建立起全球第四大广告及公关帝国。
显然他已经事先听过详细简报,相当了解我的出书计划和我对法式生活中诱惑及感官情趣等主题的兴趣。安排这次访问的中间人想必早已告诉他我对吻手礼的强烈好奇,因为莱维忽然将话题从广告市场的全球化转移到我的右手。“您提到吻手礼的事……”他说着,虽然主动提起这个话题的人是他而不是我。他告诉我,男人的嘴唇绝不应该“effleurer”对方的手。Effleurer这个法文字很难翻译。它有“掠过”或“轻轻拂过”的意涵,它的发音和拼音方式则类似法文中的“花”(fleur)。这令我想到,莱维第一次用到这字的时候,可能带有那么点对花瓣的指涉,某种轻触脆弱事物时的细腻动作。
“不可以effleurer对方的手!绝对不可以!”他说,“如果effleurer了对方的手,就是在传达一个特别的讯息。”
这时他站了起来,同时也命令我起身。
“真正的吻手礼是像这样。”他说着,然后弯腰执起我的手,将他的唇在我手背肌肤上方一根发丝的距离轻轻掠过。在把我的手交还给我之前,他以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轻轻按压了一下。“我不能真的碰到,但您应该感觉我非常贴近。”
“如果我这么做,”他边说边往后略退一步,“那距离就太远了。我必须做得够近,您必须几乎能感受到我的呼吸。”
我开始紧张起来,生怕他众多助理中任何一人这时会走进来,撞见我们在行吻手礼。
这时,他第二次吻了我的手。他让嘴唇轻轻贴上我的手背。他把这个吻定义为“疼爱”——带着亲密情感。“这样的话,就表示我相当喜欢这个人,我跟她有很不错的关系,而她也知道这点,”他说,“就像这样。”
“接下来是最后一道示范,”他说,“也就是‘effleurer’。我是这么做的。”
所以我们终究还是要effleurer……
他双唇微启,上下移动着挑逗我的手。这个轻吻持续大概不超过两秒钟。我感受到他温暖的气息,以及一丝被搔痒的感觉,仿佛一只蝴蝶的翅膀碰触到我的手。我惊叹于对方能够如此熟练地同时做出开合双唇和上下移动的双重动作。关于那个动作的记忆,宛如扑鼻的异国香水般流连在我的心头,久久不会散去。
“我这个吻的意思是在说,我喜欢您,”他解释道,“如果我又轻轻刷过我的嘴唇,那就代表——”
我打断他:“那就代表您可能有某些更为复杂且神秘的意图——”
“不不不不不,”他回答,“它的意思很清楚:‘今晚您愿意与我共度春宵吗?’”
“喔,原来比我想的更直接!”我说。
“不,等等。这不叫更直接,”他说道,“只是很单纯地表示:这是最终的目的。”
我顿时哑口无言。一家全球名列前茅的大公司董事长刚教了我法国男人如何可以不发一言地要求女人跟他上床。对此我该做何回应?
我当下将话题扯回希拉克。“好吧,可是我还知道第四种吻手礼。”我说。我告诉莱维,那星期我参加了希拉克举办的一场酒会,看到他欢迎好友——前任部长西蒙娜·韦伊(Simone Veil)的方式。希拉克三度展开双臂,伸出双手,仿佛他正在一出百老汇音乐剧中从侧翼奔向舞台中央。然后他抓住韦伊的手,响亮地重重吻了一大口。
“或许那是‘希拉克式吻手礼’?”我问。
“不是,”莱维回答,“西蒙娜也是我的朋友,当我看到她时,我会这么做。来吧——啊,对,这里。”
莱维大剌剌地在我手背印上响滋滋的一吻。“这是如假包换的疼爱。”他说。
(1) 位于法国北部诺曼底海滨的度假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