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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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池

鹤群飞临山顶。山顶上有一个椭圆形的小湖。

环围着小湖的是一带疏疏密密的芦苇洲,簇拥着芦苇洲的是一圈参差斑驳的杂树林。宁静的小湖上游弋着一群欢天喜地的鸭子。

这是一个挺不错的宿营地。

鹤群在降落之前解散了队伍。它们以自己喜欢的姿态着陆。有的鹤在收翅之前喜欢用细长的脚奔跑一段,而将背部的毛竖起来以减缓前冲力;有的鹤在长足点地之后又拍翅升腾,然后再点地,再升腾,把降落的过程美化成一个舞蹈;有的鹤则把收翅的时间把握得非常精确,在双足触地那一瞬间正好使上升的力和下落的体重相等,动作简洁、轻灵而老到。

鹤在着陆后总会兴奋地鸣叫。它们可以长时间地在天空飞翔,但它们不能不回到大地上来。仙鹤的称谓只是人类对它们的赞叹,养育它们的还是天空下的大地。

它们仰天长鸣,它们俯地轻啄。

它们向往天空,它们亲近大地。

兴奋的动乱不久就平静下来了。它们得抓紧夜幕降临之前的时间做很多事:觅食、梳洗、选定宿处。当然,觅食是最重要的。

鹤群在觅食时散得很开,彼此间距一般在十米之外。它们神情专注地在滩涂上寻找野果、块茎、昆虫、蚯蚓;在浅水里捕鱼捉虾。它们在涉水时尽量不弄出声音,不时停下脚步埋头不动,把目光沉到水下,静等鱼虾的游近。这些渔猎老手不会受水的折射的欺骗,尖长的喙一啄一个准儿。

大顶子本是渔猎高手,如今不行了——原来百发百中的叼鱼动作总是够不上猎物,即使够上了,鱼虾也大多能逃走。它的上下喙已不能完全咬合。断喙还影响到吞咽动作的完成,这是更麻烦的事。它已经挨了一天饿,可其他鹤并不知道。

这会儿,大顶子埋头守着一个田螺。它没法啄碎螺壳,只能耐心等候猎物出壳。这种饥饿中的等待容易引起焦躁,焦躁的情绪又加剧了饥饿的痛苦。

终于,田螺蠕动起来,小心翼翼地从螺壳里探出了柔软的身体……

大顶子及时出击。它啄到了螺体,可不配套的喙未能咬住。田螺忙把身体缩回到它的“坦克”里。大顶子又失败了。

这会儿,一只老鹤在作环湖飞行。虽然降落之前已作过集体考察,但这只阅历丰富的老鹤还是有点不放心。

鹤群是没有头领的。这只老鹤只是为它和它的家庭不放心。

巨大的夕阳红如鹤顶。老鹤从容不迫地作环湖飞行,看上去像在作悠闲的“散步”。它轻灵的身姿在橙色的背景上成为一幅镶着金边的剪影。

因为有了仙鹤的降临,天池成了名副其实的天池。突然出现的仙景让湖边的一个人看得发了呆。

这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这个天池是他承包的鱼塘。他是在湖岸树林里的一个寮棚里观望。他不敢走出寮棚,只怕惊走了这些美丽的大鸟。

老鹤没有发现老人,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个寮棚。这一带的树木非常茂密。老鹤发现了一队野鸭在湖边游弋,这使老鹤放心。鹤和野鸭常常相遇,它们没多少往来,但彼此都确认是友邻。多一个友邻意味着多一分安全。

其实,老鹤弄错了,这是一群家鸭。

在空中,连鹰也不敢冒犯鹤群。在地上,它们就得对狐狸、水獭之类防备着点。若是明着对抗,狐狸之类不是鹤的对手,鹤要防备的只是夜间的偷袭。鹤是坚强而自信的动物,它们真正害怕的可能只有一个对手——人类。

不过,鹤群这一次遇上的这个人是一位善良随和的老人。它们幸运地获得了一个和平而宁静的夜晚。

当黎明的青光在天池的细浪上粼粼闪动时,鹤群就开始了它们的早餐。它们的早餐进行得比较仓促。路漫漫其修远兮,它们必须在起飞之前尽量吃饱肚子。

先是一只鹤鸣叫:“嚯噢,嚯噢……”

接着是所有的鹤都鸣叫,鸣叫声参差不齐,此起彼伏,一片嘹亮。

大合唱起到了鼓动作用,鹤群兴奋起来,躁动起来,终于纷纷起飞。起飞得经过一段拍翅奔跑的时间。芦苇和蒲草似乎受到了感染,在它们的身旁兴奋地摇摆着。刚刚离地时,它们细长的双腿是直垂的,不久就作后斜,和挺直的头颈成为一条直线。

先起飞的鹤缓缓盘飞,在空中等待同伴。

编队是在空中进行的,进行得相当熟练。

大顶子挣扎着作了几次起飞的努力,都失败了。它无力的双翅再也托不起它的身体了。它终于放弃了努力,双翅可怜兮兮地垂在身体两侧,昂起头,嘶声呼喊着它的无奈和恐惧。地面上只剩下它孤零零的一个了。

编队完毕的鹤群发现了大顶子的情况,在大顶子的上空盘旋着,呼唤着。

“特尔,特尔……”鹤群呼唤着。

“嚯噢,嚯噢……”鹤群鼓动着。

“呃噢,呃噢……”大顶子悲号着。

鹤群降落在大顶子身旁,一个个伸着头颈用各种声音向大顶子探问。

大顶子拖着双翅走了几步,趴下了,把长脖子尽力后仰直到触及背羽,然后无声地左右摇晃着头。它用这种“严重的”身体语言向伙伴们诉说它的困顿和留恋。

鹤群骚动着,乱哄哄的,整个是一筹莫展的样子。这可怎么办呢?

太阳突然从地平线上跳起,无数道金光射向鹤的眼睛。

鹤群吃了一惊。它们应当上路了,再不能延迟了。

鹤群在空中重新编队之后,又作了许多次盘飞。

这一次,大顶子趴在地面上不再呼叫,把头颈向前直伸,默默地、眼睁睁地看着它的部落。

鹤群终于启程了,不久消失在云层里。一声一声悲哀的鹤唳从云层落下来,播撒在蓝晶晶的天池里。

鹤群飞走半小时之后,白发老人才走出寮棚,划着一只小划子出现在湖上。他当然是朝着大顶子所在的芦苇洲而来的。

大顶子警觉起来,竖起头颈,戒备着。

小划子划近了。老人觉得这只病鹤有点怪,似乎缺了一点什么,到底缺了点什么呢?哦,对了——它的喙短了一截!鹤怎么会折断喙的呢?这恐怕是一件麻烦的事。

“嘟,嘟嘟……”白发老汉记不起鹤是怎么叫的了,就用这个招呼鸡的声音来表示善意。他怕鹤误会他的善意而飞走。

大顶子奋力站起来,挣扎着收拢下垂的翅膀,细长的腿在微微颤抖,暗褐色的眼睛喷射出凶光。

大顶子这会儿正缺少一个发泄仇恨的对象呢!

老汉刚从小船向芦苇洲跨出一只脚,鹤就疯狂地扑了上去。它奋力蹬腿,扇动翅膀,举喙向老汉的脸部猛啄。

猝不及防的老汉下意识地举臂抵挡,一脚踩空,摔倒在水里。疯狂的攻击者也訇然跌在水里。老汉随手从舱里扯开一张网,哗啦一下罩住了大鸟。

虚弱不堪的大顶子在一阵狂乱的挣扎之后昏了过去。

老汉小心地把大顶子抱到了寮棚里。

昏睡半天之后大顶子才醒来。进食起先是被动的,强行塞进大顶子嘴里的是捣成糊状的泥鳅。大顶子一点也不配合,如果没有一个男孩的协助,白发老汉很难完成这项艰难的工作。

男孩是老汉的孙子,每个星期都上山来和爷爷一起过星期天。

老汉在第二天就让大顶子恢复了自由,听凭大顶子离开寮棚到湖上去。乘鹤昏睡时,老汉已经“密”住了鹤的翅膀。这么做是为了鹤好——这只孤鹤如果就这么飞去,必会被天敌所杀或者饿死。老汉已经明白了这只鹤虚弱至此的原因。

发现自己失去了飞翔的本领,大顶子焦躁、暴怒、悲鸣不已。鹤怎么可以失去天空啊!

一天之后,大顶子又虚弱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老汉又来强迫它进食。如此反复了几次,大顶子才慢慢平静下来。它整日在芦苇洲闷闷不乐地踯躅,或者站在水里久久地仰望深秋的天空。这家伙有点像被流放的名士。

稍能宽慰大顶子的是那群鸭子。这群家鸭是白发老汉养的,一共八只。充足的食料和优裕的环境使它们个个壮硕非常,还真有点野鸭的精气神哩。

家鸭是不认识鹤的。那天,鹤群从天而降时,鸭群不免有点惊惶。它们不敢靠近这些白色的大鸟,只有远远地观察着。它们很快就确认这些高大的鸟并非猛禽。它们发现鹤群在第二天早上就不见了——不,留下了一只。

这天早晨,鸭群横越天池,来拜访大顶子。

鸭群的头领是一只羽色鲜亮的公鸭。它让它的部队以一种特别缓慢柔和的动作向大顶子靠拢。

“呷,呷……”头鸭不卑不亢地打招呼,还配合着优雅的点头动作。

大顶子作了回应:“噢,噢……”因为缺了一截喙,它觉得自己的叫声很陌生。

鸭与鹤在小洲上相处了一会儿就分了手。当鹤站起来后,鸭必须仰着头才能看到鹤的眼睛,而鹤一不小心就会忘记了身旁的鸭子。这种交往相当累。

鸭群的拜访是有意义的。大顶子发现这群鸭子和白发老人相处很和睦,也就对老人不再严厉排斥。

老汉坚持用“嘟嘟嘟”的声音来招呼大顶子,来邀请大顶子进食。经过这么些日子,大顶子已经逐渐掌握了一种特别的吞咽方法,但仍然不能自己觅食养活自己。

是的,喙对鹤来说毕竟太重要了。没有得心应手的喙,它们很难进行觅食、筑巢、梳理、鸣叫、防卫、攻击、求偶等活动。即便把断喙的鸟比作没了双手的人,也还是估计不足的。按照丛林和荒野的铁律,群体是不会也没法帮助大顶子这样严重的伤残者的。

男孩子再次上山时引来了他的生物老师。又过了一星期,生物老师引来了他的老师——一位大学生物学教授。

人们逮住了大顶子,仔细地检查和测绘了它的断喙。

又过十多天,老教授和他的学生为大顶子进行了断喙“嫁接术”,使用的材料是不锈钢和用于粘接的聚丙烯酸。手术进行得非常成功。接续的不锈钢鸟喙是根据测绘事先精制好的。表面还涂了一层特殊的有色材料,使其呈浅灰褐色,看上去和真的鹤喙没什么两样。

但是,大顶子很反感这个死死缠住它的异物。它使劲想弄掉它,不断地甩头、啄地,不断往后退。但它的努力是徒劳的。

鹤对人工喙的适应将近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它终于接纳了这个新的身体部件。它鸣叫,它舞蹈,它是多么高兴啊!

鱼虾很多,很肥美。芦苇丛里那些紫红色的小浆果很好吃。不久,它又闷闷不乐起来。它不能飞翔,没法到南方去。

在夜晚的芦苇洲上,除了孤独的煎熬,它还明显地感受到了空气中的寒意。时令已是冬天,西伯利亚的寒潮不久就会大张旗鼓地到来。

白发老汉认定现在已经不能放鹤南下了。单只的鹤是没法长途南飞的。

这只被困候鸟的内心充满了一种与生俱来的惶恐。它的羽毛有些零乱,朱红的额有些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