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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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可我无法掩饰自己的不足,因为在她看来,我的欲望仅仅反映在我的一个器官上,而那部分好像忽然变得很小了。她总是责备自己在取悦我时缺乏手段。她变得越来越沮丧和气恼。我穿好衣服,撇下她走了,自己走到街上,试图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使劲思考着,将来怎么向她解释我的尴尬处境。我担心她可能会拒绝任何讨论,认为讨论不过是再次无望地想发生肉体亲密接触的借口。

在街上,我走近一个女人:她的脸蛋涂着浓重的彩妆,身材形状完全消失在极不得体的穿着中。交谈片刻后,她答应陪陪我。

到了房间,她帮我脱掉衣服,然后,她自己仍然穿戴整整齐齐,开始抚摸我。我好像对她的抚摸有种亲切感,好像她能感觉到的皮肤下面怦怦跳跃的暖流引导着她的双手从我的皮肤上掠过。如果我有欲望用自己的手抚摸自己的身体,我会沿着同样的路径引导它们。

我又盯着她的衣裙,忽然意识到我的搭档是个男人。我的心绪陡然改变。我感觉到自己体内涌起对快感和放纵的渴望,可是我同时感觉到自己也被欣然接受,感觉到一切忽然变得完全在预料之中。我们能做的一切就是只为彼此而活着,充当那个自我的提示者。

*

我在部队的时候,许多士兵都喜欢玩一种游戏,玩的时候大约有二十或者二十五个人围桌而坐,每个人都用一根长长的细绳系在自己的生殖器上。玩家被称为“圆桌骑士”。有个我们称为亚瑟王的人手里握着所有的绳头,但并不知道那头是谁。

每隔片刻,亚瑟王会选出一根绳头来牵拉,一寸一寸地拉,拉过桌面上刻的标记。士兵们都互相扫视着对方的脸,心里明白其中一个人正在饱受痛苦的折磨。这位倒霉蛋得想尽一切办法掩饰自己的痛苦,同时还要继续保持正常的姿势。据说,做过包皮环切的人很少比没做过的玩得好,后者的那家伙上还有一圈包皮护着。赌的内容是要看这位被折磨得痛苦不堪的倒霉蛋的牵绳过了多少刻度后他才会尖叫出来。有些士兵为了赢那笔奖金,坐守不动,直到游戏结束,留下终身残疾。

我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士兵们发现亚瑟王与一个人暗通款曲,把绳子系在他的腿上。自然,这位士兵能够忍过比其他士兵更大的痛苦。这样亚瑟王和他就能成功地揣上大笔的赌金。被愚弄的骑士们会偷偷选择他们认为恰当的惩罚办法。涉事人员会被士兵们从后面抓住,蒙上眼睛,带到树林里。到了林里,他们会被剥光衣服,绑在树上。武士们会一个接一个上去,用两块石头夹住倒霉蛋的生殖器,慢慢地挤压,最后那东西变成一团模糊难辨的肉浆。

*

后来,在那个部队,我们十二个人编成一组。晚上,我们经常在帐篷里谈论女人。其中一个说,他其实没法尽兴做自己想做的一切——或者说,至少时间不够久长——在跟自己的女人做爱的时候。其他几个人好像面临同样的问题。我拿不准我是否能理解,可是我突然想到,他们可能全都备受某种能够治愈的痛苦的折磨,所以我建议他们去看看医生。他们很肯定地告诉我,没有医生能帮得上忙——那是自然的裁决,他们相信。他们认为,唯一能做的就是,做爱的时候自我克制住,尽量避免想这个女人,避免全神贯注于自己正在干的、正在感受的,或者想要感受的事情上。

他们抱怨,女人很少愿意告诉男人,他跟与她亲密过的其他男人相比究竟如何。女人害怕暴露自己的隐私。他们认为这是一种障碍。男人死都不想知道自己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情人。

我想起高中时交往的女朋友。父母外出时我们经常做爱。有一天,我们正在做爱,电话铃响了。因为电话放在床头柜上,我没有中断做爱拿起电话就接了,跟打来电话的那位朋友聊了会儿。我挂了电话,那女孩说她再也不想跟我做爱了。

她说,这让她挺难受,我单纯通过意志的努力就能勃起——好像我不过是伸伸腿或者弯一下手指头。她特别强调了自发的概念,宣称我应该有种渴望和欲望突如其来的感觉。我告诉她这没关系,她仍然坚持己见,还说如果我明确做出一个想勃起的决定,这会让做爱行为沦为非常机械和平庸的东西。

*

那个月的头几天,我们团开始为国庆检阅做准备,我们几百号人因为身高整齐又熟悉正步走技巧,被抽出来开始每天进行排练。

我们经常黎明时就开始在被踩得发硬、被太阳烤炙过的阅兵场上集合,阅兵场被森林环绕。虽然夏天酷热难耐,但训练会持续整天。我们排成一个独立的四方形阵列,在整个阅兵场上正步高抬腿行走,六个方队同时移动、转向、穿插,然后又沿着对方的路径再穿插,像无数分道上活动的有轨电车。

经过一个月的这种艰苦训练后,我们已经变成一个清一色的整体,正步行走时犹如一个人。我们连呼吸都整齐划一,敬礼就像一个人的动作。我们摆动着自己的步枪,那已经化作我们骨骼和肌肉的某种延伸。在那些精疲力竭的日子里,我们所能想起的只有肿胀、灼热的双脚的疼痛,以及燥热、粗糙的军装摩擦着汗淋淋的皮肤的感觉。好像我们永无休止地在向那片一动不动的森林前进,但是在快到树荫里时整个方队毫无例外总是又转身返回。

国庆那天的起床号比平常响得要早些。阅兵就在军营不远处举行。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我可以逃掉整个单调乏味的一天。如果我们四个,也就是与我并肩行走的那三个人和我悄然消失,在森林里打发掉剩余的时光,我们那些紧张过度的军官绝对不大可能觉察出我们的缺席。晚上,我们可以轻轻松松地重返军营,让自己隐匿在回营的战士中间。

我跟战友讲了,他们同意这个计划,我们决定在第一次集合号响起之前离开军营。我们没有去食堂吃饭,而是朝那片垃圾场奔去,好像我们几个人身负与卫生设备有关的使命。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树立信心,站在装卸台附近给过往卡车打进出信号,等恰当的机会自行出现时径直走进森林就可以了。我们没有遇到任何挑战。刚钻进第一道灌木丛,我们就开始拖着枪跑起来。我们朝前方扑过去时,松鸡们惊声尖叫,偶尔出现的松鼠在我们前面的树枝上跳来跳去。我们一口气没停来到森林深处。我们脱掉衣服躺了下来。

太阳逐渐升高时,林地开始冒气。一声悠远的军号响起,闯进那些漂到林中空地的万千叽喳和嗡鸣声中。我们感觉昏昏欲睡。

等醒来时,我感觉身子很沉,喉咙灼热,我开始警觉起来,然后站起身。太阳触到了树顶,林中空地上光线幽暗。我的逃跑同伙还沉睡不醒,军装挂在身边的灌木上。有个声音从森林深处逐渐传过来:声音越来越大,分分秒秒都在逼近。我忽然意识到是一伙人。我朝声音过来的方向偷偷看了眼。看到的情况吓了我一跳:在不到两百码开外的地方,我们团的乐队正穿过树木朝我们挺进过来。乐队领头手里镀金的指挥棒在光线下闪烁,鼓手们的皮围裙在绿叶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

我扑向自己的军装,刹那间只想迅速跑过去找个东西遮住自己的身子。接着我跳到懒散地摊开身子酣睡的伙伴旁,把他们从睡梦中摇醒,这时他们还叽叽咕咕地骂我。等他们终于明白过来即将发生什么事时,他们同样恐慌得要命,他们抓起军装、靴子和步枪,钻进杂乱的灌木和树丛中。

我忍不住向前扑过去,顷刻间一阵僵化般的战栗袭来。不到几秒钟,这股战栗过去了,可我还是无法移动。我就那么站在空地上,赤裸着身子,步枪和军装落在脚下,好像我有意决定要定在地上,等待方队到达。

带头的前排士兵就在几码远之外,他们现在已经觉察到我了,因为乐队停止了演奏,几个骑着马的军官从大部队里走出来,朝林中空地迅速跑来。

方队里面开始骚动起来。有些人已经破开队列,还有些人朝我大喊大叫,做着手势。军服的官衔标志出现在眼前,我被条件反射般的敬礼弄得着了魔。我伸手去拿军帽,让自己严肃起来,然后把手举到眉头。从离得最近的士兵那里传来一片嘲笑的喊叫声,一个号手举起乐器,吹了声寻找号,打乱了我的动作次序。我惊恐地朝下望着自己:我完全不知如何是好——我竟然被激起了性欲。

命令传达出来:队列暂停前进,尽管排长们命令手下的人保持方队不变,但无法阻止他们大笑。两个士兵朝我走来,后面跟着个骑马的军官。军官从马上下来,吼叫着说我被逮捕了。他又发出别的命令:队列重组,继续前进,抄近路穿过林中空地向军营进发。我穿好衣服,被警卫们带走。

我被指控未经同意擅自离队,而且玩忽职守。他们要我说出同伙的名字,但我声明自己完全是单独行动,还说我睡着的时候,他们可能是自己去林中空地的。我坚称自己只承认没有请假就跑出军营的轻微指控,还说自己在某次训练时已经被一个军官开除不让参加检阅。虽然他选择不去回忆这件事,但我不应该因为缺席而受罚。至于我赤裸着身子敬礼是对军旗的蓄意侮辱,对这个指控,我指出,有很多时候,面对突然袭击,战士们被赤身裸体抓住,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还要被迫奋力反击呢。

*

你割过包皮吗?我总是感到很好奇。不能说我很清楚地知道割与不割的区别。

可以前你怎么没问过我?

其实并不是说这件事多么重要,而且我害怕问这个问题。你也许把它理解成我自己的某种期望,甚至理解成不同意。男人们不是对这种事情挺敏感的吗?

我不知道;男人各不相同。

包皮环切真有必要吗?比如像你摘除阑尾那样?

不,没有必要。

如今这事似乎显得如此残酷和没有必要;一个婴儿身上的某个部分未经他同意就被切掉了!有没有可能,由于毁伤了他,这个人变得不太敏感和反应迟钝?毕竟,一个大自然想刻意掩藏和保持柔软的娇嫩器官被暴露出来了,几乎就像膝盖和胳臂肘,不停地被人们穿的亚麻、羊毛和棉布擦来擦去……

*

我被命令在距离任何居住点都有几英里的一个森林里把自己隐蔽起来。我挑了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准备做个舒舒服服的栖身之所,打算演习期间在那里待上几个小时。我用自己的双筒望远镜侦察周围情况时,发现了团里另一个隐蔽士兵,位置大概在半英里开外。因为命令,我不能暴露自己的位置,我就继续藏着,偶尔透过望远镜看看他。忽然,他的移动引起我的警觉,我开始跟踪他步枪枪管的弧线:在一片遥远的旷野边缘,就在我们团控制范围的边界外,有两个人在慢慢腾腾地走着。那位士兵的步枪往后蹬了两下,沉闷的射击声刺破寂静。等我再观察那两个人时,他们已经躺在摇晃的草丛中,像两个冲浪手突然被突如其来的浪头打出滑板。

这时我开始仔细观察那个狙击手。虽然我看不见他的脸,但忽然想到他可能会看见并认出我,感觉心里猛然一缩。不过,他的步枪横放在膝盖上,懒洋洋、安安静静地靠着大树枝坐着,好像随着森林在有气无力地晃悠着。我小心地偷看着他,直到浅蓝色的空气降临在参差不齐的树上,黑暗升起,仿佛从覆盖在大地上的露水中萌生出来。

第二天,副官宣称有两个平民被走火的流弹射杀。调查没有得出任何结果,因为我们全都能够说清楚自己分配的弹药的去向。

后来,两辆卡车载着团里的足球运动员抄近路穿过一片专门留给炮兵演练的田地。这片区域应该有危险标志,可要么是两名司机都没有看到警示牌,要么是团里什么人把牌子拿掉了。两辆卡车刚穿过田地一半时,炮兵开火了:最后只剩下一双干净得惊人的网球鞋。

想象他会成为我的情人?为了打消这个念头,你就得伤害他,你会这样做吗?

我不知道。我不敢肯定。

有一回,我们一起去给我买件大衣,售货员过来帮我试穿。当他的手放在我的脖颈上调整领子的时候,你走到他跟前,一声不响抓住他的手拿掉——好像那只手是件物体。你肯定还狠狠地捏了他的手:他人都快僵了。他的脸色快变成紫色,嘴巴大张着,好像快要喊出声来。

我拿掉他的手是因为不想让他碰你。

他当时肯定不是那种亲密的意思。

我不知道他的想法,你也不知道。我在想他碰你的时候,你会有什么感觉。

为了打消你的想法,你事实上不得不把他的手从我的脖子上拿开吗?

是的。

你会杀人吗?我的意思是:为了某个无关紧要的原因?

我不知道。

*

战争期间,活儿很少;我瘦骨嶙峋,根本没法下地干活。农民们都更喜欢在农场让自己的孩子或者亲戚干活。作为一个流浪汉,我是人人欺负的倒霉蛋。为了给自己逗闷子,那个我最终还是跟他搭伙的农场主喜欢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拽到自己跟前,然后使劲揍我。有时他会喊来自己的兄弟或者朋友,共同参与一个游戏,在玩这个游戏时,我必须站定不动——大睁双眼望着前方——他们站在我前面几步远的位置,朝我脸上吐口水,打赌猜他们能往我眼睛里吐多少次口水。

这种吐口水游戏在这个村里极其常见。我成了每个人——无论小男孩还是小女孩,农民还是他们的老婆,清醒的人还是醉汉——的靶子。

一天我参加一个孩子的葬礼,他吃木耳中毒死了,是村里最富有的农场主之一的儿子。每个参加葬礼的人都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看上去温顺又谦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