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博士没有浪费力气砸门。既然对方不打算收走音速起子，那他打开牢门不过是几秒钟的事。他觉得外面会有人把守，比如机器人，甚至可能就是“妈妈”。他自认音速起子足以干扰机器人的大脑，但现在还没到鱼死网破的地步。何况，如果真那么做，音速起子就保不住了。博士还不打算把它拱手让人。

最关键的是，布尼的飞船还跟着多娜。只要不跟丢，博士也乐得享受一段独处时光。

那件艺术馆展品显然大有文章。如果音速起子收集的数据无误，那么，展品内部可藏有某种非常先进的共振线圈。博士需要仔细查看，才能知道那东西的具体用途。不过，那伙人为了偷它，不惜付出如此代价，而布尼一帮人也甘愿大费周章地追踪到底。博士估计，那不会是什么好东西。毕竟，没人会殚精竭虑地盗窃（或追踪）最新款的面包机或直发器吧。

博士四处看看，这个房间和整艘飞船一脉相承，都是那样难闻、破败、狭小。就算有人说这是二战时期的潜水艇，他也信。墙角有张简陋的小床，上面扔着一条脏毯子。博士猜，这可能是某位船员的房间。但房间里没有任何装饰品或私人物品，所以，这也可能是专门为他准备的客房。真是贴心。

如果此刻能来一杯茶就好了，不过，他也不奢望这里提供客房服务。

他上次来仙女星系，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博士对当前的情况有些力不从心。他对仙女星系当下的文明知之甚少，这也是他决定带多娜来这里的原因之一。她总是抱怨，跟他一起旅行，就像懵懂的学生跟着知识渊博的老师郊游，他侃侃而谈，而她一无所知。所以，博士才想带她到一个连他自己也不甚了解的地方。

也许这个决定是错的。

门忽然打开，发出了嘎吱声，博士嘟囔道：“该加点润滑油了。”

他抬头看向门口，一位年长的女士单手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啊！早餐！”博士惊喜地跳起来，“这还差不多！”

“住手！”多娜身边忽然响起一道奇特而又悦耳的声音。

她鼓足勇气睁开眼，又有些害怕一睁眼就看到机器人捏碎她小指的那一幕——毕竟她的指头还在人家手里钳着呢。她心里怵得慌。

“她太不识抬举了，”加拉曼有些急躁地说，“不给她吃点……”

“给她吃点苦头，让她老实些？加拉曼，你可真行！”

那声音是从门口传来的，多娜的视线被机器妞挡住了。虽然机器妞还钳制着她，但对方掐着她小指的力道已减轻不少。多娜往它身后瞥去，却瞄到一个极其诡异的身形。

对方看起来有点像从《与恐龙同行》[7]中走出来的角色——它有三条壮实的腿，它们像三脚架一样支撑着它修长的躯干。它笔直站着，有三条手臂，再往上看，是一颗椭圆形的脑袋。它深蓝色的眼睛有杯碟那么大，分布在短小的吻部两侧。它有蜥蜴般的皮肤，但全身呈渐变色——头是灰色；过渡到胸腹部，是漂亮如宝石般的绿松石色；再到脚部，变为柠檬黄。它斜挎着宽肩带，上面挂着数不清的小袋子。除此之外，它一丝不挂。不过话说回来，蜥蜴也不需要穿什么衣服。

“严刑拷打是没用的，”那个生物边说边走了过来。多娜这次彻底看清它的模样了。它走路姿势很怪——其实也不能说怪，毕竟人家是三条腿。它那三条腿飞速交替前进，像受伤的昆虫。“严刑拷打只会让他们揣摩你想听什么。如果我们用这种手段，那和畜生有什么区别？”

它硕大的眼睛一眨不眨，上下打量着多娜。而它胸前的那条胳膊，像蛇一样灵活挥动着。

“加拉曼，对待有机生命体不该用这种态度。你太让我失望了。”

“行了行了，知道了。”加拉曼有些恼火，挥手让机器妞退下。机器妞得令，立马松开多娜的手臂。

多娜道了句“谢谢”。刚才，她一直经受着即将到来的断指之痛的煎熬，大气都没敢喘。

“不用谢。”蜥蜴说，“你就是多娜吧？我叫弥赛斯。”

它伸出前臂，展开上面仅有的三根手指。多娜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对方是要握手。但她没啥心情和刚刚还想捏断自己手指的人握手言和。

“你从哪里来？”弥赛斯见多娜依旧面色不善，便放下了手。

“一个叫‘地球’的地方，但是她管自己叫‘人类’。”加拉曼替她回答了。

“有意思。”弥赛斯雌雄莫辨的声音接着道，“在我们这个星系，这个词泛指左右对称的两足哺乳有机生物。”

“两什么？”多娜显然没跟上。

弥赛斯努努嘴，示意她看加拉曼。

“你是在描述‘人类’？”多娜这会儿才转过弯来——弥赛斯是在描述形貌特征类似她和加拉曼的生物。

弥赛斯从喉咙里发出咯咯的轻笑，声音低沉而怪异。

“亲爱的，别在我面前秀智商，你以为你阻止这畜生……”她越说越小声，不愿再回忆方才加拉曼的暴行。

“不不，”弥赛斯赶忙说，“你误会了，我并没有嘲笑你的意思。只是听到你从另一个视角评价我们，感觉很新鲜。你说的地球在哪儿？”

多娜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太阳（恒星）系[8]。”

他们仨一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呃，哪个恒星系？主星叫什么？”

“什么星？”

“主星，恒星。”

“叫……”多娜默默叹了口气。如果在他们眼里，她脑子不太灵光，那接下来这个答案，更无法改善他们对她的印象，“叫‘太阳’（恒星）。”

“挺好的。”弥赛斯语气柔和，如同一位不明就里但礼数周全的上流社会贵妇，“就叫‘恒星’啊。”

“你们地球星人——人类，是新兴文明吗？”加拉曼突然问。

“什么？”

“你们接触过星系中的其他文明吗？”

“多了去了。”多娜信口胡诌，竭力使自己摆脱见识短浅的乡巴佬形象，“渥德人、品红人、拉克诺蜘[9]，还有……还有妄果星的蜥蜴人。”她随意地耸耸肩，“我们可不是什么无名小卒。”

加拉曼不屑地说：“一个都没听说过。”

“那你们可得开阔眼界啊。”多娜想起博士的话，又补充道，“再说，地球可不属于你们仙女星系。”

加拉曼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真的？”

“当然。我们的星系远在千里之外。”

“千里之外，很形象。”弥赛斯听起来又像在嘲笑她。

多娜不甘地顶了一句：“几百万个‘千里之外’。”

然后，她看到他俩对视了一眼。

弥赛斯又说：“多讲讲你们星系的事吧。”它的手臂扭动如蜥蜴的舌头，“妄果星的蜥蜴人听起来就很有意思……”

年长的女士把托盘放在博士面前，歉意的微笑有些紧绷。

“‘正义之剑号’的伙食怕是比不上星级酒店。”托盘上放着一碗打着旋的绿汤和一杯淡而无味的茶。“我叫利安。”说着，她朝博士伸出手，博士回握住她。利安那头灰白的长发在头顶绾成了复杂的髻。她海蓝色的大眼睛透出敏锐和智慧。

“‘正义之剑号’？一艘飞船叫这个名字，未免有些浮夸吧？”

利安笑笑说：“倒也符合布尼给人的印象。”

“我觉得他急需移植点幽默感。对了，我是博士，”博士微笑着说，“不过你可能已经知道了。”

“布尼确实说过。他虽然为人严苛，但本性不坏。”

“他这个年纪就做了船长，倒是年轻有为。”博士呷了口茶，立刻苦了脸。

“他只是看起来年轻，他们那个种族衰老的速度比我们要慢得多。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他已经年近半百了。”利安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我是不是该研究一下，他们星球的水里加了什么秘方？”

“他是哪个星球的？”

“达兰达夫星。”

博士面露茫然，“啊——那你呢？”

“生在便便噗星，四处游历长大。”

“不是吧！”博士惊呼一声，露齿大笑。

“你听说过它？”

“没有，不过竟然有星球叫便便噗，真是太神奇了。言归正传，利安，你们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你们不是艺术盗贼，又对偷走那件艺术品的人穷追不舍……你们也不是警察，这飞船配置和船员组合实在不像样子——我无意冒犯。”

利安难过地摇摇头。

“要不要告诉你这个得由布尼决定，不过，其实我们对你的兴趣更大。”

“我？我是该受宠若惊，还是有所警觉？”

“你凭空出现在艺术品盗窃现场，而你的朋友又正好被一起‘盗’走了，”她挑挑眉，“不觉得太巧了吗？”

“我觉得，这只是命运安排我于恰当的时间出现在恰当的地点，仅此而已。命运总爱如此。”

“而你声称自己对那件展品一无所知。”

“只知道它不止是个艺术展品。”

利安沉默了片刻。

“布尼想要见你。”

“是吗？我向来乐于交流。”博士环视自己的房间，“他过来，还是我过去？”

多娜不敢奢望，自己有关银河系的知识储备能令弥赛斯和加拉曼眼前一亮。仅靠列举几个她曾到访过的星球、甩出一些博士教给她的知识，根本不足以让他们生出什么敬意——更何况，现在一回想，自己可能有一半都记错了。不过，目前最重要的是激发他们的善良面，确保他们不会把自己当成浪费氧气的废物，丢出气密舱。多娜希望博士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她相信博士正在尽力寻找她，所以，在他找到前，她得保证自己还有命在。

她面前的“绑架犯”听得聚精会神，时不时问个问题，不过最终似乎不甚满意。多娜不知道他们究竟想打听什么。又或许，他们真的只是出于好奇。可她一直没放松对加拉曼的警惕——他下令要折断她的手指，她目前还不打算信任他。

多娜正准备接着讲述挖空木卫四的宏图大计，门吱的一声打开了。一个她没见过的机器人走了进来。它的体型比“超模”小许多，和孩童差不多高，通体奶白色，胸前横向排列着四只小手。它圆圆的脑袋上没有五官，咯咯的笑声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加拉曼注意到，多娜表现出了些许不适。他笑道：“你不怎么喜欢机器？”

“录像机、mp3播放器都还好，但这个……”多娜指了指小机器人，“你不觉得有点令人毛骨悚然吗？”

加拉曼迅速给弥赛斯递了个眼神。然后，他安慰多娜道：“机器不过是工具而已。”说罢，他转头冲小机器人吼道，“什么事？”

多娜被震得微微一缩。

小家伙用稚嫩而悦耳的声音说：“奥格穆尼派我来告诉您，我们将在一小时后进入目标恒星系。”

加拉曼听完就懒得理它了。小家伙呆呆不动，加拉曼大手一挥让它出去，它才摇摇晃晃地退下。

“它们会……”多娜鼓起勇气问，“它们能……能思考吗？就是说，像我们这样思考？”

“像有机生命一样思考？”弥赛斯道，“它们不会。如果你不介意我用人猿来类比的话——它们就像人猿一样，只会模仿。它们模仿有机生命的行为和反应，但这些全都是按部就班的程序，就算‘亲机派’吹得再天花乱坠，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亲机派’？”

“这是目前较为流行的一种思想流派，他们鼓吹机械造物也有权利、有感情，就这一类乱七八糟的东西。”弥赛斯顿了一下，倾身靠近多娜。多娜闻到了薰衣草和鱼腥气的混合味，“在你们的星系，或者说你们生活的那个世界里，有机械造物吗？”

多娜翻了个大白眼。

“这可是你要问的。”她絮叨起来，“圣诞老人机器人！那玩意儿简直丧心病狂！我曾经被圣诞老人机器人绑架过，它们想靠出租车把我劫走。那天可是我的婚礼啊！简直难以置信，是吧？还有一号星球上的机器喽啰——那群家伙太奇怪了。”

加拉曼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看来，你们星系的情况和这里差不多。”

“它们本性如此。”弥赛斯遗憾地摇摇头，“我们的科学家在几十年前就已经证明了，机械造物无法像有机生命一样思考、感知。这不是它们的错，但事实如此。”

多娜点点头。博士曾零星地讲述过他之前的旅行故事，听起来，机器人的出现似乎通常都不是什么好兆头。而她在仙女星系接触到的几个机器人，也完全没有让她产生想要亲近的念头。

加拉曼对多娜的态度好转了一些，说：“看来，我们之间的共同点超乎预期。”他停下来看了一眼弥赛斯，“我看我们应该对多娜热情点。我为我之前的行为道歉。或许等你理解‘暗意之光舰’的使命后，会从心底原谅我。”加拉曼拘谨地笑笑，但多娜没有回应他。光凭一句道歉就想把之前种种一笔勾销，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带你四下参观一番，行吗？”

用一趟参观作为断指威胁的道歉礼，未免有些敷衍。但，好在这也算开了个头。而且，多娜也可以借此机会，深入了解这群“绑架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