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女孩离开后，我提高了安保级别，并下令对428号牢房施行双倍的监视力度。另外，我还要求本特利彻查电力系统的紊乱是否来自外界的干扰。由于防护阵列在克拉拉抵达监狱时没有追踪到任何可疑信号，因此，她很可能是一直藏匿在小行星表面的某个角落里。然而，扫描仪也没有扫描到任何异常现象。
唯一可疑的是，自打她离开后，我们又出现了两次系统故障。虽然持续时间均未超过五分四十二秒，但形势依然严峻。我命令本特利向母星系发送了一份故障报告，想听听他们的建议。可从母星系匆忙传来的反馈，就只是监狱的各个承包商和分包商之间的彼此推诿和相互指责。电力故障依旧在继续，不过再没有达到之前那么严重的程度。
“也好，这至少提醒我们要时时刻刻竖起警惕的耳朵。”我对本特利打趣道——如果说这是想要逗她一笑，那就大错特错了。无论我说什么，永远都得不到她的认同。
神棍又从第7层打来了电话。他双手捂脸，透过指头缝偷偷地打量我，一副醉醺醺的样子。他时常这样烂醉。
“嗨，典狱长，你在这儿呢。”他的语气中透出一股喜悦。
“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神棍？”我从来不喜欢和他通话。
“还是我来为您效劳吧——说来，我对那个女孩挺感兴趣的。”
“什么女孩？”
“上次来探视的那个女孩。一切都逃不过我的天眼。”你不就是将摄像头的数据接入了自己的线路嘛！“她看上去挺讨人喜欢的。我看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一条朱红色的小径正通向她。”
说着，他伸出一根短粗的指头戳了戳摄像头，我的屏幕上立刻显示出一串湿漉漉的指痕。“现在就告诉你，我和她不久就要相会了。”说完，他为自己话语中蕴含的智慧赞许地点点头，然后抬手模拟了一个烟花绽放的效果，“我们的相遇将让整个天空熠熠生辉！火花四溅！你就等着瞧吧。”
我轻轻摇了摇头，“她不一定喜欢你这种类型的。”
“没关系。”神棍的神情稍有些沮丧，却还是冲我挤挤眼睛，“我已经预见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奇妙色彩，还有……哦是的，还有428号犯人，我预见到那家伙将在未来投射出很长的紫褐色影子。”
我和428号犯人在观景台再次见面了。除了停机坪以外，观景台是整座监狱唯一能够欣赏到群星的地方。
当时已经是深夜，我一个人去了那里。我经常会独自前往观景台，追忆往昔的时光。所以，当狱警不在身边的我一打眼看到428号也站在那里的时候，心里顿时闪过一丝惊慌。我打了个响指，一名狱警从墙壁中现身，滑行到我跟前，悬停着发出滴滴的响声，等待着我的指令。
“428号犯人！”我喊道，“解释一下，你来到这里做什么？！”
“看看星星。”428号没有转身。
“首先，犯人不允许看星星。”
“这也太残酷了吧。”428号说着，仍然没有转过身来。
“这也是为了你们好。犯罪心理学家认为，景色会让犯人意志消沉。”
“是吗？”428号转过身来。身后缓慢旋转的星空勾勒出他脸部的轮廓。一瞬间我觉得，这幅景象既怪异非常，却又恰到好处。“你们的犯罪心理学家听上去就是群白痴。”
对此我确实赞同，于是我开始讲第二点：“第二，犯人不允许进入监狱的这片区域。”
“啊，”428号啧啧道，“好吧，看来我得记下来，免得以后犯同样的错误。”
“第三，现在是犯人的睡觉时间。”
“哼，我不怎么睡觉。”
“第四，这个时间段犯人应该关在牢房里。”
“哟，”428号做出一副遗憾的滑稽表情，“我还能怎么说呢？我的牢房门不知怎的就自己开了，总是这样，跟变戏法似的。”他是在嘲笑我吗？“我就像掰弯勺子的魔术师，只不过你自己选择在巴士上和我坐在一起。”
“你已经违反了四条规定——”我忽地停了下来，因为我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完全没有怒气，就像是我完全忘了428号是怎样一号人物，犯下了怎样的罪行。于是我调整了一下，厉声呵斥道：“听着，428号！如果算上没有称呼我为长官在内，你一共破坏了五条监狱规定！”
“好吧，如你所愿，长官。”428号点点头，看上去有些烦了，“跟你说，我现在就往自己的牢房那边逛，能不能让我回去眯会儿呢？”他一个转身，刚准备就此离开，却又停住了脚步，“恕我直言，我觉得你也该好好休息一下，你的脸色有点苍白。”
“428号！你必须称呼我为长官！”我怒喝道。
然而428号只是转回身，慢悠悠地走开了，还心不在焉地朝我挥了挥手，“去睡会儿吧，长官。你该好好去睡个觉。”说完，他就走了。
我在那里站着，气得发抖。
狱警响起了哔声，想知道我需不需要它跟上428号，将他控制住。我摇了摇头。这次算他赢了。
所有人都喜欢守卫唐娜森，她完全是本特利的相反面。她是个个子小小的、身材较丰满的女性，而且永远春风满面，干劲十足。
唐娜森看上去嘻嘻哈哈，人却很是精明。所有人都觉得她是个软柿子，其实她要是固执起来，比本特利还要坚持原则。那些被她揪出来不守规矩的人，从来都是举手投降，可怜兮兮地对她苦笑：“被你逮到了。”本特利的一贯正确令人心生畏惧，唐娜森则更像是一位备受人们喜爱的老师。
唐娜森唯独对428号犯人态度冷淡。我怀疑是本特利和她说过些什么（她们俩走得非常近），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她眼力颇佳。
有一天，我曾在监控器上看到428号和唐娜森说话。虽然428号说了什么听不太清，但唐娜森的回应却显得咄咄逼人：“别再搞幺蛾子，你的日子就好过了。”
428号交了个朋友。本特利过来报告了我这个消息。我假装对此毫不在意，其实内心早已欢呼雀跃了。本特利俯身越过我的平板，打开了摄像头，我不由得再次注意到一个现象——本特利身上没有任何别的味道，只有一股肥皂味儿。这其实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我总觉得女人该有个肥皂之外的味道才对。我还记得每当妻子俯身，跟我分享她在互通网博客上看到的八卦新闻时，我总能闻到一阵芬芳。有趣的是，我已经记不起妻子身上的香水味儿，毕竟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本特利退后一步，我赶忙从对她气味的思索中回过神来。毕竟我还是典狱长，不能像春天里的诗人般用力嗅空气。于是，我转而目光严厉地看向屏幕。监控数据来自一个狱警身上配备的摄像头，该狱警驻守在食堂的角落。428号此时正站着，用勺子从碗里扒拉东西。在他旁边，是看上去心力交瘁的317号，一个身材瘦弱的老头儿，可怜的拉夫卡迪欧。
428号：你觉得他们会不会给我们椅子坐？
317号：你会习惯的，博士。
428号：但是如果他们会给我们椅子的话，那就没必要习惯站着了。
317号：还有桌子。
428号：没错，桌子。桌子和椅子。
317号：我一直觉得站着吃饭对消化不好。
428号：食物应该是用来享受的，而不是狼吞虎咽，又不是急着要去开会。
317号：很对。不过我们这里没有人开会。
428号：你以前有没有开过会？
317号：哦，天哪，你说我以前吗？太多了，没日没夜，没完没了。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我会更喜欢午餐吃得久一点。
428号：巴黎，一直是吃午饭的好地方。不到巴黎就领略不到午饭的魅力，一顿午饭要吃很久，直到饭店里的人意味深长地敲打挂在门上的写着“打烊”的牌子，故意地咳嗽几声为止。啊，没人能故意咳出巴黎服务生的那种感觉。你去过巴黎吗？
317号：没有。巴黎听起来像是个挺不错的星球。以前听你讲过。
428号：等一切都结束后，我就带你去巴黎。怎么样，拉夫卡迪欧？
317号：你有一种难得一见的幽默感，我喜欢。
428号：你会更喜欢一分熟的牛排[4]或者鞑靼生牛排的。那可是好东西，就算因此而消化不良也值了。
317号：那个，呃，你的粥喝完了吗？
428号：哦……这个吗？你说我的粥？我还没开始喝呢。
317号：你要喝吗？
428号：不喝，给你吧。我留着勺子就行了。
317号：你确定？我觉得这样问挺不好意思的，不过我的分量有点……
428号：请随意，你把碗端走吧，我留下勺子就行。我一直以来都不怎么吃东西【多么荒唐的谎言】。现在要讨论的问题是，我们得在玛莱区或是跳蚤市场的什么地方找个吃午饭的地儿，然后沿着塞纳河去逛逛沿河的二手书报摊，等夜色暗下来再去北站美居酒店吃顿晚餐。那里的服务员全都打扮成企鹅的模样，而且还能用鸡蛋做出各种花样，就连鸡都自愧不如……
317号：不好意思，博士，你能不能稍微安静一下？就一会儿，我想先喝完这碗粥。
428号：挺难吃的吧，是不是？
317号：简直没法形容。
【一阵沉默】
317号：好了，碗还给你。我没有把碗舔干净，那样显得太不体面了。
428号：这粥也不值得去舔。我离开这儿的时候，肯定会去猫途鹰网给这里打一个差评。
317号：你想参观一下我的图书馆吗，博士？呃，虽然说是“我的”图书馆，但其实我们在这里是没有任何个人物品的。可话说回来，其他人也不怎么去图书馆，所以，我觉得也可以这么讲……
428号：带我去你的图书馆吧，拉夫卡迪欧。他们已经弄砸了桌子、椅子和食物，我倒想看看他们对书做了些什么……
我看着他们两人一边缓缓踱步走开，一边和其他犯人鬼鬼祟祟地交换着眼神。一时间，我的思绪仿佛被触动了，开始想象起和他们两人一起去巴黎的场景。听上去那是个好地方。
意想不到的是，这让我回忆起了拉夫卡迪欧其人。他是个没什么威胁的老头儿，进监狱的时候十分平静，好像他任教的大学发生的事儿不过是被大幅削减了预算而已。他是个老朋友了，犯不着惩罚他。
像428号这样的人，必须要严惩，这也是为了他们好。而像317号这样的人则没必要，因为他们已经彻底服从了监狱。过于残酷的刑罚似乎没什么意义，当然，除非具有很好的目的。
本特利瞥了我一眼，等着我开口发表评论。我感觉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不能辜负了她的期待。
“哦，我知道，428号触犯了《监狱管理守则》里的三条小规定，而且严格来说他现在正在绝食。不过这是个好兆头，本特利，他很快就会从愤怒转变成……”
“接受现实吗？”本特利似乎在嘲讽。
“这个嘛……”我觉得她每每讽刺的时候都很让人心绪不宁，“至少，428号已经展现出开始接受现实的迹象了，而不再全盘否定。而且317号对他来说是一个好伙伴，他就是服从的象征。428号能从他身上学到不少。”
“那样固然不错，长官。但是如果反过来，317号能从428号身上学到什么呢？”
本特利的话让我立刻警惕起来。她总是对的，我讨厌这点。
图书馆里的狱警摄像头运转了起来。这里的光线很暗，刚刚够犯人看清书的名字，但没办法坐下来好好读书。图书馆里的温度比监狱其他地方稍低。所有公共区域的气温都受到严格的控制，而唯一比图书馆冷的房间是游泳池。单单温度的细微调整就能实现对人的操控，这真是不可思议。
早期的《监狱管理守则》犯了一个错误，就是体育馆里有些过于温暖和干燥。以前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让犯人更快地减轻体重，改善四肢的灵活度，从而减少肌肉受伤的概率。而在实际情况中，温暖干燥所带来的轻微脱水助长了犯人的攻击性。对此，我向母星系提出了质疑，要求恢复常温，但他们只是觉得这个现象很有意思，就不了了之了。最终，我还是悄悄降低了温度，使其稍稍高于常温。让犯人受到温度的刺激可没什么好处，毕竟，我还是把他们当朋友来看待的。
随即，我的注意力回到了图书馆。他们两人进去后，428号环顾了一下四周，317号在一旁满怀期待地等着，双手紧扣。终于，他有点等不住了。
317号：怎么样？
428号：挺糟糕的。
317号：哦。
428号：无意冒犯。
317号：没事。
428号：不过说真的，伙计，我在一家歇了业的慈善商店里见到的藏书都比这里的好。说实话，闻起来倒是同样的味道。
317号：明白。很抱歉浪费了你的——
428号：没关系。
428号迅速离开了，很明显他十分愤怒。图书馆的狱警转身将镜头对准了317号，他正目送着428号的离去。随后，他慢吞吞地、神色哀伤地绕着书架旁走了一圈，满怀歉疚地抚摸着书册，然后把一些书拿下来，拍掉上面落的灰。
看起来428号还是没能交成朋友。很好。
大概一个小时之后，我正忙着更新经费的分摊，陡然间听到了说话的声音。我这才想起来自己刚刚没有将视频关掉，于是忙不迭地把窗口最大化，将购置氧气再生催化剂的琐事抛在了一边。
图书馆的狱警镜头显示，317号此刻正站在图书馆里疯狂地挥着手，而428号则在他身边绕来绕去收拾图书。
428号：真的对不起，我必须向你道歉，对于我刚才的行为表示最真诚的歉意。快，接住书。
317号：我向来接不住东西。
428号：哦，亲爱的，我也是。
317号：那你干吗扔呢？
428号：因为我总是期待能遇见接得住东西的人，那多方便啊。好了，看吧，书没扔坏，书脊这块我很容易就能修好。
317号：博士，是什么原因让你转变了心意？你想要什么？
428号：向你赔罪，然后找到问题的答案：这堆可悲的藏书到底有什么值得留下来的伟大之处。我说的对吗？
317号：好吧。最开始监狱的打算是让所有犯人都能利用互通网的链接阅读书籍，但是，很明显行不通——
428号：因为网络速度比在萨默塞特郡[5]发条短信还慢，我知道的……
317号：是的，所以我揽了这档事，去见了典狱长。
428号：你很勇敢。
【说着，他做了个鬼脸，我立刻有点恼火。】
317号：说老实话，他挺善解人意的。我跟他解释说我们没什么书可看，于是他就跟母星系当局取得了联系，而母星系则遗憾地回复说，他们毫无办法。但是典狱长——他……
428号：你想让我也喜欢他吗？
317号：可能有一点吧。在那之后，我和他一起接触了监狱里的其他犯人，问他们进监狱的时候，有没有作为私人财产带进来的实体书；如果有的话，他们愿不愿意借出来。大家也达成了一致，个人物品中的图书都可以捐出来。另外，守卫也可以把自己不要的书捐给图书馆，他们人真的很好。
428号：没错。有趣的是，他们看上去可不像是会读书的人。
317号：恰恰相反。有一个叫唐娜森的守卫发现了制度上的某个漏洞——显然我们的亲属不能给我们送书。
428号：哦，天哪，那可没法子了。
317号：不过唐娜森本人可以订购书籍，然后让飞船送过来。所以这样一来，只要守卫们自己也会看书，他们看完后自然就可以——
428号：把书捐给图书馆。唐纳森可真是好样儿的，听起来我应该蛮喜欢这个人的。
317号：你待会儿就可以和她见面，她是一位很可爱的女士。
428号：女士？哦，原来唐娜森是女字旁的那个娜。喜欢读书的女人，简直再棒不过了。
317号：的确如此。她把自己的大部分收入都花在买书上了。她甚至发现我任教的大学的图书馆——不好意思，应该是曾经任教的大学——呃，正在……低价处理一大批书，于是她就去预订了那批书，几乎将飞船塞了个满满当当。
428号：哦，后来一切顺利吗？我怎么有点不祥的预感？
317号：不不，挺顺利的，但也算不上一帆风顺。运输公司有人对货物提出了质疑，不过当时飞船都已经离港了。典狱长尽管不情愿，但也只能被迫接收。虽然……他人有些怪，可心还是好的。所以，他无奈地弥补了系统中的这个漏洞，只能说弥补了一部分吧。守卫们现在仍然可以给我们捐书，只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一次捐那么多了。
428号：真是太蠢了，你们本来就应该有读书的权利。
317号：是的。可我也相信，典狱长确实已经尽他所能了。
428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在办公室都能听到他的叹息声】后来怎么样了？
317号：哦，不怎么样。一个新的分包商想要给我们安装高速的私人互通网终端，我们的亲人可以付钱来购买宽带。不过，当然了，母星系的媒体发现我们居然要支付高额的费用，才能享受读书这种最基本的权利……然后，在民众强烈的抗议中……计划就被搁置了。
428号：所以也就没有给你们安装一个好一点的解调器，是吗？
317号：母星系本来就是这样不可理喻。话说回来，如果他们不是这样不可理喻的话，我又怎么会被投进大牢呢？
428号：所以，你想告诉我的是，多亏了人类的智慧和善良，还有怀着让监狱生活更好受些的期盼而密切合作的犯人和守卫，才有了所有这些书——这些了不起的、粗制滥造的、一文不值的、几乎都没法翻看的书——是吗？
317号：是的。还有这个狱警机器人——【咣当！】它专门在这里负责整理。最开始的时候，它还只会按照字母顺序来整理书籍，不过最近，我已经教会它采用正确的图书整理方法了。
428号：你说的是古老的杜威十进图书分类法[6]吗？
317号：没错。
428号：太棒了。整体的作用往往大于部分的简单相加。了不起的拉夫卡迪欧，跟你说实话吧，为了赞美这种善举，我决定借一本书来看看。让我看一下……杰弗里·阿彻[7]？天哪，我还是别看了。《摩尔·弗兰德斯》[8]，本书已改编成电视剧，主演……哎哟喂，这些书的年头也太久了吧？这里的书完全是随便乱挑的。
317号：很多来自母星系的书籍都是被当作废物压舱石从古地球运来的，都是些读来非常无趣的垃圾，主要是为了换取矿产。
428号：“废物压舱石”？这么称呼书可有点过分了，还不如烧了给孤儿取暖呢。想想——被地球丢弃的废物现在变成了你们的宝贵文档。看一下这本如何……《我恨星期一》[9]，加菲猫著。猫写的书，谁都会喜欢看的。这本就很好，就借这本了。
317号：行，只要你喜欢就好。
428号：当然了。你好！【他拍了拍图书馆狱警】我要借这本小书，锡皮驴[10]，没意见吧？还有你，317号，祝你今天过得愉快。
317号：我会的，博士。
428号：谢谢你，拉夫卡迪欧。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你给我带来了希望。还有你【说着，他又拍了拍机器人】，继续好好干活。
“他这是在干吗？”本特利倏地冒出来，越过我的肩膀盯着监控。我吓得不轻，不由自主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杯子里的茶水全洒了。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我俩不得不赶紧收拾桌面、抢救文件。
“不用了，我来就行。”我宽慰她道。
“没事的。”虽然她嘴上这么说，我却注意到她正拿着我的一份报告草稿在吸一大片水渍。我本可以阻止她这么做，但那样显得太无礼了。
几分钟的手忙脚乱之后，我们往后站了站，对自己收拾的成果感到很满意。
“我……我觉得刚才其实可以叫一个狱警过来收拾的，不过它很可能就会为了烘干文件把桌子给点着了。”
本特利没有笑，但是也没提出异议。我小小地扳回了一局。“对不起，典狱长，给你添麻烦了。”
“别放心上。”我觉得对她宽容大度一点还是可以做到的，至少有助于改正她一声不吭、门也不敲就溜进我办公室的坏习惯。不考虑被水溅湿的报告的话，这件事反倒对我更有利。所以，在她点头表示悔意之后，我转移了话题。
“别放心上，别放心上，你不过是在观察博士——我是说，观察428号和317号的时候和我一样太全神贯注了，是吧？”我循循善诱道，尽量让自己显得语气开明。我注意到本特利退到了后面，眼神几乎没在我身上。看来她的确羞愧不已。
本特利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屏幕，317号正在空荡荡的图书馆里漫无目的地走动，贴心地照看着他那些可怜的藏书，将它们重新排列，和它们说话，好像它们是他的宠物一样。
“我的疑问是，428号到底想要干吗。”我说，“会不会图书馆里头藏匿着他需要的什么东西呢，嗯？”
“我认为他只是需要一位朋友。”本特利说。
“什么？”我问道，然后想了想她说的话，又“哦”了一声。
我们继续观察着图书馆里的317号。
本特利轻轻咳嗽了一声，“我有一个建议，典狱长，希望得到你的允许……”
“这回不用戴手铐了？”428号声音洪亮，说话比我在这里遇到的多数人都要大声。尽管被两个狱警押解着，428号仍然以一副闲庭信步的姿态走进了房间。他似乎完全不在乎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样子，就好像他的下半辈子完全不会被困在监狱里，而是总有一天会悠闲地离开，到时候他甚至不会回头看我们一眼。好吧，就让我一脚将他踢回现实。
“是的，不需要戴手铐，428号。”我向他确认道，舒坦地向后一靠，“请坐。”
“哦，我很荣幸。”他耸了下肩，将自己从狱警的手里挣脱开来，坐到椅子上，扫视了一下房间说道，“这儿很‘棒’啊，不是吗？真的很‘棒’。”他的语气有些讽刺的意味。我能感觉到他口中所说的“棒”是加了引号的。“你的花得浇水了。”
“唉，这里的植物通常是不开花的。”
428号啧啧了两下，“没有阳光，没有合适的重力，没有……任何让生物能真正活下去的东西。你喜欢这儿吗？”
我眨眨眼，“我的工作职责并不要求我非得喜欢这里，我的工作是遵守《监狱管理守则》，确保所有人都能和谐相处。”
然而我这句话刚说了一半，428号就没听我说了，而是打断道：“你想家吗？”
我坦率地摊开双手，说道：“我已经记不清了。我不能回母星系，现在这里就是我的家。相信我，428号，等你习惯了之后，你会感受到这里的宁静的。”
428号看着我，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我下意识地想要转过头，但是仍然面带笑意地让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你喜欢越狱活动吗？”我问他。他一直都打着越狱的算盘，常常像一只猫科动物一样漫步在监狱的各个角落。他甚至还让我们部署在他牢房门口的狱警瘫痪了，只有当他回去时愉悦地拍一拍并朝它挥手时，才会苏醒过来。428号从未将监狱当回事。不过，这种状况总会扭转的。
428号哼起了小曲，我于是又重复了一遍问题。428号做出冥思苦想状，一脸诚恳地倾身向前，“就像你之前判断的那样，越狱已经成了我的爱好。是真的，长官。毕竟所有人都有爱好。那些低级别的安全措施不过是小菜一碟，但超过一定限度之后就有些棘手了。不过，我总有一天会想出办法的。说实话，如果你当初没把克拉拉的手机烧成灰的话，我就能给你看看‘糖果传奇’[11]了。现在好了，真是扫兴。”
“克拉拉？”
“克拉拉。”他不想再多说什么，所以我也可以心安理得地对他隐瞒这个女人曾经来探视过他这件事。很好，看来这是他的一个软肋，我得记下来。“等我出去后再给她买个新的吧。”他耸耸肩，“可是所有的手机销售助理都烦死个人，戴立克皇帝跟他们比简直就是小儿科。咳，要不然我这辈子都待在这儿算了，省得心烦。”
我向前靠去，“你的确这辈子都得待在这儿了，428号。但是你似乎无法接受这一点。”
428号点头道：“是的，说得没错。”
“那就让我帮帮你吧。”我告诉他。
“要用拇指夹[12]吗？”他紧张地揉着指头。
“当然不。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我准备给你开个条件。”
“真的吗？”
“桌子和椅子。”
428号好奇地打量着我。
“你曾经在食堂说希望吃饭时能有桌椅。这就是我给你开的条件。如果在接下来三天三夜的囚禁时间里，你都能老老实实待着的话……食堂就会有桌子和椅子。”
“你想用家具来贿赂我？”428号似乎很高兴，好像从未有过这种待遇似的。
“桌子和椅子，我说到做到，428号。”
他点点头，“那行，成交。”说完，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还有一件事，你得称呼我的名字，如果你不这么干的话，这事儿就没戏。”
这个要求惹恼了我。博士显然不是他的真名，不比428号好到哪儿去。但是，考虑到此前已经做了这么多的铺垫，我再不情愿也得接受了。
“博士，”我露出愉快的笑容，“接下来的三天三夜里，只要你在该待在牢房的时间里老实地待在那儿，食堂里就会有桌子和椅子。”
428号俯身同我握手，盯着我的眼睛。我们之间保持了很长时间的沉默，直到狱警机器人进入预警模式后，才把僵局打破。
“成交。”428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