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公元前26185年5月25日，星期四。太阳正在缓缓升起，照耀着后世被称作不列颠的一方天地。在后来成为布罗姆利的某个地方，一个名叫雅各布的男人正大口吃着早餐——花椰菜起司。他发觉自己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味道，于是伸手摸向连在自己胸口上的一个小巧而有光泽的金属盒子，看也没看就在袖珍键盘上输入了五个数字。花椰菜起司立即变得难以想象地好吃起来。这也成了他享用过的最美味的一顿早餐。不过，他吃过的大部分饭菜都是最美味的。他又输入了另外五个数字，花椰菜起司又变成了另一种他从未享用过的美味，陌生但是很可口。

他听见妻子莱娜走进了婚房的起居室。她轻叹一声，拉出餐台前的椅子坐下，倒了些花椰菜起司汁。

“亲爱的，怎么了？”雅各布问道。

她一言不发，双目无神。他无法读出妻子的情绪。

“莱娜？”

“我昨天去做体检了，你知道吗？”莱娜随意地说，“诊断结果出来了，尚塔尔刚刚给我的手机发了消息。”她把手机点开，盯着小小的显示屏。

听了她的话，雅各布觉得不对劲儿。他想知道——迫切地想要知道——结果是什么。这种感觉让他不舒服。“结果如何？”

“早期肾衰竭。”莱娜说。

不适感顿时席卷他的全身。“还有多少时间？”他问。

“三个星期。”莱娜微笑着说，“没什么好惊慌的。我已经活了387年，没人能长生不老。”她笑得有点不自然。

雅各布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我的药剂匣在哪里？”莱娜问道，“昨晚我把它拆下来了……”

雅各布在长沙发的坐垫下找到药剂匣，递了过去。莱娜接过药剂匣，把柔软的粘贴垫轻轻按在胸口上。

“好吧，赶快……”雅各布拉开厨房抽屉，掏出指导手册，快速翻动目录，“坏消息，坏消息……第43页，”他翻到那一页，“哈，找到了——得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输入代码490/32。”

“490/32。”莱娜重复着，把这组数字输入了药剂匣，不自然的笑容和呆滞的表情立马消失了。

“我还要知道‘得知伴侣将不久于人世……’雅各布一边念叨着，一边在潦草的说明里寻找匹配的数字组合，“代码490/37。”

他把这串数字敲进自己的药剂匣，不适感也瞬间一扫而空。他微笑着望向莱娜，握住了她的手。

“真遗憾，不是吗？”他说。

“没办法的事，”莱娜也对他笑了笑，“我们已经共度了九十年的幸福时光。”

这时，屋子里响起了嗡嗡的蜂鸣声。雅各布看了看墙上巨大的挂钟，时针正指向九点整。“上班要迟到了，回头见。”

他抓起公文包，吃掉最后一口花椰菜起司，匆匆出了门。

“再见，雅各布，回头见！”莱娜喊道。

雅各布走了之后，她继续喝着那杯花椰菜起司汁。起司汁喝起来淡而无味，于是她往自己的药剂匣上输入了一串数字，让起司汁变成起司蛋糕的味道，那是她的最爱。一阵困意袭来，她打了个哈欠，起身拉上了窗帘，却正好看到地毯上有一小块污渍。该死！地毯才刚刚打扫干净，雅各布又屡教不改地把杯子立在沙发扶手上了！

她又在药剂匣上输入了几个数字，把污渍和雅各布造成的不快一一清空。然后，她起身去水槽下翻找，取出基因喷剂。

“下午好啊，雅各布。”尚塔尔语气柔和，却话里带刺。雅各布正匆匆赶到控制室。

“实在不好意思，真抱歉……”雅各布说着在桌前坐下。

“今天有什么理由？”尚塔尔问。

雅各布咬了下嘴唇，“呃，实际上是莱娜有些……噢，那个词是怎么说的？”

“满足？”尚塔尔猜。

“不对，”雅各布绞尽脑汁，“意思是……身体运转得不太正常……S开头的一个词……”

“安详[25]？”

雅各布打了个响指，在头脑里检索着那个正确的表述，“不舒服[26]。没错，就是这个。她感觉有些不舒服。结果，原来是她的生命即将终止，肾脏衰竭。”

尚塔尔的表情变得有点奇怪，“哦，没错，我知道。就是我给她做的检查。”

“490/35。”雅各布好心提醒道。

尚塔尔把这串数字输了进去。“谢谢。”她笑了，“好吧，亲爱的雅各布，不用担心了。今天能帮我把东部地区的气候报告整理出来吗？”她走过来，将一沓纸放到他桌上。

雅克布点了点头，“没问题。”

“你真是我的明星员工。”

他开始快速翻阅这一叠报告。他记得自己还有个问题没问，这个问题让他产生了不适的感觉。虽然不适感很容易消除，但问题不能悬而未决。“呃，尚塔尔……”

“怎么了，雅各布？”

“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暂时还不会。想回家了吗？”

雅各布绞尽脑汁地组织语言，“我发现……发现自己一直在想这件事情。我也还在想着佩德罗和苏西，他们现在在哪里？”

“他们就在附近。”尚塔尔说。

“自从他们去了灰色之门，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了。”雅各布慢慢说道，“我也再没看到玛丽亚。”

“他们一直都在附近，”尚塔尔重复道，“附近的某个地方。”说着她走过来，给了雅各布一个安慰性的拥抱，“喔，雅各布，你真是个傻瓜。你一直在焦虑吗？这些话你早该说出来的。”

“是有一点点。”雅各布承认。

“354/91，会很管用的。”尚塔尔给出建议，亲了亲他的额头。

“哦，谢谢。”雅各布说。

“不客气。”尚塔尔说。

雅各布把代码输了进去，果然轻松不少。焦虑的感觉一扫而空。虽然雅各布知道，他的疑问并没有得到确切的回答，而且他断定佩德罗、玛丽亚还有苏西也并不在附近，但这些似乎已经不再重要了。于是，他转而继续研究气候报告。

妻子即将过世，自己也深陷于远古时空之中……但，管他的呢。

引擎渐渐安静下来，塔迪斯安全着陆。罗丝开始涌起兴奋的情绪——每次时空旅行，令她最兴奋的部分就是降落的这一刻——门外就是另一个世界，完全不同的时空！

她曾经也有过担心，自己会不会逐渐习以为常，变成一个老练的时空旅行者，对一切再难动容？但她很快便打消了这个疑虑。博士从来都是兴致勃勃的，而他干这行已经足足九百年了。看来，人大概永远不会厌倦时空旅行。有时候她甚至不能自已，兴奋得几乎要大声叫出来。

她推开门，走向外面的世界。塔迪斯里的温暖舒适被刺骨的寒风所取代，吹到面颊上又痒又痛。空气却是前所未有地清新，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跑出去大口呼吸。

他们落脚的地方是一片宽阔的平原，地形起伏不大。几英里外连绵着一片深绿色的密林，森林边缘则草木稀疏。天空澄澈而湛蓝。罗丝想起和吉米·斯通一起去达特姆尔高原[27]的那场倒霉的露营。如果你只是瞟一眼眼前的世界，你或许会觉得这和那里何其相似。但实际上，这里野性未驯，尚未开化。森林里，大树盘根错节，遮天蔽日；原野上，杂草疯长，漫山遍野。不管怎么说，达特姆尔高原的粗犷中蕴含着一种惬意和温暖，从来不乏汽车、公路和篱笆的踪影。而这个地方却危机四伏，又充斥着一股野性之气。

罗丝意识到自己正咧着嘴，笑得像个傻瓜，这源于一种纯粹的快乐。“这地方真美啊。”

博士关上塔迪斯的门，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是真正的新鲜空气。”

“这里是布罗姆利？”罗丝几乎不敢相信。

“这会儿的人们或许还没这个叫法。”博士说，“事先提醒一下，附近有很多野生动物出没——野蛮的野生动物。”

他们开始步行。

“比如呢，狼？”

“是的，还有熊、野狗、猛犸象，”他踩到了什么，抖了抖靴子，“还有兔子。”博士四处张望，“达斯说过，这里有一棵奇怪的树……”

“咱们只有大概……四万棵树有待查看。”罗丝指出。

他们走进了一片茂密的灌木丛，罗丝开始打起哆嗦。虽然她穿着塔迪斯衣橱里的厚外套，但还是被刺骨的风吹得浑身冰冷。博士仍然穿着他的套头衫和皮夹克，正自信满满地大步向前，似乎寒风一点也影响不到他。

“你不冷吗？”

“不冷。”他说，“这个时代虽然也有人类，但是尼安德特人热爱森林——”他向林子指去，“所以，他们会住在那边——贝肯纳姆、彭盖[28]方向。人类则四处迁徙。你们天生喜欢开阔的空间，这是因为你们起源于非洲。那里的树木都死亡以后，你们就从树上下来了。之后，一座巨型火山喷发，整颗星球都掩埋在厚厚的火山灰里。这场灾难过后，只有一千来人存活了下来。你们本已濒临灭绝，但你们又再次出发，最终统治了这颗星球。”

罗丝挽住他的胳膊，“这么说来，我们也并非一无是处、阴险邪恶，不是吗？”

“并不完全是，你们只是太喜欢乱砍滥伐罢了。”

罗丝微笑，“我很想说，我非常喜欢这个地方。”

“那是当然，”他们走下了一道斜坡，“你完全适合待在这里。你属于自然，而不是成天窝在沙发上大嚼着品客薯片，看着《大话女人》[29]。”

罗丝冷得打战，“还开着暖炉。”

“好吧。你以为你们是怎么想到发明衣服的？”

“那个时候的衣服是……”

“动物毛皮。大多是野兽大餐之后的副产品。”

罗丝大笑，“什么？石器时代的人们就在使用阿特金斯减肥法[30]了吗？”

“别无选择。”博士说，“猛犸象早饭，猛犸象晚饭，猛犸象下午茶。”

就在这时，罗丝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好吧，”罗丝指了过去，“为什么那里会有一个穿着牛仔裤、吃着长棍面包的家伙？”

博士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几百米外，一个穿着牛仔喇叭裤的长发年轻男人正坐在一棵倒下的大树上，膝上放着一罐午餐便当。即使相隔甚远，罗丝还是一眼就注意到他长相英俊——非同一般地英俊，绝对是好莱坞标准，布拉德·皮特式的颧骨和酒窝。

“时间旅行者，”博士说道，“找到你了。”他拨开拦路的树枝，大步向男人走去，“嘿，我想跟你谈谈！”

男人抬头看过来，罗丝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他看起来不怎么警惕，只是稍微有点吃惊，显得古怪而茫然。一秒钟后，他丢下手里的长棍面包，以堪比奥运选手的惊人速度一溜烟儿地跑走了！博士和罗丝急忙追了上去，但没追多久，那抹蓝色的身影就在林子里消失无踪。

“瞧，”博士说，“开阔的空间，飞速的奔跑者。”

“他跑得也太快了！”罗丝靠在树上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不过我们已经知道他往哪儿跑了。”博士说，“跟上！”

他们朝着那位时间旅行者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折断的树枝、踩踏过的草地——博士正通过细微的痕迹来辨认男人的行踪。罗丝跑得两肋都痛了，但她实在兴奋不已，一点都不在意。

跑了大概五分钟，他们进入了一片空地，四周高树环绕。阳光透射进来，刺得罗丝眯起了眼睛。下一秒，她和博士就被某种脏兮兮的东西绊倒了。

她低下头，看到衣服上血迹斑斑，还沾着碎肉屑——他们滑倒在了某种巨型猛兽的尸骨上。野兽的侧腹被残忍地撕扯开来，内脏被掏了个精光。

她抬眼看着博士，“它成了某种生物的午餐，对吗？”

“没错。”博士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

罗丝身上已经一塌糊涂。她站起身来，低头观察这巨大的残骸。

“离群之兽。”博士推测道。

“那么，是谁杀死了它？”罗丝问道，“尼安德特人？还是人类？”

“没有长矛的刺痕，”博士凑近些，挨着残骸仔细观察，“这些是牙印……”他指向生物侧面巨大伤口边缘的一排参差不齐的锯齿状牙印。

“所以说，这是另一种动物干的？”罗丝说，“尸体还有余温。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稍等，”博士转向她，“张开嘴，说‘啊……’”

“为什么？”

“说‘啊……’”

“啊……”

博士朝她的嘴巴里张望，一边观察着她的牙，一边同残骸上的齿印做比较。他露出困惑的表情，仿佛被难住了。

罗丝合上了嘴巴，“哪里不对劲儿？”

博士朝着地上的野兽点点头，“无论是什么杀死了它，都绝不是人类，也不是尼安德特人。它一定是被某种食肉动物袭击了。”

罗丝猜测，正是这一点令博士困惑不已。“但是袭击者的齿印却和人类的吻合？不过，人类怎么可能单枪匹马杀死一头猛犸象？”

“而且，人类怎么可能一个人吃光整头猛犸象？”博士发问，“尽管你们吃起沙拉自助来总是没完没了，但……”

话音未落，树丛里响起了一阵沙沙声。幽暗的绿色密林里，某种生物正在低声咆哮，回声清晰可闻。博士僵住了，紧紧抓住罗丝的手臂。

他喃喃道：“不管那是什么，它还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