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必读经典
雨果奖与星云奖提名作品
月球孤儿
ECHEA.
〔美〕克莉丝汀·凯瑟琳·露什 Kristine Kathryn Rusch 著
艾德琳 童文 译
如果记忆等于创伤,
如果重生等于遗忘……
克莉丝汀·凯瑟琳·露什,美国著名科幻作家、编辑,《纽约时报》和《今日美国》畅销书作家。她是所有已故和在世作家中,唯一以作家和编辑的双重身份获得雨果奖的一位。克莉丝汀的创作涉及科幻、奇幻、悬疑等多个文学类型,以中短篇为主,擅长刻画人物与构造悬念,代表作《千禧宝贝》曾获2001年雨果奖最佳短中篇小说奖。
《月球孤儿》1998年首次发表于《阿西莫夫科幻小说》杂志,随后获得了1999年阿西莫夫读者投票奖[33],以及同年的雨果奖、星云奖、轨迹奖和西奥多·斯特金纪念奖[34]提名。
我闭上眼睛,她就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就像我第一次看到她时一样:瘦小、虚弱,有着不自然的苍白皮肤和斜睨的巧克力色眼睛。她的头发是白色的,就像夜晚无云的月色。她的眼睛似乎是那张憔悴的小脸上唯一的色彩。她七岁了,但看起来才三岁。
我们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孩子。
或许以后也不会再见到了。
我们有三个孩子,过着幸福的生活。做这个决定不是因为冲动,但我们确实也觉得应该回报社会。我们的家很大,而且生活富裕:任何孩子都能从中受益。
这样对所有人都好。
一切都源自那些宣传册。第一次看到它们,是在我们家附近的一间露天咖啡馆里。当时我们正在吃午饭,无意间瞥见了一些流动的色块,那是一张转瞬即逝的孩子的脸。丈夫和我都打开了宣传册的显示界面:
在月球茫茫远景的映衬下,地平线上的地球就像一个蓝白相间的巨大球体,一位若隐若现的神灵,清新、健康却不知何故充满了罪恶感。月球自身看起来像是不毛之地,一如既往,直到人们把目光聚焦,才会看到面向群星的凹坑和破碎的环形山。我打开的第一本宣传册边角上印着斑斑血迹。它们零星地散落在凹坑和巨石上,并在月尘上留下拳头大小的坑洞。我知道这是怎么形成的。我们每次下载新闻,都会看到那种高速步枪在低重力环境下的射击效果。
这些宣传册从月球开始,以难民的脸结束:苍白、疲惫、困惑。飞向地球的客运飞梭几乎都停航了。起初是那些有钱人来地球,但我们看到那些宣传册时,月地通道已经发生了变化。只有那些在地球有家属的人才能回来,而且家属还必须愿意承认亲属关系——并有官方文件作证明。
这些规则不适用于儿童、孤儿以及未成年的战争难民。他们获准来到地球,前提是身体条件能满足,愿意被收养,并且愿意放弃他们在月球上的一切权利。
想要有一个家,他们就不得不放弃群星。
我们被安排在苏福尔斯接她,那是离我们家最近的星际飞梭停泊点和拘留中心。停泊点偏僻且荒凉,是政治犯和星际战士的远航出发点。它建在起伏的大草原上,是一处庞大的建筑群,周围的激光栅栏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每个入口都有警卫,还有一些警卫在上空盘旋。我们在手持激光枪的卫兵引导下进入了主楼,那是一座世纪前的建筑,钢筋混凝土结构,实用、冰冷,样式老旧。大厅里有一股霉味儿。混凝土剥落,弄得到处都覆盖着一层细细的灰尘。
艾奇娅[35]是乘前一艘飞梭来的。她已经去过排毒室和医务室:通过了精神病学测试和身体检查。直到他们叫我们的名字,我们才知道会认领到她。
我们被指定在一个没有窗户的混凝土房间见她,这里没有阳光,隔绝了世界,而且没有任何家具。
门开了,一个小孩出现在那里。
瘦小,苍白,虚弱。眼睛大得像月亮,比最黑的黑夜还要黑。她站在房间中央,两腿分开,双臂交叉,好像已经在生我们的气了。
一个电脑模拟的声音在我们周围回荡:
这是艾奇娅,她是你们的了。请带着她,穿过左侧的门。在那儿等候的飞梭将把你们送往预先指定的地点。
听到这声音后我就起身了,她却一动不动。我丈夫走到她跟前,蹲了下来,而她则怒目而视。
“我不需要你们。”她说。
“我们也不需要你,”他说,“但我们想收养你。”
她绷紧的下巴松弛了一些。“你在替她说话吗?”她暗指着我问道。
“不。”我说。我知道她想要什么,她想早点确认自己不会刚逃出战争的虎穴,又掉进家庭纷争的狼窝。“我替自己说话。我希望你能跟我们一起回家,艾奇娅。”
她凝视着我们俩,没有放松警备,也没有改变那个强有力的站姿。“为什么你们想收养我?”她问道,“你们甚至都不认识我。”
“我们会认识的。”我丈夫说。
“然后你们就会送我回去。”她说,语调苦涩,我听出了里面的恐惧。
“你不会回去的,”我说,“我向你保证。”
这个保证很容易做到。即使对月球孩子的领养没有成功,也没有人会被送回月球。
铃声在头顶响起。他们已经发出警告,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该走了,”我丈夫说,“带上你的东西。”
她的第一反应看上去既震惊又像是被出卖了,但她迅速掩饰了过去。我甚至觉得是自己看错了。她眯起了那双可爱的巧克力色眼睛。“我从月球来,”她的语气里带着讽刺,我们自己的孩子是不会这样说话的,“我们什么都没有。”
我们在地球上了解到的月球战争只是冰山一角。新闻视频全都模棱两可,而我也没有耐心去上月球历史课。
对月球状况的速写是这样的:月球的经济资源稀缺。一些存在了几年的殖民地都是自给自足的,其他的则不然。来自地球的货物非常珍贵,它们被指定派送到特殊的地方,但常常送不到。为了获得这些稀缺资源,抢劫、偷盗以及谋杀时有发生。有时甚至会爆发小规模的冲突,有几次冲突还逐步升级。环形山遭到破坏,冲突最严重时,有两块殖民地毁于战火。
那时,我根本不了解情况,只是从一位教授那里得到了一些肤浅而愤世嫉俗的评论:“当殖民地远离宗主国时,他们总是为争夺统治权而斗争。”我甚至还在派对上重复过这句话。
我当时不知道他的评论其实过分简化了宇宙中最复杂的情况之一。
我也不明白这样的事件会让人类付出多大的代价。
就这样,直到我有了艾奇娅。
我们订了一艘私人飞梭返回,当然,如果我们在公共街道上徒步走回去也没关系。我试着跟艾奇娅攀谈,但她就是不说话。她一直盯着窗外,当我们快到家时,她明显变得焦躁起来。
内巴加莫湖很小,是遍布威斯康星州北部的数百个小湖之一,也是苏必利尔湖周边一处很受欢迎的度假胜地。许多人拥有这儿的避暑庄园,有些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纪晚期。在二十一世纪早期,避暑庄园被廉价出售。多数被在这里已经拥有土地的家庭买下,他们痛恨内巴加莫的拥挤喧嚣。我的家族买下了十五块地。我丈夫家买下了十块。有些人曾开玩笑说,我们的婚姻是当时最重要的土地兼并之一。
有时我觉得它并非玩笑,这是双方家庭都期望的事。我和丈夫之间感情和睦,冷暖自知,但是没有真正的激情。
很久以前,我曾经与另一个男人——准确地说是一个男孩儿——分享过激情,现在我只在图像中记得它,就像一段几十年前看过的影像,或是一幅描绘别人生活的画作。
丈夫和我结婚时,我们就像一个气势汹汹的收购集团。我们拆掉了我家的避暑庄园,因为它既没有升值潜力,也没有历史价值。然后,我们在我丈夫家的土地上重新建了一座。老式的别墅变成了一处有着宽阔草坪的庄园,草坪向下一直延伸到泥泞的湖边。晚上我们坐在游廊上聆听蝉鸣,直到夜色渐深。然后我们瞭望着群星和它们在湖面上的倒影。运气好的话,我们能看到北极光,但这种机会不多。
这就是我们带艾奇娅来的地方。这里有她从未真正见过的如茵绿草和参天树木,她肯定也没有见过湖泊、蓝天,和从地球上可以仰望到的群星。她已经在南达科他州看到了,月球人眼中地球才有的东西——褐色的尘土,新鲜的空气。然而她的接触是有限的,她还没有真正感受过阳光和大自然。
我们并不确定这会对她产生什么影响。
还有很多事情是我们不知道的。
我们的女儿们在门廊里按年龄大小排好了队:凯莉,十二岁,个子最高,站在靠门的地方;苏珊,我们的老二,挨着她站着;而安妮则独自站在门廊附近。她们两两之间正好相差三岁,百年来这都被认为是最佳的年龄差。我们遵循着这些规律生出她们,养育她们。
艾奇娅是唯一的例外。
当我们走下飞梭时,安妮——最勇敢的一个,向我们走来。对于六岁的孩子来说她是矮小的,但仍比艾奇娅高大。安妮完美地糅合了我们的优点——丈夫明亮的蓝眼睛和淡金色的头发,以及我深色的皮肤和充满异域风情的面容。有一天她会出落成我们家的小美人儿。丈夫还总说这太不公平了,她不仅聪明伶俐还我见犹怜,真是好事儿全占。
“嗨。”她站在草坪的中央喊道,她没有看我们,而是看着艾奇娅。
艾奇娅停住脚步。她走在我前面,她一停,我也不得不停下脚步。
“我和她们一点儿都不像,”她怒视着我的女儿们说道,“我不想变成那样子。”
“你不必像那样。”我温柔地说。
“但你将会很有教养。”我丈夫说。
艾奇娅朝他皱了皱眉,在那一刻,我想,他们的关系就注定了。
“我猜你就是那个掌上明珠。”她对安妮说。
安妮咧着嘴笑了起来。
“说对了,”她说道,“这样总比当一个被宠坏的调皮鬼好。”
我屏住呼吸。我们都知道“掌上明珠”和“被宠坏的调皮鬼”之间没多大区别。
“你们这里有一个被宠坏的调皮鬼吗?”艾奇娅问道。
“没有。”安妮说。
艾奇娅看着房屋、草坪、湖泊,轻声地说:“现在你们有了。”
稍后,我丈夫告诉我那话在他听来就是个下马威。不过我倒觉得那是一句惊叹。而我的女儿们则完全有一套自己的见解。
“我觉得为了争得这个头衔,你得和苏珊打架。”安妮说道。
“才不要!”苏珊在门廊里喊道。
“看见没?”安妮说道。然后,她拉起艾奇娅的手领着她走上了台阶。
第一天夜里,我们被阵阵尖叫声惊醒了。我从深睡中醒来,坐起身准备作战。起初,我以为自己的链接还开着,我是听着催眠故事入睡的。我的链接具有自动关闭功能,但我有时会忘记设置它。最近几天发生了那么多事,我想我可能又忘记设置它了。
我注意到丈夫也坐起来了,昏昏沉沉地揉着惺忪的睡眼。
尖叫声没有停止,它们是那样尖锐刺耳。过了一会儿我听出了那声音。
是苏珊。
在意识到是苏珊之前我就下了床,还来不及拽起衣服就跑下了客厅,睡袍随着我飘动着。丈夫紧随身后,我能听到硬木地板上传来他沉重的脚步声。
当我们冲到苏珊的房间时,她正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轻声啜泣着。满月的柔光穿过窗纱照亮了碎布地毯和老式的粉色床单。
我挨着她坐下,用胳膊揽着她。她瘦小的肩膀颤抖着,呼吸急促。我丈夫蹲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手。
“发生什么事儿了,亲爱的?”我问道。
“我——我——我看见他了,”她说,“他的脸爆炸了,血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你睡前是不是又看录像了?”我丈夫同情地问。我们都知道,如果她承认了,那么明早就会挨训,告诫她在睡觉前不要往脑子里塞刺激的东西。
“没有!”她哭着说。
她显然还记得之前的那些教训。
“那是什么原因?”我问道。
“我不知道!”她说着,然后又哭了起来。我把她抱在怀里,但她还是紧紧抓着她爸爸的手不放。
“他流血后发生了什么,宝贝儿?”我丈夫问道。
“有人抓住我了,”她靠着我说,“想把我从他身边拉走,可我不想走。”
“然后呢?”丈夫的声音依旧温和。
“我醒了。”她说,呼吸愈发急促。
我轻抚着她的头,让她靠近些。“没事儿,亲爱的,”我说,“那只是一个梦。”
“但感觉好像真的。”她说。
“现在你回到这儿了,”我丈夫说,“就在这儿。在你的房间里。我们也在这儿,和你在一起。”
“我不想回去睡觉了,”她说,“一定要睡吗?”
“是的。”我说,睡觉总比醒着害怕要好,“不过,我会设置豪斯给你讲一个轻松的故事,来一点儿音乐,也许再来点儿动画。你看怎么样?”
“我要看苏斯博士[36]。”她说。
“那可不一定能让你放松。”我丈夫说道,显然想起了豪斯播放的《戴帽子的猫》把凯莉吓得对任何猫科动物都怕得不行。
“这可是苏珊。”我柔声地提醒他。在三岁时,她通宵达旦地玩绿鸡蛋与火腿的游戏,豪斯的声音嗡嗡地响个不停,幸亏我们的房间在大厅的另一头。
然而她已经不再是三岁了,而且已经好几年都不想看苏斯博士了。这个梦真的吓到她了。
“乖孩子,如果你再有什么麻烦,”我丈夫对她说,“过来找我们,好吗?”
她点点头。丈夫紧握着她的手,而我则抱起她放到床上。丈夫给她盖上被子。当我把她放下时,苏珊仍紧紧地抱着我。“如果我闭上眼睛,会再回到那个梦里吗?”她怯怯地问。
“不会的,”我说,“你会听着豪斯的故事好好睡一觉。如果你又做梦了,也会是个好梦,比如阳光照在花朵上,夏天波光粼粼的湖面。”
“你保证?”她声音颤抖地问道。
“我保证。”我说。然后,我将她的两只小手从我的脖子上拿下来,亲了亲,放在了被单上。接着,我亲吻了她的额头。丈夫也照做了,当我们离开时,她正在设置豪斯运行阅读程序。
关门的瞬间,我看到了正在打开的《绿鸡蛋和火腿》的动画在墙上闪烁着。
第二天早晨一切看上去都很好。当我下楼去吃早饭时,厨师已经把食物端上了饭桌,每个盘子都配了一个保温碟。炒鸡蛋看上去有些松垮,它们放在那儿至少有一个小时了,就连最新的保温碟设计也没能阻止它变软。另外还有法国吐司,以及苏珊最爱的华夫饼。新鲜的蓝莓松饼飘着香气,我笑了。所有的用人都努力让艾奇娅有回家的感觉。
丈夫坐在他的位子上,小口喝着咖啡,掰开一块松饼,同时进行着远程会议。他的盘子推到了一边,里面还剩了些鸡蛋和火腿。
“早上好。”当我坐到桌对面的位子上时,我说道。这张桌子是橡木的,从1851年开始就在我的家族里流传,它是我母亲的族人从欧洲买回来,又当作结婚礼物送给了我的曾曾曾……父母。女管家把它擦得锃光瓦亮,而且只选用亚麻质地的餐垫来阻挡飞溅的食物。
桌上连一道划痕都没有。
丈夫用一支粘着蓝莓酱的手向我打招呼时,厅外传来了笑声,我抬头一看,凯莉进来了,她抱着苏珊。苏珊看起来还是魂不守舍。深深的眼袋说明《绿鸡蛋和火腿》并没有起作用。她是大姑娘了,不会来找我们——昨晚离开她时我就知道了——但我希望她没有把昨晚剩下的时间都用在听豪斯讲故事上,在虚拟的声音和图画中寻找安慰。
小姑娘们看到我时还微笑着。
“什么事儿这么有趣?”我问。
“是艾奇娅,”凯莉说,“你知道吗?她穿着别人的旧衣服。”
不,我不知道,但这并没有让我感到意外。对于我的女儿们来说,她们只拥有最好的。有时她们对于生活的了解——或对生活常识的缺乏——反倒使我震惊。
“人们为了省钱常常这么做,”我说,“但她以后不会再穿旧衣服了。”
妈妈在吗?是安妮,她直接给我发了封电子邮件。即时提示出现在我的左眼前:你能上来一下吗?
我眨了下眼睛,翻过了这条信息,叹了口气把椅子向后推开。我早该知道在艾奇娅来的第一个早晨,姑娘们一定会闹出什么事儿来。那笑声本应让我有所警觉。
“记住,”当我站起来时说,“只有一道主菜。不管你们的父亲说什么。”
“妈,别这样!”凯莉叫道。
“我说过了,就这样。”我说,然后匆匆爬上了楼梯。我知道安妮在哪儿。在电子邮件中,她发给我一张图片——那是艾奇娅的房门。
当我靠近时,听见了安妮的声音:
“……别在乎。她们是臭便便。”
“便便”是安妮会使用的最脏的字眼,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每当她用这个词,她都会特地加重语气,这个词已经成了她的代表词汇。
“这是我的裙子。”艾奇娅说。她的声音听上去镇静而克制,但我觉得昨天她的声音还没有这么破碎不堪,“这是我仅有的东西。”
这时,我走进了房间。安妮在床上,床铺被仔细地收拾过了。如果不是在前一晚给艾奇娅盖过被子,我绝不会想到她在这儿睡过。
艾奇娅正站在靠窗的座位旁,凝视着草坪,好像不敢让它离开她的视线。
“实际上,”我轻声地说,“你有满满一柜的衣服。”
谢谢,妈妈。安妮给我发送了一条消息。
“那些衣服是你们的。”艾奇娅说。
“我们领养了你,”我说,“我们的就是你的。”
“你不明白,”她说,“只有这件裙子是我的,我就只有这么多了。”
她抱着那件衣服,抱得紧紧的,生怕我们会拿走它。
“我知道,”我温柔地说,“我知道,亲爱的。你可以留着它,我们不会拿走它的。”
“她们说你会的。”
“谁说的?”我心头一沉,问道。我已经知道是谁了。我的另两个女儿,“凯莉和苏珊?”
她点点头。
“好吧,那是她们说错了。”我说,“这家里,我丈夫和我才说了算。我们永远不会拿走你的东西,我保证。”
“你保证吗?”她低声问着。
“我保证。”我说,“现在,去吃早饭吧?”
她望向安妮,想征求她的同意,而我则想紧紧拥抱我的小女儿。她已经决定要照顾艾奇娅了,和她结成伙伴,让艾奇娅能更容易融入这个大家庭。
我真为她骄傲。
“吃早饭喽,”安妮说着,我在她的声音里听出了一种以前从未听到过的语调,“这是一天里的第一餐。”
政府已经向孩子们提供了标准营养补充剂。在来我们家以前,艾奇娅还没有在地球上吃过饭。
“你们还给每一餐起名字?”她问安妮,“你们每天吃那么多顿?”然后她用一只手掩住嘴,好像惊讶于自己竟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一共三餐。”我说,尽量让声音自然些。但听起来反而像是在辩解,好像我们吃得太多一样,“我们一天只吃三餐。”
第二天晚上,一切安然无恙。到第三天,我们已经形成了惯例。我先陪我的姑娘们,然后再去艾奇娅的房间。她不喜欢豪斯和豪斯讲的故事。无论我怎么设置,豪斯的声音总是吓到她。这让我不禁忧虑,到时候该怎么让她链接进来?如果她觉得豪斯令人生厌,那想象一下她会如何看待持续的弹幕信息,或是瞬间滚过眼睛的电子邮件,或是在她大脑里突然出现的影像。她几乎已经过了容易建立链接的年纪。我们必须尽快让她适应下来,要不然,她的余生都会处于劣势中。
也许让她不安的是声音。之所以让声音成为可选择项,是因为曾有太多人,无法分辨出他们大脑中的声音。或许艾奇娅就是其中之一。
是时候弄清楚这个问题了。
我还没和丈夫谈起这个话题,他似乎很快就对艾奇娅冷淡了下来。他觉得艾奇娅不正常,因为她不像我们的姑娘们。我提醒他艾奇娅没有她们的那些有利条件,他却回应说她现在有条件了。他觉得既然艾奇娅的生活变了,她也应该有所改变。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事情并非这么简单。
就在第二晚,我意识到她害怕睡觉。她让我尽可能地多留一会儿,而当我终于离开时,她要求让灯一直亮着。
豪斯说她整晚都亮着灯,而计算机纪录表明,她从凌晨两点四十七分就开始平稳呼吸了。
第三天晚上,她问了我一些问题——简单的问题——比如关于早餐的,我回答了她,并且没有表现出之前的防备心理。我控制着自己的感情,我震惊于一个孩子会问,吃完饭后胃里令人愉快的疼痛是怎么回事(“你吃饱了,艾奇娅。那是你的胃在告诉你它很快乐。”),或是为什么我们坚持每天至少洗一次澡(“如果不经常洗澡就会散发臭味,艾奇娅。你注意到了吗?”)。提问时,她的眼珠滴溜溜乱转,手紧握着被单。她明白她理应知道答案,而不是去问我的两个大女儿或是我的丈夫,她非常努力地让自己看上去很老练。
姑娘们已经不止一次地羞辱她了。衣服事件让她们着魔,她们嘲笑她不愿意和任何事情扯上关系。她甚至不愿在餐桌上占有一席之地。她似乎深信我们一有机会就会把她赶出去。
第四天晚上,她终于袒露了自己的恐惧。她旁敲侧击地问了我那个问题,身体比平时更加僵硬:
“如果我打破了什么东西,”她问道,“会怎么样?”
我强压下想问她打碎了什么的冲动。我知道她没弄坏任何东西,否则即使姑娘们不告诉我,豪斯也会告诉我的。
“艾奇娅,”我坐在她的床边说,“你是害怕自己做了什么事儿会被我们抛弃吗?”
她缩了一下,好像我打了她似的,然后顺着被单滑了下来。手中的布料被捏得皱巴巴的,在她开口说话之前,下颌就开始颤抖了。
“是的。”她低声说道。
“他们把你带到这里之前,没有跟你解释过这件事吗?”我问。
“他们什么也没说。”那种刺耳的语调又出现在她的声音里,自从第一天起,我就再没听到过那种语调了,那是她第一次表达自己的意见。
我向前倾身,第一次把她攥紧的小拳头握在了手中。我感觉到她瘦削的指关节顶着我的手掌,织物轻柔地扫过我的皮肤。
“艾奇娅,”我说,“从我们收养你的那一刻起,你就是我们法律上的孩子了。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不能抛弃你。那样做是违法的。”
“人们常做违法的事。”她低声说。
“那是有利可图的时候才做。”我说,“失去你,对我们来说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你那样说是为了显得仁慈。”她说道。
我摇了摇头。真正的答案是残酷的,残酷得让我不愿说出来,但我不会就这样算了。她不会相信我,她会认为我是在松懈她的意志。我确实想宽慰她,但不是通过礼貌的谎言。
“不,”我说,“我们签署的协议是有法律约束力的。如果我们不把你当作家里的一员,我们不仅会失去你,还会失去其他女儿。”
我特别骄傲地加上了“其他”这个词。我猜测,如果我丈夫和她有这样一番对话,他一定会忘记加上这个词。
“会这样吗?”她问道。
“是的。”我说。
“这是真的吗?”她问道。
“真的,”我说,“我可以明早就下载这个协议和附属文件给你看。如果你愿意,豪斯可以在今晚给你念这份标准协议,每个人都要签署的。”
她摇了摇头,使劲地把小手往我手掌里按,“你能——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她问道。
“什么问题都可以。”我说道。
“我不需要离开吗?”
“永远不。”我说。
她皱起眉头,“即使你们死了?”
“即使我们死了,”我说,“你有继承权,就像其他的姑娘一样。”
说这话时我的胃在打结。我从未对自己的孩子提过钱的事情,我猜她们知道。而现在我正在告诉艾奇娅,无论从什么意义上来说,她都还是一个陌生人。
一个不知继承权为何物的陌生人。
我故意笑了笑,让接下来的话显得轻描淡写,“我猜有规定禁止在床上杀害我们。”
她的眼睛睁大了,瞬间充满了泪水。“我绝不会那么做。”她说。
我相信她。
随着我们相处越来越融洽,她开始给我讲以前的生活。她只是随口提及,就好像以前发生的事情不再和她有关似的。但在她平静的叙述里,我能感受到她内心深处汹涌的波澜。
她讲的故事令人毛骨悚然。她并不是像我想象的那样,在婴儿时期就成了孤儿。相反,她生命里的大部分时间是和一个家庭成员在一起的,他去世后不久,她就被带到了地球。不知为何,我一直觉得她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的那种孤儿院,类似于狄更斯笔下的,或者著名的先锋电影人在弗拉茨拍摄的那样。我没有意识到那些地方在月球上是不存在的。孩子们要么被收养,要么自生自灭,看看他们能不能自己活下来。
在她来到我们家之前,她从来没有睡过床。她不知道粮食是可以种植的,尽管她听说过这个神奇的传闻。
她不知道人们能够接受她,是因为她就是她,而不是因为她能为他们带来什么。
我丈夫说她是在利用我的同情心,好让我永远不让她走。
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她走。我已经签署了文件并做了口头承诺。而且我喜欢她。我绝不会让她走的,就像我不会让自己的亲骨肉走一样。
我一度希望他也会有同样的想法。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能渐渐关注到艾奇娅那些不那么紧迫的需求。她开始使用豪斯——她对它最初的反感是基于在月球上发生的一些事,对此她从未细说过——但豪斯无法教会她所有的事。安妮引导她去阅读,而艾奇娅常常会读给自己听。她领会得很快,而我则很惊讶她竟然没有在月球的学校里念过书,后来才有人告诉我,大多数月球殖民地根本没有学校。孩子们都是在家学习的,如果他们有一个稳定的家的话。
安妮还给艾奇娅演示如何操作豪斯去阅读自己还看不懂的东西。她很快就运用自如。晚上,当我睡不着时,我会去看看姑娘们。我经常不得不打开艾奇娅的房门,亲自关掉豪斯。艾奇娅会伴着低沉的男声入睡。她从不看视频,她说她只喜欢文字,她没完没了地听它们,好像永远也听不够似的。
我下载了有关儿童发展和学习曲线的信息,它们和我记得的一样:一个在十岁前没有建立链接的孩子,会在所有方面都明显落后于同龄人。如果在二十岁之前还没有链接,在现代社会,她将永远不能成为一个正常的成年人。
艾奇娅的链接,将是她进入我的女儿们早已熟悉的世界的第一步,地球文化拒绝了很多逃去月球的人。
几番犹豫后,我约了我们的接口医生罗纳德·卡洛。我照例没有告诉我的丈夫。
我对我的丈夫太了解了,我们的姻缘在一开始就是注定的。我们有着温暖而融洽的关系,比大多数同龄人要好得多。我一直很喜欢我的丈夫,也一直很欣赏他跨越生活中每一道障碍的方式。
其中一道障碍就是罗纳德·卡洛。在获得了所有的证书、执照和奖项后,罗纳德·卡洛来到圣保罗,联系了我。他已经知道我的女儿凯莉需要链接,于是主动提出要帮助她。
我本想拒绝他,但我的丈夫,一个实用主义者,核查了他的证件。
“多让人悲哀,”我的丈夫说,“他已经成为这个国家最好的接口医生之一了。”
我不认为这让人悲哀。我只觉得这比较麻烦。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我的家人禁止我去见罗纳德·卡洛,但我没有听他们的。
所有的姑娘,尤其是在家接受教育的,都有过在线罗曼史。有人进入视频点播进行虚拟性爱,只有少数人进展到实际的身体接触——而在这些人里,又只有一小部分最终修成正果。
十六岁时,我和罗纳德·卡洛一起从家里逃了出来。他也是十六岁,长得很英俊,如果我记忆中仅剩的那些图像能说明什么的话。我觉得我爱他。我父亲一直在监视我的电子邮件,他派了两名警察和他的私人助理把我带回了家。
这个丢人的结果让我大病一场,在床上躺了整整半年。从那时起,我未来的丈夫每天都来看我,我对他的大部分记忆就是从那个时候形成的。有他做伴我很高兴。曾经跟我很亲近的父亲,在我跟罗纳德私奔后,就很少跟我说话,对我就像个陌生人。
在我结婚很久以后,当罗纳德重新出现在北方时,我丈夫表现出天生的宽容。他知道罗纳德·卡洛不再是我们的威胁。为了证明这一点,他让我搭短程飞梭到双子城给凯莉进行链接手术。
此后,罗纳德对我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尽管他经常悲伤地看着我,而我不会做出半点回应。我丈夫是放心的。他凡事都力求最好,而且因为我丈夫难以面对大脑的操作,尤其是那些需要芯片、激光以及远程定位装置的大脑操作,他更希望让我来处理孩子们的接口需要。
虽然我已经断了念想,但我与罗纳德·卡洛依然维持着私人关系。他没有把我当作病人,也没有把我当作病人的母亲,而是把我当作朋友。
仅此而已。
连我丈夫都知道。
尽管如此,在预约的那个下午,我还是走进了卧室,确定我丈夫是在他的办公室,然后关上门,用链接给罗纳德发送了一条信息。
他的回复瞬间就出现在我的左眼上。
你没事吧?他像往常一样答复,好像我们没有联系的这些日子,他已经预料到我身上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很好。我回复,我不太喜欢这种私人问题。
姑娘们怎么样?
也很好。
那你想链接聊一会儿?又来了,他总是这样。
而我像往常一样回复:不,我是要帮艾奇娅做一个预约。
那个月球小孩儿?
我笑了。除了我丈夫和罗纳德,所有人都认为我们收养孩子是疯狂的。但我觉得我们有这个能力,而且正因为我们可以,也正因为有那么多人在受苦,所以我们也应该这样做。
我丈夫或许有他自己的原因。但从艾奇娅进门第一天起,我们就从没有真正讨论过这些了。
那个月球小孩儿,我回复道。艾奇娅。
好听的名字。
好看的女孩儿。
一阵沉默,似乎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总是闭口不谈我的孩子。她们是他无法接入的链接,是和我丈夫之间牢不可破的链接,也是我和他之间永远都不会拥有的链接。
她没有接口。我打破了沉寂。
完全没有?
没有。
他们有没有跟你讲过她的事儿?
只知道她是个孤儿。你知道的,他们只提供一些泛泛的资料。发这些话我觉得有点奇怪。我当然是在办手续的每一步都询问了相关信息。而且我丈夫也是如此。但当我们核对记录时才发现,每次我们被告知的都是相同的东西——我们想要一个孩子,我们将得到一个孩子,那孩子会跟着我们开始全新的人生。过去并不重要。
活在当下才重要。
她多大了?
七岁。
嗯。用不着走程序,但可能会有一些混乱。她的大脑一直都是孤立的。她情况够稳定了吗?可以应对这个变化了吗?
我真心糊涂了。我从未遇到过一个没有链接的小孩儿,更不用说和一个这样的小孩儿生活在一起了。我不明白那句话里的“稳定”是什么意思。
我的沉默显然已经足够回答了。
我会做一个检查,他发送道。别担心。
好的。我准备结束这次对话。
你确定一切都好吗?他发送道。
一切都好,一直都好。发送完这条信息后,我切断了连接。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那是一个奇怪的梦,就像一段虚拟现实影像,拥有完整的情感和所有的五感。但它也有虚拟现实的距离感——那种奇怪的感觉,好像那个经验不是我自己的。
我梦见自己在一条肮脏的、尘土飞扬的街道上。空气稀薄而干燥,我从来没有呼吸过这样的空气。它的味道像是循环利用的,似乎能吸干我皮肤的水分。天气不热也不冷。我穿着破烂的衬衫和裤子,脚上套着长筒靴,那种轻质材料我以前从没见过,走起路来轻快但不稳。我感觉自己变轻了,仿佛只要做错一个动作,我就会飘浮起来。
我的身体在这奇怪的大气中运动自如,似乎已经习惯了。我觉得这一切有些似曾相识:当初丈夫和我在蜜月中去了芝加哥科技博物馆。我们探索了整个月球展览,亲身感受到了殖民地的低重力环境。
唯一不同的是,那里是干净的。
而这里却不是。
建筑物都是白色的塑料,覆盖着薄薄的砂粒,随着时间的推移,上面布满了坑坑洼洼的痕迹。地面上到处落满灰尘。但我知道,就像我知道如何在这不完美的重力场中行走一样,这里没有足够的钱来铺路。
头上的光线是人工合成的,隐藏在穹顶里面。向上看,能看到屋顶和光线,而如果眯起眼睛,就能看到黑暗的背后是没有保护层的大气。这让我觉得自己好像身处一个不见星光的夜晚,身处一条明亮的玻璃门廊。袒露、脆弱、恐惧,更多是因为我看不到的外面,而不是因为眼前。
人们挤在马路上,在塑料建筑旁聚成一团。这些建筑也是圆顶的,是几十年前,当地球还希望建设月球殖民地时运送上去的预制房。如今已经没有货运航行了,至少在这里没有。我们听说曾经有货船去到俄罗斯殖民地和欧洲殖民地,但没人证实这个传言。我在伦敦殖民地,一个由欧洲殖民地的难民和异见人士组成的流氓殖民地。有一段时期,我们偷了他们的补给船。现在看来,他们又把那些补给船偷了回去。
一个男人抓住了我的胳膊,我抬头冲他微笑。那是我父亲的脸,二十五岁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的面容发生了可怕的变化,比我记忆中的年轻许多,瘦骨嶙峋,满面风霜。他也冲我微笑着,三颗牙不见了,或许是因为营养不良,剩下的牙齿有些发黑,也快掉了。在过去几天里,他的白眼球变成了黄色,鼻孔中流出奇怪的黏液。我想让他去殖民地的医疗所看看或至少请一位自动医生,但我们没有积点,根本没法付费。
在我们有所发现之前,只能等待。
“我想我已经发现了一条通往拉美殖民地的免费通道,”他说,很久以前我就已经学会了离他的嘴远点儿。那种臭味让人难以忍受,“但你必须为他们干一份活儿。”
一份活儿。我叹着气,他只承诺了这么多。但那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了。积点已经用完了,而且他病得更厉害了。
“一个大活儿?”我问道。
他避开我的视线,“也许吧。”
“爸——”
“亲爱的,我们有什么就得用什么。”
这几乎已经成为他的座右铭。我们有什么就得用什么,这句话我听了一辈子。他曾说过,他来自地球,乘着最后几艘免费飞梭来到这里。我们认识的一些人说免费飞梭只用来接送假释人员。我常常好奇他是否就是一个假释犯。他根本不把道德当回事儿。
我不记得我的母亲了,我都不确定我有过母亲。我曾见过不止一个大人购买婴儿,然后利用它来牟利。这种事儿他完全做得出来。
但他爱我。这一点毋庸置疑。
而我也爱他。
如果是他要求的话,我就会去干这份活儿。
我以前接过这种活儿。
正是我上次接的那份活儿帮我们来到这里。那时我还很小,没有完全理解这是怎么回事儿。
但当我做完后就明白了。
我恨自己。
“没有其他的法子了吗?”我发现自己在问他。
他把手放到我的脑后,让我靠近些。“你比我更清楚,”他说,“我们在这儿什么也没有。”
“我们在拉美殖民地也不可能有任何东西。”
“他们正从联合国获取货物,看起来他们发誓要为和平谈判。”
“那样就每个人都想去了。”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去,”他说,“我们可以。”他摸着口袋。我看到了他那鼓起的信用传票,“如果你接这份活。”
当我什么都不知道,事情就容易多了。当接一份活儿仅仅意味着工作,当我没有其他事情要考虑的时候。在完成了第一份活儿后,父亲问我是从哪里学来的道德。他说这不是从他那儿来的,而我确实没有,这我知道。我说可能是遗传了母亲,他笑了,说我母亲也不可能会有道德。
“别再想它了,亲爱的,”他说,“做就是了。”
做就是了。我张开了嘴——是想说点儿什么吧,我也不知道——感到有温热的液体溅到我身上。一道伤口贯穿了他的胸膛,鲜血四处喷溅。人们尖叫着退开了。我也尖叫着,我没看到这一枪是从哪儿来的,只知道这一枪已经开了。
血慢慢地流着,比我预想的更慢。
他向前栽倒,我知道我抬不动他,我拿不到那些信用传票,到不了拉美殖民地,也将不必再接这种活儿。
许多张脸,未染上血的脸,出现在我的周围。
他们不是因为信用传票而杀他的。
我转身就跑,就像他曾经告诉我的那样,用最快的速度奔跑,像子弹一样炸裂,两边的行人有的闪开,有的捂住耳朵,有的用胳膊抱住头。
我一直跑,直到看到了那个标志。
那是一间小小的预制房,门上画着一轮红新月,窗上画着一个红十字。我停下疾风一样的奔跑,摔倒在了屋里,浑身是血,惊恐万状,孤立无援。
我醒来后发现丈夫正抱着我,我的头埋在他的肩膀里。他摇着我,就像我是他女儿一样,在我耳畔低语,轻拥着让我不再害怕。我颤抖地哭着,嗓子嘶哑,也许是因为哭泣,也许是尖叫的后遗症。
房门关着,还上了锁,我们只在相互温存的时候才这样做。一定是他让豪斯这么做的,这样就不会有人突然进来了。
他抚摸着我的头发,擦去我脸上的泪水。“晚上你应该开着链接,”他温柔地说,“那样我就能控制你的梦,把它变成欢乐的事。”
我们刚结婚时常为彼此做这些。这是一种协调我们不同性需求的方法,一条发现我们彼此想法和渴望的途径。
我们已经很久很久不这样做了。
“想跟我说说你的梦吗?”
我跟他说了。
他把脸埋进我的头发里。他很久没有这样做了,也很久没有对我表现出这种脆弱。
“是艾奇娅。”他说道。
“我知道。”我说,那是显而易见的。我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不,”他说,“没什么好冷静的。”他坐起来,用手按着我,凝视着我的脸,“第一个是苏珊,然后是你。她就像毒药一样感染着我的家人。”
亲昵的时刻破灭了。我没有从他身边走开,那是因为我努力克制住了自己,“她是我们的孩子。”
“不,”他说,“她是别人的孩子,而她正在扰乱我们的家庭。”
“婴儿会扰乱家庭。会有那么一阵儿,但你接受了。”
“如果艾奇娅还是一个婴儿时来到我们家,我会接受她。但她不是,她身上有些我们未曾预料到的问题。”
“我们签署的文档上面说,我们必须把这些当成是自己的问题来处理。”
他把我的肩抓得更紧了,可能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他们还说过,这孩子已经接受了检查而且保证不会有病。”
“你认为这些梦是某种疾病引起的吗?他们像病毒一样从艾奇娅身上传到我们身上吗?”
“不是吗?”他问道,“苏珊梦到一个死人,一个她不愿离开的人。然后‘他们’把她从他身边拉走。你梦到你父亲的死——”
“不一样,”我说,“苏珊梦到一个男人的脸被打开了花,而她被抓走了。我梦见了一个被射杀的人,但是我逃走了。”
“但那只是细节上的不同。”
“梦的细节,”我说,“我们都和艾奇娅交谈过。我确信她的一些记忆在重组后进入了我们的梦境,就像我们的日常经历,或是我们看过的影像。这并不是什么离奇的事情。”
“在她来之前,这个家里从来没有夜惊。”他说。
“在她来之前也没有人经历过任何创伤。”我从他身边走开,“和她的经历比起来,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微不足道。你父母的离世,我父母的离世,姑娘们的出生,几项糟糕的投资,这些事儿都不严重。我们仍然生活在你出生的大宅里。我们童年时在湖泊戏水中欢度。我们越来越富裕了,我们有很棒的女儿。这就是我们收养艾奇娅的原因。”
“去了解创伤?”
“不,”我说,“因为我们有能力抚养她,而其他很多人不能。”
他把手伸进稀疏的头发里,“但我不希望在这栋房子里有创伤发生。我不想再被打扰。她不是我们的孩子,让她成为别人的麻烦吧。”
我叹了口气道:“如果我们那样做,还是避免不了创伤。政府会起诉我们,法律账单会堆到我们眼前。我们确实签署了注明这些事情的文件。”
“他们说如果这孩子有缺陷,我们就可以把她送回去。”
我摇了摇头,“我们还签署过更多证明她是健康的文件,我们放弃了那项权力。”
他低下了头。几缕灰白的发线环绕在他头顶,此前我从未注意过。
“我不想让她留在这儿。”他说道。
我把手放在他手上。以前,他就是这样感受凯莉的。他憎恨婴儿的到来搅乱我们的正常生活。他憎恨半夜喂奶,试图让我雇个奶妈,后来又想再雇个保姆。他想让其他人抚养我们的孩子,因为她们给他带来了不便。
然而要孩子是他的主意,而收养艾奇娅是我们两个人的决定。他开始时很热心,然而事到临头,他就会忘记最初的冲动。
从前我们相互妥协。没找奶妈,但雇了个保姆。他的睡眠不受打搅,而我的却被打乱了。这是我的选择,不是他的。随着女孩儿们年龄的增长,他找到了自己爱她们的方式。
“你从没花时间陪过她,”我说,“去了解她,看看她真正的为人。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你会知道的。”
他摇摇头,“我不想做噩梦。”不过,我听出了他声音中投降的意味。
“我会在晚上开着接口,”我说,“我们在睡觉时也可以相互链接来控制彼此的梦。”
他抬起头,笑了,突然露出了孩子气,就像许多年前那个向我求婚的男人一样。“就像从前。”他说道。
我也回以微笑,不再恼怒。“就像从前。”我说。
保姆主动提出要带着艾奇娅去罗纳德的诊所,但我坚持自己去,虽然他看上去像我丈夫一样亲密的想法令我心神不安。乘飞梭去罗纳德的办公室需要十五分钟多一点儿。他在一个修建于十多年前的园区办公,那里靠近密西西比河,离圣保罗的新国会大厦不远。罗纳德所在的大楼是一栋靠着河边的玻璃建筑。它建在立柱上——密西西比河曾在45年发过大洪水,整个城市还没从那次灾难中恢复过来——要进入主入口,来访者需要输入一个电梯密码。在我预约时,罗纳德已经把密码告诉了我。
在整个旅程中,艾奇娅一直保持沉默。飞梭吓到她了,原因不难猜出。每次她乘飞梭旅行,她都会去一个新家。我让她放心这次不是这样,但我看得出她认为我在说谎。
当看到这座大楼时,她抓住了我的手。
“我会乖乖的。”她轻声地说。
“到目前为止你一直都很乖。”我说,希望我丈夫现在能看到她。他只顾着把她妖魔化,而没发现她只是一个小女孩儿。
“别把我扔在这儿。”
“我没打算这样做。”我说。
这儿的电梯是一个小小的声控玻璃封闭空间。当我说出密码,它就像飞梭一样,通过喷气推进上升,并在第五层停了下来。不论天气如何,也不管地面情况如何,它都能正常工作。
艾奇娅看上去闷闷不乐。她握着我的手越来越紧,让我手指血液都循环不畅了。
我们停在主入口。大楼的门打开了,显然是因为所有知道密码的人都会被邀请入内。一个秘书坐在一张老式的木桌后,黑色的桌子被打磨得发亮。桌子中间是吸墨纸,旁边放着一支钢笔和墨水瓶,最上面是一张书写纸。我猜他是通过链接来完成大部分工作的,但这些摆设营造出的假象起作用了。它让我觉得自己仿佛溜进了一个富裕得能够用纸的地方,奢华到把木材浪费在一张桌子上的地方。
“我们来找卡洛医生。”艾奇娅和我一起走进去时我说。
“大厅走到头的右手边。”秘书说道,其实这个提示不必要。我已经来这里几十次了。
然而,艾奇娅没来过。她穿过这座建筑,就像穿过一个奇观,她一直没有松开我的手,好像依然相信我会把她留在这儿,但恐惧并没有减弱她的好奇心。到处都是新奇的。我猜和月球比起来这里的确是新奇的,在月球上有氧气的空间是昂贵的。浪费这么大空间只为建一个入口,这已经不仅仅是奢侈了,这简直就是犯罪。
我们走在木地板上,经过了几扇关着的门,最后来到罗纳德的办公室。秘书一定已经通知有人要来,因为门是开着的。通常我都是使用边儿上的小门铃,另一个老式的装饰品。
他的办公室内部很舒适。墙壁涂成蓝色,他曾告诉我这是安神的颜色。有一把厚坐垫的安乐椅和一张放着枕头的沙发。旁边有个儿童活动区,堆满了积木、毛绒玩具和一些洋娃娃。罗纳德的大部分病人都是蹒跚学步的幼儿,从这个游乐区就可以看出来。
一位穿蓝色工作服的小伙子出现在一扇门前,叫了我的名字。艾奇娅抓我的手更紧了。他注意到了她,对她笑了笑。
“B房间。”他说。
我喜欢B房间。我熟悉它。我的三个女儿都是在B房间完成她们的后接口操作的。我只去过其他房间一次,觉得还是B房间更舒服。
这是个好兆头,带艾奇娅去一个如此安全的地方。
我走下大厅,艾奇娅跟在后面,没有引导。B房间的门是开着的。罗纳德没有改变B房间的布置。那把昏厥睡椅、嵌到墙壁里的工作系统和倾斜的摇椅都还在。在凯莉经历她最严格的测试时,我就躺在其中一张摇椅上。
那时我已经怀上了苏珊。
我安抚了一下艾奇娅,然后将身后的门关上。罗纳德从后门出来了——他一定是在等我们——而艾奇娅吓了一跳。她紧紧地攥着我的手,都快把我的手指拽断了。我冲她笑了笑,没有抽开手。
罗纳德看上去不错。他一直都很瘦,金色的头发垂落在前额上。他该理发了。他穿了一件银色的丝绸衬衫和配套的裤子,尽管它们都有点儿过时,但在他棕色皮肤的衬托下显得很打眼。
罗纳德很会和孩子相处。他先对艾奇娅露出微笑,又端出一个有轮子的凳子,坐在上面朝我们滑过来,这样他就和她的视线一个高度了。
“艾奇娅,”他说,“好听的名字。”
也是一个好看的孩子。他发来这条,只给我的。
她什么也没说,我们初见面时她那阴郁的表情又回来了。
“你怕我吗?”他问道。
“我不想跟你走。”她说。
“你觉得我会把你带到哪儿去呀?”
“离开这里。离开——”她举起我的手,用她的小手紧紧握住。那一刻我明白了,她不知道怎么称呼我们。她不想用“家”这个字,也许是因为她可能会失去我们。
“你母亲——”他缓慢地说,同时给我发送了一条信息:这样称呼对吗?
对。我回复道。
“带你来这儿做个检查,来到地球后你看过医生吗?”
“在中心看过。”她说。
“那是不是一切都好呢?”
“如果有问题,他们早就把我送回去了。”
他把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双手合十抵在下巴上。他银色的眼睛,恰好和他的外套相配,是温柔的。
“你害怕我发现一些事儿吗?”他问道。
“不怕。”她说。
“但你怕我会把你送回去。”
“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我,”她说,“不是每个人都想收养我。这是他们说的,他们要是把我带回地球,收养家庭里的每个人都必须喜欢我,我要不就乖乖听话,要不就被送回去。”
是这样吗?他问我。
我不知道。我很震惊。我对此一无所知。
这个家不喜欢她吗?
她是新来的,是会造成一点混乱。过段时间就会好的。
他越过她的头顶朝我看了一眼,没再发送任何消息。他的眼神说明了一切,他不相信我家里的其他人会比艾奇娅改变得更多。
“那你有没有乖乖听话呢?”他温和地问道。
她看着我,我几乎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她又看着他,“我尽力守规矩。”她说。
他摸了摸她,修长纤细的手指把一缕苍白的头发拢到了她耳后。她靠向他的手指,好像一直渴望着被触摸似的。
她真的很像你,他发消息说,比你的亲生女儿更像你。
我没有回应。凯莉长得像我,而苏珊和安妮都有我的天赋。在艾奇娅身上看不到我的影子。几个星期以前,在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和她之间的纽带才建立起来。
让她放心。他发送道。
我已经那样做了。
还要再来一遍。
“艾奇娅,”我说,她吃了一惊,好像已经忘记我在这儿了,“卡洛医生说的是实话,你来这儿只是做个测试。不管最后结果怎么样,你都会跟我一起回家。还记得我的承诺吗?”
她睁大眼睛,点了点头。
“我一直都很守信。”我说道。
你是吗?罗纳德发送了一条信息问道。他越过艾奇娅的肩头凝视着我。
我打了个冷战,想知道我忘记了什么承诺。
一直守信。我告诉他。
他的嘴角弯起一个弧度,但没有笑意。
“艾奇娅,”他说,“通常我都会单独和我的病人一起工作,但我打赌你愿意让妈妈留下来。”
她点点头。我几乎能感觉到这个动作中蕴含的绝望意味。
“好吧,”他说,“你要先挪到睡椅上去。”
他把自己的凳子滑到那边去。
“它叫昏厥睡椅,”他说,“知道为什么吗?”
她松开我的手,站了起来。当他问这个问题时,她看着我,好像我会给她答案。我耸了耸肩。
“不知道。”她轻声说。她迟疑着跟过去,不像是我在家里见到的那个小女孩儿。
“因为大约两百年前,当这些东西流行起来的时候,女性经常晕倒。”
“她们不是的。”艾奇娅说道。
“哦,但她们真是这样的。”罗纳德说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摇了摇小脑袋。这些闲聊让他成功地把她引到了睡椅上。
“因为她们穿的内衣太紧了,经常无法正常呼吸。如果一个人不能正常呼吸,她就会晕倒。”
“那也太傻了。”
“对啊,”他一边说,一边轻拍着沙发,“放轻松,看看躺在上面感觉如何。”
我知道他的昏睡椅并不是古董。在他的房间里有各种诊断设备。不知道他用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把多少小朋友引到了睡椅上。
当然不包括我的女儿们。她们在进到这个办公室之前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人们总是做傻事,”他说,“到现在都是这样。你知道地球上的大多数人都有链接吗?”
在他解释网络及其应用时,我没有注意他们。我做了些其他的事——处理日常事务,只是偶尔参与他们的对话。
“真正愚蠢的是,有那么多人拒绝链接。这使得他们不能很好地适应我们的社会,找不到工作,没办法交流——”
艾奇娅躺在睡椅上专注地听着。我知道,当他和她交谈时,他同时也是在测试她,看看她大脑中的哪一部分对他的问题起反应。
“但它不疼吗?”她问道。
“不疼。”他说,“科技使这些事儿变得很容易,就像是抚摸一缕头发。”
我笑了。我明白他先前做的那个轻柔动作是为什么了。这样当他放入第一个芯片时,就不会惊动她了,这是她建立链接的开始。
“如果它出问题了怎么办?”她问道,“人们会——死吗?”
他的身体向后一挺。也许她没有注意到,但我注意到了。他双目之间微微皱起。开始我以为他会对这个问题耸耸肩就过去,但实际上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回答了:
“不会,”他尽可能坚定地说,“没有人会死。”
我意识到他正在做的是什么了。他实际上是在应对一个孩子的恐惧。有时我过于习惯丈夫对待女儿们随便的态度。我也习惯了女孩儿们自行其是,她们比我的艾奇娅更加驯顺。
他轻弹了一下手指,打开了头顶上方的灯。
“你会做梦吗,亲爱的?”他看似随意地问。
她低头盯着自己的手。上面有些轻微的伤疤,我不知道它们是怎么来的。我本打算在取得她的信任后,再去问她每一处伤疤的来历。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问过。
“不再做了。”她说。
这回,我向后轻轻地挺了一下。每个人都做梦,不是吗?或者梦只是大脑接入链接后的产物?那肯定不对。在我们把还是婴儿的女儿们带到这里之前,就已经看到她们在做梦了。
“你最后一次做梦是在什么时候?”他问道。
她在睡椅上猛地向后挺了一下。睡椅的底座在她的力量下发出尖锐的声音。她环顾四周,像是受了惊吓。然后她望向我,她的眼神像是在求救。
这就是为什么我想为她建立一个链接。我希望她能告诉我她需要什么,不需要开口,也不需要让罗纳德知道。我不想总是猜测。
“没事儿的,”我说,“卡洛医生不会伤害你。”
她伸出下巴,紧闭着眼睛,好像在说话时不能面对他,然后深吸了一口气。罗纳德屏住呼吸,等待着。
我不是第一次感觉到,他没有自己的孩子真的很遗憾。
“他们把我关掉了。”她说。
“谁?”他的声音里包含了无尽的耐心。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吗?我向他发送。
他没有回答,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
“红新月会。”她轻声说。
“还有红十字会,”我说,“在月球上,他们是主管孤儿的机构——”
“让艾奇娅说。”他说,我红着脸停了下来。他以前从未驳斥过我,至少口头上没有。
“是不是月球上的事儿?”他问她。
“对,否则他们不会让我来。”
“在那以后,有人碰过它吗?”他问道。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说话间,她的眼睛又睁开了。她看着罗纳德,眼神中混合着恐惧和渴望,就像她第一次看到我时一样。
“我可以看看吗?”他问道。
她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脑侧,“如果再打开它,他们就会把我弄走。”
“他们是那么跟你说的吗?”他问道。
她又摇了摇头。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他把手放到她肩上,让她放松地躺回到睡椅上,我看着,背有点儿发僵。我似乎错过了谈话的一部分,但我知道我没有。他们在谈论着一些我从未听到过的事情,一些政府没告诉我们的事情。我的胃翻腾着。这正是我丈夫用来摆脱她的借口。
她僵硬地躺在睡椅上,一动不动。罗纳德在冲她微笑,轻柔地交谈着,他的手放在睡椅的控制器上。他直接从自己的链接上读取信息。在这间办公室里,每一样东西都这样运转,在办公室的类似的豪斯系统上复制下载。稍后,他会给我们发送一份文件拷贝。那是我丈夫坚持要求的,因为他不愿意来。我怀疑他是否真的读过这些文件,但这回他可能会读,因为毕竟是艾奇娅。
罗纳德皱起眉头。“没再做过梦了吗?”他问道。
“没有了。”艾奇娅说着,听上去很害怕。
我没办法再保持沉默了,自从她来,我们家就开始了夜惊。我给他发送道。
他扫了我一眼,我分不清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思索。
这些梦是相似的,我发送道,全都是有关月球上的死亡。我丈夫认为——
我不关心他怎么想。罗纳德严厉地回复道。我以前从没见过他这样,至少,我觉得没有。一段晦暗的回忆若隐若现。我曾听见过他这种刺耳的声调,但我想不起是什么时候了。
“你试过和她建立链接吗?”他直接问我。
“我怎么会?”我问,“她没有链接。”
“你的女儿们尝试过和她链接吗?”
“我不知道。”我说。
“你知道是否有人尝试过吗?”他问她。
艾奇娅摇了摇头。
“她到底有没有接触过电脑操作呢?”他问道。
“听豪斯讲故事,”我说,“是我要坚持这样做的。我想看如果——”
“豪斯,”他说,“你们的智能家庭系统。”
“是的。”有什么很不对劲儿,我能感觉到。他的语调,他的表情,他随意的动作,都是为了向病人掩饰他的忧虑。
“豪斯打扰到你了吗?”他问艾奇娅。
“起初是的。”她说。然后她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有种需要鼓励的感觉,“但现在我很喜欢它。”
“即便它让人痛苦。”他说。
“不,它没有。”她说着,把目光从我这里挪开。
我的嘴发干。“用豪斯会让你很难受吗?”我问,“但你什么也没说?”
她不想冒险失去她第一个家,罗纳德发送道。别这么严厉。
严厉的不是我,而是他。我不喜欢那样。
“真的不疼。”她说。
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向他发送道,她出什么问题了。
“艾奇娅,”他说着,再次将手放到了她的脑侧,“我想和你妈妈单独聊一会儿。你介意我们把你送到游乐区去吗?”
她摇了摇头。
“我们开着门怎么样?这样你就可以看见她了。”
她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
像现在这样告诉我不行吗?我发送道。
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他回复。相信我。
我确实相信他。而且因为这种信任,我心里升起了一阵恐惧。
“那没问题。”她说,然后看着我。
“我能再回来吗,如果我想的话?”
“如果我们谈完了就可以。”我说。
“你不会把我留在这儿吧?”她再次说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完全赢得她的信任呢?
“绝不会。”我说。
她站起来走出去,没有回头。她看上去这么像我初次见她时的模样,我的心都跟她一起出去了。她第一天的逞能表现就是这样,为了掩饰她纯粹的恐惧。
她去了游乐区,坐到一个带垫子的木墩上,双手交叉放到膝上,盯着我。罗纳德的助手试着用一个洋娃娃吸引她,但被她甩开了。
“问题在哪儿?”我问。
罗纳德叹了口气,把他的凳子滑向我。他在沙发边上停下来,在这位置上他够不到我,但我却可以闻到他身上特制香皂的气息。
“从月球送来的这些孩子是被救出来的。”他柔声地说。
“这我知道。”我们第一次申请收养艾奇娅时,他们送来的所有资料我都看过了。
“不,你不知道。”他说道,“他们不像你和其他养父母想象的那样,只是被从悲惨的生活中解救出来。他们是从十五年前在欧洲殖民地开始的一个项目中获救的。大多数孩子都死了。”
“你是说她有什么可怕的疾病?”
“不,”他说,“听我说完。她有一个植入——”
“一个链接?”
“不,”他说,“莎拉,请不要打断我。”
莎拉。这名字使我吃了一惊。再没有人那么叫我了。我们再相遇的这么多年里,罗纳德也没再这样叫过我。
这名字感觉已经不是我的了。
“还记得月球战争是多么惨烈吧?他们使用抛射武器炸碎了自己的殖民地,把殖民地暴露在太空中。一颗炸弹就能毁掉几代人的工作。然后有些殖民者就转入地下——”
“并且从那里发动进攻,是的,我知道。但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跟艾奇娅有什么关系?”
“伦敦殖民地、欧洲殖民地、俄罗斯殖民地以及新德里殖民地签署了和平协议——”
“承诺不再使用任何破坏性武器。我记得这些,罗纳德——”
“因为如果他们违反条约,地球就不会再派出更多的补给船了。”
我点点头,“纽约殖民地和阿姆斯特朗殖民地拒绝参加。”
“随后就被永久摧毁了。”罗纳德向我靠过来,就像他对艾奇娅那样。我扫了她一眼。她正无声地注视着我们,“但战争没有停止。殖民地使用匕首和秘密刺客去暗杀政府官员——”
“而他们找到了一种转移补给船的方法。”我说。
他苦笑着。“对,”他说,“那就是艾奇娅。”
他猛地把话题转到我孩子身上,让我一阵眩晕。
“她怎么能转移补给船呢?”
他用拇指和食指挠了挠鼻子,然后又叹了口气,“一位欧洲殖民地的科学家发明了一项技术,可以通过潜意识来传递想法。它不易察觉,而且收效甚好。传递关于欧洲殖民地饥荒的想法,能让一位补给船长把他的船从俄罗斯殖民地转道开去欧洲殖民地。实际的过程比我说的要复杂。这项技术能够真的让船长以为,变更航线是他自己的主意。”
是梦,来源于潜意识的梦。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问题是,这项技术用到的装置要植入到使用者的大脑里,就像一个链接,但如果使用者已经有了一个链接,它就会取代这个装置。所以他们把它植入了出生于月球欧洲殖民地的小孩脑内。显然,艾奇娅就是其中之一。”
“然后他们就改变了补给船的航线?”
“通过想象自己饿肚子——或者说是真的饿了。他们会向补给船广播消息。有时他们想要食物,有时想要衣服,有时则是武器。”他摇了摇头,“现在,应该说时至今日,他们还在这么做。”
“能阻止它吗?”
他摇了摇头,“我们正在收集它的数据。艾奇娅是我见过的第三个这类的孩子。然而每个人都知道,这还不足以惊动国际议会。红新月会和红十字会都注意到了这个情况,他们转移了来自殖民地的孩子,有时还面临着死亡的代价,把他们送到这里,让他们不再受到伤害。他们脑中的这个装置被关闭了。像你们一样的人们领养他们,给了他们完整的生活。”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也许你们的豪斯系统再次激活了她大脑中的装置。”
我摇着头,说:“第一个梦发生在她听豪斯讲故事之前。”
“那可能是其他装置造成的。也许政府没能恰当地关闭她大脑内的装置。这种情况确实会发生。推荐的做法是什么也不说,只是简单地移除这个装置。”
我冲着他皱了皱眉,“为什么跟我说这个?为什么不直接把它移除呢?”
“因为你想让她进行链接。”
“我当然想,”我说,“你知道的。是你亲口告诉她链接的好处,你知道如果她不进行链接会发生什么事儿,对吧?”
“我知道如果你和你丈夫在遗嘱里注明为她提供生活费,她会好好的。如果你们给她一座房子和足够她余生请保姆的钱,她会好好的。”
“但她将毫无建树。”
“也许她并不需要有所建树。”他说。
这不像是给我的孩子做过手术的罗纳德,我不禁皱起了眉头,“你还有什么是没告诉我的?”
“她大脑中的装置和链接是不相容的。”
“我明白,”我说,“但你可以移除她大脑里的装置。”
“她的大脑就是围绕那个装置形成的。如果我移除了它,那将会把她的意识抹除干净。”
“然后呢?”
他狠狠地咽了口唾沫,喉结随着上下动了一下。“我没说清楚,”他对我说,更像是对自己说,“这将把她变成一块空白的石板,像一个婴儿。她得重新学习每一件事,如何走,如何吃。这次会学得快一点儿,但她在半年以内都不会像一个正常的七岁女孩儿。”
“我认为这个代价是值得的。”我说。
“但这还不是全部,”他说,“她将失去所有的记忆,包括每一个最新的记忆:月球上的生活,来到这里,在她接受链接的那天早晨都吃了些什么。”他向前挪了一下,然后停下,“是记忆造就了我们,莎拉。她将不再是艾奇娅了。”
“你这么肯定吗?”我问道,“毕竟,基本的模板是相同的。她的基因组成不会变。”
“我很肯定,”他说,“相信我,我见过这种情况。”
“你能不能做一个记忆存储?把记忆备份下来,当她获得链接后,她还能找回以前的生活?”
“当然可以,”他说,“但那是不一样的。就像跟你讲一次乘船经历和你自己真正乘一次船,两者完全不一样。你有相同的基本知识,但经验已不再是你的一部分了。”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简直太亮了。
“肯定不会那么糟糕的。”我说。
“这是我的专业,”他声音颤抖地说。显然他对这项工作充满了激情,“我研究了意识清除与记忆存储是如何相互作用的。我进入这一行,就是希望能扭转这种局面。”
我不知道这些。或许我曾经知道,但现在却忘记了。
“她会有什么不同吗?”我问。
“我不知道,”他说,“考虑到她在月球上的经历,以及其中大部分经历的创伤性质,我敢打赌她会非常不同。”他扫了一眼游乐区,“她很可能会在一旁玩娃娃,根本不理睬你在哪里。”
“但那很好呀。”
“对,那是很好,但想想获得她信任的感觉是多么好。她不轻易信任别人,而当她愿意时,那是全心全意的。”
我用手捋了一下头发。我的胃里一阵翻腾。
我不喜欢做选择,罗纳德。
“我知道。”他说。我怔住了,没有意识到自己竟真的把上一条消息发给他了。
“你正在告诉我,要么我保持这个孩子的原样,但她不能融入我们的社会;要么我给她和别人相同的机会,但她会变得面目全非。”
“是的。”他说。
“我选不了,”我说,“我丈夫会认为这是违反合约的,他会觉得他们送给了我们一个有缺陷的孩子。”
“去读读协议中的那些细则吧,”罗纳德说,“这项包括在里面,还有其他几项。这些都是标准模板。我打赌你的律师在读到它们时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我选不了。”我又说了一遍。
他向前迈了一步,把手放在我身上。他的手温暖而有力,令人安心。
那是熟悉的感觉,奇怪而熟悉的感觉。
“你必须做出选择,”他说,“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也是协议的一部分。你们要为她做准备,让她在这个世界上好好生活下去。要么给她一个链接,要么给她一份可观的遗产。”
“而她甚至连自己是否受骗都不知道。”
“对,”他说,“你也得为此做好准备。”
“这不公平,罗纳德。”
他闭上眼,低下头,轻抵着我的前额。“从来就没有什么公平,”他柔声地说,“亲爱的莎拉,从来没有。”
“该死的。”丈夫说,我们坐在卧室里。离晚餐还有半小时,我刚刚把艾奇娅的情况告诉了他,“律师应该把这种事检查清楚的。”
“卡洛医生说他们只知道地球上的事儿。”
“卡洛医生。”我丈夫站起来,“卡洛医生搞错了。”
我冲他皱了皱眉,我丈夫很少这么焦躁。
“这根本就不是在月球上开发的技术,”我丈夫说,“它是一项地球技术,前神经网络。24年的时候受到了国际禁令的制约。当链接逐渐普及起来后,这些装置就消失了。它们的确不相容,这一点儿他说得对。”
我感觉肩上的肌肉收紧了。我想知道丈夫是怎么知道这项技术的,而且我也不清楚是否该问他。我们从不讨论彼此的行业。
“你觉得卡洛医生早该知道这些?”我随意地说。
“他工作的领域是现代科技,而不是科技史。”我丈夫心不在焉地说。他又坐了下来,“真是一团糟。”
“问题是,”我柔声说,“我们有一个小姑娘要费心。”
“还是个有缺陷的小家伙。”
“还是个曾被人利用的孩子。”我颤抖着说。在回来的路上,我一直抱着她,而她也让我这样做。我记得罗纳德说过的,拥有她是多么难得,因为对她来说与外界建立联系是多么困难。每一次触碰都是一个胜利,每一个信任的时刻都值得庆祝。“想想看,想想有人利用了你最基本需求的关键所在,还用来实现别的目的——”
“别那么做。”他说。
“做什么?”
“为这件事披上浪漫色彩。这孩子有缺陷。那不该由我们买单。”
“她不是消费品,”我说,“她是一个人。”
“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孕期增强’上花了多少钱,安妮的低智商才被矫正过来?如果其他姑娘也有相同的问题,我们会花多少钱?”
“那不是一回事儿。”我说。
“不是吗?”他问,“在这世上我们必须要有一定的保障。我们必须要有最出类拔萃的孩子,拥有最好的条件。要是我真想拿掷骰子来决定我孩子的人生,我还不如——”
“还不如什么?”我厉声说,“搬到月球上去吗?”
他盯着我,好像从来没见过我一样,“你亲爱的卡洛医生想让你怎么做?”
“放任艾奇娅不管。”我说。
我丈夫哼了一声,“这样她余生都不会有链接,什么都得靠他人帮助,成为姑娘们的负担,耗尽我们的财产。哦,不过罗纳德·卡洛肯定喜闻乐见。”
“他只是不希望她失去人格,”我说,“他希望她还是艾奇娅。”
我丈夫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怒气似乎从他身上消失了。他脸色发白。他想伸出手来碰碰我,又收回了手。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眼里充满了泪水。
我从未在他眼中见过泪光。
我真没看见过吗?
“好吧。”他柔声说。
他转过头不看我,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猜到了他的反应。他和艾奇娅不亲。凭什么要在意她的人格变不变呢?
“我们不能再考虑法律问题了,”我说,“她是我们的。我们必须接受这一点。就像我们怀安妮时该花多少钱就花多少钱一样。我们明明可以终止妊娠,那样花得就更少了。”
“我们本可以。”他说着,就好像这个想法是不能接受的。在我们交往的圈子中,人们惯于弥补自己的错误,而不是掩饰它们。
“开始时是你想要她的。”我说。
“你是说安妮?”他问。
“我是说艾奇娅。那是我们两个人的主意,虽然你很想把责任推给我。”
他低下头。过了一会儿,他捋了捋头发。“我们不能独自做决定。”他说。
他屈服了。我不知道是该兴奋还是该悲哀。现在我们可以不再考虑法律问题而只考虑内心的感受了。
“她太小了,还做不了决定,”我说,“你不能要求一个孩子做出那样的选择。”
“如果她不——”
“这没关系,”我说,“她永远不会知道。我们谁也不会告诉她的。”
他摇着头,“她会好奇为什么自己没有链接,为什么她只能使用豪斯的一部分功能。她会想,为什么没有别人的看护,自己就不能离开这儿,而其他的姑娘都可以。”
“或者,”我说,“她会建立链接,然后失去所有的记忆。”
“那样她就会好奇为什么记不起自己早年的经历。”
“她会记得的,”我说,“罗纳德向我保证过这一点。”
“是的。”我丈夫苦笑着说,“就像她记得历史考试里的一道题目一样。”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我不知道他已经研究过神经发展史,更不知道他会对它有自己的看法。
“我们不能做这个决定。”他又说了一遍。
我理解。我也说过相同的话,“我们不能要求一个孩子做如此重大的选择。”
他抬眼看着我。我还从来没有注意过他眼角的皱纹和他口鼻间的法令纹。他不再年轻,我们都不再年轻了。我们在一起已经很久很久了。
“她比地球上大部分人都经历的更多,”他说,“她经历过的事儿是我们女儿一辈子都不会经历的,如果我们好好把她们养大的话。”
“那不是借口,”我说,“你只是想让我们从愧疚中解脱出来。”
“不,”他说,“那是她的生活,她必须自己过,而不是我们替她过。”
“但她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必须为她做出选择。”我说。
他平躺在床上,摊开四肢。“你知道我会怎么选。”他柔声说。
“两个选择都会扰乱这个家庭,”我说,“要么我们和她生活在一起,她还是她——”
“要么我们把她训练成我们想要的样子。”他用一只胳膊遮住了双眼。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做出这些选择你后悔吗?”他问道,“和我结婚,选择住这座房子而不是另一座,决定留在我们成长的地方?”
“还有生下女儿们。”我说。
“任何一个,你后悔过吗?”
他没有看着我,就好像他没办法看我,好像我们全部的生活都取决于我的回答。
我握住他悬着的手,他的手指紧扣着我的手指,感觉冰凉冰凉的。
“当然不。”我说。可能因为脑中一片混乱,也可能因为有点儿害怕他那不寻常的激动程度,我问他:“你后悔自己的选择吗?”
“不。”他说。声音沉闷,我不知道他是否在撒谎。
最后,他没有跟我和艾奇娅一起去圣保罗。他无法面对直接对大脑进行的操作,虽然我希望他这次能克服一下。艾奇娅对这趟旅程放心多了,也开心多了,我注视着她,没想到自己能这么超脱。
就好像她已经走了。
这就是为人父母的全部意义:艰难而痛苦的选择,没有轻松答案的、不可逆转的选择,无法用过往经验来预言的未来。我紧握她的手,这次是她走在前面,领我穿过走廊。
我们两个中,害怕的人是我。
罗纳德在他的办公室门口欢迎我们。他冲艾奇娅微笑着,那是悲伤的微笑。
他已经知道了我们的选择。我让丈夫联系过他了。我希望艾奇娅的另一位家长也能参与进来。
吃惊吗?我发送道。
他摇了摇头。你们家总是做出这样的选择。
他看了我一会儿,好像在等我的反应,发现我没反应后,他蹲在了艾奇娅面前。“你的人生从今天起就会变得不一样了。”他说。
“妈咪——”这个词是一份礼物,是第一份礼物,也是一份永远不会再次重复的祝福,“说会变得更好。”
“妈妈说什么都对。”他说。他把手放在她肩上,“这回我要把你从她身边带走了。”
“我知道,”艾奇娅愉快地说,“但你会再带我回来,这是程序。”
“对,”他的眼睛越过她的头看着我,“这只是程序。”
他等了一会儿,我们之间只剩下深深的沉默。我想他是在暗示我改变主意,但我不会。因为我不能。
这样对所有人都好。
他点了下头,站起来,牵过艾奇娅的手。她欣然地,充满信任地把手交给他,就像把手交给我一样。
他拉着她进了后屋。
在门口,她停了下来,向我挥了挥手。
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噢,有个孩子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她的名字叫艾奇娅。她是个奇妙而充满活力的小家伙,和我们的亲生女儿一样,值得拥有我们所有的疼爱和财富。
但她不是我心爱的那个孩子。
我丈夫现在更喜欢她了,而罗纳德再没有提到过她。他在自己的研究上投入了更多时间和精力。
但他没有取得丝毫进展。
而我也不确定是否希望他有所进展。
她是一个健康快乐的孩子,有着美好的未来。
我们做了正确的选择。
这样对所有人都好。
对艾奇娅来说是最好的。
我丈夫说她将成长为一个完美的女人。
就像我一样,他说。
她会像我一样的。
她是一个如此生气勃勃的孩子。
可是,为什么我还是想念那个少有笑意、受过伤的阴郁女孩儿?
为什么她才是我心爱的孩子?
Copyright© 1999 by Kristine Kathryn Rusch
雨果奖提名作品
全损
TOTALED.
〔美〕凯莉·英格利什 Kary English 著
艾德琳 译
该下地狱的是命运,
不是我。
凯莉·英格利什,美国科幻奇幻作家,曾获雨果奖与坎贝尔奖提名,两度入围“未来作家大赛”决赛。她曾在《格兰特维尔公报》[37]旗下的“宇宙附录”专栏和《每日科幻》发表作品。
《全损》是她在《银河边缘》的首次亮相,该文获得2015年雨果奖最佳短篇小说提名。
思考。我必须思考。
如果身体还在,我现在肯定能感觉到阵阵寒意。呕吐感抓挠着喉咙,大脑抵抗着这股冲动,我却在想……
该死!我为什么要签那份研究弃权书?
我好像死了。
记忆中那场车祸仿佛发生在昨天——不,仿佛车胎仍在我眼前潮湿的沥青上打滑。那是这个季节的第一场暴风雨。儿子们要去看牙医,我们都起得很晚,我做了华夫饼当早餐。我仍然能闻到糖浆的香气。
闪电在头顶噼里啪啦。清新的雨水打在炙热的路面上,我们低头向车跑去。
入口匝道的底部积满了水。车尾一摆,打滑撞向车道。一辆巨型柴油车冲进驾驶席一侧的门。我们被打着旋儿卷进了卡车和拖车之间的空隙。
之后的一切都是慢动作。翻车。我们在车内翻滚。撞树时爆发了一阵强烈刺耳的寂静。
儿子们被安全带牢牢固定在座位上,多亏了侧边的安全气囊,他们都没事。柴油车司机也幸免于难。
我却陷入了全损。
该死,太难了。
我试着理清自己现在的感觉,如果我还有感觉。我挨个儿测试了一下自己的感官。
好黑。如同置身于新月之夜的山洞。我试着用鼻子吸气,但什么也没发生。这里闻起来就像实验室密封空间里的无菌空气。闻起来就像……空无一物。
舌头上还残留着口腔的温暖和牙齿光滑坚硬的触感,但那只是一种记忆,而非感觉。
我的肾上腺素升高了。耳朵里传来怦怦的心跳声,如同失去平衡的洗衣机滚筒哐哐作响。但我已经没有耳朵了——也没有心脏——所以这也是种记忆。
不,不是记忆。而是一种恐惧的关联反应,三十八年来反复形成得以固定。
如果我还有手,它们肯定会发抖。我的嘴会发干。功能性磁共振成像会显示,一抹亮色从我的前额叶皮质出发迅速穿过中脑和杏仁核。
我想抱着膝盖,把脸埋进怀里。我想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我不能。这一切现在都成了幻觉。
慢着。
也许我可以。
我记得有一项研究,研究对象只要想象火焰,皮肤就会温暖起来。如果我想象呼吸,说不定就可以骗过我的大脑,从脑组织里把制造压力的化学物质一扫而空。
我集中每一丝意志,好深吸一口清爽的空气。就像幻肢会有感觉一样,我感到胸腔膨胀起来,凉爽的空气流经鼻孔,流至喉咙后方。我呼气,肩膀放松下来,虽然我没有肩膀。
我又深呼吸了一次。然后又一次,直到这片黑暗像平安夜里的法兰绒盖毯一样柔软舒适。
现在,我可以好好想想了。
我在哪儿呢?
不清楚。如果已经离开了医院,我应该在联合神经协会的实验室里。研究附加条款写得很明确。全损意味着联合神经协会将立刻得到通知,及时稳定生物组织以待转移。
我这样已经持续多久了?
也不清楚,不过感觉时间不长。在浸入超微灌室之前,及时转移对于延缓葡萄糖和氧气的流失至关重要。超微灌,即超声微粒灌注,持续充氧,就能近乎完美地保存活体组织长达六个月——无须冷藏。
眼下情形的讽刺之处我了然于心。正是我自己的研究让这一切成为现实。
个人全保险不是什么新概念。我十多岁时,崔德尔家族把第一位候选人送上了总统宝座。那时医疗费用高得离谱,保险根本就是痴人说梦。崔德尔家族声称:纳税人不应该为其他人负担不起的医疗费用买单,所以他们设立了全保险审查委员会。
未接受教育的人,老人,穷人——他们可以按不足一年的工资索赔。得益于自己的博士学位,我的全保险扩展至终生总收入,外加专利的乘数。我的保单应该足以涵盖一切。我以为自己很安全。
研究附加条款附带一笔年金。为了儿子们,我签下了它。我薪水丰厚,不过离婚之后手头还是很紧。附加条款写明,如果我死了或者全损,联合神经协会可以从我身上获得他们想要的任何生物组织,而戴尔和扎克瑞将得到这笔年金。
当然了,所谓“组织”,就是大脑。
还是很黑,我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我睡着了吗?那场车祸在我脑海中反复上演,轮胎发出的刺耳声,紧接着是令人胃痉挛的剧烈晃动。我真希望能有点儿别的什么,什么都行,分散我的注意力。
轻微的哐啷,然后一阵振动。那不是声音,而是一种震感,轻微到我怀疑是幻觉。
一如既往的黑暗,振动又来了。我认出它的节奏,是实验室里的暖通空调系统时不时地循环运行。肯定是联合神经协会。
这感觉让我困惑不已。我们通常会忽略触觉,因为一个孤立的大脑没有皮肤,也没有传递触觉的神经。那么,我又是怎么感觉到振动的呢?
我细细思索这种感觉。我感受到了振动,却没怎么听到它。好像花了一辈子时间,我才建立起这其中的联系——是血管组织。大脑本身没有神经,但遍布用以供血的血管组织,再说,我们保留了视觉和听觉神经群,以备日后激活。有趣。
有一阵更强烈更明显的振动,我猜是从实验室外面的走廊传来的。它一停一动,微微颠簸。脚步声?震感越来越强烈,好像越靠越近了。一瞬间,我认出了这脚步声。这是我的研究合作伙伴,兰迪。
我的天,我竟然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兰迪!兰迪,是我啊!把我从这儿弄出去!不过他不能这样做。再也不能了。
兰迪·莫雷诺,人工智能与神经接口学博士。我则是神经科学与分布式认知博士。我们的研究焦点是生物技术,将电子设备与神经通路结合起来。我负责生物,他负责技术。我猜他现在依然如此。
我们正在研究一种生物网络,一种由不超过三个分子宽的活电导管组成的微型网络。要是能确保这种生物网络的稳定性,我们能做的事情就多了——比如调节神经递质,终结抑郁症,治愈阿尔茨海默病。之前我们几近成功,而这份“能做”清单似乎数不胜数。
兰迪把东西碰来碰去,我有种晃动的感觉。他在动我。一阵阵劳神的推搡,中间穿插着漫长到令人抓狂的虚无。接着,我的全部意识被比一千个太阳还剧烈的刺激炸开。我感觉自己在尖叫,我张大虚幻的嘴巴,虚幻的双手捂住虚幻的耳朵。然后这刺激就生效了。声音——喧闹、震耳欲聋的声音。
我的老天!我能听见了!
我适应了一下失而复得的听力。实验室里很安静,不过在空无一物的黑暗虚空中待了那么久,哪怕最细微的声音,听起来也清晰得要命。交流电的声音,机器发出的轻柔嗡鸣,兰迪的实验室座椅发出的吱嘎声,还有他移动时衣服的沙沙声。
成功了!我不敢相信真的成功了!我是说,我们知道听觉模块可以在黑猩猩与胎儿组织上起作用,但这是首例针对成年人大脑的实验。一股骄傲和激动的情绪涌上心头。要是我还真真切切地活着,兰迪和我肯定会击掌相拥。
我听到轻敲钥匙的声音,接着是一阵柴迪科舞曲。老天爷啊,兰迪,你还能放得更大声吗?
兰迪就喜欢这种又吵又快的音乐。柴迪科舞曲是他的最爱之一。老牌速度金属[38]也是。要是让刮板秋葵乐队或者摩托头乐队[39]的声音盖过了帕赫贝尔的《卡农》,我肯定没法思考了,所以我们约定在一起工作时使用感应式发射器。声音研究的部分灵感来源于此。
这一天结束时,我已经不在实验室里了。我分明身处一个黑色安息日[40]和巴克科特·柴迪科包围下的扭曲地狱。
终于,这场猛攻停止了,我听到兰迪拿了他的外套和钥匙。他的脚步声走远了,门关上了,实验室也恢复了寂静。虚无感再次笼罩了我,我感到一阵奇怪的失落,但我把这种感觉放在了一边。肯定已经到晚上了。是时候制订计划了。
我在脑海中描绘了一下实验室的摆设。如果一切照旧,我对每台显示器和每件设备都知根知底。兰迪比较擅长电子设备,对人脑就没那么熟悉了,不过要是功能性磁共振成像看起来很奇怪,他就会知道有问题。只要足够异常,他就会好奇。他知道我签了那份附加条款。只要再足够异常,他就会发现是我。
第二天早上门打开时,我已经准备好了。我需要一个快乐的念头,来点亮功能性磁共振成像上面的奖赏中枢。
我想起上次开完会议下飞机的情景。儿子们跟着外公外婆在行李领取处等我。他们朝我跑来,我把他们拉进怀里。
该死,选错回忆了。现在我眼泪决堤,而且错过了时机。
新一轮音乐攻击开始了,我的思绪就像烧杯掉到瓷砖地板上一样摔了个粉碎。
明天再试试吧。
门开了。再来!小猫咪!毛茸茸、软乎乎的猫咪!
什么也没发生。兰迪到底有没有在看啊?也许他还没想到实验室里的大脑会有感觉吧。
又传来了轻敲钥匙声和杀手乐队的歌声,我也越来越失望。
要不是听到他说了下面这句,我都要放弃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兰迪说。
小猫咪!
我的天,兰迪。快看看我啊!想想小狗、小猫、圣诞节!
兰迪在实验室里奔走,摆弄着设备。发狂般的动静说明他有了重大发现。
然后实验室的门打开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
“嗨,兰迪。去吃午餐吗?”
该死!是珍妮·桑德斯。在公共关系部门兼职的研究生实验室助理。她对兰迪有意思。每次她叫他名字的时候我都能听出来。
“不了,我现在正忙着呢。这个大脑不停地发出p300信号。”
P300?干得漂亮,兰迪!我都忘了这茬儿了。
随着一声轻响,文件柜发出咯吱声。珍妮坐上去了吗?她看不出来兰迪现在正忙吗?别闹了!快走吧!
“P300,就是新奇性反应,对吧?所以呢?”
兰迪的椅子旋转着,轮子嘎吱作响。“这比新奇性要复杂得多,”他回答道,“比如说,你小时候有没有玩儿过‘打出J牌’这个游戏?没有?好吧,玩儿过小丑牌是任意点数的王牌扑克吗?P300只打小丑牌。那你玩儿过去掉小丑牌的德州扑克吗?算了,没什么。”
兰迪把椅子从房间那头滚到这头。“所以,”他向她炫耀,“每一次我走进实验室,这个大脑都会有p300反应。”
唉,兰迪,那是因为我认识你啊。
“好吧,虽然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但是兰迪,说不定它认识你呢。”
太好了,讨人厌的研究生珍妮弄明白了,而我的研究伙伴却还没闹懂。
“哈哈。太好笑了。嘿,等下你出去吃饭的时候能帮我带个三明治吗我要在这里待上一会儿了。”
珍妮的声音明快了起来,“当然了,兰迪!”她的高跟鞋在地板上咔嗒作响,直到门在她身后关上,兰迪才把注意力转回我身上。
他的椅子嘎吱作响,他咂嘴喝着某种可能是咖啡的饮品。听起来他好像在调整显示器,检查各项设置。
“好吧,大脑,”他说,更像是自言自语,而不是对我说话,“怎么回事儿?是不是在捉弄老兰迪?”
我想象亨德尔的《弥赛亚》,还有玛丽亚·卡拉斯的《圣母颂》中纯净流畅的音符。
这是一条信息,兰迪,拜托你看到吧。
兰迪一声不吭。他摸索着点了下鼠标,杀手乐队的音乐戛然而止。
我听见他又喝了一口咖啡,把杯子放回桌上。
“玛姬?”他低声说。我听出了他声音里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是的,兰迪!是我。我就知道你会发现的。
“我的老天。噢,玛姬。我必须先——我必须先做什么来着?呃,慢着,我需要更多带宽,更多数据。”
兰迪翻动着材料。他挪走了咖啡杯,然后挪走了椅子,“玛姬,你先等等。我要给你接上全阵列。我马上回来。”
他回来的时候,我们都冷静了一点儿。
“天哪,玛姬。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是因为那场车祸,对吧?点亮些东西给我,让我知道我没疯。”
我想到布朗尼蛋糕。新鲜出炉,甜蜜诱人,绵软可口。中间软黏,而边缘松脆。
兰迪在桌子上轻敲手指。我能想象他倚着身子,双手撑在桌上,盯着显示器的样子。“好吧,”他说,“我懂你的意思了。是海马旁回[41]。天啊,玛姬,你能挑个更简单的词吗?我来查一查。”
我听到一阵火急火燎的键盘敲击声。
“奖赏中枢,跟食物有关。你是……饿了吗?不对,等下。你不可能饿了。奖赏中枢——意味着‘是’,对不对?你想说‘是’?”
刚出烤箱的热气腾腾的苹果派,酥皮里溢出肉桂的香气。
兰迪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又很不安。这是他着意寻求突破时的工作模式。
“明白了。好吧,玛姬,我们再试试‘否’。你会怎么做呢?”
我考虑过怎么表达“否”。疼痛不起作用。我也做不到一直假装疼痛。悲伤也不行。太发散了。我需要更基础、本能的东西。我需要厌恶。
呕吐物。蛆虫。苍蝇爬满了腐烂发臭的肉。
“哇,是前脑岛。太好了,这样能行。现在我们来做几个确认测试吧。给我一个‘是’。”
我们一直练习“是”和“否”,直到足够及时、连续和清晰。门又开了,但不是帮兰迪带三明治的珍妮。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问兰迪有没有进展。
我认得这声音。是莱维特博士,联合神经协会研究机构的执行副总裁,傲慢的混蛋。我们这儿全是博士,但彼此都直呼其名。莱维特不一样。他就想被尊称为“博士”。
“是的,有进展。这是玛姬。”兰迪听起来很生气。他的声音低沉而压抑,仿佛正忍着不动粗。一声拍打,一阵金属撞击声,好像有人把一叠文件摔到桌上,把椅子踢到实验室另一边。“这是玛姬啊,你这个没脑子的混蛋。”
这次我很高兴自己只是一个装在罐子里的大脑,不然我肯定会笑出声来。兰迪啊兰迪,人家明明是没脑子的混蛋“博士”!
“这当然是豪里博士的大脑。”莱维特说,“她和这个生物网络项目的关系太密切了。我们把你们的笔记给了三个独立的小组,结果他们什么也没搞出来。学会跟她交流,这样你们就可以在灌注衰减之前完成这个项目了。”
“你把我们的笔记给了——”兰迪听起来难以置信,大为光火,“等等。你还想我们把这个项目做完?去你的吧!”
天啊。真希望我能看见。别打他,兰迪。拜托,别打他。
“顶撞上级,莫雷诺先生。不过等你把概念验证报告放到我办公桌上时,我就会忘记你说过的这些话。在此之前,希望你记住,我完全可以把这个大脑送去神经连接小组做神经映射,而不是留在这儿给你。”
神经连接小组。我会在那儿被塑化,然后被制成数以百万计的透明切片。我收回刚刚的话,兰迪,揍他!
门又关上了,我听到兰迪扶起椅子。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好吧,玛姬,我们可能不得不把这个项目做完。你觉得呢?”
我犹豫了。这个生物网络是我一生心血的结晶。我当然想完成它。但是在这种状态下,真的可能吗?再加上灌注衰减,我都不知道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过了一会儿,我回想起成熟的桃子,还有夏季在母亲的厨房里装罐时,那沁人心脾的香气。我想象指尖下天鹅绒般的触感,桃汁顺着我的手臂内侧滴落下来。
“那好吧,”兰迪说,“让我们完成这个项目。”
外面的走廊上,珍妮踩着高跟鞋一路走到了门前。不知道她给兰迪买了什么口味的三明治?我希望是芝士牛排。兰迪喜欢吃这种。打开门时,她的声音简直欢快得要命。
“嘿,兰迪。他们用光了芝士牛排的胡椒,我就给你买了一份古巴菜口味的。”他用耳语招呼她进来。门一关上,兰迪就让她发誓保密。
等等——怎么珍妮也入伙了?喂,都没人过问我的意见吗?兰迪吃三明治的时候我一直在生闷气。
兰迪和我一起在实验室里工作,一如往日。呃,几乎一如往日。珍妮总给兰迪带饭,我靠数午饭来记日子。第四顿午饭后,我听出兰迪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柔情。愈发深沉的语气告诉我,他开始回应珍妮的感情。我怅然若失,又很困惑,就像遭遇了一次无礼的惊吓,于是我缩回到关于儿子们的回忆之中。
兰迪说听觉联动并不困难。我们之前的试验已经基本成功,不过视觉就比较麻烦了。哪怕是初级拟态的视蛋白,也没有充足的时间为其编码,所以兰迪用他的植入器替换了原本打算用于视觉联动的环境传感器。与此同时,莱维特甩给兰迪一份《健康保险携带和责任法案》修订本和保密令,上面规定此项目活体组织的匿名捐赠者,只能被标记为“实验对象HF47-A”。
好吧。我正式降维成一组数字了。
兰迪的视觉辅助植入器已经可以合法用在盲人身上,但它的作用应该是增强感官视觉,远非取而代之,并且此前从未应用于远程观察。没有视蛋白配置,兰迪唯一的选择就是利用活体完成数据输入,也就是他自己的眼睛。他至少违反了六项内部规定,甚至可能违反了一两项联邦法律,不过我们都知道,只要此举能够成功,莱维特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前两次试验都失败得一塌糊涂。第二次试验时,兰迪说功能性磁共振成像显示我的视皮层有闪烁,不过我的主观体验并非如此。还是一无所获。零。
兰迪语气紧张,充满疲惫,“听着,玛姬,我们还有一次机会。如果失败了,神经末梢就会磨损到无法再次拼接。”
在他完成之前,我就感觉到这次连接上了。我没法看得很清楚,不过……能看到些什么了。就像黎明时分,阖眼看到的暗灰色曙光。
“你的视皮层有活动,玛姬。你能确认吗?”
视觉中呈现出一片影影绰绰的模糊形状。布朗尼,兰迪!布朗尼蛋糕!
“主观体验确认。功能性磁共振活动增强。”
兰迪已经为我打理好了。他不想让这次连接过于劳神,所以带上了护目镜,将视野限制在一张图片上。
“我正在看一个图像,玛姬。我希望你能认出它。”我听着他的声音,尖角从模糊的形状中浮现。
“这是个圆吗?”
蟑螂成群结队地爬过厨房的瓷砖地面,钻进橱柜,然后……
“是正方形吗?”
形状渐渐清晰起来,角度太锐利,不可能是正方形。一团团浸透胆汁的毛球散布在猫咪的呕吐物中。
“是三角形吗?”
是的!热气腾腾的新鲜咖啡,配上铁煎锅里吱吱作响的农家培根。
“形状识别确认。太棒了,玛姬!”
兰迪花了这周余下的时间做确认试验——形状和颜色识别,简单的照片,然后是一段老版《三个臭皮匠》的视频剪辑。最终,他对神经链现在的工作状况和未来的工作预期都满意了。“好了,玛姬,我们要试试全光谱视觉了。明天一早就开始。”
但第二天早上,兰迪并没有来实验室。我知道到早上了,因为我听到外面走廊上含糊不清的声音——低沉的说话声,经过的脚步声,咖啡车吱吱作响的轮子声。兰迪去哪儿了?
我等待着。五分钟,五小时。由于没有参照物,这之间的区别几乎无从分辨。最后,我听到了他的声音。“嘿,玛姬。我要给你一个惊喜。准备好了吗?”
这声音吓了我一跳。我没听到门打开。兰迪到底在不在这里?他的声音听起来又微弱又遥远,好像是从扬声器里传来的。扬声器?兰迪到底想干什么?
“好了,玛姬,我们现在要开始视觉试验了。我没法调整音质。我必须用手机遥控电脑扬声器。我已经把你的功能性磁共振成像同步到了数据包里,先从简单的开始吧,我可以顺便检查一下读数。”
苍白的光线慢慢亮了起来。画面变清晰了,我发现自己正看着一堵覆盖着厚厚的鸽灰色涂料的砖墙。兰迪面朝墙角,以维持低水平的视觉复杂度。
“功能性磁共振成像看起来不错,玛姬。我们再把视野打开一点儿。”
画面移到左边,我看到一块蓝色的瓷砖地板,墙上砌着三个瓷水槽。等一下。不是水槽。一个小小的马桶在身后冲水。好极了,我们第一次尝试实况视觉联动,兰迪就把我带进了男厕所。
“嘿,”他说,预料到了我的反应,“我又不能从女厕所开始。我们现在就去外面。跟上我。”
“外面”指的是一条外部走廊,连着一座庭院。空气中弥漫着浓雾,屋檐上的水珠滴落下来。路边有一道牡丹树篱,开败了的花低垂着,粉色花瓣褪成了棕色,边缘卷曲。我曾经来过这里,但直到兰迪走到体育馆门口,我才想起是哪儿。是儿子们的学校!
体育馆里正举办一场集会,珍妮在第二排给我们留了个位置。她向兰迪招手,但我的视线却越过了她,直至兰迪的视野边缘,二十名学生在金属椅子上坐立不安,等待着集会开始。二十个,而我想见的只有两个。
我的儿子们。我看到了他们的笑容,他们的面庞。戴尔坐在前排,穿着红色运动鞋和他哥哥最喜欢的变形金刚衬衫;扎克瑞戴了新眼镜,头上抹了发胶。
珍妮牵着兰迪的手,我们一起看向主席台,扎克获得了一份阅读成就证书,而戴尔则荣获本月最佳学员奖。这真是兰迪能挑出来的最好的惊喜了。我想抱着他们永远不放手。我想哭,但是我哭不了。真正的眼泪不过是那场车祸的另一牺牲品。
在回去拿车的路上,兰迪用胳膊搂住了珍妮的肩膀,感谢她为这次的惊喜搭桥牵线。他准备回实验室检查读数,而她必须得回去写新闻稿了,但是他们约好一起吃晚餐。兰迪一直高兴地吹着口哨,直到他坐在电脑前的椅子上。他一坐定便猛抽了一口气,按照过往的经验,绝非什么好事儿。
“糟了,玛姬。看看这个。”超微灌的衰减率比正常值高出了38%,而且还在上升,“你热得发烫了,玛姬。你得稳住。”
稳住?我该怎么稳住?
兰迪又检查了连接,扫描了数据,“你是第一例人类的活体试验品,玛姬。我们从来没想过能在一个智商如此高的大脑上做试验,也没想过你的大脑还有意识。所以别再思考了。你能冥想吗?”
兰迪把手举到嘴边,抓了抓头发,“我正在重新设置低温协议。这样应该能降低几度。”
我感觉不到变冷,但我看到了电线和铝制冷却箱。兰迪再次检查读数。
“没事儿了,玛姬。档案显示你已经在这里待了十七周。如果我们能维持低水平的消耗率,就可能还有六周,甚至八周。”
两周之后,兰迪和珍妮开始拼车,而且兰迪养成了晚上离开实验室时关掉视觉植入器的习惯。他说是为了降低我的消耗率,但我觉得他是不想让我看到除了共用一辆车,他们还共用了什么。
在生物网络上取得的进展让我兴奋不已,但每晚在实验室寂静的黑暗中,我都会重新审视自己的存在。
超微灌注正在慢慢失效。事实上,灌注本身没有问题,是我的大脑在衰竭。超微灌用超声氧气微粒每小时更新灌注介质六次。我们有充裕的电源供应,而且提高了灌注的氧比例。
但是没有用。我看到了自己的读数。衰减率曲线持续变陡。组织退化加速。每一项指标都显示着我的逐渐消亡。不过说实话,我觉得自己不会想念人生中这段离奇的经历。兰迪和珍妮不在的时候,我感到非常孤独,我那早已不存在的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思念着儿子们。
周末是最难熬的。周末我总是回想起那场车祸,又努力避免回想它。我知道大脑的机制——加压素、创伤记忆——但我却无力阻止。
我在脑海中背诵电影《俄克拉荷马!》和《星球大战》的台词。我回忆起读过的书,唱起每一首我仍记得的流行歌曲。
兰迪在实验室里待得越来越晚,有时就睡在角落里的小床上。珍妮帮他带来热饭和干净的衣服,让他可以持续工作。
我知道我们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但超微灌注的衰减正在侵蚀我的思维。运动机能总是先衰退,然后是语言能力。我想我很幸、很幸运,没有这些、没有这些问题。
距离莱维特发出最后通牒仅过了二十二周,我们已经完成了概念验证报告。兰迪设计了一个很炫酷的双盲演示,他在一间房里,而我在另一间,会议室的屏幕全程直播。
演示结束时,我们的成功显而易见。生物网络成了现实。
其他科学家兰迪的背拍着,香槟倒上了。珍妮站在旁边,她脸上最灿烂的笑容露出我没见过的。兰迪用一只手臂搂着她的肩膀,他们走过来看我。
我想桃子为他们高兴,为我们,但我好累。思考……好累,我必须要很努力才能理、理解事情。
“我们成功了,玛姬!我们创造了历史。谁知道生物网络未来会如何发展呢?嘿,你再瞧瞧这个。珍妮换掉了莱维特的新闻稿。”
兰迪拿起、拿起了那份新闻稿,大声念出来:“联合神经协会以神经科学家玛格丽特·豪里的名字命名了这一发现,在三十八岁遭遇惨烈车祸之前,她的工作已为该项目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站在兰迪监视器前面看我的反应。通过他的眼睛,我看到了自己的功能性磁共振成像。颜色稀疏、黯淡。活动水平呕吐物低。我现在应该、应该站在世界之巅了,但没我蛆虫没有。
兰迪的脸我看到在监视器上。很担忧。“你不太高兴,对吧?”
我热可可。冬天烧木头的烟。监视器上的颜色微弱腐烂物闪烁。
兰迪吻了吻珍妮的脸颊,让她给我们一点儿独处的时间。她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是神经连接小组那件事儿吗?放心,我不会让他们那么干的。”
垃圾橙汁恶心棕色腐烂草屑
“是更重要的事情,对吧?不只是我们的研究成果?”
我虚弱是的小猫咪,但是、但是复杂些回答。
兰迪拉过一把椅子,跨坐在上面。下巴放在椅背上,把氧气值调到最高。他对着显示器说话,我的替身。
“说说看吧,玛姬。我们应该还有好几周时间。下一步做什么?你之前想研究阿尔兹海默症。要不要干?”
救命,氧气。几天,可能——没有几周。我的前脑岛上有黄色蛆虫闪烁。连说“不”都很困难了。它的、它的关键在于,真的。布朗尼,呕吐物。二元存在。受人控制。不想要。不想呕吐物不想。
兰迪的声音如死般寂静,“玛姬,你要离开我吗?是这个意思吗?你想结束这一切?”
热蓝莓华夫饼,配上枫糖浆和新鲜融化的黄油。真希望我能向兰迪解释清楚。“豪里网络”现在是他的项目了。故事我小时候读过的,克隆人,赛博格,航空飞机。兰迪和珍妮——现在是他们的了。
摘下兰迪眼镜,擦眼睛,声音破碎:“会很快的,玛姬。我会关掉超微灌。你甚至都感觉不到。你确定吗?”
我感到一阵奇异的轻盈,一种近乎欣喜的解脱感,这会儿,我的思绪也变得清晰了。我想起独立纪念日那天烤架上的汉堡、甜玉米、蓝莓和奶油。我想起沙滩上脚趾间的沙粒,微风将发丝轻拂到脸上。
兰迪走到设备旁。他一只手打开音乐,另一只手拨动开关。帕赫贝尔的《卡农》那缓慢庄严、抑扬顿挫的乐声环绕了我。
我像小女孩一样偷偷带着方糖,它的边缘在我的舌头上融化成甜甜的糖渣,然后和孩子们一起吃草莓冰激凌。
兰迪拿起一张戴尔和扎克瑞的照片,眼前他举到。戴尔骑着一辆红色三轮车。扎克瑞站在后面,双臂搂着弟弟的腰。夏日阳光,照耀着他们仰起的笑脸。噢,我的孩子们。我可爱、甜蜜的孩子们。
发抖兰迪的手,照片,也,抖来抖去。撑在桌上兰迪的手臂抱住自己。逐渐褪去小猫咪银色的光
那是这个季节的第一场暴风雨。儿子们要去看牙医,我们几个都起得很晚,我做了华夫饼当早餐。
我仍然能闻到糖浆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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