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必读经典
星云奖提名作品
未解谜的电波
CRYPTIC.
[美]杰克·麦克德维特 Jack McDevitt 著
刘文元 乔丽 译
从古罗马的广场到小犬座α星
文明兴衰的规律
也许就在那段未解谜的电波里
杰克·麦克德维特,美国当代著名科幻作家,2006年凭借《探寻者》获得星云奖最佳小说奖。迄今为止,他曾获得十六次星云奖提名和多次雨果奖提名。目前,他已出版二十一部长篇小说、五部作品集和八十余部短篇小说。
它就躺在保险箱底部一个超大马尼拉纸[22]信封里。我险些连它和保险箱内那一堆“SETI计划”[23]的遗留文件、胶带和各种废料一起丢进垃圾堆。
这类信息应该被登记并编入索引,至少我肯定会这么做。但是信封上一片空白,只在右下角潦草地写着一个十八年前的日期,其下方标注着“40gh”字样。
外面的沙漠中,光线晃动不休。那是布拉克特在为奥林·霍普金斯微调射电望远镜阵列,后者刚刚开始一系列观测,他的观测结果将在数年后给脉冲星理论带来新突破。我很嫉妒霍普金斯。他个子矮小,体型肥圆,头顶光秃,而且不太自信,向别人解释问题时总是带着一成不变的傻笑。虽然他看上去蠢头蠢脑,但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哪怕卡罗尔顿市那座以我的名字命名的学生宿舍楼倒塌很久之后,人们仍然会记得他的成就。
如果说我之前还没意识到自己天赋有限,还曾幻想获得不朽的名声,那么在我欣然接受桑德奇天文台台长职位的那一刻,我肯定意识到了。虽然行政人员的待遇比一名活跃的物理学家更好,但其学术道路也就止步于此了。
耶稣会士甚至都得不到这种好处。[24]
那时,桑德奇天文台一共有四十架直径三十六米的抛物面天线,规模还不是很大。当然,它们都能在分立的轨道上各自移动,排列成一个截顶十字形状[25]。二十年来,它们一直是“SETI计划”的核心装置。而现在,随着该计划被放弃,它们开始为一些虽然乏味但更有价值的项目服务。
尽管这个望远镜阵列系统并不那么精密复杂,但性能却不差。哈奇·钱尼曾评价说,就算有辆汽车在火星上点火,它都能监测到发动机启动的突突声。
我绕着桌子走了几圈,然后坐到那把并不舒服的木椅上,这是前任台长留给我的。信封上缠的胶带已经变得很脆,边缘也失去了黏性,我一把将它扯开。
时间已是晚上十点十五分。整个晚餐和之后的时间里,我一直在应付那些来自JPL[26]的学术精英,这让我感到烦闷不堪,不停地喝着咖啡。职位越高,责任自然就越大,但我现在也很清楚,我——哈里·库克,再也无缘参与新粒子的研究工作了。
我将在桑德奇天文台任职两年。这两年,我的工作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同时还要为自己的养老保险操心,吃饭也只有菜品匮乏的天文台食堂和八十五号公路旁的吉米阿莫科餐厅两个选择。一切顺利的话,我将会再次得到晋升,可能会回乔治城任职。
如果可以,我愿意用这一切换取霍普金斯一生的成就。
我晃动信封,六个磁盘落到桌面上。它们都装在单独的磁盘盒里,很多观测装置都曾用这种磁盘保存电磁波的监测记录。磁盘上编号的日期集中在2001年的某三天里,比信封上的日期还要早两年。
每个磁盘上都标记着“小犬座α星”。
霍普金斯和两位同事正在我身后弯腰盯着显示器。布拉克特完成了调试工作,此时正在他的办公桌前埋头看书。
我很高兴地发现,这些磁盘与马克VI型计算机是兼容的。我插入一个磁盘,并将马克VI型与声码回线记录仪相连,以获得磁盘内数据的硬拷贝。机器开始运行后,我加入霍普金斯那帮人的讨论中。他们正在谈论关于等离子的话题。我听了一会儿,感觉难以理解。我注意到周围所有人都跟不上他的思路,除了一脸傻笑、又矮又胖的霍普金斯自己。于是,我又回到了电脑前。
马克VI型的显示器上顺畅地画出一副白绿相间的迹线图,从声码回线记录仪中噼噼啪啪地打出许多张复印件。上面的某些针状几何图形引起了我的注意,这些图形很难用语言表述,就像那种滑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的名字一样。
在盘状仙女座星系图下面的咖啡壶中,咖啡马上就要沸腾。我能听到远处飞机发出的嗡鸣声,大概是卢克空军基地那边传来的。在我身后,霍普金斯他们正因某件事而哄堂大笑。
这些记录具有某种特定的模式。
从图像上来看,这些脉冲集群完全一样。说明这些信号是人工发射的。
小犬座α星。
笑声、飞机、咖啡壶、从某处发来的电波——一切都指向这种可能。
更像是“SETI计划”接收到的信号,我想。
自从十二年前艾德·狄金森去世后,弗兰克·迈尔斯就一直担任“SETI计划”项目主任。第二天上午,我与身在旧金山的弗兰克接通了电话。
“不可能,”他斩钉截铁地说,“这肯定是某些无聊之人开的玩笑,哈里。”
“但是它就保存在你的保险箱里,弗兰克。”
“那个该死的保险箱已经有四十年了,里边有任何东西都不稀奇,除了来自火星的消息……”
我向他道谢,然后挂断了电话。
这个夜晚十分漫长。我将那些复印件带到床上继续分析,到凌晨五点时,我已经辨别出四十多种脉冲模式。这些信号似乎是连续的——也就是说,信号的传输持续不断,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但是地球大气的干扰会对其造成一些不规律的中断,当然,长时间的中断则意味着信号发射源位于地平线以下。
而这显然是一种反射过来的地面传输:设备记录的很可能只是我们周围那些四处反射的无线电波。但是为什么在两年后又将这些错误信息封存,并保存到保险箱里呢?
小犬座α星是一对黄白色光谱型的F3型双星,绝对星等为2.8等,在古代的巴比伦和埃及备受崇拜(难道还有什么是埃及没有崇拜过的吗?),与地球相距11.3光年。
贝丝·库珀在外边的办公室工作,她的职责是打打字、管理存档抽屉以及与访客沟通。
显然,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射电望远镜阵列,在40吉赫或者所有频段对小犬座α星进行监测,查明它究竟是不是在向我们传送信息。
我通过内线电话询问贝丝,射电望远镜阵列是否还有空闲时间。“没有,”她干脆地回答道,“明年八月份之前,我们的排期都是满的。”
这毫不意外。天文台的资源甫一开放给天文学界,很快就收到了大量预约,这些时长加起来比系统过去二十年时间里运行的还要久。任何人想使用望远镜阵列,都需要提前很久做好规划。我怎样才能用上几个小时呢?
我请她来我的办公室一趟。
贝丝·库珀是在二十年前随着“SETI计划”的大规模迁移,从圣·奥古斯丁天文台调到桑德奇的。她曾经当过三任台长秘书:创建了桑德奇天文台的哈奇·钱尼台长、哈奇的老朋友艾德·狄金森台长,以及在狄金森去世之后的弗兰克·迈尔斯——他是那种喜欢四处谋职的年轻人,但是被SETI耽误太久了。据说,他也很乐意看到“SETI计划”的终结。无论如何,迈尔斯并没表现出捍卫的姿态,也算是为这个计划的终止贡献了自己的一分力量。
当然,我觉得他做得没错,不过是出于别的原因。桑德奇天文台坐拥几十架令人叹为观止的射电望远镜,但基本不为科学界所用,而是持续追踪那些荒诞可笑的外星小绿人信号,这真令人感到心痛不已。我想,大部分人都会很高兴看到这个项目终止的。
贝丝本以为自己会就此丢掉工作。但是她对这里的设施非常熟悉,善于安抚人心,而且文笔不错,所以就留了下来。她是一个虔诚的路德教徒,曾经为一位牧师工作,颇有谨慎之风。但奇怪的是,她似乎会因为我不戴教士领[27]而感到生气。
我问了她关于使用望远镜阵列的计费方法,然后尽可能随意地说,自己确实对“SETI计划”没有取得成功感到遗憾。
贝丝看上去不像是这个沙漠深处天文台的秘书,而更像是一个纽约的图书馆员。她有一头银灰色的头发,戴着一副钢丝边眼镜,上面有一条长长的银饰眼镜链。她中等肥胖,但言谈举止无懈可击,具有一种舞台演员的神采。
她的眼睛冲我眯了起来,像两颗坚硬的黑珍珠,“狄金森博士曾经多次提到,我们没人能活着看到结果。每个参与该计划的人,甚至包括门卫,都清楚这一点。”她不是那种会耸肩的女人,不过她那双深色眼珠突然转动了一下,效果与耸肩无异,“我很高兴这个计划在狄金森博士生前没有被终止。”接下来便是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我并不怪你,博士。”她终于又开口说道。她指的是我曾公开表明立场,说这些设备并没有被充分利用。
我的眼睛垂了下去,想要挤出一丝微笑。那一定显得很滑稽,因为她原本严厉的神情变得柔和起来。我把信封递给她看。
“你能认出这是谁写的吗?”
她瞥了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狄金森博士的笔迹。”
“你确定?我不认为在哈奇·钱尼退休之前,狄金森曾参与过这个计划。那得等到2013年了,对吧?”
“他是在那会儿接任了哈奇的台长职位。但是在那之前的十年或十二年间,他曾经是钱尼手下的一名技术人员。”一谈到狄金森,她的眼睛就亮了起来。
“我从未见过他本人。”我说道。
“他是个令人尊敬的人。”她的眼睛看向我的身后,神色也变得黯然起来,“如果他还活着,这个计划或许还能继续运行。”
“如果他说话管用的话。”我轻声补充说。
“如果他说话管用的话。”
她对狄金森的评价是准确的。他能言善辩,是一位让人信服的演讲者,也是一位在诸多领域都有所涉猎的图书作者,并且将自己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SETI。尽管联邦政府不再为计划提供资金,同事们也希望能有更多时间使用望远镜阵列,但他肯定能想方设法保全“SETI计划”。然而,狄金森已经过世十二年了。那年的圣诞节,他像往年一样回到马萨诸塞州的家里。一场暴风雪后,他出门帮助一位邻居清扫车道上的积雪,突发的心脏衰竭让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那时我还在乔治城工作,我至今仍记得噩耗传来时自己的感觉。他天分极高,却对工作浅尝辄止;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他涉猎了几乎所有方向的工作,但没有一个能点燃他的激情。除了SETI。
“贝丝,他们之前有没有想过,他们其实已经探测到了LGM[28]信号?”
“小绿人信号?”她摇摇头,“不,我不这么认为。他们总是会收到各种无线电波,但大都与想要的结果相去甚远。要么是凤凰城KCOX广播电台的节目,要么就是太平洋深处日本拖网渔船的信号。”
“从来没有除开这些之外的信号?”
她的一条眉毛轻轻上挑,“从来没有可以证实的信号。如果他们不能确定,之后还会回头尝试再次探测。无论如何,他们总会排除一切可能性。”或者,她心里一定在想,要是真的探测到了,我们就不可能站在这里进行这段对话。
贝丝的那些话表明,但凡可疑信号,都会被自动存储起来。谢天谢地,我还没有抽出时间清扫那些陈旧的数据,它们果然都还在。于是,我搜索了自2011年开始的对小犬座α星的所有监测数据,希望找到与磁盘中记录的类似信号。
搜索结果让我大吃一惊。
没有任何信号与之相匹配。甚至连对小犬座α星进行监测的档案都没有。
这意味着这些记录曾经引起过注意,但却被丢弃了。
那么,为什么在两年之后,监测记录又被封存在保险箱里了呢?分析数据显然用不了那么长时间。
“SETI计划”的前提是,任何小绿人信号都是对方出于交流意愿而发出的,因此,交流发起者会尽量用一种我们能够理解的“语言”,合乎逻辑的做法就是使用一组宇宙通用的标识:比如氢原子的质量或者π的值。
实际上,当时“SETI计划”并不是简简单单地转移到了桑德奇天文台,监测设备也有了全面升级,变得更加精密和灵敏。这意味着SETI有能力接收到一些溢出信号,即不是专门发送给我们的,而是外星人之间相互发送的信号。不过,破译这种信息的难度高到不可思议。
如果保险箱中的观测记录是外星人发出的信息,那么就一定属于这种类型。四十吉赫并非星际通信的理想频率。此外,我们接收到的信号是不间断的、没有形状的,也没有编号标记,翻译起来根本无从下手。
我调出SETI的语言分析程序来处理磁盘中的数据,并告诉布拉克特一旦有什么进展,就立刻打电话给我。然后我去吉米餐厅吃了晚餐,才回到家里。
磁盘中的数据完全没什么结构可言。以英语为例,字母“O”后面通常是“U”,或者在一串辅音字母之后紧跟着元音字母。极少有两个连续的送气音,三个更是不可能的。诸如此类。小犬座α星的信号看起来毫无规律。
电脑分析出二百五十六种截然不同的脉冲模式,信息量都是八比特。即使在空当足够多的时间间隔里,也没有信息循环出现。而且,这些脉冲模式或特征的频率计数是平直的:每种频率被使用的数量都没有差异,出现的次数也都大致相同。如果这是一种语言,那么这就是一种没有可识别元音的语言。
我向韦斯·菲利普斯致电请教,当时他是我唯一认识的语言学家。我想知道,有可能用这种方式构建出一种语言吗?
“哦,我认为不可能。除非你说的是某种奇怪构想。即便如此——”他停顿了一下,“哈里,我可以给你一整套理由,从大概六种不同学科的角度跟你解释,为什么语言需要有高频率和低频率的字母。要拥有一条平直的‘曲线’,除非这门语言是专门设计过的,而且没有口语。但这样的语言有什么实用价值呢?完全没必要吧?”
艾德·狄金森是个令人费解的人。在世纪之交后席卷全国的政治危机中,他作为一名外交官,表现出了超凡的理智和克制,为自己赢得了国际声誉。所有人都承认他智力非凡。然而,在他从事过的领域中,他几乎一无所成。最终,他成为“SETI计划”的一员,从以往来看,SETI的经历原本只是一块垫脚石,以便他能够步入更加严肃的事业。但他却留了下来。
这是为什么呢?
哈奇·钱尼则与之不同。他是一名退休的海军军官,从事物理学工作几乎就是一种消遣。他的政治关系为创建桑德奇天文台发挥了巨大作用,而且,传闻说他之所以能被任命为台长,其实是对他在国会乱作一团之际仍然尽职尽责的奖赏。
他拥有勤劳苦干的品质,也完全具备处理极端错综复杂事物的能力。但是他缺乏洞察力和想象力,难以见微知著。从桑德奇天文台退休之后,钱尼又去麻省理工学院担任了五年的名誉职务。
他个头很高,看上去更像是一名卡车司机,而不是物理学家。尽管年纪已经不小——他当时已经七十多岁了,块头依然很大,说话和走路都让人感到能量十足。他有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浅灰色的眼睛透着职业政客的城府,而且身上具有那种在任何方面都很成功的男人特有的自信和亲和力。
我来到他位于马萨诸塞州萨默维尔市的家里,那是一栋建在大片草坪上由石头和玻璃盖成的房子。这种豪宅不像是一般退休物理学家能住得起的,钱尼的财富由此可见一斑。
他的大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拉着我穿过呆板、昂贵,但不会有人喜欢坐在里面的客厅,来到房子后面的一间用皮饰镶板打造的书房。“玛莎,”他对着一个我看不见的人说道,“可以给我们拿些波特酒[29]来吗?”他看着我,像是在征求我的意见。
“当然可以。”我说道,“好久不见,哈奇。”
墙边的书架上摆满了书,大部分是工程手册,还有一些是军事和海军历史书籍。壁炉架上放置着一个钢灰色的铰接式“柳叶刀”号模型。那是钱尼主张建造的水翼船[30],这种致命装备兼具杀伤力和灵活性,而且造价相对便宜。
“教会真是无孔不入,”他说道,“桑德奇的工作怎么样,哈里?”
我讲了一些天文台正在进行中的项目。他饶有兴致地听着。
一个年轻女人拿着一瓶酒、两个杯子和一盘奶酪走了过来。“玛莎每周过来三次。”钱尼在她离开房间后说道。他笑了笑,对我挤了挤眼睛,然后拿起奶酪条蘸了一下芥末,利索地咬了一半。“你无须担心,哈里。我已经惹不出什么麻烦了。什么风把你给吹过来了?”
我从公文包里取出之前打印的文件,递给他。我耐心地看着他翻阅这一大沓纸张,满意地看到他的表情逐渐产生变化。
“你不是开玩笑吧,哈里,”他说道,“真有人发现了这种信号?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二十年前。”我回答道,同时把信封和原始磁盘递给他。
他拿在手里翻看着,“你是认真的吗?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它们就存在保险箱里。”我说道。
他摇摇头,“在哪里并不重要。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那么这又是什么东西呢?”
“真该死,我也不清楚。”
我们沉默地坐在那里,钱尼继续翻阅材料,嘴里嘀咕着。他似乎已经忘了葡萄酒还没喝,“这是你自己分析的?”
我点点头。
“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要有大麻烦了。电脑能分析出这些数据的含义吗?不能?那是因为它们本来就毫无意义。”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信封,“但这是艾德的笔迹。”
“狄金森有理由对这种事情保密吗?”
“艾德?不会的。狄金森是最不会这么做的人。没有人比他更想接收到这种信号。他对此渴望至极,他将生命中最后的时光都奉献给了‘SETI计划’。”
“但是他是否有可能真就这么做了呢?他会不会已经接收到了小绿人的信号,并且在所有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将数据删掉了?他的电脑水平能抹掉操作痕迹吗?”
“这些问题毫无意义。是的,他是可以这么做,就像你也可以光着屁股步行穿过布伦特里[31]市区。”
一阵微风吹过,窗帘随之飘动。天气凉爽舒适,这在八月的马萨诸塞州很不寻常。一群孩子正在外面的街道上玩棒球。
“四十吉赫,”他说道,“听起来像是卫星传输的频率。”
“那也不需要花上两年时间才搞清楚,是吗?为什么要保留这些磁盘呢?”
“为什么不呢?就像你进入储藏室也会发现各种各样的老古董一样。”
外面传来一阵雷电汹涌而至般的轰鸣,突然又像爆炸似的变成震耳欲聋的尖锐声响。一枚被撞掉的T形螺栓滚到街上,那些孩子被吓得一哄而散。一条手臂悠然地搭在驾驶室的车窗外。那辆车把街角的停车牌撞歪了将近四十五度。那些孩子竖起中指,又继续玩起了刚才的游戏,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总是这样。”钱尼说道。他背对着窗户,没有张望外面发生的事情,“警察再也追不上他们了。”
“为什么狄金森对SETI这么感兴趣?”
“艾德是个很棒的人。”他的脸色变得有几分阴沉,我不知道是不是酒精让他的情绪有点上头,“你真的应该认识他一下。你们俩一定会相处得非常好。他对形而上的事情非常感兴趣,我猜SETI已经是他在这方面追求的极限了。”
“此话怎讲?”
“你知道他以前在神学院待过两年吗?是的,就在费城外的某个地方,他做过祭坛侍者,最终才去了哈佛。事情就是这个样子。”
“你的意思是他失去了信仰吗?”
“哦,是的。这个世界满是黑暗,灾难横生,他似乎总是对最新发生的大屠杀、病毒爆发或飞车凶杀等事件颇为了解。他有一次告诉我,世界上只存在两种人:无神论者和那些对世界关注不够的人。但他总是有一种十分神秘的使命感,就是你会想方设法给你最优秀的孩子灌输的那种,他觉得一切事物都是井然有序的。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不再向任何人祈祷了。不过他有着跟传教士一样的驱动力,那种对于——”他仰头靠在皮椅上,像是想从天花板上寻找到合适的形容词,“——命运的坚定信仰。
“艾德与大多数物理学家截然不同。他有能力胜任很多领域的工作。他曾在外交事务方面给《评论》[32]和《哈泼斯》[33]杂志撰稿,也曾发表过鸟类学和系统分析的论文,还出版过关于马尔科姆·马格里奇[34]和爱德华·吉本[35]的著作。”
他从椅子上麻利地站起来,伸手拿过两本泥褐色封皮的厚书。那是年代久远的现代图书馆[36]版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他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确实读过这部书的人。”他翻开封面,露出了扉页上的题词:
赠哈奇,
衷心期望我们能阻止调味香菜和猪狗牛羊的靠近。
艾德
“这本书是他在我离开SETI时送给我的。”
“看上去是一份奇怪的礼物。你读过了吗?”
他被这个问题逗笑了,“你得需要一年时间才能读完。”
“调味香菜和猪狗牛羊是怎么回事?”
他站起身来,优哉游哉地走到远处的墙边。墙上挂着海军舰艇和飞机的照片、钱尼和总统的合照,还有桑德奇天文台的照片。在看到天文台照片时,他的眼神有些涣散。“我不记得了,那可能是出自书里的一句话。他当时给我解释过,但是……”他伸出双手,掌心向上,像是送客的手势。
“哈奇,谢谢了。”我起身准备离开。
“根本就没有外星人信号,”他说道,“我不知道这些磁盘记录从何而来,但是艾德·狄金森肯定会为了跟他们接触而付出一切。”
“哈奇,狄金森是否有可能已经破译了这些信号呢?如果确实曾经监测到的话。”
“如果你不能破译,他自然也不能。你们用的是相同的程序。”
我不喜欢城市。
狄金森的书已经绝版了,而且大部分二手书店都集中在与波士顿一河之隔的剑桥。那时候,波士顿市郊与市区一样,到处都是碎玻璃和丢弃的报纸。脾气暴躁的小孩子在酒吧外闲逛。四处的窗户不是被砸烂了,就是用板子给封了起来。我宁可闯过十字路口的红灯,也不愿意与一群正在逼近的眼神冷酷、衣衫褴褛的孩子有什么瓜葛。(你很难把他们当作孩子,但我怀疑他们没有一个超过十二岁。)摇摇欲坠的砖墙上,在触手可及的高度涂满了不堪入目的脏话,大部分单词还有拼写错误。
波士顿是狄金森生活过的城市。我很想知道,这位伟大的人道主义者在开车经过这些街道时会是什么心情。
我只找到了他的一本书:《马尔科姆·马格里奇:信仰与绝望》。书店里还有一套《罗马帝国衰亡史》,我一冲动也给买了下来。
我很高兴能回到沙漠中。
我们正在不断取得非凡的进展,在这段时期,我们终于开始了解星系结构的力学原理。麦库绘制出了银河系银心的构造,奥斯特伯杰发展了他的统一场概念,绍尔则提出了著名的关于时间本质的革命性假说。此后,在十月一个凉爽的清晨,一支来自加州理工学院的团队宣布,他们发现了恶性通胀的一系列参数值。
这期间,我们遇到了一个突发事件。九月下旬的一个晚上,加州理工团队的负责人厄尔·巴罗突然轻度心脏病发作。我在凌晨两点左右赶到现场,正好赶在急诊医疗人员到达之前。
救护车载着巴罗开下山去,他的团队成员看上去非常无助,不停地喝着咖啡,根本无心工作。我迅速抓住了这个机会。我让布拉克特调整望远镜阵列,对准我想要的目标。救护车发出的灯光尚未淡出视野,这些抛物面天线就已经旋转并锁定了小犬座α星。
然而,监测到的只有星际静电干扰的杂乱噪声。
我常常在晚上到沙漠中散步。月光下的抛物面天线很美。沙漠的静谧偶尔会被电动机的呜呜声所打破,天线在各自的轨道上优雅地滑动。我想,这真是一个拥有柔和曲线和流体运动特征的新巨石阵。
关于马格里奇的那本书很薄。它并非是一部人物传记,而是对哲学家们坚信西方世界终将自取灭亡这一观点的分析。一个长久以来的观点是,人类获得了微不足道的知识,自以为上帝已经被科学所取代,后果却是让自己迷失了方向。
总的来说,这本书读起来令人压抑。在结论处,狄金森写到,真理并不会偏袒人类的意愿,如果我们不能适应这个中立的宇宙,那么宇宙将会变得对人类充满敌意。人类必须用好手头的一切,接受真理,不管这些真理会将我们引向何方。而射电望远镜就是现代人的大教堂。
桑德奇天文台参与了麦库研究成果的验证工作,也参与验证了加州理工团队那备受争议的方程式。这都是另一码事了。重要的是,这让我想起验证这件事,并让我意识到了之前忽略的一些细节。从最初的那次信号接收以来,数据库里再也没有任何与小犬座α星记录相匹配的数据。但是,记录本身可能是对更早一次信号接收的确认!
我只花了五分钟时间就检索到了两个可疑记录。
这是两个监测记录片段,长度都不足十五分钟,但也足够将分析的差错降低到百分之一以下。
第一个片段出现在接收到小犬座α星信号的三周前。
第二个片段出现在2007年,是圣奥古斯丁天文台观测到的。它们的频段都是四十吉赫,且有着相同的脉冲模式。但是,在这些目标信息中却静静地隐藏着一个爆炸性的差异:2007年接收到那段信号时,射电望远镜当时锁定的可是天狼星!
我回到办公室后,身体一直在颤抖。
天狼星和小犬座α星相距仅有几光年。天哪,我止不住地去想,外星人是存在的!而且他们能够进行星际旅行!
这天剩下的时间里,我一直在跌跌撞撞地四处乱转,努力让自己沉浸在燃料使用报告和预算规划的工作中。但我还是常常走神,呆望着沙漠中的光线在窗帘上呈现出的明暗变化。那两卷爱德华·吉本的著作,被我放在了《韦氏词典》和几个黑色的活页夹中间。这些书有三十年了,跟钱尼书房的那套一样陈旧。某些书页因为裁剪失误,边缘处还相互连接在一起。
我拿起第一卷,翻到中间的位置读了起来——或者尝试着读下去。但是,艾德·狄金森一直占据着我的脑海。我最终还是放弃了,然后拿着书准备回家。
城里有玩复式桥牌的地方,我在那里耗了五个小时之后才回家。上床休息时我仍然觉得有点头晕,临睡前又试着捧起了《罗马帝国衰亡史》。
书里的内容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老套,仅仅罗列出那些亡故已久的君主名单。书中有君主——不过他们杀戮成性,对人民残暴压迫,犯下无数愚蠢的错误,偶尔也会尝试改善措施——也有鱼贩子、官僚、主教,以及三教九流。
那是个纵酒享乐、战争不断的年代,人民在争议中崇拜耶稣,君主管理不善又独断专权,一切都无情地驱使着帝国走向衰亡。偶尔会出现一位英雄或圣人企图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但都无济于事,历史的洪流汹涌而至,裹挟着他们冲向大海(在之后的几年,我一直很想知道,罗马人的孩子们有没有招摇地驾着舶来的战车撞向老妪呢?大马士革的城墙是否也涂满了污言秽语呢?)。
最终,当蛮族出现在帝国的外围时,罗马帝国已经名存实亡,仅仅剩下一具空心残骸。
马格里奇知晓这一切。
而作为祭坛侍者的狄金森,在帝国都城的大火和废墟之中,也一定会在某个瞬间失去信仰吧。
一天夜里,天文台突发电气故障。该事件与本故事无关,只不过让我在凌晨四点被电话吵醒了。我匆匆赶到并不是去恢复电力的——这需要一个优秀的电工——而是去安抚那些从纽约赶过来的气呼呼的人,还以便我能在工作报告上如实写上我去事故现场处理了这件事。
处理完这些事情,我走了出去。
夜间的沙漠色彩纯净,静谧无声,沙丘连绵不绝,这片由沙子、岩石和星辰组成的世界,像莫奈的画作一样简单而恒久。这令人安心,毕竟对我这种年纪的人来说,没有什么东西是长久稳定的。那些二十世纪中叶的研究成果,看上去秩序井然,如今早已分崩离析,瓦解成数不胜数的中子星系、相互碰撞的黑洞和时间反演,以及很多连上帝都不知道的东西。
脚下的沙漠坚实可靠,其未来的变化亦可预言。这片融合了物理学与柏拉图“理念论”[37]的流沙宇宙,像是对量子力学的无声反驳。
靠近天边的位置,天狼星和小犬座α星最为明亮,闪烁的星光仿佛在守护着它们的秘密。河谷在一年中的这个季节是干涸的,呈现出一种波纹状的朦胧景致。一轮下弦月悬在天上,行政大楼那边的抛物面天线银光闪闪。
我的大教堂。
我的巨石阵。
我坐在那儿,一边啜饮着康胜啤酒,一边思考那些消失的古罗马城市、祭坛侍者和频率计数。我突然明白了钱尼最后那段话的意思!狄金森当然不能破译那些信号。而这正是问题的关键!
我需要钱尼。
我在早晨拨通了他的电话,下午就飞了过去。他在罗根机场接我,然后我们驱车前往格洛斯特。“那里有一家很棒的意大利餐厅。”他说道,眼睛直盯着前方的道路,“这次找我是什么事?”
我随身带了吉本的第二卷《罗马帝国衰亡史》,拿起来给他看了一下。他眨眨眼表示了解。
此时已是傍晚,阴冷潮湿的天气给人冬天临近的感觉。滂沱的冻雨重重地砸在挡风玻璃上。天空一片昏暗,阴沉沉地蔓延到远处的城市。
“在我回答任何问题之前,哈奇,我想先问你几个问题。你能跟我介绍一下军事密码学吗?”
他咧嘴笑道:“能说的不多。我知道的那点儿东西可能也是机密。”一辆满载货物的牵引拖车喧闹地驶过,溅得车窗上满是水渍,“具体点儿讲,你对哪方面感兴趣?”
“海军的通信编码有多复杂?我知道它们完全不像寻常的那种密码,但是一般的结构是怎样的呢?”
“首先,哈里,它们不是编码。编码指的是单码代替系统,就像你提到的那种寻常密码。比如,字母‘G’代表的其实是‘M’。但是在军事和外交密码学上,字母‘G’每次出现都会代表不同的字符,而且加密字母表里通常不仅有英文字母,也会有数字、美元符号、求和号,甚至空格。”我们驶进匝道,加入了州际公路的车流。在高架桥上能够看到一排排光秃秃的屋顶,“甚至每个单词的长度也能加密。”
“怎么做到的?”
“把空格加密就行了。”
在问下一个问题之前,我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如果加密字母表是完全随机的,我们假设必须如此,这样的话,频率计数就会是平直的。对不对?”
“是的。只要通信量足够大,必然就会这样。”
“还有一件事,哈奇。通信量的暴涨会让所有监听者意识到某件事正在发生,即使他们尚不能破译这些信号。那么,如果你是信号的发送者,你会怎样隐藏这件事呢?”
“很简单。我们会发送一个连续信号,每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有时候是通信信号,有时候则是垃圾信息,但是你无法区分它们。”
上帝对我们是仁慈的,我想。可怜的狄金森啊。
我们在一张远离大堂的小角桌旁落座。我冻得浑身发抖,鞋子和毛衣都湿漉漉的。餐桌上的烛火欢快地跳跃着。
“我们这次谈论的仍然是关于小犬座α星的事吗?”他问道。
我点点头,“我们曾经接收到两次模式相同的脉冲,相隔三年,就在接收到小犬座α星信号之前。”
“但这根本不可能吧。”钱尼身体前倾,聚精会神地听着,“电脑会对它们进行自动匹配。我们应该早就知道才对。”
“我不这么认为。”
此时,六个穿着大衣、身体超重的男人闯进门,在狭小的入口互相推搡。
“那两个片段是发给不同的目标的,看上去就好像是回声。”
钱尼的手伸过桌子,紧紧抓住我的手腕,还碰倒了一只杯子,“狗娘养的,”他说道,“你的意思是说,有外星人在那边来回移动?”
“我认为艾德·狄金森对此深信不疑。”
“那他为什么要保密呢?”
我把那本书平放在左手边,塑料封面反射着红色的烛光,“因为他们正处于交战状态。”
钱尼的脸色阴沉下去,在血红的光线中惨白得可怖。
“他曾经相信,”我继续说道,“他的确相信过理智等同于美德,智慧等同于慈悲。而他这辈子又发现了什么呢?一个文明征服了其他星球,却没有征服它们自己的贪念和愚蠢。”
一个高大年轻的服务员走过来。我们点了波特酒和意大利面。
“你并不能确定他们正在交战吧。”钱尼反驳道。
“至少是充满敌意的。这么大规模的保密信息,肯定有着凶险的含义。狄金森一定会以大局为重,将这些信息保密以拯救我们所有人……”
我们四目相对,他灰色的眼睛里满是痛苦。旁边雅座上的两个年轻女孩笑得正开心。这时,酒送上来了。
“《罗马帝国衰亡史》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这套书成了他的《圣经》,让他感到彻骨的心寒。你应该读一下,但是要小心,它能让灵魂窒息。狄金森是个理性主义者,他从古罗马帝国的悲剧中悟出了一个终极真理:文明一旦停止扩张,衰亡就是持续不断且不可逆转的,理智和美德的每一次失守,都意味着衰亡又朝前迈了一步。
“我还没找到他写的关于吉本的书,但我知道他会在书中这么说:吉本写的不仅是古罗马人,也不仅是他所处时代的英国人,而是关于全人类的命运。哈奇,看看我们周围,你能告诉我,我们真的没有在滑向一个黑暗的时代吗?可想而知,那番领悟会对狄金森造成怎样的影响。”
接下来的几分钟,我们无言地喝着酒。狭小的空间将时间紧锁,我们一动不动地坐着,周围的世界仿佛凝固了一般。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终于开口打破沉默,“我找到了他赠书题词的引用来源。他一定非常尊重你。”我翻到结尾部分,然后把书转向他,以方便他阅读:
那罗马人民的广场,他们曾在这里集会,执行他们的法令并选举行政官员,如今或被圈起来种植调味香菜,或被完全敞开任猪狗牛羊奔驰。[38]
钱尼悲伤地看着我,“这一切都让人难以置信。”
“只要没有对自己失去信心,”我说道,“一个人即便失去对上帝的信仰也能挺过来。但这对狄金森是一场真正的悲剧:他变得只信仰射电望远镜,就像信徒们所做的那样。”
意大利面送上来后,我们一口也没吃,“你接下来要做什么,哈里?”
“是关于小犬座α星的信号?还是关于我们拥有一个好战邻居的可能性?我不惧怕这类信息,这仅仅意味着,你在发现智慧的地方,大概率也会发现愚蠢。无论如何,是时候为了这发现给狄金森追加应得的荣誉了。”我同时也在想,可能这也是对我人生的一个脚注吧。
我举起酒杯朝他敬酒,但钱尼没有回应。我俩面面相觑,仿佛定格在了一个令人尴尬的画面。“怎么了?”我问道,“你是在想狄金森吗?”
“有一点吧。”他的眼里反射着烛光,“哈里,你觉得他们是否也有SETI?”
“可能吧。为什么这么问?”
“我在想,你的那些外星人会不会知道我们在这里。这家餐厅与天狼星的距离,并不比小犬座α星更远。或许,你最好把这些意大利面都吃光。”
Copyright©1983 by Davis Publication
雨果奖获奖作品
机器的脉搏
THE VERY PULSE OF THE MACHINE.
[美]迈克尔·斯万维克 Michael Swanwick 著
华龙 译
静夜静心聆听
天堂仙乐入耳
那是机器的脉搏
作者迈克尔·斯万维克是五次雨果奖得主,同时还获得过星云奖、世界奇幻奖、西奥多·斯特金奖。《机器的脉搏》荣获1999年雨果奖最佳短篇小说。
嘀嘀。
无线电响了。
“见鬼。”
玛莎双眼死死盯着前方,用尽全力往前迈着步子。她一侧的肩膀上是木星,而另一侧的肩头是代达罗斯火山[39]的喷发物。这有什么呀。不就是迈步,往前拖;再迈步,再往前拽。小菜一碟。
“噢。”
她下巴一顶,关掉了无线电。
嘀嘀。
“天呐。噢。吉威。尔。森。”
“闭嘴,闭嘴,闭嘴!”玛莎狠狠一拉绳子,驮着波顿尸体的滑橇被她拽得一跳,在硫黃地表上弹了起来。“你死了,波顿,我亲自检查过的,你脸上那个大洞都能塞进去个拳头,我真不想撞车的。我在这儿陷入困境了,我都要撑不住了,好吗?所以乖一点儿,闭上该死的嘴。”
“不是。波。顿。”
“随你的便。”
她又用下巴关掉了无线电。
木星低悬在西方的地平线上,巨大而明亮,还很美丽,而且,在木卫一“艾奥”上待了两星期之后,也早习以为常了。在她左边,代达罗斯火山正在喷发硫黃和二氧化硫,形成了一个两百公里高的扇形。视线之外的太阳在喷射流上映出凄冷的光芒,她的护目镜将那光芒减弱成了一片稀薄而可爱的蓝色。宇宙中最壮美的景色,而她无心欣赏。
嘀嘀。
不等那声音再次开口,玛莎就说:“我可不会发疯,你只不过是我潜意识里的声音,我没闲工夫去研究到底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心理问题引发了这一切,我也不打算听任何你要说的话。”
一片寂静。
卫星登陆车至少翻了五个跟头才歪歪斜斜冲出去撞上那块悉尼歌剧院大小的砾石。玛莎·吉威尔森,生性谨小慎微,此时深陷在座椅里被安全带牢牢缚着,一直到整个宇宙都不再颤抖了,她才攒足力气解开了带子。朱丽叶·波顿,身材修长,身手矫健,对自己的幸运和敏捷都信心十足,她对系不系安全带满不在乎,此时早被甩到了一根支撑柱上。
火山口带来的二氧化硫雪暴让人视线大受影响。玛莎拼尽全力才从那团肆虐的白色风暴下面爬了出来,之后,她才终于看清楚自己从事故残骸中拖出来的那具穿着防护服的尸体。
她立刻将脸转向一旁。
不知是什么把手或是什么东西的凸缘狠狠地在波顿的头盔上砸了一个洞,她的脑袋也难以幸免。
剧烈喷发的火山口碎屑——“侧向喷发物”,行星地质学家是这么称呼这些东西的——被那块巨大的砾石反弹出来,堆积成了一道由二氧化硫筑起的雪坝。玛莎想都没想,不由自主地用双手捧起一大把塞进了那个头盔里。说实在的,这么做毫无意义:在真空里,尸体不会腐烂。可另一方面呢,这么做能让那张脸藏起来。
然后玛莎严肃地想了想眼前的形势。
虽然雪暴肆虐,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湍流。因为没有大气,也就谈不上什么湍流了。岩石上突然被撞开的那个裂口笔直地喷射出二氧化硫,然后严格遵循着弹道学定律落在了几英里外的地面上。他们从那块砾石上撞下来的大部分碎屑就直接附着在砾石上面,其余的碎块被震落在了砾石脚下的地面上。于是——她一开始就是这么钻出来的——这让她能够在近乎水平的喷射物下面爬过,返回卫星登陆车的残骸。如果她慢慢过去,头盔上的灯光和她的触觉感知应该足以让她谨慎小心地进行一下物资抢救。
玛莎伏下身子手膝着地。就在她行动起来的时候,就跟爆发的时候一样突然——那肆虐的雪暴突然又停了。
她站起身来,莫名觉得自己傻乎乎的。
雪暴喷发停止的时候,她可不能耽搁。最好抓紧,她告诫自己。那可能是间歇性的。
在一塌糊涂的残骸里拾拾捡捡,玛莎很快就发现了个大麻烦,几乎让她吓丢了魂,她发现她们用来补充气瓶的主箱体裂了个大口子。这太可怕了。只剩下她自己的气瓶了,已经用了三分之一,另有两个备用气瓶,再加上波顿的,可那个也消耗了三分之一了。想到要把波顿的防护服扒下来就让人毛骨悚然,但不得不如此。抱歉,朱丽叶。咱们看看,这样就能给她争取到差不多四十个小时的氧气。
然后,她从卫星登陆车的外壳上取下一块弧形的材料,又拿了一卷尼龙绳,还有两个碎块,可以当作榔头和冲子,然后用这些东西给波顿的尸体打造了一架滑橇。
要是把尸体丢下那才真该死呢。
嘀嘀。
“这样。更好了。”
“随你扯吧。”
在她面前是坚硬、冰冷的硫黃平原。光滑如镜。像冻住的太妃糖一样脆。冷如地狱。她调出一张地图投影在头盔上,察看了一下自己的路线:只有区区四十五英里[40]复杂多变的地形而已,然后她就能抵达着陆器了,然后她就能轻松到家了。她想,不费吹灰之力。艾奥星深受木星潮汐力影响,自转与公转同步,所以众星之父始终都在天空中一个固定的位置。这就是绝好的导航灯塔。只要让木星始终保持在你右肩上,代达罗斯火山始终在左边就行了。你将会安然无恙脱身。
“硫黃有。静电。”
“别绷着了。你费了半天劲儿到底要说什么?”
“而我现在。以沉静的目光。看到那。脉搏。机器的。”稍一停顿。“华兹华斯。”[41]
除了讲起话磕磕巴巴的,这跟波顿太像了,她受过古典艺术教育,喜欢古典的诗人,比如斯宾塞[42]、金斯伯格[43]和普拉斯[44],玛莎一时间有些吃惊。波顿爱诗都爱得让人烦了,但她的热情无比真挚,此时此刻玛莎不由得心怀歉疚,以前每一次看到那双灵动的大眼睛转来转去转出一段诗文或是脱口而出一段评论的时候,她都挺不耐烦的。但以后有的是时间去伤心。现在嘛,她必须集中精神完成手头的任务。
平原的色彩是朦胧的褐色。她用下巴迅速点了几下,增强了色彩的强度。她的视野里充满了各种黄色、橙色、红色……明艳的蜡笔色彩。玛莎觉得自己最喜欢这种样子。
尽管这是儿童彩色画笔式的鲜艳,可这也是宇宙中最寂寥的景色。她在此孤身一人,在这个残酷而无情的世界上渺小而脆弱。波顿死了。整个艾奥星上再无他人。除了自己,别无依靠。如果她搞砸了,只能自认倒霉。身处绝境,她胸中生出一股豪情,犹如远山般冷酷、苍凉。她居然感觉这么开心,真是耻辱。
过了一会儿,她说:“能来首什么歌吗?”
噢,小熊越过了山峰。小熊越过了山峰。小熊越过了山峰。去看他能看到的一切。[45]
“醒。过来。醒。过来。醒。”
“哈?什么?”
“硫黃晶体是斜方晶体。”
她走在一片盛开着硫黃鲜花的原野里。视线所及之处遍野都是,结晶体足有她的手掌大小,犹如佛兰德地区的罂粟田野,或是奥兹国魔法师的原野。在她身后是一条由破碎的鲜花铺成的小路,有些是被她的双脚或是滑橇的重量压碎的,还有些纯粹就是由于她的宇航服散发出的热量爆开了。这条路一点都不笔直。她靠着身体的自动导航一路行走,被这些晶体磕磕绊绊,难免转来绕去的。
玛莎记得当她和波顿第一次看到这片结晶的原野时有多么兴奋。她们在卫星登陆车里又蹦又跳,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波顿搂着她的腰一圈又一圈转起了欢快的华尔兹。她们觉得,这可是能让她们名垂史册的重大时刻。甚至当她们用无线电通报给轨道上的霍斯时,都带着飘飘然的优越感,这里并没有发现新生命形式的可能,只不过有一些硫化物的生成物,在矿物学资料里差不多都能找到……即便如此,也丝毫没有减损她们的欢悦之情。这终归是她们的第一个重大发现。她们对于未来畅想了许多许多。
现在嘛,她所能想到的就是那样的结晶体原野中随处都可能有硫黃间歇泉、侧向喷发物、火山热力点。
有件有意思的事情正在进行着,一直延伸到这片原野的尽头。她把头盔的放大倍数调到了头,观察着那条小路正自行缓缓消失。就在她踩踏过的地方,新的花朵正在绽放,缓慢却完美无缺,不断繁茂起来。她无法想象这样的过程是如何进行的。电解沉积?硫分子从土壤中以某种拟毛细现象的方式被抽取出来?是不是这些鲜花以某种方式从艾奥星那极为稀薄的大气层中吸收了硫离子?
昨天,这些问题还会让她激动不已。现在,她没有半点心思去思考这些东西。不止于此,她的装备都丢在了卫星登陆车上。除了宇航服上有限的电子设备,她根本就没有仪器能够做检测。她所有的只有自己、滑橇、备用的气瓶,还有那具尸体。
“该死,该死,该死。”她低声咕哝着。一方面,这地方危机四伏;另一方面,她到现在已经差不多二十个小时没合眼了,而且这一路跋涉几乎要了她的命。她筋疲力尽,非常非常疲劳。
“噢,睡眠!它是多么安然。世间无人不爱。柯勒律治[46]。”
上帝作证,这确实充满诱惑。但那些数字说得很清楚:不能睡。玛莎熟练地用下巴点了几下,超驰了宇航服的安全系统,进入了医疗组件。在她的指令下,顺着宇航服的药物-维生素导管给她来了一剂脱氧麻黄碱[47]。
她的脑壳里顿时爆发出一团清明,心脏猛地开始强有力地搏动起来。帅呆了!起作用了。她现在精力充沛,深呼吸,迈大步,咱们走吧。
恶人没资格歇着。她还有事情要做。她当即将那些鲜花抛在了脑后。再见,奥兹王国[48]。
眼前的景色来了又去了,时间一小时一小时滑过。她正穿行在一片黯影朦胧的雕塑般的花园里。火山柱(这是她们的第二大发现,这些东西在地球上没有对应的类似物)散布在遍布火山碎屑的平原上,就像是许多孤立的利普希茨[49]连续体雕塑。它们全都圆滚滚的,堆状,很像迅速冷却的岩浆。玛莎想起来波顿已经死了,静静地哭了一会儿。
她抽泣着,穿过神秘而怪异的石堆群。麻黄碱让那些石头在她的视线里扭来动去,就好像它们都在跳舞。它们在她眼里就像一群女人,那悲惨的样貌就像是从《酒神的伴侣》,不,等等,是从《特洛伊的女人》[50]里钻出来的形象:凄凉,饱含愤怒,跟罗得的妻子[51]一样孤独。
这里的地面上薄薄地撒着一层二氧化硫的雪花。她的靴子一踩在上面雪花就升华了,化作缕缕白雾四散飘飞,随着每一步抬起,那雾气也消失不见,然后,又在下一步落下之后重新凝聚回去。这只会让眼前的一切愈加令人毛骨悚然。
嘀嘀。
“艾奥星拥有一颗主要由铁和硫化铁构成的金属核,然后被一层厚厚的不完全熔融的岩石和地壳覆盖着。”
“你还在呢?”
“我正在努力。进行沟通。”
“闭嘴。”
她攀上岩脊。前方的平原挺光滑,如波浪般起伏。这地貌让她想起了月球,就是在澄海和高加索山脚之间的中转站那里,她就是在那里进行了自己的登陆训练。只不过那里没有剧烈喷发的火山口而已。没有艾奥星上这样剧烈喷发的火山。太阳系中体型最小的火山活跃体。每千年左右,火山运动所形成的沉积物,便形成一层一米厚的全新的地表。整个见鬼的卫星持续不断地翻新装裱着它的表皮。
她的思绪漫无边际。她查了查各个仪表,咕哝着说:“咱们路上得加把劲儿了。”
没有回应。
黎明即将来临——几时?咱们得算算。艾奥星的“年”,也就是它围绕木星旋转的时间,正好是四十二小时十五分钟。她已经走了七个小时。在此期间艾奥星正好在轨道上转了六十度。所以很快就要到黎明了。这会让代达罗斯火山的喷发物不那么明显,不过通过她头盔的画面去看,这不成问题。玛莎扭过脖子,确认代达罗斯和木星都在它们应该在的地方,然后继续往前走。
深一脚,浅一脚,深一脚,浅一脚。每过五分钟,她都要努力克制住把地图甩到头盔面板上的冲动。尽自己所能克制住,最多再有一个小时嘛,好了,这很不错,又走了两英里。别太过分。
太阳在往高处爬。再过一个半小时就到正午了。这意味着——好吧,说实在的,这意味不了多少东西。
前方有岩石。肯定是硅酸盐。这是一块六米高的孤寂的石头,天晓得是被什么力量放到此处的,连天也不晓得的是它在这里等了几千年,就是为了等她孤身一人前来的时候给她备个休息的地方。她找了块平坦的地方能让自己倚着它气喘吁吁地坐下来歇着,让她能理一理思绪,让她能好好检查一下气瓶。还有四个小时她就得再次进行更换了。然后,她就只剩下两个气瓶了。现在她还有不到二十四小时。还有三十五英里的路要走。时速两英里上下。不在话下。尽管也许走到终点氧气有点紧张。她必须小心别让自己睡过去。
噢,她浑身酸痛。
身子疼得就好像那年的奥林匹克运动会上一样,当时她夺得了女子马拉松铜牌。或者就像那次在肯尼亚参加国际比赛,她从后面一路追赶第二名。她这辈子净是这样的故事。一直都是第三名,努力为成为第二名拼命。她一直都是飞行机组队员,有时候也许是登陆队员,不过从来没当过指令长。从没高攀过班长的位子。从未高高在上。就一次——就这么一次啊!——她想成为尼尔·阿姆斯特朗[52]。
嘀嘀。
“大理石化作一个灵魂永远。独自航行在陌生的思想之海。华兹华斯。”[53]
“什么?”
“木星的磁层是太阳系中最为庞大的东西。如果人类的眼睛能看到它,它比太阳在天空中的轮廓还要大两倍半。”
“我知道。”她说着,感到一阵莫名的恼怒。
“引用很。简单。演说则。不然。”
“那就别说了。”
“在尽力。沟通!”
她耸耸肩,“那接着说呗……沟通。”
沉默。然后,“这个。听起来。像什么?”
“什么听起来像什么?”
“艾奥星是一颗富含硫元素、铁质核心的卫星,圆形的轨道环绕着木星。这个。听起来像什么?木星和木卫三伽尼墨得的潮汐力强烈地拉扯、挤压着艾奥星,让它成为熔融的冥府,地表下成为硫黃的海洋。冥府将那富余的能量泄放出去形成硫黃与二氧化硫的火山。这个。听起来像什么?艾奥星的金属核心生成了一个磁场,它在木星的磁层上撞开了一个洞,也产生了一个高能量的离子流通量管道,将它自己的两极与木星的南北两极连接了起来。这。听起来像什么?艾奥掀起了百万伏特的电场并将所有的电子吸收掉。它的火山迸发出二氧化硫;它的磁场将其中的一部分拆解成硫离子与氧离子;这些离子被泵入了磁层的空洞之中,形成一个环绕的区域,通常称其为木卫一环面。这听起来像什么?环面。通量管道。磁层。火山。硫离子。熔融的海洋。潮汐热。圆形轨道。这听起来像什么?”
玛莎违背了自己的意愿,头一次发现自己对听着的这些有了兴致,最后还沉浸其中。这就像是一个谜题或是一个字谜。那个问题得有一个正确的答案。波顿或是霍斯立刻就能解开,玛莎可得费点心思。
无线电的载波束发出微弱的富有耐心的、饱含等待的嗡嗡声。
最后,她认真地说:“听起来像是一台机器。”
“是的。是的。是的。机器。是的。是机器。是机器。是机器。是的。是的。机器。是的。”
“等等。你说艾奥星是一台机器?还是说你是一台机器?还是说你就是艾奥星?”
“硫黃摩擦起静电。滑橇起了作用。波顿的大脑未受损伤。语言就是数据。无线电就是媒介。我是机器。”
“我不相信你。”
深一脚浅一脚,用力拖;深一脚浅一脚,用力拽。这世界不会因为你对它陌生就停滞不动。就因为她傻乎乎地认为艾奥有生命了,变成了一台机器,还跟她聊天了,可这也不意味着玛莎会停下脚步。她下定决心要一直走,在她睡觉之前还有漫长的路要走。说到睡觉嘛,又到了该提提神的时间了,就用——就四分之一剂——麻黄碱。
喔。咱们走。
她前进的时候继续跟她的幻觉,或是错觉,或者不管那是什么玩意儿,继续进行着对话,否则就太无聊了。
无聊,外带一点点的恐惧。
于是她问道:“如果你是机器,那你的作用是什么?你为什么被制造出来?”
“为了认识你。为了爱上你。为了给你效力。”
玛莎眨眨眼睛。然后想起波顿少年时身为天主教徒的漫长的追忆,她笑了起来。在古老的《巴尔的摩问答手册》里,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就是这么说的,那个问题是:上帝为什么创造人类?
“如果我继续听你说,那我就要出现壮观的错觉了。”
“你是。机器的。创造者。”
“不是我。”
她不声不响走了一段时间。然后,因为寂静又爬上了心头,她说道:“我大概是什么时间创造你的呢?”
“已经过去了百万世代。自人类创生之日。阿尔弗雷德·丁尼生勋爵[54]。”
“那可不是我。我才二十七岁。显然你想的是别人。”
“就是。能活动的。智能。有机体。生命。你就是。能活动的。智能。有机体。生命。”
有什么东西在远处移动。玛莎抬头望去,大吃一惊。那是一匹马,通体苍白,犹如鬼魅,无声无息在平原上飞奔,鬃尾四散飘飞。
她挤了挤眼睛,晃了晃脑袋。等她再次睁开眼睛,那匹马不见了。一个幻觉,就像波顿或者艾奥的声音一样。她真想再来一剂提提神,但现在似乎最好尽可能推迟。
尽管这让人不痛快。不断填充着波顿的记忆,直到那些记忆犹如艾奥星一般巨大。弗洛伊德对此会有话说的。他会说,她是在把她的朋友不断放大,放大到神灵般的状态,以此来认定她在与波顿一对一竞争的时候从来都无法获胜。他会说有些人就是比她更优秀,而她对于这一事实无法接受。
迈步,用力拖;迈步,用力拽。
那么,好吧,没错,她有个挺伤自尊的问题。她是一个野心爆棚、以自我为中心的婊子。那又怎样?那让她到了这么个遥远的地方,稍稍有一点理性也会让她回到大莱维顿的贫民窟里待着。然后凑合着住在一个八米宽十米长的房间里,有卫生间,还有一份牙医助手的工作;每天晚上吃海带和罗非鱼,星期天吃兔肉。那才见鬼呢!现在她活着,而波顿死了——不管按照什么规矩来衡量,她都是获胜者。
“你在。听吗?”
“没听,没。”
她又爬上了一道隆起,停了下来,眼前的景象令她呆若木鸡。下面是一大片黑色的熔融的硫黃,它铺展开去,又宽又黑,横跨着布满条纹的橙色平原,这是一个硫黃湖。她用头盔面板读取着热量变化值,她脚下是负230℉,熔岩流的边缘地带是65℉[55]。太棒了,温度宜人。当然啦,熔融的硫黃本身在更高温度的周围环境之中尤为活跃。
她走进了死胡同。
他们早就将此处命名为冥湖。
玛莎冲着她的地形图嚷嚷了半个小时,试图找出她是怎么误入歧途的。这事儿再明显不过了,就是一路跌跌绊绊绕的呗,她的偏差一点一点积累起来,或者是一条腿比另一条腿走得更卖力一点,这都有可能。从一开始这事儿就不怎么靠谱,她居然想用航位推算来导航。
最后,所有的问题就都凑到一起了。她就到了这里,到了冥湖岸边。说到底,偏离得还不算太远。也许顶到头也就是三英里。
她心中充满了绝望。
在他们第一次通过“伽利略号”木星探测器对木卫一进行环绕的时候就为它命了名,工程师称那种环绕行动为“踩地图”。这可是他们见到过的最大的地形特征点之一,在卫星探测器或是地基勘测的地图上根本看不到。霍斯认为这是一个新出现的现象——在过去十年左右的时间里这个湖才扩张到了目前的规模。波顿认为对它查个究竟会很有意思的,而玛莎并不关心,只要她不被撇在后方就行。所以他们早就把这个湖加进了他们的航行日志中。
她曾经毫不掩饰地表露出要第一批登陆的渴望,十分害怕自己又被撇在后方,于是当她提议猜拳的时候说,出拳不一样的出局,也就是留守。波顿和霍斯一齐大笑起来。“我为这首次登陆行动操作母船,”霍斯宽宏大量地说道,“木卫三伽尼墨得就得是波顿了,然后木卫二欧罗巴就是你了。够公平吧?”然后顺手揉乱了她的头发。
她真是松了口气,心怀感激,也很羞愧。太讽刺了。现在看来,霍斯嘛,他绝不会偏离路线这么远走到冥湖来,更不会撞到岩石。是的,这次探险不会。
“蠢货,蠢货,蠢货。”玛莎不停地嚷,尽管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谴责霍斯或者波顿,还是在骂自己。冥湖是马蹄形的,十二英里长。而她正站在马蹄形的里边。
要想走回头路绕过这个湖,再赶到着陆器,她的氧气绝对不够用。这个湖的密度相当大,如果硫黃不那么黏的话,她差不多能游过去,但这会裹住她的散热器,让她的宇航服当时就烧起来。还有液态硫黃的热量。还有里边的不管什么内部流体和下层逆流之类的东西。没错,就是那样,那样的话,她就会像是陷进缓慢而黏稠的蜜糖里。
她瘫坐在地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打起精神摸到了气瓶的快换接头上。那里有一个安全阀,对于熟悉这些装置的人来说,这当中有一个公开的秘密——如果你用拇指把安全阀扳下来,猛地把它拉下来砸到快换接头上,那整个零件都会报废,不到一秒钟就会放空宇航服里的空气。这个手势太特殊了,那些年轻的宇航员在新手训练的时候,要是其中一人说了什么特别蠢的话,大家总会模仿这个动作来取笑他。这被称为自杀之扭。
当然,还有更惨的死法。
“将建造。桥梁。有足够。好的控制。物理过程。来建造。桥梁。”
“是,没错,很棒,你来干吧。”玛莎心不在焉地说。如果你对自己的幻觉不能客客气气的……她没打算让这念头继续下去,却又开始觉得似乎有小小的东西在她的皮肤上爬来爬去了。最好别去管。
“等在。这里。休息。现在。”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坐了下来,却没休息。她积攒起一些勇气。心里不知道想着些什么。她紧紧抓住膝盖,身子不住地前后晃动。
最终,毫无征兆的,她睡了过去。
“醒醒。醒醒。醒醒。”
“嗯?”
玛莎挣扎着醒了过来。她面前有事情正在发生,就在湖上。物理过程正在进行,有东西在动。
她放眼望去,黢黑的湖泊边缘有白色的覆盖物向外膨胀起来,喷射出无数晶体,不断生长。边缘的花纹令它犹如雪花,惨白如霜。渐渐地,白色物体伸展到了熔融的黑色区域。最后,一道窄窄的白色的桥伸展出去,直通对岸。
“你必须。等等。”艾奥说,“十分钟。你就能。走过。它。轻松。”
“狗娘养的。”玛莎低声道,“我真是疯了。”
玛莎被惊得哑口无言,她顺着这座艾奥的魔法变出的桥跨过了湖。有那么一两次,她感觉脚下的路面有点发软,但始终能撑住。
这真是能吹一辈子的经历。就像是从阴间跨入人间。
冥湖对岸,遍布火山碎屑的平原缓缓抬升,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地平线。她抬头望去,又是一片漫长的、开满了晶体鲜花的山坡。一天之内两次身临其境,这是什么样的幸运?
她努力挺直身子,花朵在她的靴子踩下去的时候爆开。过了坡顶,遍地鲜花又变成了硬邦邦的硫黃地面。回头望去,她看到自己在鲜花中间踩出的那条小径开始消失了。她在那里站了很久,排散着热量。她周围的结晶体无声地破碎着,形成了一个缓缓扩大的圆形区域。
她身上现在不知有什么东西痒得厉害。该提提神了。连续轻击六下之后,头盔面板上出现了一条信息:
警告
继续以目前的剂量使用这种药物,会导致偏执多疑、幻觉、感官丧失以及轻微狂躁症,同时还会降低判断力。
见他的鬼。玛莎给自己又打了一针。
过了几秒钟。然后——哇哦,她感觉轻飘飘的,浑身上下又充满了力量。最好查查气瓶读数。伙计,那看上去可不怎么妙。她只能傻笑。
她感觉魂不附体。
要不是用药嗨过头一直傻笑,恐怕她也不会这么快清醒过来。这让她心生恐惧。她这辈子都是凭着自己的本事过活。她是迫不得已才用脱氧麻黄碱来维持行动的,但她也不得不依靠着药物才能行动下去。她不能就此总想着注射。集中精神,是时候换上最后一个气瓶了——波顿的气瓶。“我还有八个小时的氧气。我还有十二英里的路要走。能行的。我现在就得行动起来。”她倔强地说着。
只要她的皮肤不痒。只要她的脑袋不晕。只要她的大脑不会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
深一脚,用力拽;浅一脚,用力拖。整整一夜,没完没了的体力活儿带来的麻烦就是让你有充足的时间胡思乱想。在你不停地赶路的时候有充足的时间,也就意味着你有着充足的时间去评估自己的想法到底有没有价值。
有人跟她说过,你梦中的时间并非现实时间,而是在一念之间就全做完了,就在你要醒过来的时候,就在那一刹那,一个复杂而又完整的梦就那么做出来了。这感觉就像是你做了好几个小时的梦,但你那无比紧张而又漫长的非现实状态在现实中只不过一瞬而已。
她有活儿要干,她必须保持一副清醒的头脑,返回着陆器这件事十分重要。必须让人类知道,他们在宇宙中不再孤独。真该死,她刚刚有了人类自从用火以来最伟大的发现。
要么就是她精神失常得太厉害,幻觉中艾奥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外星机器。这太疯狂了,她准是迷失在自己的脑回路里了。
还有另一件让她恐惧的事情,她希望自己根本就没想到过。她从小就不合群,一向都不善于交朋友,从来也不是什么人的密友。她在少年时代花了一半的时间埋在书堆里,“唯我论”让她心悸——她在这边缘停留了太久太久。于是,有件事就变得极为重要了,她必须做出决定:艾奥的声音是确实客观存在的、来自外部的真实存在,抑或是截然相反?
好吧,她怎么才能测试呢?
艾奥说过,硫黃有静电。也就是说它是某种电子现象,如果这样,那它应该是可以被物理检测的。
玛莎指示头盔为她显示出硫黃平原中的电荷效果。她把图像增强调到最大值。
她面前的大地闪动了一下,然后迸发出仙境般的色彩。一片光明!光明之上覆盖着淡淡的光明之海,犹如蜡笔画的色彩不断转换,从渐淡的玫瑰色到北方的蓝色,层次丰富,错综复杂,全都以硫黃岩石为中心轻柔地脉动着。看上去仿佛是思维化作了影像,就像是直接从迪士尼虚拟频道里端出来的,绝不是那些自然频道——绝对就是DV-3频道。
“见鬼。”她咕哝着。这幅就在她鼻子底下的画面到底怎么回事?她一无所知。
散发着辉光的线条给地下的电磁场绘出了此起彼伏的脉络,跟电路图颇为相似。它们杂乱无章地从各个方向越过平原,相互结合在一起,然后,并没在她身上纠缠,而是在滑橇上汇聚。波顿的尸骸亮如霓虹灯。她的头部,裹在二氧化硫的雪团里,散发出迅速闪烁的光芒,明如太阳。
硫黃有静电。这意味着它受摩擦就会生成电场。
她拖着波顿的滑橇在艾奥星的硫黃地面上走了多少个小时了?这足以生成那么个见鬼的电场了。
那好吧。对于她亲眼所看到的这一切有了一个物理基础。假设艾奥星真的是一部机器,一个静电式的外星设备,尺寸足有地球的月亮那么大,在不知多少年前由什么神仙一般的怪物为了鬼才知道的目的建造起来,然后嘛,没错,它也许能跟她进行沟通。电子能干的事情多了去了。
较为次要的、更小的、更虚无缥缈的“电子元件”也到了玛莎身上。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脚。她从地面抬起一只脚,接触被阻断了,电路不通了。等她的脚重新落下,又有新的线路生成。不管这种微弱的接触会产生什么,都是在持续不断地通断。相反,波顿的滑橇始终都与艾奥星的硫黃地面保持着畅通。波顿头颅上的窟窿就成了连通她大脑的高速路。她把它也用二氧化硫填住了。具有导电性而且还是超低温。她这事儿办得让艾奥省了不少事儿。
她把面板调回了增强的真实色彩。DV-3的 SFX[56]式画面褪去。
那声音是真实存在的,将此作为一个假说姑且予以接受,胜过把它当作心理现象。艾奥能跟她沟通。它是一部机器。它是被造出来……
那么,又是谁建造的它呢?
嘀嘀。
“艾奥?你在听吗?”
“静夜静心聆听。天堂仙乐入耳。艾德蒙·汉密尔顿·希尔斯[57]。”
“不错,太妙了,棒极了。听着,有件事我想弄明白点——是谁建造了你?”
“你。做的。”
玛莎略带狡诈地说:“那我就是你的创造者了,对吧?”
“是的。”
“我在家的时候是什么样?”
“想什么样。你就。是什么样。”
“我呼吸氧气还是甲烷?我有天线吗?触手呢?翅膀呢?我有几条腿?几只眼?几个脑袋?”
“如果。你想要。想要多少。就是多少。”
“有多少个我?”
“一个。”稍一停顿,“现在。”
“我以前到过这里,对吗?大家都喜欢我。能运动的智能生命体。然后我离开了。我离开多久了?”
沉默。“多久了……”她又问道。
“好久了。孤独。非常非常。好久了。”
深一脚,用力拖;浅一脚,用力拽;深一脚,用力拖。她走了多少个世纪了?感觉走了不少了,又是黑夜了。她的双臂感觉都要从骨架上脱落了。
真的,她应该把波顿丢下。她从没说过什么话,让玛莎觉得她在乎自己的尸体要停放在哪里,不管用什么方法。也许早就该想到埋在艾奥星上是个绝妙的主意。但玛莎并不是为她才这么做的,她是为自己这么做的。以此证明她一点都不自私。证明她对于别人也是有感情的。证明她这么做的动机不仅仅是为了名誉和荣耀。
当然了,这件事本身就是自私的表现——渴望让人知道自己并不自私。没救了。你可以把自己钉在一个该死的十字架上,而那依然是在证明你从骨子里就是自私的。
“你还在吗?艾奥?”
嘀嘀。
“在。听。”
“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支配自己的吧。你有多大本事?你能不能让我比现在更快地到达着陆器那里?你能不能把着陆器带到我这里来?你能不能让我返回轨道器去?你能不能给我提供更多的氧气?”
“我躺在,死去的卵中。完整无缺。在一个我无法触及的完整无缺的世界上。普拉斯。”
“那你可真没什么用,对吧?”
没有回答。这可不是她期望的,也不是她需要的。她查了查地形图,发现自己又离着陆器近了八分之一英里。她现在甚至都能从头盔的图像增效画面上看到它了,地平线上一个朦胧的闪光点。图像增效,这东西太棒了。在这里,太阳能提供的光线只相当于地球上满月的亮度。木星自身的光线就更不用说了。然而提高放大率,她就能看到气闸在盼望着她那双戴着手套的手呢。
一步,一拽,又一步。玛莎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做着计算。她只剩下三英里要走了,氧气足够撑那么久。着陆器上有自己的空气补给。她就要做到了。
也许她并不是一直以来自认为的那种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也许说不定她还有救。
嘀嘀。
“做好。准备。”
“为啥?”
她脚下的地面鼓了起来,把她掀翻在地。
等震动停止了,玛莎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她面前的大地一片狼藉,就仿佛有个粗心大意的神仙把这片大地掀起了一英尺又把它丢了回去。地平线上着陆器银色的闪光消失了。她把头盔的放大率调到最大,看到一条金属支腿从凌乱的地面上扭曲着伸向天空。
玛莎熟知着陆器每一根螺栓的剪切强度和每一条焊缝的强度极限。她很清楚它有多么脆弱。这台设备再也别想飞起来了。
她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目中一片茫然,毫无知觉,一片空虚。
最后,她终于振作起来进行思考。也许是时候承认了:她从来就不相信自己能做到。做不到。玛莎·吉威尔森做不到!她这辈子都是个失败者。尽管有时候——就好比获得这次探险资格的时候——她是在比平常更高的级别上失败的。但她从未得到任何她真正想要的。
为什么是这样?她思忖着。她什么时候期盼过坏事?当她着手开始干正事的时候,她所想要的无非就是踹上帝的屁股一下让他关注自己。把动静搞大一点,搞出全宇宙最大的动静。这是不是太不讲理了?
现在,她将终结于此,充其量不过是人类向太空扩张的编年史当中的一个脚注。宇航员妈妈给宇航员宝宝在寒冷的冬夜讲的一个令人悲伤的、有教育意义的小故事而已。也许波顿就能返回着陆器。霍斯也行。但她不行。连可能性都没有。
嘀嘀。
“艾奥是太阳系火山运动最活跃的星体。”
“你这个混蛋!你怎么不警告我?”
“不。知。道。”
此时,她的诸般情感如惊涛骇浪般爆发出来。她想狂奔,想尖叫,想砸东西。可惜视线之内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被砸碎了。
“你这个混球!”她叫喊着,“你这个白痴机器!你有什么用?到底有什么鬼用?”
“能给你。永恒的生命。灵魂的交融。无限的处理的力量。能给波顿。同样的。”
“哈?”
“第一次死亡之后。不再会有另一次。迪伦·托马斯[58]。”
“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沉默。
“见鬼去吧,你这混账机器!你到底要说什么?”
这个时候,魔鬼带着耶稣进了圣城,让他站在神殿的最高处,并对他说:“若你是上帝之子,便请跳下去,因经书上写着:‘主会吩咐他的天使佑护你,用他们的手将你托起。’”[59]
波顿可不是唯一会引经据典的人物。你不必非得成为天主教徒,就像她那样,或为长老会教友也行。
玛莎不确定她会把这种地理特征叫什么。某种火山现象,十分巨大,也许横跨了二十米的范围,不怎么高。就叫它火山口吧,管它呢。她颤颤巍巍地站在了它的边缘。在它底部是一池黑色的熔融的硫黃,跟艾奥告诉她的一样。估计它的底部一直深入到了冥府。
她头痛欲裂。
艾奥宣称——是说过——如果她让自己投身而入,那它就会把她吸收掉,复制她的神经系统模式,并据此让她重生。一种全然不同的生命,但确实是生命。“把波顿扔进去,”它说过,“把你自己投进去。物理结构将会。毁灭。神经结构将会。得到维护。也许。”
“也许?”
“波顿十分有限。在生理培养方面。要明白神经功能可能。不完好。”
“太妙了。”
“或者。也许并非那样。”
“你也有含糊的时候啊。”
火山口下的热量辐射上来。甚至在她宇航服的HVAC[60]系统保护与屏蔽之下,她也能感觉到前胸与后背截然不同,就像是寒冷的夜晚站在火堆跟前。
他们谈了很长时间,或者也许用谈判这个词儿更合适。最后玛莎说的是:“你懂摩尔斯代码吗?你懂传统的拼法吗?”
“凡是波顿。懂的。就懂。”
“懂还是不懂,混蛋!”
“懂。”
“好的。那也许我们能做个交易。”
她抬头望向夜空。轨道器就在那里的某个地方,她很遗憾无法直接与霍斯通话、道别、感谢所有的一切。但艾奥说不用。她所计划的事情将会抬升火山并将所有的山峰高度拉平。这番动静将会让冥湖上出现那座桥时发生的地震相形见绌。
可这没法保证让相隔两方的人取得联系。
离子通量管道在地平线上方的某个地方弯出一条弧线,画出一个巨大的环形跃入木星的北极。头盔面板上的图像增效,让它犹如上帝之剑一般明亮。
就在她观察着的时候,它开始噼噼啪啪跳动起来,百万瓦特级的电力滴滴答答开始发报,就算是在地球上也能接收到。它会淹没每一台收音机,吞没太阳系中的每一频段的广播信号。
我是玛莎·吉威尔森,在艾奥星上讲话,代表伽利略卫星一号探测任务中的我自己,朱丽叶·波顿,已经死亡,以及雅各布·霍斯。我们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
太阳系中的每一台电子设备都会随着它的乐章翩翩起舞。
波顿先去了,玛莎用力将滑橇一推,它飞了出去,飞到了空中。它越来越小,猛地一顿,溅起小小的一朵浪花。然后,并没有绚丽的烟火,让人略感失望,尸体缓缓沉入了黏稠漆黑的湖水中。
这看上去一点都不带劲儿。
还是……
“好吧,”她说,“交易就是交易。”她脚趾拼命扒住地面,用力伸开双臂。深深吸了口气。也许我终究还是会生还的,她心想。可能波顿已经开始融入艾奥那如海洋般浩瀚的思想之中了,并在等待着她加入一场人与人之间的炼金术般的结合。也许我将永生。谁知道呢?任何事都是可能的。
也许。
有那么一刻,似乎更像是有那么一种可能性,所有这一切只不过是一个幻觉。只不过是她大脑短路了,然后向着各个方向喷射出不良的化学物质。发疯。死亡之前一场宏伟的大梦。玛莎无从判断。
不管真相到底如何,都别无选择,只有一种方法去探个究竟。
她纵身一跃。
有那么一瞬,她在飞翔。
Copyright© 1998 by Michael Swanwi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