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一节
章前导读
这是一个悠闲的下午,斯嘉丽和她的爱慕者塔尔顿家的双胞胎兄弟共聚闲谈。斯嘉丽心里想的除了舞会、郊游之外,就是那群围着她转的崇拜者。而塔尔顿家的双胞胎兄弟已经开始担心一场无法避免的战争。当塔尔顿家的兄弟告诉斯嘉丽一个消息后,她心神震荡。
塔拉是斯嘉丽父亲的种植园。1861年4月,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斯嘉丽和塔尔顿家的双胞胎兄弟斯图尔特和布伦特,坐在塔拉走廊的阴凉里,构成了一幅美丽的画面。斯嘉丽·奥哈拉并不漂亮。她的母亲是一位法兰西后裔的海滨贵族,而她的父亲是面色红润的爱尔兰人。她的脸上既有母亲的娇柔,又有父亲的粗犷,两种特征显得不太协调。但是,这是一张引人注目的面孔,尖尖的下巴和宽阔的牙床。她的双眼是淡绿的,没有掺杂丝毫褐色,睫毛乌黑浓郁,眼角微微翘起。两道向上倾斜的、又黑又浓的眉毛,在她木兰花般白皙的肌肤上划出了一条惊人的斜线。她的新连衣裙是绿花平纹细布的,十二码长的布料在裙箍上起伏飘展着,尽管散开的长裙让她显得多么端庄,光滑盘拢的发髻令她看起非常矜持,那双交叠在大腿上的白皙的小手使她显得特别文静,但是这一切都无法掩饰她的真实自我。这张小心翼翼、甜美的脸上的绿色眼睛是骚动不安的、任性的和充满了欲望的,与她的高尚、稳重的气质截然不同。她的行为举止是她母亲的谆谆教导和奶娘更加严厉的约束的结果,但眼睛是她自己的。
她的两边,双胞胎兄弟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眯着眼睛,透过新装的高大玻璃窗,望着明媚的阳光。虽然生来就享受着种植园的舒适生活,坐在走廊里的三人,面部一点也不松弛呆滞。他们拥有乡下人的强壮和活力,因为一辈子都生活在广阔的天地里,从来不在枯燥的书本上花费一点儿心思。在佐治亚北部,种好棉花,骑技娴熟,枪法精准,舞步轻盈,体面地追捧女人以及豪饮不醉,这些才是这儿的人关心在乎的大事。
双胞胎兄弟在这些方面都表现不俗。同样与众不同的是他们那众所周知的从书本中学习知识的无能。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们刚被佐治亚大学[1]开除。这是两年内第四所大学把他们扫地出门了。他们的哥哥汤姆和博伊德,和他们一起回家了,因为他们不想继续留在自己的双胞胎弟弟不受欢迎的学校。
“我知道你们俩不在乎被学校开除,汤姆也无所谓,”她说,“可是,博伊德怎么办呢?他是那种想接受教育的人。你们俩接二连三地连累他被弗吉尼亚大学[2]、亚拉巴马大学和南卡罗来纳大学[3]开除。现在又是佐治亚大学。照这样下去,他永远也完不成学业啦!”
“噢,他可以到费耶特维尔[4]的帕马利法官事务所去学法律,”布伦特满不在乎地答道,“还有,这件事真的无所谓啦。不管怎样,学期结束之前我们都得回家的。”
“为什么?”
“战争呀!笨蛋!战争随时就会发生。你难道认为战争期间我们还会有人留在学校里,你说呢?”
“你们知道不会发生战争的,”斯嘉丽厌恶地说,“都只不过说说而已。哎,就在上个星期,阿什利·威尔克斯和他父亲对我爸说,我们在华盛顿的专员会和林肯[5]先生达成——达成——一个关于南部邦联的和解协议呢。不管怎样说,北方佬被我们吓坏了,不敢打仗。不会有战争的。我听烦了关于战争的谈话。”
“不会发生战争?!”双胞胎气愤地大叫起来,好像他们被欺骗了似的。
“哎,亲爱的,肯定会发生战争的!”斯图尔特说,“北方佬可能害怕咱们。可是,自从前天博雷加德将军把他们炮轰赶出萨姆特堡[6]以后,他们只好打仗了。否则,他们就会在全世界面前被贴上“胆小鬼”的标签。哎,南部邦联——”
斯嘉丽嘟起嘴,显得不耐烦起来。
“只要你再说一声‘战争’,我就进屋,关门。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像讨厌‘战争’一样讨厌过一个词,爸爸从早晨、中午到晚上都在谈论战争。今年春天,哪场舞会都不好玩,因为男生都不谈论别的话题了。如果你们再提‘战争’,我立马进屋。”
她说话算话,因为她从来就不能容忍任何不是以她为主的谈话。但是,她说话时,脸上带着微笑,酒窝变得更深了,粗硬浓黑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像蝴蝶的翅膀似的。正如她所料的那样,俩小伙儿被迷住了,他们忙不迭地因惹她心烦而道歉。他们并不因为她对战争不感兴趣而减少对她的好感。实际上,他们更加喜欢她了。把他们从令人讨厌的战争话题转移以后,她继续兴致勃勃地谈论他们目前的处境,一个兄弟俩显然不太愿意谈论的话题——为什么他们被开除,他们的母亲知道后是啥反应,以及往后的打算,等等。
时间在三人身边不知不觉地过去。
走廊里的三个人的耳朵里传来了马蹄的嘚嘚声、马具链子的叮当声和黑奴们的尖利的、无忧无虑的嬉笑声。那些农工和骡马从田里回来了。从房子里飘过来斯嘉丽的母亲埃伦·奥哈拉的温柔的声音,她正在呼唤替她提钥匙篮的黑女孩。接着传来了从后面过道里走向烟熏室的脚步声,埃伦去那里给回家的农工们分配食物了。瓷器的碰擦声和银器的叮叮声说明波克——男仆兼管家,在布置晚饭的餐桌了。
听到这些最后的声响,双胞胎意识到他们该动身回家了。然而,他们不想回家面对他们的母亲,所以他们在塔拉种植园的走廊里赖着不走,心里指望着斯嘉丽请他们吃晚饭。
“你看,斯嘉丽。关于明天的事,”布伦特说,“不能只是因为我们不在家、不知道烧烤和舞会的事情,这就成为我们明天晚上没法和你跳舞的理由啊。你没有答应他们跳所有的舞吧,是不是?”
“唔,我答应了!我怎么知道你们都会在家呢?我可不能冒险,到时候被晾在一边儿干等着你们两位吗?”
“你还会被晾着?”两个小伙子放声大笑起来。
“你看,亲爱的。你得和我跳第一支华尔兹[7],和斯图[8]跳最后一支。然后,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像上次舞会那样,我们坐在楼梯平台上,让奶娘金喜再来算命。”
“我可不喜欢奶娘金喜的算命。你知道,她说过我会嫁给一个头发乌黑、胡须黑长的绅士。但我不喜欢黑头发的绅士。”
“你喜欢红头发的,是不,亲爱的?”布伦特笑呵呵地说,“现在,快说,答应和我们跳所有的华尔兹,并且和我们一起共进晚餐。”
“如果你肯答应,我们就告诉你一个秘密。”斯图尔特说。
“什么?”斯嘉丽叫了起来,那双眼睛忽闪着兴奋的光芒,秘密或许是斯嘉丽唯一无法抗拒的东西。
看到斯嘉丽这般模样,斯图尔特别提有多得意。
“那你可就算答应咯!好吧,秘密就是……”
“是阿什利和查尔斯·汉密尔顿的妹妹梅拉妮小姐订婚了!”
{斯嘉丽的脸色没有变化,可是嘴唇发白了,就像一个人被冷不防重重地打了一下。}在震惊之处,她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斯嘉丽呆呆地望着斯图尔特,脸色还是那么平静。斯图尔特从来都不分析思考,他想当然地以为她只是大吃一惊,而且对这件事情很感兴趣。
【神态描写,生动形象地刻画了斯嘉丽的震惊以及掩饰不住的难过。】
“现在,斯嘉丽,我们把秘密告诉你了。所以你得答应和我们一起吃晚饭。”
“当然,我会的。”斯嘉丽机械地说道。
“和我们跳所有的华尔兹?”
“只陪你们。”
“你太可爱了!我打赌,其他男生都要气得跳脚发疯了。”
“让他们发疯好了,”布伦特说,“我们俩能对付他们。你看,斯嘉丽。明天上午的烧烤跟我们一起坐吧。”
“什么?”
斯图尔特又说了一遍他的请求。
“当然。”
双胞胎喜不自禁地互相看着对方,但是心里感到有些惊讶。尽管他们认为自己是斯嘉丽偏爱的追求者,但是他们还从来没有如此容易地得到过这样友爱的承诺。这次成功激起他们新的热情。他们抢着说话,开着玩笑,为对方暗示着要人家请吃晚饭而取笑自己。不知道怎么地,谈话的气氛变了。到底如何变的,双胞胎弄不明白。但是,这个下午的那股高兴劲儿已经荡然无存了。斯嘉丽好像对他们的谈话表现得心不在焉,尽管她回答得都挺对的。意识到遭遇了无法明白的事情,他们对此感到困惑而惶恐不安。他们又纠结了一会儿这件事,然后才极不情愿地站起来,看了看手表。
两个小伙子躬身与斯嘉丽握手道别并且告诉她,明天一大早,他们就会到威尔克斯家去等她。然后,他们沿着人行道匆匆离去,翻身上马。他们顺着两旁耸立着柏树的林荫道一溜小跑。
在不断加深的暮色中,在红色的犁沟间,从小山上一直到河底,他们小心翼翼地行走着。布伦特冲他的弟弟大声喊道:
“我说,斯图!你不觉得斯嘉丽本来应该留咱们吃饭吗?”
“我一直觉得她会的,”斯图尔特大声回答说,“你觉得为什么……”
思考题▼
1.斯嘉丽是一个怎样的人?请谈谈你对斯嘉丽的看法。
2.面对斯图尔特和布伦特的追求,斯嘉丽采取了什么样的行为?
预设情节发展▼
在得知了阿什利和查尔斯·汉密尔顿的妹妹梅拉妮小姐订婚的消息后,斯嘉丽内心震荡。她为何会对订婚消息感到诧异?面对斯图尔特和布伦特的追求,斯嘉丽又会如何应对?
第二节
章前导读
斯嘉丽之所以对阿什利订婚感到诧异,是因为她对阿什利心存爱慕。斯嘉丽难以接受这个消息,想和回家的父亲杰拉尔德再确认一下。杰拉尔德告知了女儿这个事情的真实性,也和斯嘉丽分析了她和阿什利不合适的原因,斯嘉丽内心却并不认同。
站在塔拉的走廊上,斯嘉丽目送着双胞胎兄弟离开,一直等到飞奔的马蹄声渐渐消失。{她像个梦游者似的走回到椅子那里。她的内心充满了痛苦,而痛苦是如此巨大以致于她的胸膛里无法容纳得下它。它跳动得没那么有规律了;她的双手冰冷,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重重地压迫着她。她的表情充满了痛苦和困惑,那种被宠坏的孩子的困惑。}她过去总是有求必应,而现在,第一次碰到了生活中的不如意之事。
【通过对斯嘉丽的形态和动作进行描写,生动形象地刻画了她内心的纠结与痛苦。】
阿什利娶梅拉妮·汉密尔顿!
啊,这不可能是真的!
谁都不会爱上一个像梅拉妮那样安静懦弱的小女人。斯嘉丽满怀不屑地回想着梅拉妮那瘦小、孩童般的身材,以及她那张严肃的瓜子脸,平淡得有点儿让人不忍直视。阿什利可能有好几个月都没见过她了。不,阿什利不可能爱上梅拉妮,因为——嗯,她决不会弄错的。——因为他爱的是她!她斯嘉丽才是他的真爱——她很清楚这一点!
听到奶娘沉重的脚步踩得大厅里的地板嘎嘎作响,斯嘉丽急忙放开盘坐的那条腿,并设法使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更加得温和平静。让奶娘怀疑事情不对劲可绝不是什么好事!斯嘉丽根据经验知道,如果好奇心没有马上得到满足的话,奶娘就会和埃伦提起这件事。到那时,斯嘉丽要么被迫向她的妈妈坦白一切,要么编一个看似合理的谎话来。
奶娘从大厅里走了出来。她是个大块头的老太婆,长着一双大象似的细小而精明的眼睛。她的皮肤黑得发光,一个纯粹的非洲人。她把所有的心血都献给了奥哈拉一家。她曾经是埃伦的奶娘。埃伦结婚时,她跟着从萨瓦纳来到了内地。奶娘越是疼爱谁,就越是会责罚谁。正因为她疼爱斯嘉丽,并且深深为斯嘉丽而感到骄傲,她对斯嘉丽的管教实际上就没有停止过。
“两位少爷走了吗?你为什么没留他们吃饭呢,斯嘉丽小姐?俺都告诉波克为他们两个备饭了。你的礼貌去哪儿了?”
“哎呀,我受够了听他们谈论战争,再也无法容忍同他们一起吃饭了。我尤其担心爸爸又加进来和他们一起大声议论林肯先生。”
“你像个女佣一样不懂礼貌了。埃伦小姐和俺白教了你一场。你怎么没围披肩呀?夜风就要刮起来了!俺一遍遍地跟你说过,光着肩膀坐在夜风里会感冒发烧的。快进屋吧,斯嘉丽小姐。”
斯嘉丽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过头去不理奶娘。幸好奶娘正在一门心思地唠叨披肩的事情,没有注意到她的脸色。
“哎呀,我没着凉,”斯嘉丽不耐烦地说道,“你把我的披肩拿来吧。”
奶娘一摇一摆地走回大厅。斯嘉丽听到她在楼梯井那里轻声地呼唤着楼上的女仆。
听到楼梯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斯嘉丽轻轻地站了起来。她忽然有了一个想法,这给她带来了一线希望。那天下午她爸爸骑马去了“十二橡树”——威尔克斯家的种植园。他去商量购买迪尔茜和她的小女儿普丽丝的事情。迪尔茜是他的男仆波克的胖老婆。迪尔茜是“十二橡树”的女领班和接生婆。
斯嘉丽想,爸爸肯定知道这件可怕的传闻是不是真的。即便今天下午他真的没听到什么消息,或许他注意到了某些迹象,感觉到了威尔克斯家人的兴奋吧。只要我能在晚饭前私下见见他,或许我就能弄清事情的真相——整件事只不过是双胞胎的卑鄙的恶作剧而已。
是杰拉尔德回来的时间了。如果想单独见他,她只能到车道进入大路的路口那里去迎接他。她轻手轻脚地走下房前的台阶,又小心地回头望了望,确信奶娘没有从楼上的窗口观察她,她便大胆地拎起她的绿花布裙,沿着小路,尽可能快地向车道跑去。
因为胸衣勒得太紧,她不能跑得太久。不过,她还是能走多快就走多快。她很快就走到了车道尽头,然后上了大路。不过,直到拐过一个弯,来到一大片树的后面,把她和房子隔开了,她才停下了脚步。她的脸涨得通红,气喘吁吁。她在一个树桩上坐下来等她的爸爸。已经过了他该到家的时间了,不过她很高兴他今天晚些回家。这样她才有时间把气喘匀、使脸色平静下来。可是时间一分分地溜走了,杰拉尔德还没有回来。她顺着大路寻找他,心痛又开始变得剧烈起来。
“唉,这事不可能是真的!”她想,“为什么他还不回来呢?”
她的眼睛盯着那条弯曲的道路。早晨的一场雨使道路现在变得血红。
她在心里跟踪着这条路。沿着山冈下去,一直通到缓缓流淌的弗林特河,然后穿过荆棘丛生的沼泽谷底,再沿着下一个山冈上去就到了“十二橡树”,阿什利的家。这就是那条路现在的全部意义——一条通向阿什利和那栋美丽的、有白色柱子的房子的道路。那栋房子像希腊神殿一般高踞在山冈上。
“啊,阿什利!阿什利!”她思念着,心跳得更快了。
现在想来有些奇怪,在她成长的岁月里,阿什利好像从来都没怎么吸引过她。童年时,她看见他来来去去,可从来一次都没留意过他。然而,两年前的那一天,结束了为期三年的欧洲巡回大旅行刚回来,阿什利到她家来拜望,她从此就爱上了他。这事就是那么简单。
她那时正在房前的走廊上,他则骑着马,沿着长长的林荫道,款款而来。她还能够回想起他那天的衣着细节。那双马靴多么光亮啊,还有领带结的浮雕上的那个美杜莎的头,以及看到她后他就摘下来拿在手中的那顶宽檐的巴拿马草帽。他那双倦怠的灰色眼睛睁得大大的,带着笑意;阳光照得他的金黄色头发闪闪发亮,看起来像一顶耀眼夺目的银帽子。他说:“你已经长成大人了,斯嘉丽。”随后,他轻快地走上台阶,吻了吻她的手。他的声音多么动听啊!她永远也忘不了自己听到他说话时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好像第一次听他说话似的,他的声音慢悠悠的、响亮亮的、悦耳动听的。
就在那最初的一瞬间,她想要得到他,就是那么简单,那么没有理智,就像她需要吃的食物、骑的马和一张可以躺下休息的柔软的床那样。
这两年里,他陪着她在县里到处走动,参加舞会、炸鱼野餐、郊游野餐以及在开庭日去旁听审判等。虽然没有像塔尔顿双胞胎兄弟或者凯德·卡尔弗特那样频繁,也没像方丹家的小男生那样胡搅蛮缠,可是每周阿什利都会到塔拉来拜访。
他确实从来没有向她求过爱,他那清澈的灰色眼睛也从来没有激动得闪闪发光。斯嘉丽非常熟悉其他男人表露出来的那种眼神。可是——可是——斯嘉丽心里清楚他爱她。她不可能在这一点上犯错的。直觉胜过了理智。从经验中学来的知识告诉她:他爱她。当他的眼神既不呆滞也不冷淡时、当他带着她无法理解的热切而又悲伤望着她时,她常常让他大吃一惊。她知道他爱她。他为什么不告诉她呢?她无法理解这一点。但是许多关于他的事情,她都无法理解。
阿什利天生属于那一类人:用自己的闲暇时间去思考,而不是做事;去编织无关现实的多彩美梦。他移居到了一个比佐治亚更美好的内心世界,而且不愿意返回到现实中。他旁观众人,既不喜欢也不厌恶他们;他旁观生活,既不动心也不悲伤。他原封不动地接受世界以及他在其中的地位,耸耸肩,然后又返回到他的音乐、书本和那个更美好的世界。
对于斯嘉丽的内心而言,他的内心是陌生的。那为什么他会让她神魂颠倒呢?斯嘉丽弄不明白。他的这种神秘,像一扇既没有锁也没有钥匙的门一样,激起了她的好奇心。有关他的那些她无法理解的东西让她爱得更深。她从没怀疑终有一天他会向她求婚,因为她太年轻、太娇惯了,从来没有尝过失败的滋味。现在,如晴天霹雳一样,这个可怕的消息来了。阿什利要娶梅拉妮了!这不可能是真的!
唉,要是爸爸到家就好了!她一刻再也无法忍受这个悬念了。她再次不耐烦地顺着大路望去,再次大失所望。
太阳现在已经到了地平线下。世界边缘的红霞已经消退成了淡淡的红色。头上的天空慢慢地从蔚蓝变成了柔和的知更鸟蛋般的青绿色。
蜿蜒的大路上静悄悄的,仍然没有杰拉尔德的迹象。要是她再等下去的话,奶娘肯定会来找她,并且把她撵回家去。
然而,就在她眯着眼睛顺着那条越来越黑的大路张望时,她听到了牧场山冈的底部传来的“哒哒”的马蹄声,看到马和牛正惊慌地四散跑开。
杰拉尔德·奥哈拉正飞速地穿过田地向家奔来。
他骑着那匹体格健壮的长腿猎马飞奔到山冈上,远看就像一个男孩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他的长长的白发飘到了脑后,挥舞马鞭并大声吆喝着催马前行。
尽管心中焦虑万分,斯嘉丽仍然怀着无比的自豪感望着父亲,因为杰拉尔德是一位优秀的骑手。
“我不明白为什么喝了几杯酒之后,他就总想跳篱笆,”她想,“而且去年他就恰恰在这里摔伤了膝盖呀。你会以为他得到教训了吧,特别是他还对母亲赌咒发誓说他再也不跳了。”
斯嘉丽对父亲没有敬畏之情,反而觉得他比她的姐妹们更像她的同龄人。因为跳篱笆并向他的妻子保密这件事,使他有一种男孩子般的自豪感和略带愧疚的快乐。这和斯嘉丽成功地哄骗奶娘的自得其乐有得一拼。她从树桩上站起身来观望着他。
那匹大马跑到了篱笆边上,收拢身体,纵身一跃,像只鸟儿一样毫不费力地飞过了篱笆。它的骑手也兴高采烈地大吼起来,把马鞭在空中甩得啪啪响,他的白发在身后飘来荡去。杰拉尔德没有看见在树影中的女儿。他在路上勒住缰绳,满意地轻轻拍打着马的脖子。
“咱们县里没有哪个能比得上你,州里也没有,”他自豪地对自己的坐骑说。尽管在美国已经待了三十九年,他的话语中爱尔兰米思郡[9]的口音依然很重。接着,他匆匆忙忙地开始抚平头发,整了整皱起来的衬衫并把已经歪斜到耳朵后面的领结拉好弄正。斯嘉丽知道这些精心打扮是为了去见他的夫人,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位刚刚有尊严地骑马去拜访邻居以后归来的绅士。她也知道他给她提供了一个机会,让她可以发起一场谈话,而同时不用暴露她的真实用意。
她大声笑了起来。正像她料想的那样,杰拉尔德被笑声吓了一大跳。接着,他看到了自己的女儿,红润的脸上现出了局促不安而又颇不服气的表情。他吃力地跳下马来,因为他的膝盖已经麻木了;接着,他把缰绳搭在胳膊上,跺着脚向她走来。
“哎,小姑娘,”他说,捏了一下她的脸颊,“那么,你是在监视我喽,就像上个星期你的妹妹休伦,你是要到你妈妈面前告我的状吧?”
他的沙哑低沉的声音里有些气愤,同时也带有哄骗的意味。这时斯嘉丽撒娇地用牙齿咬了咬舌头,同时又伸出手来拉正了他的领结。“不会的,爸爸。我不是像休伦那样多嘴多舌的人。”她保证不告密,同时站开了一点,仔细端详了一下他重新整理过的服装。
杰拉尔德身材矮小,只有五英尺多点。但是,他体格健壮,脖子粗大。看到他坐着时的模样,陌生人会觉得他比较高大。支撑着他结实身躯的是两条强健的短腿。他总是穿着能够弄到手的最好的皮靴,而且大大咧咧地站着,像个自高自大的小男孩那样。
“‘十二橡树’的人都怎样啊?”斯嘉丽故作随意地问。
“你这么一提,我想起来了,他们谈过的。那位小姐——阿什利的表妹——啊,对啦,梅拉妮·汉密尔顿小姐,就是这个名字——她和她的哥哥查尔斯已经从亚特兰大过来了,并且——”
听到这个消息,斯嘉丽的心沉了下去。她曾经抱着一线希望,梅拉妮·汉密尔顿会被什么事情绊住而留在亚特兰大,那是属于她的地方。听到父亲不住口地夸奖梅拉妮的甜美文静的性格和她的性格截然相反,她被迫摊开来谈了。
“阿什利也在那里吗?”
杰拉尔德松开女儿的胳膊,转过身,严厉地打量着她的脸。“如果是为了这事出来等我的话,你为什么不直说,却要兜圈子呢?”
斯嘉丽一时无言以对。她有些烦恼,脸涨得通红。
“听我说,小妮子!今天下午约翰·威尔克斯悄悄地对我说,阿什利要娶梅拉妮小姐了。这事明天就要宣布。”
斯嘉丽的手从他的胳膊上滑了下来。这事果然是真的呀!
一阵剧痛撕裂了她的心,就像被一只野兽的尖牙凶残地撕咬着。从头到尾,她都感觉到爸爸的眼睛在盯着她,既有些同情,又有些气恼,因为他也拿这个问题没办法。他爱斯嘉丽,可是现在,她逼他解决她傻里傻气的问题。
“你是在让自己——咱们大家都出洋相吗?”他声嘶力竭地叫道,他的声音像平时激动时那样升高了,“全县的公子哥儿随你挑。你却一直在追求一个不爱你的男人?”
愤怒和受伤的自尊赶走了斯嘉丽心中的部分伤痛。
“我才没有一直追他呢。这事——这事太意外了。”
“你在撒谎!”杰拉尔德说。接着,注视着她那张伤心痛苦的脸,他突然和蔼地补充说:“我很难过,女儿。可是毕竟你还只是个孩子,其他公子哥儿还多着呢。”
“妈妈嫁给你时才十五岁,人家都十六岁了。”斯嘉丽含含糊糊地说。
“你妈妈可不一样,”杰拉尔德说,“她从不像你这样精灵古怪的。好了,女儿,高兴起来。我下周带你去查尔斯顿[10]看望尤拉莉姨妈,看看他们为了萨姆特堡的事情在如何大吵大闹。用不了一星期,你就会忘了阿什利。”
“他以为我是小孩子吗?”斯嘉丽想道,悲痛和愤怒使她说不出话来,“他以为只要拿个新玩具在我面前晃一晃,我就会忘了自己的伤痛吗?”
“行啦,别扭脸子给我看,”杰拉尔德警告说,“要是明智一点儿的话,你很早就该嫁给斯图尔特或布伦特了。好好想想吧,女儿。嫁给双胞胎中的一个,两家的农场就连成一片了。我和吉姆·塔尔顿帮你们盖一幢漂亮房子,就在两家农场交界的地方,那一大片松树林里——”
“别当我是小孩子了!”斯嘉丽哭喊道,“我不去查尔斯顿,也不要房子,也不要嫁给双胞胎。我只想要——”她打住了话头,但为时已晚。
杰拉尔德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他一字一顿地说着,好像在从一个不常用的思想仓库里挑词拣字似的:
“你现在唯一想要的是阿什利,可是你不会拥有他的。即便他想要娶你,我都怀疑自己会不会同意,尽管我和约翰·威尔克斯之间有不错的交情。”看到她惊恐的表情后,他继续说:“我要让我的女儿幸福,可你同他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
“啊,我会的!我会的!”
“你肯定不会的,女儿。只有志趣相投的人结婚,才会有幸福。”
斯嘉丽忽然有种叛逆的冲动,想大喊一声:“可你一直很幸福啊。尽管你和妈妈的志趣截然不同。”但她压制住了这个自己,担心因她的顶撞而被他扇一个耳光。
“咱们跟威尔克斯家的人不一样,”他一边慢慢地继续说着,一边斟酌着自己的用词,“威尔克斯家跟咱们的任何一家邻居都不一样——跟我所认识的任何一家人也都不一样。他们是一群怪人。他们和自己的表姐妹结婚,继续在一起做一群怪人,那是再好不过了。”
“哎,爸爸,阿什利才不是怪人——”
“先别说话,姑娘!我没说这个小伙子不好,因为我喜欢他。我说‘怪’的时候,我的意思不是‘发疯’。他不像卡尔弗特家的人那样‘怪’到把自己的全部家当都押在一匹马身上,也不是‘怪’得像塔尔顿家人那样生的孩子个个都是酒鬼,更不像方丹医生家的那些性急暴躁的畜生,他们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就会行凶杀人。不用说,那种‘怪’是容易明白的。要不是上帝的仁慈,杰拉尔德·奥哈拉很可能具有所有那些毛病呢。我也不是说,如果你是他的妻子,阿什利会跟别的女人跑掉,或者揍你。如果真是那样,你会快乐些,因为至少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可是他的‘怪’是在其他方面,你根本就不了解他。我喜欢他,但他说的大部分东西,我都听得云里雾里的。听着,姑娘,告诉我实话,你明白他关于读书、诗歌、音乐、油画以及类似傻事的那些废话吗?”
“哎呀,爸,”斯嘉丽不耐烦地说,“如果我嫁给他,我会让他改过来的!”
“哎呀,你会改,你现在就改?”杰拉尔德一边粗暴地说,一边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那说明你对世界上活着的男人了解得太少,更别提阿什利了。没有妻子曾经改变过丈夫一丁点儿啊。你可千万别忘了这个。至于说改变一个威尔克斯家的人——别犯傻了,女儿!他们全家都那样,而且他们一直是那样,很可能将来也是那样。我告诉你,他们生来就那么怪。你看他们那个样子,忙不迭地奔到纽约和波士顿去听歌剧、看油画,还从北方佬那里用大箱子订购法文和德文书呢!他们坐在那里读书,梦想着谁也不知道的玩意儿。他们最好把那些时间用在打猎和玩扑克上,像正常人应该的那样。”
“可是全县谁也没有阿什利骑马骑得好,”斯嘉丽说,对这些攻击阿什利的坏话十分恼火,“也许除了他爸爸之外就没人了。说到玩扑克,上星期在琼斯博罗[11]阿什利不是刚赢了你二百元吗?”
“卡尔弗特家的小子们又在胡咧咧了,”杰拉尔德无可奈何地说,“要不然你不会知道具体数目的。阿什利马骑得最好,扑克玩得最棒——我承认这一点,姑娘!我也不否认,他要喝起酒来,可以把塔尔顿一家子都喝得趴到桌子底下去。他这些方面都很在行,可是他的心思不在这上面。这就是我为什么说他是个怪人的原因。”
斯嘉丽沉默了,她的心沉了下去。她想不出任何话来辩护这最后一点,因为她很清楚杰拉尔德是对的。阿什利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些他精通的娱乐项目上。对于其他人都最感兴趣的这些东西,他仅仅是因为出于礼貌而感兴趣罢了。
杰拉尔德懂得她为啥沉默不语。他拍拍她的胳膊,并且得意地说道:“好啦,斯嘉丽,你承认我的话是对的。要阿什利这样的丈夫能干啥呢?他们整天想入非非,所有威尔克斯家的人都这样。”接着,他又连哄带骗地说:“刚才我提到塔尔顿家人,我并不是挤兑他们。他们是好小伙子。不过,如果你在追求的是凯德·卡尔弗特,那么,我也是同样的态度。卡尔弗特家都是好人,全部都是,尽管那老头子娶了一个北方佬。等我过世了——嘘,亲爱的,听我说,我就把塔拉留给你和凯德——”
“把凯德用银盘托着送过来,我也不会要,”斯嘉丽气哼哼地喊道,“我希望你死了把他塞给我的心吧!我不要塔拉或任何种植园,种植园一钱不值,要是——”
可是,除了埃伦以外,杰拉尔德在整个世界上最热爱的东西就是这块土地了。她居然以那么不屑的方式对待他赠送的礼品,他被激怒了,于是他咆哮了起来。
“斯嘉丽·奥哈拉,你竟然站在那里对我说,塔拉——这块土地——一钱不值吗?”
斯嘉丽固执地点了点头。她的心中痛苦万分,已经顾不上考虑这样会不会惹得爸爸大发脾气了。
“土地才是世界上唯一值钱的东西啊!”他大声地喊道,两只粗短的胳膊大大地张开,做出愤愤不平的姿势,“因为它是世界上唯一持久的东西。你千万别忘记这一点!它是唯一值得你付出劳动、值得战斗——值得付出生命的东西啊!”
杰拉尔德本来已经准备好痛痛快快地发泄一下怒气,看到斯嘉丽愁眉苦脸的样子,他便停了下来。
“好啦,你还年轻,将来你会明白的。对土地的热爱,只要是爱尔兰人,你就无法回避这一点。你还只是个孩子,心里只想着你的公子哥儿。等到长大些,你就会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现在,你要想好了,选择凯德、那对双胞胎、还是埃文·芒罗家的哪个小伙子。你看我会让你们的日子过得有多么美好!”
“哎呀,爸!”
这时候,杰拉尔德已经完全烦透了这场谈话。一想到这个问题还压在他的肩上,他就心烦得不行。杰拉尔德挽起斯嘉丽的胳膊。
“咱们现在要进去吃晚饭了,这件事咱俩知道就行了。我不会拿这件事去烦妈妈——你也不能对她说。擤擤鼻涕吧,女儿。”
斯嘉丽用她的破手绢擤了擤鼻涕。他们挽着胳膊顺着黑暗的车道朝家里走去,那匹马慢慢地跟在后面。
走近屋子时,斯嘉丽隐约还看见母亲站在走廊上的身影。埃伦·奥哈拉三十二岁。按照那个时代的标准,她已是个中年妇女了。她是一位高个子女人,比她暴躁的小个子丈夫高出了一头。不过,她走起路来优雅轻盈,裙子摇摇摆摆,她的身高反而不为人注意了。埃伦遗传了母亲略微倾斜的黑眼睛、黑墨般的睫毛和一头黑发。她遗传了父亲,一名拿破仑的士兵,又长又直的鼻子和棱角分明的宽下巴,不过,她两颊的柔美曲线淡化了这一面部特征。不过,生活的磨炼使埃伦的脸具有了那副尊严而不傲慢的神情、那份优雅、那种忧郁和完全缺乏的幽默感。斯嘉丽想,她和阿什利结为夫妻总不见得比自己的父母更别扭吧?她平时也在纳闷:自己的父亲总是吵吵闹闹、生性迟钝,怎么会娶上她母亲这样的女人?因为这两人无论从出生、教养和性格上都差得太远了。
思考题▼
1.杰拉尔德认为斯嘉丽与阿什利并不合适,其原因是什么?
2.斯嘉丽为何对阿什利如此念念不忘,是什么激发了她的爱情?
预设情节发展▼
在了解到斯嘉丽的想法之后,杰拉尔德向斯嘉丽阐述了她和阿什利不合适的原因,对她进行了劝解。斯嘉丽在听过相关的劝解后,会打消她对阿什利爱情的憧憬和幻想吗?是放弃对阿什利的爱情,还是坚守呢?
第三节
章前导读
在父亲劝解后,斯嘉丽并没有放弃她对阿什利的憧憬。在祷告中,斯嘉丽灵光一闪,觉得阿什利订婚,原因是自己没有和他告白。斯嘉丽当即想与阿什利会面,说出她的爱意。
那天晚上回家时,因为母亲正好出去了。斯莱特里家的埃米刚出生的小孩儿就快死了,一定得接受洗礼,母亲和奶娘去看看能做点什么。
母亲不在家,晚饭的大小事情就不得不由斯嘉丽来做。不过,听到了关于阿什利和梅拉妮的那个可怕消息之后,她的心中一直烦躁不安。她非常渴望母亲从斯莱特里家回来,因为母亲不在身边,她感到不知所措和孤立无助。在她斯嘉丽迫切需要母亲的时候,斯莱特里家和他们没完没了的病痛有什么权利把埃伦从家中拉走呢?
整顿晚餐都很差劲,她的耳边只听见杰拉尔德哇啦哇啦的说话声,让她觉得实在难以忍受。不过,今天晚上,不管怎么拼命地去听是否有宣告埃伦回来的四轮马车的声音,她都无法挡住他的声音了。
当然,斯嘉丽并没有打算把自己沉重的心事告诉母亲,因为,如果母亲知道女儿喜欢一个已经订婚的男人,肯定会大吃一惊、伤心不已。“哎,既然知道了自己心痛欲碎,爸爸怎么还能喋喋不休地谈论萨姆特堡[12]和北方佬呢?”像很小的时候经常发生的那样,她非常奇怪人们怎么能够如此自私,对她的痛苦视而不见;不管她多么心痛欲碎,这世界居然照转不误。
经过漫长的等待,她听到了车轮碾压碎石车道的吱嘎声。接着,埃伦打发车夫的柔声细语飘进了房里。“我很抱歉,回来得这么晚。”埃伦一边说一边把披肩从耷拉的肩膀上取下来,然后递给了斯嘉丽,还顺手拍了拍她的脸颊。
她一进来,杰拉尔德立刻容光焕发,好像被人施了魔术似的。
“给小家伙施过洗礼了?”
“施过了,也死了,可怜的小东西。”埃伦说。
“我原来担心埃米也会死呢,不过我想她会活下去的。”
女孩子都转过脸去望着她,眼神中充满了惊恐和疑问。杰拉尔德达观地摇了摇他的脑袋,说:
“哎,孩子死了倒是更好办些,这点毫无疑问,可怜的没爹——”
“天不早了。咱们最好现在祷告吧。”埃伦不露声色地打断了杰拉尔德的话。要不是斯嘉丽非常了解她的母亲,她母亲的这种做法谁也不会注意到的。
要弄清楚谁是埃米·斯莱特里的婴儿的父亲应该是非常有趣的。不过,斯嘉丽明白,如果等着从妈妈那里听到有关的消息,她永远也别指望获知事情的真相了。斯嘉丽怀疑是乔纳斯·威尔克森,因为她经常看到他同埃米一起黄昏时分在大路上散步。乔纳斯是个北方佬,也是个单身汉。他的监工身份使他一辈子都不能参加全县的社交生活。有声望地位的人家都不会招他入赘,除了斯莱特里家和像他一样的下等人之外,没有什么人愿意同他交往。由于教育程度比斯莱特里家人高出几等,他自然不想娶埃米,不管有多少次他在薄暮时分陪她散步。
斯嘉丽叹了口气,因为她的好奇心实在太强烈了。事情总是发生在母亲的眼皮底下,可是她从不留意,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埃伦总是对一切她自认为不好的事情视而不见,并且想教导斯嘉丽也这样做,可是收效甚微。
埃伦祷告结束了。杰拉尔德,他好像在祷告时永远都找不到自己的念珠,开始偷偷掐着自己的指头当念珠来计算自己的遍数。在他的嗡嗡声中,斯嘉丽再也管不住自己,思想开了小差。她知道她应该审视一下自己的良心了。埃伦一直教她在每天结束时彻底地审视一遍自己的良心是本分,承认自己数不清的过失,祈求上帝宽恕并赐予力量使自己永远都不再犯。不过,斯嘉丽只审视自己的心事。
她把头垂下,放在合十的双手上,这样她的妈妈就看不到的面部表情。她的悲情思绪又回到了阿什利的身上。
忽然,一个亮闪闪的新念头像颗彗星般在她的脑海里掠过。
“哎呀,阿什利压根儿不知道我爱他!”
这个意想不到的念头令她震惊不已,她几乎大声喘息起来。她的内心停滞在那里,好像瘫痪了似的,好久都寂然无声。接着,她的思绪又飞奔起来。
“他怎么能知道呢?在他身边,我总是谨小慎微、优雅高贵、一副‘别碰我’的样子。他很可能以为,我一点都不在乎他,只是把他当作一个朋友而已。是的,这就是为什么他从不说他爱我了!他觉得他的爱毫无指望。所以他才会看起来那么——”
她的思绪飞回到了过去的那些场景。他那双灰色的眼睛是他内心思想最好的掩护。那时,她发现他在用一种奇怪的方式看着她。那双眼睛睁得大大的,而且毫无掩饰地流露着一种痛苦而又绝望的神情。
“他已经心碎欲裂了,因为他认为我爱恋的是布伦特或斯图尔特或凯德呢。很可能他以为如果得不到我,他还不如取悦家人,同梅拉妮结婚呢。可是,如果他知道我真的爱他——”
她那反复无常的心情,一下子从深不见底的沮丧冲到了激动万分的快乐云霄。这就是阿什利沉默不语和古怪行为的答案。他根本不了解情况!她的虚荣心跳出来帮了她的愿望一把,使她觉得这个想法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如果他知道她爱他,他就会急忙赶到她的身边。她只要——
“啊!”她一边用手指扒着自己低垂的眉毛,一边欣喜若狂地想着,“到现在才想到这一层,我真够傻的!我得想个办法让他知道。如果知道我爱他,他就不会和梅拉妮结婚了!他怎么会呢?”
即便是现在才想到这一点,那也还不算太晚!这个县已经出过太多私奔的丢人事件了。当事人的一方或另一方实际上已经和第三者站在了婚礼台上。何况阿什利的订婚还没有宣布呢?是的,还有大量的时间!
说过最后一声“阿门”之后,大家都站了起来,腿有些僵硬。斯嘉丽则自顾自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蜡烛放在高高的五斗柜上,然后在漆黑的衣橱里摸索那件需要缝补的舞衣。她把衣服搭在胳膊上,轻手轻脚地走过了大厅。她父母卧室的门没有关严。正当她要敲门的时候,忽然听到埃伦的声音。她的声音很低,但是非常严肃。
“杰拉尔德先生,你必须解雇乔纳斯·威尔克森。”
杰拉尔德立刻咆哮了起来:“我到哪里再去找一个不搞鬼的监工呢?”
“他必须走人,马上,明天上午就走。大山姆是个不错的工头,在你找到新的监工以前,可以让他顶替一下。”
“啊,哈!”传来了杰拉尔德的声音,“这样啊。我懂了!原来可敬的乔纳斯做了父亲——”
“他必须被解雇。”
“这样说来,他就是埃米·斯莱特里那个婴儿的父亲,”斯嘉丽想,“嗯,好吧。你能指望一个北方佬跟一个贫贱白人的女孩干出其他什么好事吗?”
斯嘉丽在门外小心地等了一会儿,让杰拉尔德那堆叽里呱啦的话静下来之后,她敲了敲门,把衣服交给了她的母亲。
等到斯嘉丽脱了衣服、吹熄蜡烛之后,她为第二天准备实行的那个计划已经想好了每个细节。这是一个简单的计划。因为她具有杰拉尔德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专一精神,她的眼光都集中在那个目标上,她只考虑达到这个目标的最直接的步骤。
哇,明天晚上这时候,她可能已经是阿什利·威尔克斯太太了!
她在床上坐起身来,双手抱着膝盖。有好长的一段时间,她把自己想作阿什利·威尔克斯太太——阿什利的新娘!接着,一丝寒意掠过她的心头。假如事情没有这样发展呢?假如阿什利没有恳求她一起逃走呢?她果断地从心里撵走了这个想法。
斯嘉丽仰起下巴,她那双暗淡而带黑圈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着光芒。埃伦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心想和事成是两件不同的事情;生活也没教育过她“捷足未必先登”。她躺在银色的月光中,勇气渐增;她制订着一个十六岁的女孩能够想得到的计划。这个女孩的一生都是那么得快乐惬意,从来没有想过失败的可能。她认为只要一件漂亮衣服和一张清新的面孔就可以战胜命运!
思考题▼
1.在斯嘉丽的想法中,并不十分认可父亲的说法。她认为阿什利订婚的原因是什么?
2.你觉得埃伦是什么样的人,对斯嘉丽的爱情又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预设情节发展▼
斯嘉丽下定决心和阿什利说清楚,表达出她的爱意。阿什利真的是如斯嘉丽想象的那样才选择了订婚吗?他会选择接受斯嘉丽的爱意吗?斯嘉丽又会面临什么样的境地?
第四节
章前导读
斯嘉丽在晚宴上向阿什利告白,却被阿什利婉言拒绝,她气急败坏地打了阿什利一记耳光。开战在即,当天晚上的舞会取消,查尔斯即将奔赴战场,问斯嘉丽会不会挂念他。
第二天,四轮马车载着斯嘉丽奔驰在通往威尔克斯种植园的红土大路上。因为妈妈和奶娘没有一起去,斯嘉丽心里既感到愧疚,又暗自窃喜。这样的话,在烧烤聚会上,就没有人故意地皱起眉头或着噘起下嘴唇来妨碍她的行动计划了。当然,休伦,明天肯定会向她们告密的。不过,如果一切都如斯嘉丽所愿地进行,那么她与阿什利订婚或私奔带给家人的激动会远远超过他们的不快。的确,她很庆幸埃伦不得不留在家里。
作为种植园的女领班,奶娘留下来帮助埃伦。坐在老马车夫托比旁边的是迪尔茜。她的大腿上放着一只装有姑娘的舞裙的长匣子。在马车旁边,杰拉尔德骑着那匹高大的猎马缓缓地走着。他很开心。一想到一整天都会大声地谈论北方佬和战争的情形,他就兴奋得不行。他也为自己的三个女儿感到自豪。她们都穿着亮丽的圆环裙,打着小巧的太阳伞。他没有考虑头一天同斯嘉丽的那番谈话,因为那件事已经从他的心里彻底溜走了。他只想到她非常漂亮,这让他倍感自豪。今天,她的眼睛绿得像爱尔兰的山丘。最后的这个想法让他更觉得得意,因为这里有着某种诗的韵味,于是,他便特意为姑娘们唱了一首“穿上绿装”,声音响亮但略微有些跑调。
斯嘉丽怀着兴奋的心情想象着阿什利和她可能一起骑马,在这同一天的下午或者在晚上的月光下,穿过这片鲜花盛开、绿草茵茵的美景,到琼斯博罗的一家教堂去。当然,她会在一位亚特兰大牧师的主持下再举办一次婚礼,但那是埃伦和杰拉尔德应该操心的事情了。想到埃伦听到自己的女儿同另一个姑娘的未婚夫私奔时羞愧地脸色发白时,她心里有点发毛。但是她知道,当看到女儿幸福的样子时,埃伦会原谅她的。杰拉尔德会训斥她并且大声地咆哮,因为他昨天才警告过她不要嫁给阿什利。但是,他会因为自己家和威尔克斯家结成同盟而高兴地无话可说。
“然而这些都是我结婚以后才应该担心的事情,”她这样想着,就把这个烦恼抛到脑后去了。
是啊,在这样一个春天,在和煦的阳光下,当“十二橡树”的烟囱开始出现在河对岸的小山上时,除了那令人怦然心跳的快乐,你不可能有其他的感受他们过了河,马车朝山上爬去。甚至在“十二橡树”进入视野之前,斯嘉丽就已经看到一团烟雾缓缓地飘荡在那些高高的树顶上,闻到了阵阵诱人的香气,那是燃烧的山胡桃木和正在烧烤着的猪肉、羊肉。
那些昨天晚上就开始缓慢燃烧的烧烤坑现在应该已经变成玫瑰红色的长沟了。架在长沟上面的、串着肉的烧烤叉转动着,肉汁滴落到炭火中,咝咝作响。斯嘉丽知道随风飘来的香气来自那栋大房子背后的大橡树林。
闻到新鲜猪肉的香气,斯嘉丽大为满足,不由地蹙了蹙鼻子,希望等到猪肉烤好的时候,她会有些食欲。因为此刻她的肚子还装满了食物,而且腰勒得太紧,时时刻刻都担心自己会打嗝。如果那样就糗到家了,只有老男人和非常老的老太婆才可以当众打嗝,不在乎别人的说三道四。
他们到了山坡的顶上,那座完美对称的白房子就耸立在她的面前。它的支柱高挺、游廊宽敞、屋顶平坦,漂亮得像一位自信的美女。她相信自己魅力无穷,可以在所有人面前显得慷慨大方、雍容华贵。斯嘉丽对“十二橡树”的热爱甚至超过了塔拉,因为它具有一种宏伟庄严的美丽,一种沉稳老练的高贵,这些杰拉尔德的住宅都不具备。
宽阔弯曲的车道上到处是鞍马和马车,宾客们正纷纷下马下车,朋友们互相打着招呼。聚会时总是兴奋不已的黑人一边咧着大嘴笑着,一边牵着牲口到谷仓场院上去卸下马鞍、解下马具,让它们休息一下。成群的孩子,黑人的和白人的,在新绿的草坪上跑啊喊啊,一边玩着跳房子和追人的游戏,一边吹嘘着自己要吃多少多少东西。那间从房前一直延伸到房后的宽敞大厅里已经挤满了人。奥哈拉的马车在前面台阶处停下来时,斯嘉丽看到那些穿着圆环裙的姑娘,亮丽得宛如蝴蝶,正在沿着通往二楼的楼梯上来下去。她们彼此搂着腰,停下来倚靠在楼梯栏杆的扶手上,一边大声笑着一边招呼下面大厅里的青年男子们。
透过敞开的落地窗,她瞥见那些上了年纪的妇女端端正正坐在客厅里。她们穿着深色的绸衣,摇着扇子,谈论着婴儿、疾病以及谁娶了谁、为啥娶之类的事情。威尔克斯家的伙食管家汤姆急匆匆地穿梭在大厅和门厅里。他手里端着一只银托盘,向那些身穿着浅黄褐色或者灰色裤子和精致的皱边亚麻布衬衫的青年男子奉上高玻璃杯时,他不停地鞠躬和微笑。向阳的前廊上也挤满了客人。“是的,全县的人都在这里了。”斯嘉丽想道。
约翰·威尔克斯走下台阶,伸出胳膊让斯嘉丽搀扶。下马车时,看到休伦在得意地傻笑,她便知道休伦已经在人丛中看到了自己的意中人弗兰克·肯尼迪。
弗兰克·肯尼迪正急匆匆地跑到马车边上来搀扶休伦。休伦昂首挺胸的得意劲儿恨得斯嘉丽想抽她一个耳光。弗兰克·肯尼迪可能比县里任何人都拥有更多的土地,他也可能心地非常善良,可是和他的实际情况一比较,这些都算不上什么。他已经四十岁了,而且身材瘦小,整天紧张兮兮的,留着几根稀稀拉拉的黄胡子,做起事来总是婆婆妈妈、叽叽歪歪的。不过,斯嘉丽想起了自己的计划。她压制住了自己的轻蔑,同时冲他粲然一笑,算是打个招呼。
甚至在和约翰·威尔克斯愉快地应酬闲谈时,斯嘉丽的两只眼睛都在人群里寻找着阿什利,可是他不在走廊上。很多人大声地喊着打招呼,斯图尔特和布伦特·塔尔顿一起朝她走了过来。芒罗家的姑娘们冲过来对她的裙子赞不绝口。她很快就成了一个吵吵嚷嚷的圈子的中心。这些声音越来越高,都想着高过别人,被人听到。可是阿什利在哪里?梅拉妮和查尔斯呢?她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了看四周,又朝大厅里说说笑笑的人群张望。
她喋喋不休地聊着,笑着,眼睛飞快地扫视着屋里和庭院里。她的眼睛落在了一个陌生人身上。他独自站在大厅里,淡漠而又放肆地盯着她看。这使她顿时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感觉:一面是女性为自己吸引到男人而获得的愉悦,一面是自己的衣服领口太低露出了胸部而感到的尴尬。他看来年龄很大,至少三十五岁了。他是一个高个子男人,体格健壮。斯嘉丽心想,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膀阔腰圆、肌肉结实,壮硕得有点儿不像绅士呀。当两人的目光相遇时,他笑了起来,在修剪得短短的髭须下,露出一口狰狞雪白的牙齿。他脸膛黝黑得像个海盗,他的眼睛像海盗的一样深沉而又凶狠,好像在掂量一艘将要凿沉的大帆船或要抢走的一个少女似的。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冷漠莽撞的表情。冲着她微笑时,他的嘴角流露出玩世不恭的样子。斯嘉丽紧张得屏住了呼吸。她觉得这样的注视简直就是对她的侮辱,可是令她感到恼火的是,她竟然没有这种感觉。她不清楚他可能是谁,但是毫无疑问,从他黝黑的面孔上能够看出他具有高贵的血统。细长的鹰钩鼻、饱满的红嘴唇、高高的额头和饱满的天庭,这些都表明了这一点。
她没有报以微笑,不情愿地从他身上移开了自己的目光。同时,他也转过头去,因为有人在叫他:“雷特!雷特·巴特勒!到这边来!我要你见见佐治亚心肠最硬的姑娘。”
“雷特·巴特勒?这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好像是与某条名声不怎么好的丑闻有关。”不过,她一门心思在阿什利身上,不再理会这个想法。
“我得上楼去把头发弄弄平整,”她告诉斯图尔特和布伦特,他们正想把她和人群中的其他人隔开。“你们两个男孩子等着我啊。千万别跟其他女孩跑掉了,那样我会火冒三丈的。”说完,斯嘉丽便开始沿着宽敞的楼梯上楼。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一个羞怯的声音叫她的名字。转过身,她看到了查尔斯·汉密尔顿。他是个英俊的小伙子,白皙的前额上覆盖着柔软的棕色卷发,他的眼睛是深褐色的,纯洁而又温柔,宛若一只长毛牧羊犬。他穿着非常合身的深黄色裤子和黑色外套,带皱褶的衬衫领口的上方打着一个最宽大而又最时髦的黑领结。她转过身来时,他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因为在女孩子面前他总是缺乏自信。像大多数腼腆的男性一样,他非常爱慕像斯嘉丽这样快乐活泼而又无拘无束的姑娘。她以前待他只是例行公事地客气一下。因此,现在她不仅冲他开心地一笑,而且还伸出了两只手,他高兴地都快透不过气来了。
“哎呀,查尔斯·汉密尔顿,你这个英俊的老家伙,是你啊!我敢打赌,你从亚特兰大赶到这里来,就是来伤我可怜的心的!”
查尔斯激动地都要结巴了。他双手抓住她温暖的小手,呆呆地望着那双忽闪忽闪的绿眼睛。姑娘们总是这样和男孩子说话,可是从来没有这样对查尔斯。他一直弄不清这其中的原委。女孩们总是把他看作小弟弟而且待他非常亲切,但从来都不挑逗他。他总是巴不得姑娘们同他打情骂俏、说说笑笑,就像她们经常和那些长相远不如他、物质财富比他缺乏的男孩打打闹闹那样。然而,在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的那仅有的一两次里,他却想不出来说什么才好。对于自己的拙嘴笨舌,他感到非常尴尬、痛苦万分。事后,他晚上久久不能入睡,想着那些他本来可以说的迷人的殷勤话语;然而,他难得有第二次机会,因为经过一两次的尝试之后,那些女孩子就对他不理不睬了。
他和霍妮的婚事是彼此心照不宣的,等到来年秋天他继承了遗产,他们就会成婚。既便如此,和霍妮在一起时,他也是胆小羞怯,找不到话说。他一直渴望着某位漂亮活泼、热情如火而又调皮淘气的女孩能够来爱他。现在,斯嘉丽·奥哈拉正在挑逗他,说他让她伤心了!
他努力想找几句话说,可是怎么都想不出来。他默默地感谢斯嘉丽,因为她在一直喋喋不休地说话,这样反而省得他开口说话了。这事太美好了,不敢相信是真的。
“现在,你就待在这儿等我回来,因为我要和你一起吃烧烤。不准走开去和那些其他女孩调情,因为我会大大吃醋的!”两旁各一酒窝的红嘴唇里说出了这些话,那双绿眼睛的上方,两道乌黑的睫毛迅速而又严肃地舞动着。
“我不走开!”他终于缓过劲来喘了口气,打心底里没有想到她只是把他当作一只等待屠夫的小牛犊。
斯嘉丽转身继续上楼,她的目光再次落到了那个名叫雷特·巴特勒的男人身上,他正独自站在离查尔斯几英尺远的地方。很显然,他听到了刚才的全部谈话,因为他抬头冲着斯嘉丽咧嘴笑了笑,那坏坏的表情像只公猫似的。他接着上下打量着斯嘉丽,直勾勾的目光中完全没有她所习惯的那种尊敬。
“见鬼了!”斯嘉丽用杰拉尔德最喜欢的那句粗话气哼哼地暗自说道,“他看起来好像——好像知道我没穿内衣的模样。”接着,她甩了甩头,走上了楼梯。
在放外套的那间卧室里,她发现凯瑟琳·卡尔弗特正站在镜前精心地打扮自己。她正在咬着嘴唇,好让它们显得更红。她的饰带上佩戴着新鲜的玫瑰花,正好配得上她的两颊。那双像矢车菊般湛蓝的眼睛兴奋得闪闪发光。
“凯瑟琳,”斯嘉丽边说边试着把她那件紧身胸衣的腰身拉高一点,“楼下那个姓巴特勒的讨厌男人是谁?”
“亲爱的,难道你不知道吗?”凯瑟琳一边兴奋地小声说,一边警惕地留意着隔壁房间,迪尔茜和威尔克斯家姑娘们的奶娘正在那里闲聊呢。“我无法想象威尔克斯先生对于他到这里来的感受。不过,他本来是在琼斯博罗拜访肯尼迪先生,商量购买棉花的生意。当然啦,肯尼迪先生就只好把他带着,一起过来了。他不能一走了之,丢下他啊。”
“他有什么问题吗?”
“亲爱的,没人待见他啊!”
“不是真的吧?”
“是真的。”
斯嘉丽默默地寻思着这件事,因为她还从来没有跟一个不招人待见的人在一起过呢。这真是非常令人兴奋。
“他以前都干啥了?”
“哦,斯嘉丽,他的名声坏透了!他的名字是雷特·巴特勒,来自查尔斯顿。他的家人都是那里最正派的人,可是现在甚至都不和他说话。”
“去年夏天,卡罗·雷特跟我讲过他的事情。他和她的家庭没有任何亲戚关系,不过她知道他的所有事情,而且大家都知道。他是被西点军校开除的。你想想吧!还有很多太坏的事情,连卡罗也不便知道。后来,就发生了那件他没有娶那个姑娘的事儿。”
“快告诉我!”
“亲爱的,难道你啥都不知道?卡罗去年夏天全都告诉我了。要是她妈妈听到卡罗居然知道这种事,恐怕会被气死的。哎,这位巴特勒先生带着一个查尔斯顿的姑娘坐着马车到户外兜风。我从来不知道她究竟是谁,不过我有自己的怀疑对象。她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否则的话,她就不会在没有伴护人的情况下在傍晚跟他出去了。亲爱的,他们在户外差不多待了一整个晚上,最后才步行回家。他们说是马跑了,马车也撞坏了,而他们在树林里迷了路。你猜怎么样——”
“我不会猜。快说吧,”斯嘉丽兴致勃勃地说,一心巴望着最坏的结果。
“第二天他居然拒绝娶她!”
“噢。”斯嘉丽说,她的希望破灭了。
“他说他没有——呃——没有对她做过什么,也看不出为什么他应该娶她。自然喽,她哥哥把他叫了出去。巴特勒先生说他宁愿被一枪打死也不会娶一个傻丫头。于是他们进行了一场决斗。巴特勒先生击中了那姑娘的哥哥,他死了。巴特勒先生也只好离开了查尔斯顿,现在没有人接纳他。”凯瑟琳得意洋洋地讲完了她的故事。她完成得很及时,因为这时迪尔茜回到房间来照看斯嘉丽的梳妆了。
“她有了孩子没?”斯嘉丽在凯瑟琳的耳边小声地问。
凯瑟琳拼命地摇了摇头。“不过她还不是被毁了?”她愤愤不平地低声说。
“我真希望我能让阿什利毁了我的名声,”斯嘉丽突然这样想到,“他太正人君子了,肯定不会不娶我的。”可是,不知什么缘故,她不由自主地对雷特·巴特勒产生了一种敬意,因为他拒绝娶一个傻乎乎的女孩。
在房后一棵粗大橡树的树荫下,斯嘉丽坐在一张高高的黄檀木软垫凳上,她衣裙上的荷叶花边和皱褶在她的周围波动起伏。那双绿羊皮的软鞋在她的裙下露出了大约两英寸的样子,这是一位淑女坐着时双脚能够露在外面而又不失身份的最大尺度。她手里捧着一只几乎没有动过的盘子,七位骑士簇拥在她的身边。烧烤聚会已经达到了高潮。温暖的空气中洋溢着笑声、谈话声、银餐具和瓷器擦碰的叮当声,以及烤肉和浓肉汤的浓郁的香气。偶尔会有一阵微风转向,长长的烧烤坑里冒出的股股轻烟就会飘向人群。女士们立刻假装厌烦地尖叫起来,并且拼命地挥舞手中的棕榈叶扇子。
绝大多数的年轻女士都同她们的男伴坐在餐桌边的长凳上。不过,意识到在这种座席上一个女孩只有左右两边,而且两边只能各坐一个男人,斯嘉丽便选择在离开餐桌的地方坐了下来,这样她的周围就可以聚集尽可能多的男人。
已婚妇女都坐在凉亭里,她们的深色衣裳在色彩缤纷和欢声笑语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无论年龄大小,主妇们总是坐在一块儿,和那些明眸皓齿的小姐、公子和他们的欢声笑语保持一段距离,因为在南方没有已婚的美女这种说法。斯嘉丽十分不屑地扫她们一眼,觉得她们看起来简直像一群肥胖的乌鸦。已婚妇女从来没有什么乐趣可言。她没有想到的是,如果嫁给了阿什利,她就会自动地被流放到凉亭和前厅那里,跟这些穿暗色绸衣的主妇们坐在一起,变得和她们一样庄重和乏味,不再是快活和嬉笑打闹的一员了。像大多数女孩一样,她的想象力只把她带到了结婚的圣坛,没有考虑得更长远。还有,她现在非常不高兴,没有心情去思考这种抽象的事情。
阿什利根本没有加入她周围的那个圈子的意思。事实上,自从来了以后,她还没有单独跟他说过一句话,甚至自从见面打过招呼之后都没再和他说过话。当她走进后花园时,他走上前来欢迎过她,不过那时梅拉妮正挽着他的胳膊。她还没有到他的肩膀高呢。
梅拉妮是个娇小柔弱的姑娘,她给人的感觉像个躲在妈妈的巨大圆环裙下的孩子。她那双褐色大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羞怯、几近恐惧的神色就更加深了这一印象。她有一头浓密乌黑的卷发,上面严严实实地罩着发网,没有一根头发落在外面。这团乌黑的头发,再加上那长长的美人尖,使她那心形的脸蛋显得更加突出。因为两颧骨相距太远、下巴太尖,这是一张甜蜜而又娇怯、但仍显平淡的脸蛋。她不会用那些女性卖弄风情的花招让观察者们忘掉她的这种平淡。她的长相像——而且是——大地般自然纯朴,面包般真实可贵,春水般清澈透明。尽管相貌平淡、身材娇小,她的一举一动中却透着一种沉着冷静的庄重,让人莫名地为之心动,也使她看起来比她十七岁的年龄成熟老练得多。
她穿着一件灰色的细蝉翼纱连衣裙,上面系着樱桃红的绸带,裙子的皱褶波浪起伏正好掩饰着她像孩子般尚未完全发育的身体。那顶挂着樱桃红的细长饰带的黄帽子使她的奶油般光滑的肌肤更加光彩夺目。她那对带着长金链的、沉甸甸的耳坠从网得整整齐齐的卷发中垂下来,在她那双褐色的眼睛旁摆来荡去。这双眼睛像冬天里静静的湖水,泛着柔和的光泽。
她小心翼翼地微笑着迎接斯嘉丽并且夸奖她那件绿色的连衣裙非常漂亮,斯嘉丽非常勉为其难地作了礼节性的回答,因为她太想单独和阿什利谈一谈了!从那以后,阿什利就远离了其他的宾客,坐在梅拉妮脚边的一只凳子上。他和她小声地交谈着,脸上挂着那种令斯嘉丽为之痴狂的、悠闲而又半睡半醒似的微笑。更糟糕的是,在他的微笑下,梅拉妮的眼中闪着亮光,甚至连斯嘉丽也不得不承认她看起来还算过得去。看着阿什利的时候,梅拉妮那张平淡的脸好像被内心的烈火照耀得红光满面。如果一颗热恋的内心能够呈现在脸上,那么现在梅拉妮·汉密尔顿的脸上就洋溢着暖暖的爱意。
斯嘉丽想把目光从这两人身上挪开,可就是办不到。每看一次他们,她与周围的骑士们的快乐就会变得更加热烈。她陪着他们一起大笑,谈着那些大胆冒险的事情,挑逗着他们。听到他们的奉承话,她就甩甩头,她的那对耳坠也跟着摇来晃去。她说了许多遍“瞎说”,并且声明他们说的话都不是真的,还发誓说她永远都不相信任何男人所说的任何事情。可是阿什利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她。他只是抬头看着梅拉妮并且不停地说着话,梅拉妮则低头看着他,带着一种她实际上是属于他的表情。
斯嘉丽感到痛苦不堪。
在局外人看来,一个像她这样被公子们簇拥的女孩再没有理由感到痛苦了。她毫无疑问是这场烧烤聚会的花魁,是大家关注的中心。她在男人心中激起的骚动,再加上其他女孩心中的妒火,都应该比任何其他时候更让她得到巨大的满足感。
她的青睐给查尔斯·汉密尔顿壮了胆,尽管塔尔顿家的双胞胎合起伙来想赶走他,他却像扎了根般牢牢地站在她的右边。他一只手举着她的扇子,另一只手端着自己那盘还没动过的烤肉。他硬是不去接触霍妮的眼光,而霍妮看起来都要伤心落泪了。从梅拉妮的身上移开目光,她看到雷特·巴特勒在注视自己。他没有和众人混在一起,而是站在远处同约翰·威尔克斯交谈。他一直在观察她。她看着他的时候,他立刻大笑起来。斯嘉丽有种不安的感觉:这个不受人待见的男人是在场的人中唯一知道她隐藏在快乐的外表后面的心事的人,而这恰恰带给了他讽刺挖苦她的乐趣。她本来也可以抓挠他并且以此为乐啊!
“只要我能够熬到这场烧烤聚会结束,一直坚持到午后,”她想,“所有的女孩子都会到楼上去午睡,为今晚的舞会而养精蓄锐。那时我就留在楼下借机和阿什利谈谈。他肯定已经注意到我是多么受人欢迎了。”她又怀着另一个希望来安慰自己:“当然啦,他必须对梅拉妮殷勤些,她毕竟是他的表妹嘛。她一点儿都不受人欢迎,如果他不关心照顾她,她就只能是一朵‘壁花’了。”
想到这一点,她又鼓起了新的勇气,在查尔斯的身上下了更多的工夫,而他那双褐色的眼睛正热切地俯视着她。对于查尔斯来说,这是美好的一天,美梦般的一天。他丝毫没有挣扎就爱上了斯嘉丽。在这场新感情的面前,霍妮的形象已经消退得模糊不清了。霍妮是一只声音尖锐的麻雀,而斯嘉丽则是一只闪闪发光的蜂鸟。她挑逗他,钟情他,向他提问题,而后又自己回答。这样一来,他虽然不用开口说话却显得非常聪明。她对查尔斯的公然偏爱令其他小伙子感到困惑而气愤,因为他们知道查尔斯太腼腆,一口气都说不出两个字来。迫于礼貌,他们只得强压着渐渐加剧的怒火。谁都敢怒而不敢言,要不是阿什利这件事,斯嘉丽可以说是大获全胜。
太阳越来越热,时间又挨过去了一会。谈话声渐渐停了下来。在一片寂静之中,小树林中的所有人都听到了杰拉尔德因为愤怒而抬高的爱尔兰口音。他站在离烧烤桌不远的地方,正在同约翰·威尔克斯辩论得不亦乐乎。
“真是活见鬼,老兄!咱们已经在萨姆特堡向那些流氓开火了,你还指望着跟北方佬和平解决吗?还能和平吗?南方应当用武力表明,她不能任人侮辱。她离开联邦,不是靠什么联邦的仁慈,而是凭着她自己的实力!”
“唉,我的上帝呀!”斯嘉丽心想,“他又喝饱了!现在,我们都得在这里坐到半夜了。”
一眨眼的工夫,瞌睡从懒洋洋的人群中逃得无影无踪,而空气中好像突然间哔哩吧啦地穿过了一股电流。男人们从长凳和椅子上跳了起来,拼命地挥动着胳膊,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想压倒别人的声音。本来整个上午都没有人谈论政治或正在逼近的战争,因为威尔克斯先生要求大家不要扫了女士们的雅兴。但是现在,杰拉尔德高声地喊出了“萨姆特堡”这几个字,在场的男人们便把主人的告诫抛到了脑后。
“当然我们要打——”“北方佬都是贼——”“咱们一个月就能打败他们——”“嗨,一个南方人能干倒二十个北方佬——”“给他们一次难以迅速忘记的教训——”“和平解决?他们根本不肯与我们和睦相处——”“不行,看看林肯先生怎么羞辱咱们的专员吧!”“对啊,跟他们兜了几个星期的圈子——还发誓说他会撤出萨姆特呢!”“他们想要打仗,咱们就打得他们趴在地上求饶——”盖过了所有的这些吵嚷声,杰拉尔德的大嗓门隆隆作响。斯嘉丽能够所能够听到的只是一遍遍的“州权,上帝”的喊叫声。杰拉尔德非常开心,可他的女儿却闷闷不乐。
脱离联邦,打仗——因为长期以来的不断重复,这些字眼让斯嘉丽觉得非常无聊乏味。不过,她现在痛恨这些声音,是因为它们意味着那些男人会站在那里长篇大论地争论几个小时,而她就没有机会单独逮到阿什利了。当然,大家都明白,战争是不会爆发的。他们仅仅是喜欢高谈阔论,而且喜欢听他们自己高谈阔论。
查尔斯·汉密尔顿没有跟着其他人站起来,发现自己相对而言已经和斯嘉丽单独在一起时,他就靠得更近些。在新爱情的鼓动下,他大胆地小声表白了起来。
“奥哈拉小姐——我——已经决定,如果我们真的打仗的话,我就到南卡罗来纳州[13]去加入那边的一支队伍。据说韦德·汉普顿先生正在那里组建一支骑兵队伍,我当然想要跟他在一起。他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而且是我爸爸的至交。”
斯嘉丽想:“我该怎么办呢——为他欢呼三声吗?”因为查尔斯的表白说明他正在向她袒露心扉呢。她想不出来要说什么,所以只是看着他。她弄不明白男人为什么都这么愚蠢,居然以为女人会对这类事情感兴趣!他把她的表情看作是震惊和赞许,于是大胆而又快速地继续说道:“如果我去打仗,你会——你会难过吗,奥哈拉小姐?”
“我会每天晚上把头埋在枕头里哭泣,”斯嘉丽说,听起来非常得漫不经心。可是他完全相信了她的话,高兴得满脸通红。她的一只手本来放在连衣裙的皱褶里,他小心翼翼地伸过手去触碰它,并轻轻地捏了捏。他弄不明白自己哪来的勇气,也对她的默许感到惊讶不已。
“你会为我祈祷吗?”
“真是个大傻瓜!”斯嘉丽难堪地想道,同时偷偷地瞥了周围一眼,希望有人能够帮她从这场谈话里解救出来。
“你会吗?”
“嗯——我会的,真的,汉密尔顿先生。每晚三遍《玫瑰经》,至少!”
查尔斯迅速地看了看四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收紧了小腹。查尔斯停住了,因为他想不出任何一件事情,其难度足以真的证明自己对斯嘉丽的深情厚谊。于是他只是简单地说:“我要和你结婚。”
听到“结婚”这个字音,斯嘉丽猛地从幻想中回到了现实,她刚才正在幻想着和阿什利结婚呢。她用难以掩饰的恼怒望着查尔斯。为什么恰好在今天、在她苦恼得几乎要发疯的日子里,这个像牛犊似的傻瓜偏要强人所难地来谈情说爱呢?斯嘉丽注视着那双乞求的褐色眼睛,可是既看不到一个羞怯男孩初恋的美好,也看不到那种梦想成真的倾慕,或者像一场大火掠过全身的那种疯狂的喜悦和柔情。斯嘉丽已经见惯了向她求婚的男子,比查尔斯·汉密尔顿大有魅力的男子,比他的手段更高明的男子(他们决不会在烧烤聚会上当她心事重重的时候向她求婚的)。她只看到一个二十岁的、红得像甜菜、看起来傻乎乎的男孩。她但愿自己能够告诉他,他看起来有多么傻。但是,妈妈教过她的、在这种场合应当说的那些话很自然地溜到了嘴边。于是,出于长期养成的习惯,她垂下眼睛,轻轻地说道:“汉密尔顿先生,你要我做你的妻子,我并非不领你的情。可是,这件事太过突然,我都不知道该说啥了。”
这是非常高明的说辞,既安抚了一个男人的虚荣心,又不会让他脱钩而去。查尔斯果然上钩了,就好像这诱饵非常新鲜,他自己是第一个咬钩的一样。
“我会永远等下去!除非你确信无疑,我决不会强求你的。请告诉我,奥哈拉小姐,我可以抱有这样的希望吧!”
“嗯,”斯嘉丽不置可否地说道。她那双敏锐的眼睛一直在留意着阿什利,他没有站起身来参与关于战争的议论,而是继续仰头笑望着梅拉妮。如果这个一直纠缠着她的傻瓜能够安静上哪怕一小会儿,说不定她就能听到他们的谈话了。她必须听到他们的谈话。梅拉妮说了些什么话,使他的眼睛里流露出那种兴趣盎然的神色呢?查尔斯的话使她拼命想听到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了。
“哎,安静!”她向他发出嘘声。她掐了一下他的手,不过连看都没看他。
这时她能够清楚地听到梅拉妮甜蜜而富有魅力的声音了:“我恐怕难以同意你有关萨克雷先生作品的高见。他是个愤世嫉俗的人,我恐怕他不是狄更斯先生那样的绅士。”
斯嘉丽想:“这是对男人说的什么傻话呀!”她松了一口气,而且几乎要咯咯咯地笑起来了。嗨,她不过是个才女而已。大家都心知肚明男人是怎样看待那些才女的……使男人对自己感兴趣,并保持兴趣的最好办法就是先谈论他,然后再渐渐地把话题转移到你自己身上——并且把话题固定在那里。如果梅拉妮一直在说:“你真是棒极了!”或者“你怎么会想到这些事情呢?可是只要一去想这些事情,我的小脑瓜就停摆了!”之类的话,那么斯嘉丽就会觉得自己的恐慌是有道理的。可是她却在这里,和一个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男人一起,进行着一场好像在教堂里似的严肃谈话。对斯嘉丽来说,前景看起来明朗多了。事态变得如此明朗,以至于她转过头去,带着由衷的喜悦,眉开眼笑地望着查尔斯。她的亲密举动令查尔斯欣喜若狂,他猛地抓起她的扇子拼命地扇了起来,结果她的头发开始四处飘散、凌乱不堪起来。
“阿什利,你还没屈尊对我们发表一下你的意见呢。”吉姆·塔尔顿从那群吵吵嚷嚷的男人中转过头来说道。阿什利只好满怀歉意地离开了梅拉妮,他站起身来。谁都没有他那么帅气,斯嘉丽想。她注意到他漫不经心的姿势是多么优雅,他那金色的头发和胡须是如何在太阳下熠熠生辉。
甚至连那些年长者都停了下来听他的发言。
“哎,先生们,如果佐治亚要打仗,我就和她一起战斗。要不然,我干吗参加队伍呢?”他说道,一双灰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斯嘉丽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得情绪激昂,那种半睡半醒的神色也消失不见了。“但是,像上帝一样,我希望北方佬会让我们和平地离开联邦,那样就不会打仗了——”这时方丹家和塔尔顿家的小伙子们开始大声地吵吵起来。他微微一笑,举起一只手来继续说道:“是的,是的,我知道我们受到了羞辱,而且被骗了,——但是,如果我们处在北方佬的地位,而他们想要脱离联邦,那么我们会怎么办呢?情形非常可能会不相上下。我们肯定也不会答应的。”
“他又来了,”斯嘉丽想,“总是从别人的角度设身处地去考虑事情。”对她来说,辩论中只能有一方是公正的。有时候,阿什利简直不可理喻。
“我们不要太性急,而且我们最好别打仗。世界上的大多数苦难都是战争造成的。等到战争结束的时候,谁也不明白战争到底是怎么回事。”
斯嘉丽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幸运的是阿什利勇敢的名声是无可置疑的;否则的话,麻烦可就大了。她正在这样想的时候,阿什利的话已经引起了一片嘈杂的抗议声,小伙子们都有些义愤填膺、怒火中烧。
斯嘉丽的目光落到了雷特·巴特勒的身上。他斜靠在一棵大树上,双手深深地插在裤兜里。威尔克斯先生离开以后,他就一直独自站在那里。谈话变得越来越热烈,他却一言不发。在修剪得短短的黑髭须下,他的两片红嘴唇往下弯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里闪露着逗乐和轻蔑的目光——就好像听到了小孩吹嘘的那种轻蔑。“多么令人讨厌的微笑呀!”斯嘉丽心想。他一直静静地听着,直到斯图尔特·塔尔顿,顶着一头蓬乱的红发、瞪着一双冒火的眼睛,一再地重复说:“哎,咱们只用一个月就能打败他们!绅士们总是比那些乌合之众更会打仗。一个月——哎,一场战役——”
“先生们,”雷特·巴特勒说,平滑的长音表明他是查尔斯顿生人,他没有离开他紧靠着的大树,两只手也没有从裤兜里抽出来,“我可以说句话吗?”
他说话的方式,像他的眼睛一样,流露着轻蔑。这种轻蔑中还伴随着几分客气,这在某种程度上使那些先生的方式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人群朝他转过身去,并且给予了他作为一个局外人应该得到的礼遇。
“各位先生中有没有人想到过,在梅森-狄克森线以南连一家大炮工厂都没有,或者在南方钢铁铸造厂也少得可怜,或者有多少羊毛厂、棉纺厂或制革厂?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们连一艘战舰都没有,而北方佬的舰队可以在一周之内封锁我们的港口,使我们无法把棉花销售到国外去?不过——当然啦——各位先生早就考虑到这些事情了。”
“哎呀,他的意思是这些小伙子都是一群脓包嘛!”斯嘉丽气愤地想,热血涌上了她的面颊。
很显然,产生这种想法的人并不只有她一个,因为好几个小伙子已经开始昂起了下巴。约翰·威尔克斯不经意而快速地回到了发言人的旁边,好像是在告诉所有的在场人士,这个男人是他的座上客,而且,有女士在场呢。
“我们大多数南方人的麻烦是,”雷特·巴特勒继续说道,“我们要么到外面游历得不够,要么没有从游历中获得足够的益处。好吧,当然啦,诸位先生都游历丰富。不过你们都看到了什么呢?欧洲、纽约和费城。当然啦,女士们还去过萨拉托加。”他微微欠身向凉亭里的那群人鞠躬致意。“你们去过旅馆、博物馆、舞会和赌场。然后你们回到家里,相信世界上没有像南方这样的好地方。至于本人,我出生在查尔斯顿,但是我过去的几年是在北方度过的。”他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白牙,好像他意识到所有的在场人士都清楚他不再住在查尔斯顿的原因,而且他根本毫不在乎他们是否清楚这件事。“我见过许多你们大家没有见过的东西。成千上万的外国移民,他们会为了食物和几块钱而乐意替北方佬去打仗。还有大量的工厂、铸造厂、造船厂、铁矿和煤矿等——一切我们所没有的东西。哎,我们的全部家当只有棉花、奴隶和傲慢。他们在一个月内就会打败我们。”
接下来的气氛变得非常紧张,大家都沉默不语。雷特·巴特勒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块精美的亚麻布手绢,不慌不忙地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这时人群中开始发出不祥的嘀咕声。同时,从凉亭下面清楚地传来了像刚被惊扰的一窝蜂发出的嗡嗡声。甚至在她感到愤怒的热血使自己的脸膛发烫的时候,斯嘉丽那务实的内心里却产生了一个想法:“这个人说的话是对的,听起来就像是常识一样。”哎呀,她就从来都没有看到过一家工厂,也不认识任何一个见过工厂的人。但是,就算这一切都是真的,作为一个绅士,他就不应该说这些话,更何况是在大家都正玩得开心的聚会上。
中午的倦怠已经袭上了聚会的人群。坐在树下的客人们一边站起来,一边抖落衣襟上的碎屑,这引起一阵彼此客套的喧闹。已婚妇女呼唤着保姆和孩子,把她们的孩子都叫到一块儿,准备告辞回家。同时,一群群的姑娘也起身离开。她们说着笑着朝屋内走去,到楼上卧室里去闲聊和小睡片刻。
斯嘉丽站在楼梯平台上,从楼梯栏杆上小心谨慎地看着下面的大厅。大厅空荡荡的。午睡是南方乡下的习俗。在那种从大清早就开始到晚上社交舞会达到高潮的全天聚会时,午睡更是必不可少的。刚开始的半小时,姑娘们总是喋喋不休地闲谈说笑。接着,仆人就会进来把百叶窗拉上。于是,在温暖的半明半暗之中,谈话就会渐渐变成低语,最后陷入一片寂静,其间伴随着柔和而有规律的呼吸声。
确信梅拉妮已经跟霍妮和赫蒂·塔尔顿在床上躺下之后,斯嘉丽便轻轻地溜进了大厅,然后开始下楼。从楼梯平台的窗口,她可以看到一群男人正坐在凉亭里,端着高玻璃杯喝酒。她知道他们要在那里一直坐到傍晚了。她的眼睛搜索了一下人群,可是阿什利不在其中。接着,她竖起耳朵,听到了他的声音。正如她所希望的,他还在前面的车道上,向那些正要离去的太太和孩子们告别呢。
她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了,赶快飞速地朝楼下走去。万一她碰到威尔克斯先生该怎么办呢?其他姑娘都在睡美容午觉,她却在房子里到处游荡,她能找个什么借口呢?管它呢,这个风险是非冒不可了。
在宽大的客厅对面,书房的门正敞开着,她悄无声息地快步溜了进去。她可以在那里一直等到阿什利把客人送走。当他走进屋里时,她就可以喊他过来。
书房半明半暗,因为遮挡阳光的缘故,窗帘已经放下来了。阴暗的书房四壁高耸,塞满了黑糊糊的图书,让她觉得非常压抑。像这样一次她期待的幽会,这决不是她预想的约会地点。她关上门,留了一道缝。她极力地让自己的心跳缓和下来。她拼命地回想头天晚上她已经打算好的、想对阿什利说的那些话,可是她啥都想不起来了。究竟是她曾经想好了一些事情,而现在忘记了呢,——还是她本来只打算着听阿什利对她说些什么呢?她想不起来了。她突然打了个冷战,感到惶恐不安起来。如果她的心脏不再“砰砰”地狂跳,或许她能想起那些要说的话来。但是,当她听到他说最后一声“再见”、然后走进前厅的时候,她那急促的心跳反而加快了。
她全部能想到的就是她爱他:关于他的一切,从高昂的金色脑袋到那双细长的黑马靴;爱他有时甚至令她困惑的笑声,爱他那令人局促不安的沉默。啊,要是他这时走进来,把她搂在怀里多好啊。那样就省得她开口说话了。他肯定是爱她的——“或许,如果我祈祷的话——”她紧闭双眼,开始急促而又含糊地叨叨起来,“万福玛丽亚,仁慈的——”。
“哎呀,斯嘉丽!”这是阿什利的声音。它冲破了她耳中的轰鸣,一下子让她完全不知所措了。他站在大厅里,从虚掩着的门缝里注视着她,脸上挂着充满疑惑的微笑。
“你在躲谁呀——查尔斯还是塔尔顿兄弟?”
她哽咽起来。这样说来,他已经注意到男人们是如何围着她团团转了!他站在那里,眼睛一眨一眨的,全然没有意识到她的兴奋之情。他真是可爱得让人无话可说了!她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但是她伸出一只手把他拉进了书房。他走进了书房,感到迷惑不解但却非常有趣。她非常紧张,眼睛里闪着他以前从未见过的光芒。甚至在昏暗的光线中,他也能看到她的面颊上泛着玫瑰般绯红。他不由自主地关上了身后的门,然后把她的手拉了过来。
“怎么啦?”他说,差不多是窃窃私语了。
一碰到他的手,她便开始颤抖起来。现在事情就要发生了,就像她所梦想的那样。她的心中掠过太多的想法,千头万绪,可是她却一个也理不出来,因此也说不出话来。她只是浑身发抖,呆着头望着他。他为什么不说话呢?
“怎么啦?”他又问了一遍,“要告诉我一个秘密吗?”
她突然发现自己能开口说话了,就如同埃伦这些年的教诲突然地消失了一样。杰拉尔德的爱尔兰血统的率直则从他的女儿嘴里说了出来:
“是啊——一个秘密,我爱你。”
转眼之间,一切变得死一般得沉寂,好像他们都停止了呼吸。接着,她的颤抖渐渐消失了,因为幸福和自豪之感油然而生。为什么她以前没这样做呢?这比人们一直教她的那些淑女花招简单多了!然后,她用询问的眼睛望着他。
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还有“难以置信”和更多的意思——那是什么呢?对了,杰拉尔德不得不枪杀他那匹摔断腿的宝贝猎马的时候,脸上就是这种表情。她为什么现在会想到那件事呢?多么傻的想法啊。可是,阿什利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古怪并且一言不发呢?接着,他的脸上露出了那种好像训练有素的伪装,并殷勤地笑了笑。
“你今天已经赢得了所有在场的其他男人的心,难道还不够吗?”他用那种她熟悉的、揶揄而又友善的口气说道,“你想要男士们完全一致?那好吧,你一直都是我心爱的人,这你知道,你从小就知道啊。”
事情不对劲啊——完全乱套了!这不是她原来计划好的样子。她的脑子里充斥着各种疯狂地转来转去的想法,其中一个想法渐渐地成形了。不知道什么缘故——出于某种原因——阿什利的表现好像是认为她不过在跟他调情而已。但是,他很清楚事情并非如此。她明白他确实知道。
“阿什利——阿什利——告诉我——你必须——哎呀,现在别闹了!我赢得你的心了吗?啊,亲爱的,我爱——”
他赶紧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唇。那份伪装不见了。
“你千万别说那些话,斯嘉丽!你千万别说。你不是真要这么做。你会为说了那些话而恨自己的,你也会为我听了这些话而恨我!”
她猛地把头扭到了一边,一股热流迅速地流遍了她的全身。
“我永远都不可能恨你。我告诉你我爱你,我也知道你一定也在乎我,因为——”她停顿了一下,她从来还没有在任何人的脸上看到过如此巨大的痛苦,“阿什利,你在乎我——对吧,难道不是吗?”
“是的,”他无精打采地说道,“我在乎。”
如果他说的是他讨厌她,她也不会这么大吃一惊的。她拉住他的衣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斯嘉丽,”他说,“我们难道不能就这样离开书房,忘掉刚才说的这些话吗?”
“不能,”她低声说,“我不能。你什么意思啊?难道你不想——不想娶我吗?”
他回答说:“我就要娶梅拉妮了。”
不知怎么的,她发现自己正坐在一把天鹅绒矮椅上,阿什利则坐在她脚边的踏脚垫上,紧紧地把她的两只手抓在自己的手里。他正在说话——一些毫无意义的话。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刚刚还涌动的那些想法都没有了,而他说的那些话也像淋在玻璃上的雨水没有留下什么印迹。那些急切的、温柔而又饱含爱怜的话语,好像父亲在安慰一个受到伤害的孩子的话语,都落在了不听不闻的耳朵上了。}
【采用比喻的手法,说明了斯嘉丽的悲伤及对于阿什利拒绝的不知所措。】
“梅拉妮”三个字让她恢复了意识。她注视着他那双水晶般的灰眼睛。她从中看到了那种总是令她迷惑不解的、那种熟悉而又遥远的感觉——还有自怨自艾的神情。
“父亲今晚要宣布我们的订婚,我们很快就结婚了。我本来早就应该告诉你,可是我以为你早知道了呢。我以为大家都知道——几年前就都知道了呢。我做梦都想到你会——你有那么多的男朋友。我原以为斯图尔特——”
生命、情感和理解力又开始流回她的身体。
“可是刚才你还说你在乎我呢。”
他那双温暖的手抓痛了她的手。
“亲爱的,你一定要我说出那些会让你伤心难过的话吗?”
她的沉默不语逼得他不得不说下去。
“我怎么才能让你明白这些事理呢,亲爱的?你还这么年轻,而且缺乏深思远虑,你还不知道结婚的意义呢。”
“我知道我爱你。”
“只有爱情不足以成就一桩美满的姻缘,特别是像我们这样如此不同的两个人之间。你会想要拥有一个男人的全部,斯嘉丽,包括他的身体、他的感情、他的灵魂,还有他的思想。如果你没有拥有这些,你会感到非常痛苦。可是我不能把我的全部给你。我也不能把我的全部给任何人。而且我也不会想要拥有你的全部思想和灵魂。你会因此而感到伤心难过,然后你就会恨我——恨得要命!你会恨我读过的书本以及我衷爱的音乐,因为它们把我从你的身边抢走了,哪怕是一会儿的工夫也不行。而我——很可能我——”
“你爱她吗?”
“她和我很像,是我生命的一个部分,我们彼此心灵相通。斯嘉丽,斯嘉丽,难道我就不能使你明白,如果不是两人志趣相投,一桩婚姻里就永无宁日?”
有人曾经说过:“鱼找鱼,虾找虾。否则的话,婚姻就没有幸福可言。”那人是谁来着?好像她一百万年前就听说过这句话了,可是这句话还是讲不通啊!
“但你说过你在乎我。”
“我真不该那么说。”
在她脑海的某处,一股无名之火正慢慢燃起,恼怒开始遮挡住其余的一切。
“那,你说那样的话就是不正经——”
他的脸变得煞白。
“我说那样的话的确不正经,因为我就要娶梅拉妮了。我对你做了一件错事,而对梅拉妮来说这件事就更错了。我本来就不应该说那些话,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明白的。我怎能不在乎你呢?——你对生活充满了激情活力,而我恰恰没有。你是个敢爱敢恨的人,而我却做不到这一点。你像火和风以及其他自然生长的事物一样自然纯朴,而我——”
她想到了梅拉妮,突然看到了她那双恬静的褐色眼睛,眼中依然带着那种深邃的目光,那双戴着黑色花边连指手套的安静的小手以及她那温文尔雅的缄默。于是,她的愤怒爆发了,和驱使杰拉尔德去杀人和其他爱尔兰先辈冒着生命危险去干违法勾当的那种愤怒一样。现在,她的身上丝毫没有了罗比拉德家族的教养风度,那种虽然怒不可遏但仍然能够默默忍受世界上任何痛苦的品行。
“你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你这个胆小鬼!你就是害怕娶我!你宁愿同那个愚蠢的小傻瓜过日子。她除了‘是的’或者‘不是’之外,连话都不会说。她会养一大群像她那样说话拐弯抹角的捣蛋鬼!为什么——”
“你不能这样说梅拉妮!”
“什么‘你不能’,去你的吧!你算老几,吆五喝六地说我不能?你个胆小鬼,你个不正经。你让我相信你打算娶我——”
“说话公道些,”他恳求道,“我怎么——”
尽管明白他的话一点儿也不错,但是她不想要什么公道不公道。他从来没有跨越过跟她的友谊关系的界限。一想到这一点,她又平添了新的怒火,为了自己受伤的自尊和女性的虚荣而怒火中烧。原来她一直在追求他,可他从来都没有动过心。他宁愿要一个像梅拉妮那样脸色苍白的小傻瓜也不要她。唉,要是她听从了妈妈和奶娘的训诫、从来没有表露过一丝喜欢他的意思的话,情况就比现在好多了——总好过这种羞臊得面红耳赤的场面!
她忽地站了起来,两只手攥得紧紧的;他也跟着站了起来并低头看着她,脸上满是难以言状的痛苦,就好像现实非常惨痛,而一个人又不得不面对它。“我到死都会恨你的,你不正经——你这个滑头的——滑头的——”她想要说的那个词是什么来着?她怎么都想不出来一个足够恶毒的词来。
“斯嘉丽——请你——”
他朝她伸出了一只手。就在这个时候,她使出全身力气扇了他一个耳光。在这间寂静的屋子里,那声音清脆得像谁甩了一下鞭子。她突然不再觉得愤怒了,心中只有凄凉悲伤。
她的红掌印明显地留在了他那白皙而又疲倦的脸上。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抬起她那柔软的手到自己的唇边,然后吻了吻。接着,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已经走了出去,并随手轻轻地关上房门。
她又忽地坐了下来,刚才的生气发火让她感到双膝疲软无力。他走了。可是一直到死,他那张被抽的面孔的记忆都会伴随着她。
她听见他轻柔而又模糊的脚步声渐渐地消失在长长的大厅里。接着,她慢慢地意识到了自己举动的严重后果。她已经永远失去了他。现在他会痛恨她。每次看到她,他都会想起来,在他没给出任何暗示的情况下,她曾经如何主动地投怀送抱。
“我像霍妮·威尔克斯一样下贱了,”她突然想到。她想起来大家,尤其是她自己,曾经轻蔑地嘲笑霍妮的早熟行为。她好像看见了霍妮挎着男孩子的胳膊时那令人尴尬的扭捏作态,听到了她那傻乎乎的窃笑。这一想法刺激得她又发起怒来,她生自己的气、阿什利的气、还有全世界的气。因为她恨自己,恨这一切,而这恨则是源自她十六岁的爱情遭到的挫折和屈辱。她的爱中只掺入了一点真正的柔情蜜意,绝大部分却是因为她的虚荣心和对自己魅力的自鸣得意的信心。现在她已经失败了。比失败感更沉重的是她的担忧:她担心自己已经在大家面前出了洋相。她一直像霍妮那样明目张胆吗?大家会不会都在耻笑她?一想到这里,她就浑身开始发抖。
她的手落在了身旁的一张小桌上,手指碰到了一只小巧的玫瑰瓷碗,碗上的两个小瓷天使正在嘻嘻地笑着。房间里太安静了。她几乎想大吼一声,以便打破这令人难以忍受的沉寂。她必须干点什么事情,否则的话,她就要发疯了。她拿起那只碗,狠狠地朝对面的壁炉砸了过去。它只掠过了那张沙发的高靠背,在大理石壁炉台上摔裂成了碎片。
“这,”沙发的下面传来了一个声音,“真是太过分了。”
从来还没有任何东西让她这样感到吃惊或者害怕过。可是她口干舌燥,发不出声音来。她紧紧地抓住椅背,因为她感到膝盖发软。与此同时,雷特·巴特勒从他刚才躺着的那张沙发上站了起来,并且夸张地向她鞠了一躬。
“睡午觉的时候,被一场争吵打扰,因为我没办法不听,这已经够倒霉的啦。可是,为什么我的生命还要受到威胁呢?”
他是真实的,他不是一个鬼。可是,我的老天啊,他什么都听见了!她努力振作起来,装出一副端庄的样子。
“先生,你应当让人家知道你在这里才对呀。”
“是吗?”他露出一口洁白发光的牙齿,一对放肆的黑眼睛嘲笑地望着她。“可你才是不速之客呀。我被迫在这里等候肯尼迪先生,因为我觉得可能在后院不受欢迎,思考再三,我才把没人喜欢的自己藏到了这里,觉得这样就不会被人打搅到了。可是,唉!”他耸耸肩,轻轻地笑了起来。
一想起这个粗鲁无礼的男人已经听到了一切——听到了那些她现在宁死都不会说的话,她的脾气又开始发作了。
“偷听鬼——”她满腔愤怒地说。
“偷听鬼经常听到的是一些很有娱乐性和教育意义的内容,”他咧嘴一笑,“从长期偷听的经历中,我——”
“先生,”她说,“你不是正人君子!”
“你的观察没错,”他漫不经心地说,“而你,小姐,也不是什么淑女。”他似乎觉得她很有趣,因为他又轻声地笑了起来。“在说了和做了我刚才听到的一切之后,谁也不能算得上一位淑女了吧。不过,对我来说,淑女很少有什么魅力。我知道她们心里在想什么,可是她们从来没有勇气或者说缺乏教养来说出她们的想法。这样的话,过上一段时间,淑女就变得令人讨厌了。可是你,我亲爱的奥哈拉小姐,你是一位勇气非凡的女孩,非常令人敬佩的勇气,因此我要向你脱帽致敬。我弄不明白的是,对于你这样一位脾气暴躁的女孩,那位温文尔雅的威尔克斯先生究竟能有什么魅力吸引你呢?他应该跪下来感谢上帝,为了一个像你这样具有——他是怎么说的?——‘激情活力’的姑娘,可是这个胆小懦弱的家伙——”
“你都不配给他擦靴子!”她发怒地吼道。
“而你打算恨他一辈子呢!”他又在沙发上躺了下去。她听见他还在笑呢。
假如能够杀了他的话,她肯定已经那么干了。而事实上呢,她尽力装出庄重的模样,从书房走了出去,然后“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转身的时候,她看到查尔斯正从长长的大厅的另一头走进来。一看见她,他就急匆匆地朝她走过来。他的头发蓬乱不堪,那张脸因为激动而红得像天竺葵似的。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还没到她的跟前,他就大声地嚷道,“你听说了吗?保罗·威尔逊刚刚骑马从琼斯博罗带来的消息!”
快靠近她的时候,他停了停,上气不接下气的。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呆呆地盯着他看。
“林肯先生已经招人,招兵——我的意思是志愿兵——七万五千人啊!”
又是林肯先生!难道男人们就不能考虑一些真正重要的事情吗?正当她心痛欲碎、名誉扫地的时候,这个傻瓜却想叫她也对林肯先生的胡闹而感到兴奋激动!
“我现在还不能决定是去韦德·汉普顿先生的南卡罗来纳军团,还是加入亚特兰大城防警卫队。”
她又“哦”了一声。两人的眼光相遇,她那忽闪忽闪的睫毛彻底俘获了她。
“你会等我吗,斯嘉丽小姐?只要——只要知道你在等我,一直到我们打败他们,那我就像活在天堂里一样幸福了!”他屏住呼吸等着她张口说话。他看着她的嘴角微微翘起,第一次注意到了嘴角两边的酒窝,心里想着亲吻它们的美妙感觉。这时,她的两只湿乎乎的汗手已经悄悄地溜进了他的手里。
“不,越快越好,我可不想等。”她一边说,一边闭上了眼睛。
思考题▼
斯嘉丽对阿什利的告白失败了,阿什利为什么拒绝了斯嘉丽的感情?
预设情节发展▼
在战争爆发前夕,斯嘉丽对阿什利的爱慕被果断拒绝,查尔斯却被她彻底俘虏。战争爆发在即,斯嘉丽又该如何捍卫她的爱情?她和阿什利的爱情还有可能吗?
第五节
章前导读
不顾埃伦的强烈反对,为了争口气,斯嘉丽两周内就和查尔斯结了婚。不久斯嘉丽就发现,阿什利的婚姻甜蜜幸福,自己赌气换来的婚姻并不完美,也不可能再回到过去。雪上加霜的是,查尔斯、阿什利奔赴战场,查尔斯不幸逝世。
此后的两星期之内,斯嘉丽便成了查尔斯太太;又过了不到两个月,她成了寡妇。她很快便从她那匆忙而又草率的束缚中解脱了出来。不过,从那以后她再也不能过上那种未婚时的无忧无虑的自由日子了。新婚之后,她接着就守寡了。更令她沮丧的是,她很快就做了母亲。
在以后的岁月里,每当想到1861年4月末的那些日子,斯嘉丽从来都记不大清当时的具体情形。
为了让斯嘉丽能够比较从容地考虑一下这桩婚姻,埃伦急得不住地搓手,建议缓缓再办婚事。可是,对于妈妈的再三恳求,斯嘉丽阴沉地绷着脸,充耳不闻。她就要结婚,而且还要快,最好在两周之内。
听说阿什利的婚礼已经从秋天挪到了五月一日,以便在队伍应召开赴前线时他能够同行。斯嘉丽就把自己的婚礼定在他的婚礼的前一天。埃伦表示反对,但是查尔斯有了新的理由来恳请同意,因为他也急着动身去南卡罗来纳参军,而杰拉尔德也支持两个年轻人。在战争时期,他算老几,怎么能给这对年轻恋人挡路呢?像整个南方的其他妈妈一样,心乱如麻的埃伦最终只好让步。在这场混乱中,斯嘉丽的婚礼也在准备中。她还没来得及弄明白,妈妈的结婚礼服和婚纱就已经穿在了她的身上。她挽着爸爸的胳膊,走下塔拉的宽阔楼梯,去面对挤满了房间的宾客们。后来,她记得,一切好像做梦似的,墙壁上燃烧着数百支蜡烛;妈妈的面孔,充满了疼爱,还带着一些困惑,她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在为女儿的幸福祈祷;杰拉尔德喝了不少的白兰地,又加上女儿嫁了一个有钱、有名望的世家子弟,他幸福得红光满面。——阿什利正由梅拉妮挽着胳膊站在楼梯口。
一切都非常像梦:穿过挤满了微笑人群的过道;查尔斯的大红脸和结结巴巴的声音;她自己的回答,那么令人吃惊得清晰而又那么得冷漠;还有随后的祝贺、亲吻、干杯和跳舞——所有这一切,都像一场梦。甚至连阿什利在她脸颊上的亲吻、梅拉妮的柔声细语——“你看,我们真的成姑嫂了!”——都不是真实的。甚至连查尔斯的那位情绪化的胖姑妈,皮蒂帕特·汉密尔顿,因过于兴奋而晕倒时引起的那阵骚动,也带有噩梦的色彩。但是,在跳舞和祝酒终于结束、黎明即将到来之际,那种梦一般的恍惚状态在现实面前像水晶玻璃似的变得粉碎。现实就是面红耳赤的查尔斯,他穿着睡衣,从她的梳妆室里走了出来。他避开了斯嘉丽从拉得高高的床单后面望着他的惊恐的眼神。
当他迟疑不定地走到床边时,她用嘶哑而又低沉的声音说:
“如果你靠近我,我会大声地尖叫。我会的!我会——扯着嗓子尖叫!从我身边走开!我看你敢碰我!”
于是,查尔斯·汉密尔顿在扶手椅上度过了他的新婚之夜。他并不感到不怎么愉快,因为他明白,或者他自认为自己明白,他的新娘是多么得端庄和敏感。他乐意一直等到她的恐惧慢慢消失,只是——只是——他一边在扶手椅里扭来扭去地寻找一个舒服的姿势,一边唉声叹气,因为他很快就要去打仗了。
斯嘉丽自己的婚礼已经是一场噩梦了,可是阿什利的婚礼还要糟糕。在“十二橡树”的大客厅里,她看到梅拉妮·汉密尔顿变成梅拉妮·威尔克斯之后,那张平淡的小脸竟然容光焕发,变得美丽动人了。现在,阿什利永远不属于她了。她的阿什利,不,现在已经不是她的阿什利了。现在他已经另有所属。她也已经嫁给了一个她不仅不爱而且还特别瞧不起的男人。
啊,她多么懊悔这一切呀!她以前经常听人说想报复别人反而害了自己。在此以前,那仅仅是个比喻而已。现在,她明白了它的真正含意。当她发疯般地想摆脱查尔斯、平安地回到塔拉,重新做一个未婚的女孩时,她才意识到她真的是自作自受。埃伦曾经百般劝阻,但她就是听不进去。
那天晚上,奶娘服侍她脱完衣服并且离开之后,查尔斯从梳妆室里羞怯地走了出来,心里盘算着自己要不要在那张马毛呢的椅子上再睡一晚。这时,她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她一直哭啊哭啊,直到查尔斯钻进被窝,在她身边躺下并尽力地安慰她。她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哭,一直哭到流干了眼泪,她最后才把头枕在查尔斯的肩膀上轻声地啜泣。
如果没有战争,他们本来会有一星期的时间在县里到处走走,举办舞会和烧烤来为这对新人祝福。在这之后,他们就会动身去萨拉托加[14]或白硫磺泉作新婚旅行了。但是,现在既没有晚会,也没有新婚旅行了。婚礼一周之后,查尔斯动身去参加韦德·汉普顿上校的队伍了。又过了两周,阿什利和队伍也出发了,全县都陷入了生离死别的伤痛之中。
在那两周里,斯嘉丽从没有单独见过阿什利,也从没有和他私下谈过话。甚至在令人难以忍受的告别时刻,他在去火车站的途中经过塔拉时停留了片刻,她也没有和他私聊过。梅拉妮戴着帽子,披着围巾,挽着他的胳膊,一副新少奶奶的端庄文静的派头。塔拉的所有人,包括白人和黑人,都出来为阿什利去参战送行。
梅拉妮说:“你必须亲吻斯嘉丽,阿什利,她现在是我的嫂子了。”阿什利弯下身子,用冰冷的嘴唇亲了亲她的脸颊。他形容憔悴,绷着脸。斯嘉丽几乎没有从这一吻中感受到任何快乐,梅拉妮的提醒更使她感到闷闷不乐。临别时,梅拉妮的拥抱闷得她都透不过气来。
“你一定要到亚特兰大[15]来,看看皮蒂帕特姑妈和我,好不好?啊,亲爱的,我们都特别想要你来!我们都想多了解一下查尔斯的太太呢。”
五个星期过去了。这期间,查尔斯从南卡罗来纳写了许多羞涩的、心醉神迷的和情深意切的信。他倾诉自己的爱意、他的战后计划、他要为她而当英雄的强烈愿望以及他对司令韦德·汉普顿的崇拜,等等。在第七个星期,汉普顿上校以他个人的名义发来了一封电报,随后又寄来了一封信,一封亲切的、庄严的吊唁信。查尔斯死了。上校本来想要更早发电报的,可是查尔斯觉得他的病没啥大碍,不希望家人为他担惊受怕。这个不幸的小伙子,他不仅被骗走了他自以为赢得的爱情,而且也被剥夺了在战场上获得光荣和名誉的崇高理想。他先得了肺炎,后来又染上了麻疹,没多久就很不光彩地死去了。他离北方佬最近的距离就是南卡罗来纳的军营了。
查尔斯的儿子按时出生了。因为按孩子父亲的指挥官命名是当时的时髦做法,他就被取名为韦德·汉普顿·汉密尔顿。发现自己怀孕时,斯嘉丽曾经绝望地抹眼泪,而且恨不得自己死掉。不过,在整个妊娠期间,她很少有不舒服的感觉,分娩时也几乎没有痛苦,而且产后恢复很快。奶娘私下告诉她这是很平常的——女人就应该多遭些罪。她对孩子几乎没有感情,尽管她嘴上不这样说。她本来就不想要他,她憎恨他的到来。孩子已经在眼前了,却好像他不可能是她的,不是她身上的一块肉似的。
尽管生了韦德以后,她在短得有点不像话的时间内就恢复了身体,但是在心理上她有些眩晕和反常。尽管整个种植园的人都想方设法地让她高兴起来,她还是精神不振。埃伦整天皱着眉头、神情忧郁地转来转去。杰拉尔德整天骂骂咧咧的,而且总是从琼斯博罗带给她很多于事无补的礼物。在给她服用了含有硫磺、糖浆和草药的补品而没有精神振作起来之后,方丹医生甚至也承认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她是一个寡妇,而她的心已经进入了坟墓。寡妇必须穿难看的黑色衣服,上面甚至连一点生动的装饰都不能有,也不能有鲜花、丝带、花边以及珠宝等,只有黑宝石的丧服胸针或用死者头发做成的项链可以例外。她帽子上蒙着的那面黑纱必须一直垂到膝盖,要到守满三年的寡之后才能缩短到肩膀的长度。寡妇们决不能快活地聊天或者开怀大笑。就连微笑时,她们的微笑也只能是伤心的、悲惨的。还有,最可怕的是,她们不能以任何方式表露出乐意有男士陪伴的意思。如果有哪位男士缺乏教养,竟然对她示好,她就必须用尊重的、恰当的措辞谈起她的亡夫,使对方打消念头。
每天清晨醒来之后,在半梦半醒之中,她又变成了斯嘉丽·奥哈拉。耀眼的阳光照在窗外的木兰花上,嘲鸫鸟在欢快地歌唱,炒腌猪肉的香甜气味悄悄地钻进了她的鼻孔里,她又无忧无虑和朝气蓬勃了。接着,她听到了烦躁的、饥饿的啼哭声,并且总是——总是要经过片刻的惊吓之后,她才想起:“哎呀,家里有小孩!”然后,她想起来这是她的孩子。这一切都太让人迷惑不解了。
还有阿什利!啊,最要紧的是阿什利。这辈子第一次,她痛恨塔拉。她恨那条沿着山冈通向河边的长长的红土路,恨那些种植着绿棉苗的红土地。每寸土地、每棵树、每道小溪,每个小路以及每条马道都使她想起阿什利。他属于另一个女人,他已经去打仗了。但是,他的幽灵在暮色时分还经常在路上出没,还在走廊的阴影里眯着那双半睡半醒的灰眼睛冲着她微笑。只要一听到从那条连接“十二橡树”的河边大道上传来“嘚嘚”的马蹄声,她没有一次不会甜蜜地想起阿什利!
现在,她恨“十二橡树”,这个她曾经爱过的地方。她恨它,但是她又被吸引到那里。所以,她能够听到约翰·威尔克斯和姑娘们谈论他——听到他们读他寄自弗吉尼亚的信。这些都使她伤心,但她却非听不可。每次从“十二橡树”回到家里,她都要闷闷不乐地躺在床上,不肯起来吃晚饭。
这种不肯吃饭的态度比任何其他事情都让埃伦和奶娘发愁。奶娘端来了美味诱人的托盘,并且拐弯抹角地劝她,她现在是寡妇,可以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可是斯嘉丽根本没有胃口。
方丹医生郑重其事地告诉埃伦,过度悲伤往往会导致体质下降,女人会憔悴致死。埃伦听得脸色苍白,因为她心里一直担心的就是这种情况。
“难道就无计可施了吗,医生?”
“对她来说,换一下环境是最好的办法,”医生说,他巴不得摆脱掉这样一个如此棘手的病人。
查尔斯的姑妈,皮蒂帕特·汉密尔顿小姐,已经写过几次信了,催促她同意让斯嘉丽来亚特兰大住上一段较长的时间。现在,埃伦第一次认真考虑这件事了。
她和梅拉妮孤独地住在一所大房子里,“没有男人的保护,”皮蒂帕特小姐在信中写到,“现在,亲爱的查尔斯不在了。当然,我哥哥亨利还在,可他不和我们住在一起。不过,斯嘉丽可能已经告诉过您有关亨利的事了。因为微妙的原因,我这里不便多写关于他的内容。如果斯嘉丽跟我们住在一起,我和梅拉妮都会觉得安心得多、安全得多。三个孤独的女人总比两个强些。或许亲爱的斯嘉丽能够在这里,通过看护医院里的我们勇敢的小伙子们,为她的悲痛找到一丝安慰,就像梅拉妮正在做的那样——还有,当然啦,我和梅拉妮都盼望着见到那个亲爱的小乖乖呢。……”
于是,斯嘉丽把她的丧服装进箱子,然后带着韦德·汉普顿和他的保姆普丽丝出发去亚特兰大了。她不怎么特别想去亚特兰大。她觉得皮蒂帕特姑妈是老太太当中最愚蠢的一个。一想到要跟阿什利的妻子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她就感到无法容忍。但是,她现在已经不能再住在充满回忆的县里了。任何生活环境的改变都是好的。
思考题▼
1.斯嘉丽与查尔斯结婚后,她的婚姻幸福吗?
2.斯嘉丽仓促决定两周内就结婚的原因有哪些?
预设情节发展▼
在查尔斯去世之后,斯嘉丽不愿在充满回忆的县城里继续生活,最终决定搬去和皮蒂帕特姑妈、阿什利的妻子同住。斯嘉丽和梅拉妮能愉快相处吗?斯嘉丽会因为这一次的搬迁开启新的幸福生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