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景兴钱铸行的时代背景
后黎朝的最后一个阶段为社会极度动荡的一个阶段(1592—1788),这一时期国家政权动荡,战乱频繁。由于国家管理不善,经济发展缓慢,赋税严重,百姓与统治阶级矛盾日益尖锐,景兴钱就诞生于这一时期,加上中国传统文化对越南钱币的影响,使景兴钱具有十分复杂的特性。
(一)中国钱币文化的影响
越南的古钱和中国古钱一样,都为方孔圆钱,带有很强的中国色彩,越南钱币在很大程度上是参照中国钱币铸造的,可见中国钱币对越南钱币的影响之大。自秦到唐的一千多年,越南皆属于中国的直接统治,唐以后与越南建立藩属国的关系,越南向中国朝贡,国王受中国册封,1677年清朝康熙帝派遣使者来册封黎皇为安南国王。越南自丁朝建立独立的封建国家开始,在政治制度、礼乐教化、人文风俗方面大多效仿中国。后黎朝时期越南对中国的政治制度表现出高度赞赏并效仿,冯克宽在出使明朝时曾写道:“偶合寅缘千里外,相期龙气两情中。些回携满天香袖,和气熏为万宇风。”体现了越南使者对中国政治形象的赞赏。选官上同样采用科举考试制度,而且制度基本相同,从李朝开始实施直到阮朝废除,奉行了八百多年。文化上同样兴儒尊孔,倡导学习儒家经典并熟知中国文学。中国作为亚洲一个极具影响力的国家,其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多方面辐射周围的国家,形成一个中华文化圈。
越南在丁朝以前一直使用中国钱币和金银进行贸易流通,尽管各朝皇帝曾多次下令禁止流通中国古钱,但是直到阮朝后期在越南北部的山区依旧有北宋和清朝的钱在流通。在丁朝时开始仿照中国方孔圆钱铸造的“大平兴宝”钱风古朴,带有五代钱币的风格。后越南历代都铸造钱币,钱币数量繁多,并且可以在以下几个方面看出中国钱币对越南钱币的影响。首先,越南钱在形制上效仿中国圆形方孔钱。中国钱币自秦半两开始,使用圆形方孔钱,造型美观,铸造时便于打磨且方便携带。越南古钱币自丁朝开始便用方孔圆钱,直到殖民地时期仍有方孔圆钱流通。其次,钱文依照中国钱币的习惯,多铸年号钱以及宝文钱。中国最早的年号钱为十六国时期汉李寿所铸的“汉兴钱”,后朝也有年号钱的铸造,到宋代年号钱十分兴盛。由于其便于纪年等原因,越南从丁朝的“大平兴宝”开始便铸年号钱。自唐代开始钱币的名称不再以重量命名,而是以宝文钱的形式出现,宝文钱字体工整,结构严谨,对越南钱币产生重要影响。最后,越南钱在多方面效仿中国钱,如字体风格多出现楷书、隶书、行书等;钱背地名和时间,如背“山西”景兴通宝,越南陈朝也有对钱的出现等。景兴钱是仿照中国南宋时期的钱铸造的,南宋宁宗时期铸造的嘉定钱钱文繁多,和景兴钱有相似之处。嘉定钱是南宋时期钱币文化发展到顶峰后的产物,景兴钱同样是越南钱币文化发展最为繁荣时期的产物。两宋时期的动荡环境影响了嘉定钱繁杂的版式,景兴钱同样是由于国家政权更迭、战乱频繁造就了其繁杂的版式。越南钱币充分体现了中国的文化内涵,中国钱币对越南钱币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反映出中国文化对越南的深远影响。
图三 嘉定泉宝
(图片来源:高汉铭.简明古钱辞典 [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327.)
图四 景兴泉宝
(图片来源:广西钱币博物馆馆藏)
(二)国家政权动荡
国家的政权更迭和政治制度是影响铸币情况的决定性因素,景兴钱发行的时代背景十分复杂,发行于后黎朝最后一个阶段(1592—1788),同时也是政权最为动荡的一个阶段。这一阶段主要有两个政权,分别是黎皇在北方建立的正统政权以及被郑氏排挤至顺广(今顺化)一带的阮氏。南朝时期大将阮淦死后,朝中大权落在其女婿郑检手中。郑检能力突出,足智多谋,加上黎皇对其的信任,郑检的权力日益强大。在中宗驾崩后兵权落入郑检手中,郑检的权力甚至超过阮淦在世时的职权,黎朝实际的决策权在郑氏手中。在这期间南北战争不断,黎朝向北方出兵十余次但皆以失败告终,直到1592年,郑检次子郑松收复升龙(今河内),使莫氏节节后退至高平,实现了“黎朝中兴”。在北方建立政权的黎朝虽然实现了“黎朝中兴”但仍旧大权旁落于朝臣手中。郑松凭借着消灭莫朝的功劳“自称平安王,出定皇家赋例,税一千社,名为上进;兵五千人,名为宿卫”。黎皇除了参加重要的祭祀、进行册封、接见外交使臣以及主持科举殿试等大型活动外,不能参加任何政治活动。黎皇作为君主只有虚设的地位,并没有实质的权力,而郑松作为实权的掌控者修建了“王府”,被称作主府,作为国家的权力机构。越南后黎朝形成了“黎皇郑主”的时代,直到18世纪后期这种现象才得以结束。
郑主统治黎朝近两个世纪的时间,可分为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是郑检、郑松时期,第二个时期为郑柞、郑跟和郑时期,第三个时期为郑杠、郑楹和郑森时期。郑氏基本上全权掌握了国家的统治权,“一切政务和军民之事,悉有主府定夺……”且实质上加强了国家的中央集权。后黎朝的典章制度主要效仿明朝的中央集权制度,在国家建设发展中也逐渐形成自身特色。在政治制度上基本沿用黎朝前期的体制,但是由于郑氏掌握中央决策权,他需要一个辅佐中央机构的班子,因此郑检取消原有的左右丞相以及上相平章军国事,设立参从和陪从职务,管理政务,以一种没有官衔的形式参与决策国家军政要事,相当于宰相的职务,这样也避免了权臣的出现而威胁郑主的地位。郑主给予一部分退仕贤能的官员“参与朝政”的头衔,成为国老,为国家政事提出自己一些观点建议。除了保留原有的吏部、礼部、户部、兵部、工部、刑部外,郑主还另外设有六番,名义上从属六部,但实质上从属郑主代替六部统管国家事务。后黎朝的中央监察机构由御史台和六科构成,御史台由都御史、副都御史、监察御史、提刑监察御史组成,负责监察文武百官,六科负责监察六部。后黎朝的选官制度受中国影响,主要通过科举考试来选拔官员,三年一次,考试也是分为乡试、会试、殿试三级,最后由黎皇主持殿试。黎皇和郑氏大多都精通儒家学说,儒学也是科考的一项。由于在这动荡的两个世纪中战争不断,因此国家注重对军队的建设。在郑主时期“节制”是国家最高军事职位,为了总揽军事大权,郑氏一般选择自己的接班人来继承此位。军队主要分为皇家侍卫、从属郑主、战争期间用兵(平日驻守京城)、各地镇守。将军队分为优兵和一兵,受到信任的成为优兵,用来驻扎京城、保卫主府,一兵主要负责与阮氏的战争和镇压农民起义,优兵中最忠诚的军人建立了宿卫队,他们受到特别的优待,可以得到封爵以及公田。但优兵和宿卫队恃宠而骄,强抢百姓财产、蛮横霸道引起百姓不满。
在这期间后黎朝神宗盛德年间(1653)铸造了盛德通宝,后永寿年间(1658)铸造了永寿通宝和永寿之宝,有楷书、行书、隶书、杂书、草书五种字体的钱币。由于铜料短缺,铜钱中多参入锡和铅,质量较差。
郑氏治理国家的前两个阶段国家趋于安定,尤其是郑根、郑柞时期着手整顿律例、科举等,使得国内安定。景兴元年至景兴二十三年(1740—1762)显宗黎维祧发行景兴通宝,景兴年间郑杠掌权后便开始暴虐统治,滥用民力修建宫殿,奢靡成风,导致需要大量的钱财维持皇室和主府的日常开销。景兴通宝始铸于京都,不久之后由于国家监管不严,各地钱场涌现,使得钱币质量参差,真假难辨。因而1753年郑楹下令取消各镇的钱场只保留京师附近的两个钱场。但是效果甚微,钱币形制异常混乱,私铸钱仍旧猖獗,使得景兴通宝的版式繁杂,材料多样,多为铜制,少有掺杂锌或铅。景兴通宝有光背、背字和背纹三类,背字通常是纪年和纪地的,如背“庚申”景兴通宝为景兴元年(1740)铸。由于景兴钱的种类繁多,在此暂不一一讨论。但是我们可以看出薄厚均匀,形制规整,直径在2.3厘米,宽在0.11厘米以上的钱应为官场所铸,其余质量参差不齐、不规范的钱币应为私铸。也可从其钱文的不同结构组合推测出景兴初年铸造景兴通宝的钱场不少于十余家。景兴二十一年(1760)由于管理制度的不完善和战争的需要,越南政府不得不承认私铸钱场的存在,以山西为首开禁,各地纷纷效仿,共开铸钱,并在钱币背面加上铸地命名,如背“山西”景兴通宝,为山西(今黄连山省)铸钱场铸造。各镇还需设立专门的官员监督铸造,自景兴二十一年至景兴二十三年(1760—1762)的这一批景兴通宝虽然铸地不同,但质量较好。
图五 背“庚申”景兴通宝
(图片来源:私人收藏)
图六 背“山西”景兴通宝
(图片来源:私人收藏)
(三)财政负担严重
郑氏治理国家时期,商品经济流通、贸易交往、缴纳赋税,发放军饷甚至科举考试的过程中均需要以钱进行支付,社会对钱币的需求极度上涨,在很大程度上助长了景兴钱的铸造数量增加。同时越南商业快速发展,逐渐在各镇形成小型市场。传统手工业也得到快速发展,尤其是养蚕和缫丝业。早在17世纪越南就与法国、葡萄牙、荷兰、西班牙等国家有贸易来往。皇室也参与其中赚取利益,并收纳税金“定北商艚舰税例。艚准税钱八百贯,舰六百贯,小舰五百贯……严逃税偷搬之禁”。
后黎朝税收的主要来源是丁税、田税和徭役,由于战争人口时常变化,因此每六年编一次户口簿藉,据此缴纳人头税。通过丈量公田公地缴纳田税,分为三等,头等每亩每年缴纳1贯,二等每亩缴纳8陌,三等每亩缴纳6陌。景兴二年(1741)下达三条政议“一、行府兵法;二、劝补私田加租;三、赋纳钱法”规定私田也需要加收租金,其余的徭役不胜枚举,如筑桥、铺路、护堤、修建考场、主府祭祀,等等。如景兴三年(1742)以道路损坏需要修理为由复征徭役,“仝年收每丁古钱六百陌,牌表祭卷总在其中。后以桥梁道路、多有废坏,复议收户分钱,已而勾催收送……”在众多赋税中盐税让百姓饱受磨难,1721年始收盐税,盐商需要缴纳两成盐税,但由于官员腐败,盐商需要先买通官员才能贩盐,后来这种现象愈演愈烈,盐商便纷纷放弃贩盐,致使盐价飙升,百姓苦不堪言,1732年郑主不得不取消盐税,以保持社会稳定。但是取消了盐税国家便缺少一部分维持军队开支的经济来源,因此1747年重新征收盐税,制度严苛,设立专门的地方官监管,“减盐税。先是盐户一灶,岁收钱十二缗,复有盐田税,民颇苦其重,乃量减常额。又以有司征督苛刻,命按治之”。当时后黎朝百姓需要缴纳的税金远远不止于此,食品鱼肉、肉桂、蜂蜜、油、酒,日用品纸张、布匹、席、丝绸、竹子,金属金、银、铜、铁等均需要缴纳土产税,百姓负担沉重。科举考试也需要交纳每人五百陌的税,1750年后颁布条例,考生可以通过缴纳钱免除一项考核,甚至雇人代考,科举考试变得腐败不堪,社会逐渐走向衰退。各种杂税均需要用钱支付,官铸钱远远不足以使用,铸币量必须扩大,助长了私铸钱的兴起。税收的沉重不仅是杂税繁多,对税收监管也十分严格。对不按时缴税的人需要严惩,对按时缴纳税的给予奖励。1749年“初定田税征收限外例额,春秋二期为征限,残破餐黄与贫欠量减,顽强废欠者罚之。征足税额而民不扰者,奖赏,达者抵罪”。对各级镇也加收税金,1752年7月“征外镇农人七族税。每年农人每率六陌,七族每家一贯。又七族例有见屋,三年一期,每家银二两”。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市场流通货币供不应求,显宗不得不承认私铸钱,允许各地钱场铸钱,加大铸币量以满足市场的需要。
18世纪50年代,越南开采多处矿产,如宣光的聚龙铜矿、南昌和隆升银矿。在兴化有呈灿和玉碗铜矿,在太原有爽木、安欣、送星、廉泉、务农铜矿,在凉山有怀远铜矿。朝廷派官吏去管理各个矿场,多处矿产的开采支持了景兴钱的大量铸造,为景兴钱的铸造提供了原材料,同时也满足了与国外商船的贸易流通。
(四)战乱不断
后黎朝末期战乱不断,主要有与阮氏的战争和农民起义。在1627年到1672年的45年中郑氏和阮氏共有七次大的交战,并且有许多小摩擦,百姓不仅要忍受战乱苦痛还要被迫充军。自16世纪南北战争开始,越南人民一直生活在战争的硝烟之下。百姓苦于战争,沉重的赋税使农民抬不起身,加上郑氏统治的封建社会日益腐朽,农民阶级与封建统治阶级的矛盾终于爆发,使整个18世纪各地农民起义不断。景兴年间(1740—1786)是越南历史上战争极为频繁的时期,国家不断强化军队,军费开支极大。郑晚年怠慢朝政,赋税严重,因此农民想要推翻郑氏专权。到郑杠即位,杀害了黎皇以及几位大臣,极度残暴,生活奢侈浪费,朝中黎维祝等九位宗室与朝臣预谋焚烧京城除掉郑氏,不料事情败露,被迫外逃。景兴年间(1740—1786),各地的农民起义不胜枚举,从景兴元年(1740)开始就镇压各地起义,“外地各镇,处处有盗贼……这些盗贼多者啸聚万人,少者也有成百上千人,四出剽掠乡村,围攻城邑,官兵不能治”。并改制军队以镇压农民起义“时以诸道攻讨,多用火箭却贼……贼犯山西镇,分兵掠福禄,先丰诸系……山南贼秀高”,“西北贼始各震惧”,但效果都甚微。此后的30年间起义日益频繁,有些起义两三年便被镇压,有些起义持续十多年之久。如黎维樒1738年谋杀郑氏失败后,组织农民起义,直到1769年才被郑氏扑灭。阮有求为了推倒腐败的郑氏王朝起义维持了八年,阮名芳起义和黄公质起义等都是一些规模较大的起义,在一定程度上打击了郑氏的统治。
数不清的起义和战争使得国家残破不堪,农民失去田地,忍受饥荒,流离失所,忍受豪强的剥削,部分农民到各个工厂工作,其中就包括铸币场。大量的农民在铸币场中工作保证了市场流通以及战争所需要的钱币。景兴元年(1740)显宗下令银、钱通用,国内贸易使用铜钱,军饷用银支付,“定银钱通法,龙德永佑间、天下专用钱币银价稍贱。及兵与多用银给饷,商人并减其价,兵食逐梗”。可见景兴元年钱币不充足,后由于战争的需要,国家重视军队的建设,军士更是骄傲蛮横,景兴初年铸造的景兴通宝大钱背后文有飞龙的图案,应是作为“赏功钱”发送给军队士兵的。1776年,郑氏攻下顺化之后,在富春铸行景兴顺宝3万缗,多用废旧兵器、铜器铸造,这也是景兴年间最后一次较大规模的铸钱。
图七 景兴通宝
(图片来源:私人收藏)
图八 景兴顺宝
(图片来源:广西钱币博物馆馆藏)
虽然中央认可了各地方铸钱场,加上贸易流通以及军需钱币仍有不足,景兴二十三年至景兴四十七年(1762—1786)开启了景兴钱铸造的第二个阶段。这一时期,战争早已将稳定的社会搅乱,政局动荡激烈,封建统治日益腐败,经济残破,加上矿产业的发展,以及赋税、商品交往和军事需要,中央及各地铸钱场开始铸造各式各样的景兴钱,如景兴巨宝、景兴泉宝、景兴永宝、景兴至宝、景兴重宝、景兴大宝等。这一时期的景兴钱主要以美化钱名和铸造地两种方式命名。如“景兴泉宝”意为流通如水的钱币,“景兴内宝”造型精美则为户部内帑厂监制。设有日昭、廛桥、山西、太原等钱场,由于铸造地不同,所用材料、制造工艺也有所不同,因此铸造形制、书法还有质量都各不相同。
后黎朝时期铸造的景兴钱数量之大、版式之多、材料之复杂是越南铸币史上仅有的。其特殊的原因需要从多方面入手,首先由于深受中国文化的影响,所以其钱币基本上效仿中国钱币的形制。其次,由于国家动荡,政权更迭频繁,国家赋税繁多,国内外贸易的不断发展加上战乱频繁,市场中流通的货币、百姓缴纳赋税的货币以及战争所需钱币都远远不够。由于政府忙于战乱,既不能制定合理的货币铸造制度,又满足不了市场需求,不得不承认各地方私铸钱场。各地铸钱场的制作技术和材料都有所不同,导致景兴钱版式繁多的混乱局面。景兴钱混乱的现象也是后黎朝末期皇权衰落社会动荡的体现。
(本文为广西钱币学会2017—2018年度学术课题学生研究项目结项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