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难(附梅贻琦日记、郑天挺账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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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道难自序

刘彦和《文心雕龙·体性篇》说:“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然才有庸,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矣。故辞理庸,莫能翻其才;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事义浅深,未闻乖其学;体式雅郑,鲜有反其习。各师成心,其异如面。”可见人的才性是不能强同的。生来不是文学天才,更加缺乏素养,写出文章来连自己看着都觉得不够味儿。况且人的智慧本来越用越灵,越搁越钝,十几年来把仅有的一点儿聪明才智整个的都用在搜集排比、归纳推研上面去,即或偶尔发生一点文艺的灵感,也被堆积在胸里,硬得消化不了的材料给压迫得一会儿就没影儿了。记得民国十五年住在厦门,有一回和鲁迅先生谈天,问他近来有没有创作。他说:“因为要编文学史讲义,不得不沉下心去搜集材料,处理材料,心思一集中在这上面,自然而然地不会胡思乱想,也就写不出什么文艺作品来了。人的才智沉下去就浮不上来,浮上来也不容易沉下去。照我看,创作和研究是不能同时兼顾的。”假若我要引这段话来解嘲,那么,这就是我不能成文学家的原因。

明白我的立场,那就请读者们千万别把这本小册子当文学作品看。它只是个人生活的片段纪录,有什么就写什么,想怎样写就怎样写,既没深湛的寄托,更没顾虑到修辞的技巧。至于为什么要写它,却有两个原因:第一,我们去年从四川兜个大圈子回来,朋友们见面总要问:“你们在峨眉玩得痛快罢?”好像那么长的三个月,我们都优哉游哉地消磨在峨眉山里似的。为使关心我们的人明了此行的真象(1),我情愿花一些功夫把我们的游踪记下来。第二,回到昆明我就大病几殆,病后经医生嘱咐不许多看书,不许作严重的工作(2)。可是,我生平最怕空闲,尤其在这孤独的病后,假如没点儿事情消遣,说不定一病方愈,一病又起。惟一的排解方法只有住在乡下整理这一段的笔记,作为“雪泥鸿爪”的留念。由于这两个动机,我就每一礼拜写出五六千字来送给《当代评论》发表,连自己也没想到下笔不能自休地居然扯了这么长!

本来拿这样拖沓冗长的文章占了《当代评论》许多篇幅,我已经很不自安地应该向编者和读者道歉了,现在陈雪屏先生又让我把它结集起来印成单行本,格外使我有殃及手民的惭恧!有一位朋友尝说:“俗语说:‘文章是自己的好,太太是人家的好。’我希望上句对,它偏不对;我盼着下句不对,它倒对了!”我对于这位朋友所说的下半句,因为太太远在天涯,已经久别五年,姑且保留不谈;对于他的上半句我却有充分的同情,深刻的自觉。说真的,我从来没有自诩文章好过,尤其是对这本东西。可是,既承雪屏的好意要把它印出来给大家看,好坏只好任读者们去估量罢。反正它也不够“藏诸名山,传之其人”的,乐得随缘流布,听它自生自灭。

是为序。

中华民国三十一年十一月十七日,

离平五周年纪念,在昆明。


(1) 真象 《文集》本作“真相”。

(2) 作严重 《文集》本作“做繁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