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折
（夫人上白）前日长老将钱去与老相公做好事[1]，不见来回话。道与红娘，传着我的言语去问长老：几时好与老相公做好事？就着他办下东西的当了[2]，来回我话者。（下）（净扮洁上[3]）老僧法本，在这普救寺内做长老。此寺是则天皇后盖造的，后来崩损，又是崔相国重修的。见今崔老夫人领着家眷，扶柩回博陵，因路阻暂寓本寺西厢之下，待路通回博陵迁葬。老夫人处事温俭，治家有方，是是非非，人莫敢犯。夜来老僧赴斋，不知曾有人来望老僧否？（唤聪问科）（聪云）夜来有一秀才，自西洛而来，特谒我师，不遇而返。（洁云）山门外觑着，若再来时，报我知道。（末上云）昨日见了那小姐，到有顾盼小生之意。今日去问长老借一间僧房，早晚温习经史。倘遇那小姐出来，必当饱看一会。
【中吕】【粉蝶儿】不做周方[4]，埋怨杀你个法聪和尚[5]。借与我半间儿客舍僧房，与我那可憎才居止处门儿相向[6]。虽不能勾窃玉偷香[7]，且将这盼行云眼睛儿打当[8]。
【醉春风】往常时见傅粉的委实羞，画眉的敢是谎[9]。今日多情人一见了有情娘，着小生心儿里早痒、痒。迤逗得肠荒，断送得眼乱，引惹得心忙[10]。
（末见聪科）（聪云）师父正望先生来哩。只此少待，小僧通报去。（洁出见末科）（末云）是好一个和尚呵！
【迎仙客】我则见他头似雪，鬓如霜，面如童，少年得内养[11]。貌堂堂，声朗朗，头直上只少个圆光[12]。却便似捏塑来的僧伽像[13]。
（洁云）请先生方丈内相见。夜来老僧不在，有失迎迓[14]，望先生恕罪。（末云）小生久闻老和尚清誉，欲来座下听讲，何期昨日不得相遇。今能一见，是小生三生有幸矣。（洁云）先生世家何郡？敢问上姓大名，因甚至此？（末云）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
【石榴花】大师一一问行藏[15]，小生仔细诉衷肠。自来西洛是吾乡[16]，宦游在四方[17]，寄居咸阳。先人拜礼部尚书多名望，五旬上因病身亡。（洁云）老相公弃世，必有所遗。（末唱）平生正直无偏向，止留下四海一空囊[18]。
【斗鹌鹑】俺先人甚的是浑俗和光[19]，衠一味风清月朗[20]。（洁云）先生此一行，必上朝取应去。（末唱）小生无意求官，有心待听讲。小生特谒长老，奈路途奔驰，无以相馈。量着穷秀才人情则是纸半张，又没甚七青八黄，尽着你说短论长，一任待掂斤播两[21]。
径禀：有白银一两，与常住公用[22]，略表寸心，望笑留是幸。（洁云）先生客中，何故如此？（末云）物鲜不足辞，但充讲下一茶耳[23]。
【上小楼】小生特来见访，大师何须谦让。（洁云）老僧决不敢受。（末唱）这钱也难买柴薪，不勾斋粮，且备茶汤。（觑聪云）这一两银，未为厚礼。你若有主张，对艳妆，将言词说上，我将你众和尚死生难忘。
（洁云）先生必有所请。（末云）小生不揣有恳[24]。因恶旅邸冗杂，早晚难以温习经史，欲假一室[25]，晨昏听讲，房金按月任意多少。（洁云）敝寺颇有数间，任先生拣选。（末唱）
【幺篇】也不要香积厨，枯木堂[26]。远着南轩，离着东墙，靠着西厢。近主廊，过耳房，都皆停当[27]。（洁云）便不呵，就与老僧同处何如？（末笑云）要恁怎么[28]？你是必休题着长老方丈[29]。
（红上云）老夫人着俺问长老，几时好与老相公做好事，看得停当回话。须索走一遭去来[30]。（见洁科）长老万福。夫人使侍妾来问，几时好与老相公做好事？着看的停当了回话。（末背云）好个女子也呵！
【脱布衫】大人家举止端详，全没那半点儿轻狂。大师行深深拜了[31]，启朱唇语言的当。
【小梁州】可喜娘的庞儿浅淡妆，穿一套缟素衣裳。胡伶渌老不寻常[32]，偷睛望，眼挫里抹张郎[33]。
【幺篇】若共他多情的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他叠被铺床。我将小姐央，夫人怏，他不令许放，我亲自写与从良。
（洁云）二月十五日，可与老相公做好事。（红云）妾与长老同去佛殿看了，却回夫人话。（洁云）先生请少坐，老僧同小娘子看一遭便来。（末云）何故却小生？便同行一遭，又且何如？（洁云）便同行。（末云）着小娘子先行，俺近后些。（洁云）一个有道理的秀才。（末云）小生有一句话说，敢道么？（洁云）便道不妨。（末唱）
【快活三】崔家女艳妆，莫不是演撒你个老洁郎[34]？（洁云）俺出家人那有此事？（末）既不沙[35]，却怎睃趁着你头上放毫光，打扮的特来晃[36]？
（洁云）先生是何言语！早是那小娘子不听得哩[37]，若知呵，是甚意思！（红上佛殿科）（末唱）
【朝天子】过得主廊，引入洞房，好事从天降。我与你看着门儿，你进去。（洁怒云）先生，此非先王之法言[38]，岂不得罪于圣人之门乎？老僧偌大年纪，焉肯作此等之态？（末唱）好模好样忒莽撞。没则罗便罢，烦恼则么耶唐三藏[39]？怪不得小生疑你，偌大一个宅堂，可怎生别没个儿郎，使得梅香来说勾当[40]？（洁云）老夫人治家严肃，内外并无一个男子出入。（末背云）这秃厮巧说。你在我行、口强[41]，硬抵着头皮撞。
（洁对红云）这斋供道场都完备了，十五日请夫人、小姐拈香。（末问云）何故？（洁云）这是崔相国小姐至孝，为报父母之恩，又是老相公禫日[42]，就脱孝服，所以做好事。（末哭科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深恩，昊天罔极。”[43]小姐是一女子，尚然有报父母之心；小生湖海飘零数年，自父母下世之后，并不曾有一陌纸钱相报[44]。望和尚慈悲为本，小生亦备钱五千，怎生带得一分儿斋[45]，追荐俺父母咱[46]。便夫人知也不妨，以尽人子之心。（洁云）法聪，与这先生带一分者。（末背问聪云）那小姐明日来么？（聪云）他父母的勾当，如何不来？（末背云）这五千钱使得有些下落者。
【四边静】人间天上，看莺莺强如做道场。软玉温香[47]，休道是相亲傍，若能勾汤他一汤[48]，到与人消灾障。
（洁云）都到方丈吃茶。（做到科）（末云）小生更衣咱[49]。（末出科云）那小娘子已定出来也，我则在这里等待问他咱。（红辞洁云）我不吃茶了，恐夫人怪来迟，去回话也。（红出科）（末迎红娘祗揖科[50]）小娘子拜揖。（红云）先生万福。（末云）小娘子莫非莺莺小姐的侍妾么？（红云）我便是。何劳先生动问？（末云）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并不曾娶妻……（红云）谁问你来？（末云）敢问小姐常出来么？（红怒云）先生是读书君子，孟子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也。”[51]君知“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52]。道不得个“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53]。俺夫人治家严肃，有冰霜之操。内无应门五尺之童。年至十二三者，非呼召，不敢辄入中堂。向日莺莺潜出闺房，夫人窥之，召立莺莺于庭下，责之曰：“汝为女子，不告而出闺门，倘遇游客、小僧私视，岂不自耻？”莺立谢而言曰[54]：“今当改过从新，毋敢再犯。”是他亲女，尚然如此，何况以下侍妾乎。先生习先王之道，尊周公之礼，不干己事，何故用心？早是妾身，可以容恕。若夫人知其事呵，决无干休。今后得问的问，不得问的休胡说！（下）（末云）这相思索是害也[55]！
【哨遍】听说罢心怀悒怏，把一天愁都撮在眉尖上。说夫人节操凛冰霜，不召呼，谁敢辄入中堂。自思想，比及你心儿里畏惧老母亲威严[56]，小姐呵，你不合临去也回头儿望。待飏下教人怎飏[57]？赤紧的情沾了肺腑[58]，意惹了肝肠。若今生难得有情人，是前世烧了断头香[59]。我得时节手掌儿里奇擎[60]，心坎儿里温存，眼皮儿上供养。
【耍孩儿】当初那巫山远隔如天样，听说罢又在巫山那厢。业身躯虽是立在回廊[61]，魂灵儿已在他行。本待要安排心事传幽客，我子怕漏泄春光与乃堂[62]。夫人怕女孩儿春心荡，怪黄莺儿作对，怨粉蝶儿成双。
【五煞】小姐年纪小，性气刚。张郎倘得相亲傍，乍相逢厌见何郎粉[63]，看邂逅偷将韩寿香。才到是未得风流况，成就了会温存的娇婿，怕甚么能拘束的亲娘[64]。
【四煞】夫人忒虑过，小生空妄想。郎才女貌合相仿[65]。休直待眉儿浅淡思张敞，春色飘零忆阮郎[66]。非是咱自夸奖，他有德言工貌[67]，小生有恭俭温良[68]。
【三煞】想着他眉儿浅浅描，脸儿淡淡妆，粉香腻玉搓咽项[69]。翠裙鸳绣金莲小[70]，红袖鸾销玉笋长[71]。不想呵其实强，你撇下半天风韵，我拾得万种思量。
却忘了辞长老。（见洁科）小生敢问长老，房舍何如？（洁云）塔院侧边西厢一间房，甚是潇洒，正可先生安下。见收拾下了，随先生早晚来。（末云）小生便回店中搬去。（洁云）既然如此，老僧准备下斋，先生是必便来。（下）（末云）若在店中人闹，到好消遣；搬在寺中静处，怎么捱这凄凉也呵！
【二煞】院宇深，枕簟凉，一灯孤影摇书幌[72]。纵然酬得今生志，着甚支吾此夜长[73]。睡不着如翻掌，少可有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遍倒枕槌床[74]。
【尾】娇羞花解语[75]，温柔玉有香[76]。我和他乍相逢，记不真娇模样，我则索手抵着牙儿慢慢的想[77]。（下）
[1]将：拿。好事：指佛事，法事。
[2]的当：妥当，停当。
[3]洁：僧人，和尚，亦作“洁郎”“杰郎”。
[4]周方：周旋方便，即与人方便。
[5]杀：程度副词，用在动词之后，表示程度深。
[6]可憎才：可爱之人，为爱极之反话。这里指莺莺。
[7]窃玉偷香：化用“韩寿偷香”“郑生窃玉”的典故，喻指勾引妇女或男女私通。
[8]行云：宋玉《高唐赋》谓巫山神女“旦为朝云，暮为行雨”。后世以“行云”喻指所思所慕之女子。打当：准备，收拾，安排。
[9]“往常时见”二句：指张生说自己从前不解风情，不懂情爱。
[10]迤逗：牵惹，引诱。这三句是说张生被莺莺惹得心神不宁、心慌意乱。
[11]内养：清心寡欲，修身养性。
[12]头直上：头顶上。圆光：佛、菩萨头顶上的圆轮状之光。
[13]僧伽像：唐高僧僧伽大师塑像。
[14]迎迓：迎接。
[15]行藏：出处行止，底细来历。
[16]自来：本来，从来，由来。
[17]宦游：为做官或为求仕而外出游历。
[18]“平生”二句：指张生说自己父亲公正无私，并未留下任何财产。
[19]甚的是：不知道什么是。浑俗和光：不露锋芒，与尘俗混同。
[20]衠（zhūn）：真，正，纯。风清月朗：喻指光明磊落的高洁品性。
[21]七青八黄：黄金的成色，此处泛指钱财。掂斤播两：较量轻重，此处指计较钱财之多少。此四句是张生要付租金，先作自谦之语，说自己是穷秀才没有什么钱财，只有一点菲薄的人情相赠，只好任凭他人说长道短、掂斤播两。
[22]常住：佛教语，意即佛法无生灭变迁。此处指寺院。
[23]讲下：对讲经说法之人的尊称。
[24]不揣：不自量。
[25]假：借，租借。
[26]枯木堂：僧人参禅打坐之室。
[27]停当：妥当，合适，完备。
[28]恁：如此，这样。
[29]是必：务必，势必，一定。
[30]须索：必须，须要。
[31]行（háng）：这里，那里，跟前。
[32]胡伶：聪明伶俐。渌老：眼睛。
[33]眼挫：眼角，眼梢。抹：斜视，不正眼看。
[34]演撒：勾搭，引诱。
[35]既不沙：若不是这样呵，意即不然、否则。
[36]睃（suō）趁：注目搜寻，看。毫光：像毫毛一样四射的光线，放毫光即发光锃亮，这里有调侃的意味。特来晃：特别漂亮美艳。
[37]早是：幸好，幸亏。
[38]法言：符合礼法的言辞。
[39]没则罗便罢：无此事便罢了。唐三藏：唐僧玄奘，号三藏法师。这三句是张生调侃法本鲁莽冒失，说没有此事便罢了，何必烦恼呢？
[40]梅香：古代戏曲、小说中婢女的通名。勾当：事情。
[41]口强：嘴硬。
[42]禫（dàn）日：父母丧期服满，举行脱除丧服祭礼之日。
[43]“哀哀”四句：出自《诗经·小雅·蓼莪》。大意是父母辛勤养育之恩如苍天一般深广，想要报答，却无以为报。
[44]陌：古代计量单位，一百钱为一陌。
[45]怎生：此处指务必，无论如何。
[46]追荐：追祭，为死者求冥福而设法会、行善事。咱：语尾助词，无实义。
[47]软玉温香：形容女子芬芳柔软的肌体，代指女子或美女。
[48]汤：擦着，触，碰。
[49]更衣：上厕所的委婉说法。
[50]祗（zhī）揖：见面时向对方行肃拜之礼。
[51]“男女”二句：出自《孟子·离娄上》，根据礼法，男女之间不亲手接递东西。
[52]“瓜田”二句：出自《古君子行》，指君子应当懂得避嫌。
[53]道不得个：岂不闻，常言道，有道是。“非礼”四句：出自《论语·颜渊》，指不合礼法的事，不要去看，不要去听，不要去说，不要去做。
[54]谢：认错，道歉。
[55]索：须，应，得。
[56]比及：此处指如果、假如。
[57]飏（yáng）：抛，丢。此句是说就算想丢也丢不开莺莺。
[58]赤紧的：实在是，真个是，当真的。
[59]断头香：断折的香。相传若以断头香供佛礼佛，来世会得离散或绝嗣等恶报。
[60]奇擎（qíng）：捧托，高举。
[61]业身躯：佛教语，罪孽之身，造孽之身。
[62]漏泄春光：私情泄漏。乃堂：她的母亲。此处指老夫人。
[63]何郎粉：指敷粉何郎，三国魏美男子何晏，这里是张生自指。
[64]【五煞】一曲：张生说莺莺年纪小，性情刚烈，还不解风情，因此初见会有些厌弃他。待他成功偷香窃玉，莺莺必爱他温存体贴，哪里还怕老夫人的管束。
[65]相仿：相当，相匹配。
[66]张敞：《汉书·张敞传》载张敞任京兆尹时，为妇画眉。阮郎：即阮肇，见第一折“武陵源”注。此二句是张生说容颜易老，年华易逝，应当珍惜眼前人。
[67]德言工貌：妇德、妇言、妇工、妇容，封建礼教要求妇女应具备的四种德行。
[68]恭俭温良：庄敬、节制、和厚、易直，再加谦逊之“让”，是为儒家提倡的五种德行准则。
[69]“粉香腻玉”句：颈项白嫩细腻，犹如粉玉搓成一般。
[70]金莲：喻指女子之纤细小脚。
[71]鸾销：这里指用金线绣鸾凤。玉笋：喻指女子纤细白润之手指。
[72]书幌：书斋里的帷幔，此处代指书房。
[73]支吾：应付，对付。
[74]少可：至少。三句写张生睡不着觉，烦躁难安的状态。
[75]花解语：会说话的花，喻指美女。
[76]玉有香：喻指美女。
[77]则索：只得。手抵着牙儿：以手托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