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关于李悝、商鞅等法家史料之考订与辨伪
战国初期,魏秦两国先后因变法而强盛,对此后战国、秦、汉政治经济之变革与发展,所起作用甚大。魏文侯任用李悝为相,变法图强,作“尽地力之教”,推行“平籴法”,使魏国富强。见于《汉书·食货志》,李悝又撰次诸国法,著有《法经》六篇,在法制设施上具有承前启后之重大作用,不仅商鞅携之入秦作为变法之基础,而且成为此后秦、汉法律之根源。《汉书·艺文志》载李悝所著《李子》,多达三十二篇,列为法家之首,不幸散佚,自《隋书·经籍志》以下不见著录。惟有《吕氏春秋·勿躬》篇开首引有《李子》一节论法家统治之“术”者。所著《法经》六篇,仅见《晋书·刑法志》有概括之叙述,内容不详。司马迁又未为李悝作传,于是作为法家祖师之李悝,有关法制史料贫乏。《资治通鉴》卷首有大段叙述魏文侯礼贤下士,却无一语及李悝。《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尝言及“魏有李悝尽地力之教”,而《货殖列传》、《平准书》又误作“李克尽地力”。近人有误以李悝与李克为一人者,以为“悝克一声之转”。其实确为二人,《汉书·古今人表》列李悝三等、李克四等,《汉书·艺文志》列李子于法家,《李克》七篇在儒家,乃子夏弟子是也。《吕氏春秋》、《韩非子》等书记两人事迹,区别甚明。李克为魏武侯分封于中山之相,苦陉令上计而入多,李克谓之窕货(《韩非子·难二》),此与李悝主张“尽地力”而“入多”不同。
近人因李悝《法经》不见于《汉书·艺文志》,《晋书》述魏陈群等撰《新律十八篇序》不言李悝,以为《晋书》所述李悝《法经》出于伪托,其实非是。吾人追溯秦、汉法典之起源,可以确定李悝确有《法经》六篇之作,当即包容于《汉书·艺文志》所著录《李子》三十二篇之中。明末董说所编《七国考》,卷十二“魏刑法”中有《法经》条,载有大段《法经》资料,自称引自桓谭《新书》(当是《新论》之误)。西方汉学家有认为此乃依据《晋书·刑法志》而伪造者,乃双重之伪造。其实,《晋书·刑法志》所述非出伪托,《七国考》所载确出于伪造。桓谭《新论》亡于南宋,《七国考》所引既不见于宋代类书,亦不见于严可均《新论》辑本,无从查考,确为杜撰。就《七国考》所引《法经》条文内容考核,可知即出于董说本人所伪托。
《七国考》伪托引用桓谭《新论》,首段袭自《晋书·刑法志》,后段分别引有《法经》条文,分为《正律》、《杂律》与《减律》,与《晋书·刑法志》所言《法经》分为《盗》、《贼》、《囚》、《捕》、《杂》、《具》六篇不合。《七国考》所引《杂律》,分为淫禁、狡禁、城禁、嬉禁、徒禁、金禁,与《晋书·刑法志》所谓“其轻狡、越城、博戏、假借不廉、淫侈逾制为《杂律》一篇”,亦有出入。所谓“徒禁”与“金禁”皆不见于《晋书·刑法志》。“徒禁”严禁“群相居”,“群相居,一日以上则问,三日、四日、五日则诛”。试问魏、秦之官吏将如何执行?“金禁”乃“丞相受金,左右伏诛;犀首以下受金则诛”。董说并有解说:“刑不上丞相,故诛左右。”所谓“刑不上丞相”,乃沿用旧贵族“刑不上大夫”之法制,此与法家主张“罚不讳强大”不合。考魏文侯时,尚无丞相之官名,犀首乃武将称号而非官名,犀首尝作为公孙衍之专称已在魏惠王时。而《七国考》卷一“魏职官”中,误认丞相、犀首为魏官名。据此可知《七国考》所引《法经》条文,即出于董说本人伪作。董说所作《七国考自序》(《丰草庵前集》卷二)云:“尝读秦书至《十族之法》及魏李悝《法经》,不寒而栗也。作《刑法》第十二。”其实《法经》条文即出于董说伪作而故弄玄虚也。近年颇有为董说所蒙蔽者,或在论文中引用,或在历史教科书中引述,因而有明辨之必要。
商鞅以李悝《法经》为根据,依照秦国实情,在秦两度变法,制定连坐法,奖励军功,禁止私斗,制定二十等爵制,重农抑商,奖励耕织,开阡陌封疆,以二百四十步为亩,实行“一夫百亩”之授田制,推行按户征收口赋之税制,规定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推行县制,统一度量衡制,从而统一法令,发展小农经济,使国富兵强,奠定此后秦完成统一之基础。正如王充所谓“商鞅相孝公,为秦开帝业”(《论衡·书解》)。孝公去世,商鞅虽遭杀害,其变法措施仍贯彻执行而有效,商鞅学派在秦仍得继续有所发展,《商君书》即为战国晚期秦商鞅学派所著,民间颇为流行,韩非所谓“藏商、管之法者家有之”(《韩非子·五蠹》)。
《商君书》原有二十九篇,现存二十四篇。《文献通考》引周氏涉笔论之曰:“《商鞅书》亦多附会后事,拟取他辞,非本所论著也。其精确切要处,《史记》列传包括已尽,今所存大抵泛滥淫辞,无足观者。”又云:“凡《史记》所不载,往往为书者所附合而未尝通行者也。”其实,《商君书》本非商鞅所论著,乃战国晚期秦商鞅学派所作,成书已在长平之战后。书中论及秦“三战之胜”:“周军之胜”即伊阙之战,秦大胜韩魏,斩首二十四万;“华军之胜”即华阳之战,秦大胜赵魏,斩首十五万;“长平之胜”即长平之战,秦大胜赵,坑杀四十五万。此“三战之胜”,奠定此后秦统一战争之胜利基石。是时秦将完成统一,乃大势所趋。《商君书》之主旨,即在于发挥商鞅厉行法治与奖励耕战政策,从而谋求“治”、“富”、“强”、“王”。“王”即完成统一而创建王朝。是时秦向四周扩展,形成地广人稀之局面,所谓“今秦之地方千里者五,而谷土不能处二,田数不满百万”,再加“三战之胜”,大量杀伤三晋之人,“秦所亡民者几何?民客之兵不得事本者几何,臣窃以为不可数矣”(《商君书·徕民》),因而在推行奖励耕战政策时,“垦草”与“徕民”成为当务之急。此《商君书》所以卷首作《更法》而欲出“垦草令”,并作《垦令》与《徕民》。
《垦令》实际并非“垦草令”性质,乃按商鞅重农抑商政策而提出之二十项垦荒措施。《徕民》主张以“利其田宅而复之三世”(即三代免除徭役)之奖励政策,招徕三晋之民开垦荒地。使秦民得专战于外。全文为臣下向秦王献策性质,多处自称“臣窃以为”或“今臣”,对“王”或“今王”而言。可知“垦草”与“徕民”为《史记》所不载者,仅为战国晚期商鞅学派之献策或建议,尚未成为事实。杜佑《通典》称商鞅徕民,失之远矣。
《商君书·更法》以为“垦草令”乃商鞅在秦变法之主要法令,且为商鞅与甘龙、杜挚在秦孝公前辩论变法胜利而发出者,盖出于战国晚期商鞅学派所伪托。《更法》所载商鞅与甘龙、杜挚之辩论,一方面依据比较原始之辩论史料如《史记·商君列传》所载者,加以增饰,另一方面大量因袭赵武灵王与肥义、赵文、赵造等人辩论胡服之辞,加以附会而成。因此辩论内容与辩论结果“于是遂出垦草令”,前后不相符合,与《商君列传》谓辩论结果“以卫鞅为左庶长,卒定变法之令”不同。近人有据此以为商鞅变法首先推行“垦草令”者,非其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