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周的农业生产工具
西周主要的耕具是耒和耜,其中以耜比较流行,在《诗经》的西周诗篇里曾再三提到。西周主要的耨的工具是耨和镈,在近人论述西周史的著作里,《诗经·周颂·臣工》“庤乃钱镈”这句话是被引用得烂熟的。但是,耒、耜、耨、钱、镈等,究竟是怎样的农具,却至今还分辨得不够清楚的。
现在,我们先来谈耒和耜。
我们现在分辨不清楚耒和耜这两种耕具,是不足怪的,因为汉代以来,许多经学家和注释家们把我们的头脑弄糊涂了。自从汉代学者京房认为耒是耜上的“句木”,耜是耒下的“耓”[3],许多注释家都误认为耒和耜从来就是一件耕具上的两部分。其实,耒和耜是两种结构不同的耕具,到春秋战国间还是如此,我们只要细读一下《考工记》就可以分明的。在清代学者中,已有些人能辨明耒和耜,最著的有徐灏、邹汉勋两人。徐灏在其所著《说文解字注笺》中,曾根据《考工记》和《说文解字》,断定“耒之初制,盖其末为歧头”,而“耜”是和“臿”相同的“伐地起土之器”。邹汉勋在其所著《读书偶识》卷十中,曾对历来耕具名称加以分析,断定“古之耒制”是“曲柄枝刃耕器”,而耜是直柄的“单刃耕器”[4]。徐邹两氏的论断,我们认为基本上是正确的,使得汉代以来对耒和耜的误解得到了纠正。
徐中舒同志的《耒耜考》,从甲骨文、金文“耒”“”(耜的初字,即“以”字)等字形来考察,认为“耒下歧头,耜下一刃,耒为仿效树枝式的农具,耜为仿效木棒式的农具”[5],结论和徐邹两氏相同。徐同志认为耒是木制的曲柄的农具,下端有歧出而锐利的木叉,用以刺地,木叉之上贯一小横木,是耕田时足踏处。这是正确的。耒下的尖锐锋利部分,《考工记》称它为“庛”,郑玄注说:“庛读为棘刺之刺”,庛就是用来刺的。所以《考工记》说:“坚地欲直庛,柔地欲句庛。”徐同志又认为耜是在耒的下端,安装半圆形锐利金属“犁”或石蚌类刀铲[6]。那就并不正确。
木耒的遗迹,在考古发掘中已有发现。在庙底沟早期龙山文化的窑穴和殷墟的窖穴壁上,都发现了耒所遗留下来的劳动痕迹,耒确是歧头的木叉,两“庛”(刺)间宽四到八厘米,“庛”径有四到七厘米,这和古文献的记载很符合[7]。
从甲骨文、金文中耜字的初字“”的字形来看,耜确是圆头半叶式的农具,但是象形字毕竟不是图画,不可能画得十分逼真。据我们的考察,耜该是和现在的铲差不多的工具,它原来是曲柄带有长方形平版和方刃或弧形的刃的。
《考工记》说:
匠人为沟洫,耜广五寸,二耜为耦,一耦之伐,广尺深尺,谓之[8]。
这里所谓“伐”,就是把土块发掘起来,所谓,就是田中垄亩间的小沟。这是说:耜的锋刃广五寸,一伐能掘去方五寸的土块,二个耜相并着同时去伐,就能掘去“广尺深尺”的土,掘成“广尺深尺”的沟。耜这工具,能够按照它锋刃的宽度,把土一方块一方块掘起来,很分明的,是如同铲一样的“伐地起土之器”。《吕氏春秋·任地》篇说:
六尺之耜,所以成亩也;其博八寸,所以成甽()也。
高诱注说:“耜六尺,其刃广八寸。”《吕氏春秋》所说耜的锋刃,已比《考工记》加宽。《考工记》所说的耜,锋刃“广五寸”,要两耜同伐,才能掘成“广尺深尺”的“”;而《吕氏春秋》所说的耜,锋刃“博八寸”,只要一耜之伐,就能掘成八寸广深的“”了。这可能是由于《吕氏春秋》的著作年代较晚,那时耜的锋刃已较宽,但它还和《考工记》一样,认为耜是掘成“”的工具。
在《说文解字》中,“耜”写作“”,说:“,臿也。”臿和耜是异名同实的,同样是铲一样的“伐地起土之器”。《说文解字》说:“坺,坺土也,一臿土谓之坺。”这里所说“一臿土”的“坺”,也就是《考工记》所说的“伐”。孙诒让《周礼正义》说:“伐即坺之借字,其字又通作发,俗作。”耜是“为沟洫”的主要工具,同样的,臿也是开掘沟渠的主要工具。《汉书·沟洫志》记载白渠完成后,人民有歌称颂说:“举臿为云,决渠为雨。”颜师古注说:“臿,锹也,所以开渠者也。”[9]臿,也或作“插”,也或作“锸”,《释名·释用器》说:“锸,插也,插地起土也。”臿原来是耜的别名,曾经长久流传,在元代王祯《农书》上,还是把它作为“起土具”的,从王祯《农书》上所画臿的图形来看,它是和铲相同的。
根据上面的论证,耜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古农具,它是铲一样的“伐地起土之器”,可以无疑的。
《诗经》里曾再三提到耜,或者说“有略其耜”(《周颂·载芟》),或者说“畟畟良耜”(《周颂·良耜》)。过去注释家们有认为“略”“畟畟”是形容耜的锐利的,有认为“略”是解释为“刀剑刃”的“”的假借字的,但是我们仅凭这些形容字,还是不能断定西周的耜是否有金属锋刃的。清代学者倪倬在其所著《农雅》第四篇《释器》中说:
案《易·系辞传》,惟言“斲木为耜”,不言用金,……然《周颂·臣工》“庤乃钱镈”,传:“钱,铫也”,已用金,……铫,耜属,则耜用金,其昉于周欤?
这是个非常值得重视的见解。
过去的注释家们,因为古书上常见耒耜连文,误认为耒耜是一器。又因为《诗经·臣工》篇钱镈连称,又误认为钱和镈是同类,同样是耨的工具。后世的农书也以误传误,例如王祯《农书》说:“钱与镈同类,薅器也,非锹属也。”其实恰恰相反,钱不是耨器而是锹属,也就是一种带有金属锋刃的耜。《周颂·臣工》篇说:“庤乃钱镈,奄观铚艾”,是把所有重要的农具都列举了,钱是有金属锋刃的耕具,镈是有金属锋刃的耨具,铚是有金属锋刃的收获工具。
我们认为钱确是带有金属锋刃的耜,有下列三点理由:
第一,前面我们说过,耜和臿是异名同实的,而在古代的字书上,钱和铫、锸又是异名同实的。《说文解字》说:“钱,铫也,古田器。”“铫”古或作“”,《尔雅·释器》篇说:“谓之疀”,郭璞注说:“皆古鍫锸字。”臿和疀,原是一声之转[10]。《说文解字》说“”的或体作“梩”,而《方言》说“臿”有、铧、、畚、喿、梩等不同名称[11]。我们从耜、臿、钱、铫等名称的关系来看,可知钱和耜是同类的。
第二,钱的所以称钱,该是由于它能刬削的缘故。《释名·释用器》曾说:“锸……或曰销,销,削也,能有所穿削也。”实际上,钱就是后世所谓刬,也就是铲。玄应《一切经音义》卷九说:“铲今作刬,刬削之也。”[12]王祯《农书》虽然分钱、臿、铲为三种农具,但是从他所画的三种农具的图形来看,形制是基本相同的,并不是三种不同的农具。
第三,《国语·周语下》篇说:周景王二十三年“铸大钱”。至少到春秋后期,称为“钱”的货币已经铸造和流通。这种称为“钱”的货币,显然是从农具中的“钱”演变来的。现在我们所见到的春秋战国时代各式货币中,只有流行于周和三晋等中原地区的“布”币,是铲的形式的,该就是从农具中的“钱”演变来的[13]。一九五三年秋在安阳大司空村曾发掘到一把殷代的青铜铲,从其形制来看,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否认它是农具的。可知钱这类农具已有很长的源流了。耜既是铲一样的农具,钱也是铲一样的农具,而钱字又从金,那么,无可置疑的,钱是一种带有金属锋刃的耜。也惟有因为钱是耜一类的有金属锋刃的耕具,所以人们才会重视它,作为交易的媒介物,逐渐成为一种货币形式。
由此可见,西周农业的耕作工具,除了遗址出土的石铲、蚌铲、骨铲之外,还有木制的耜,更有带有金属锋刃的耜叫“钱”。
上面我们谈了钱,接着就谈镈。
镈是一种耨具,《诗经》交代得很清楚,《周颂·良耜》说:“其镈斯赵(削),以薅荼蓼。”中国原始的耨具是蚌器[14],到西周时代还在应用,但是这时出现了有金属锋刃的镈,该是农具上的一大进步。镈是一种短柄宽刃的小锄头,《吕氏春秋·任地》篇说:“耨柄尺,此其度也;博六寸,所以间稼也。”这种短柄宽刃的小锄头,是农夫伛偻着身体拿来除去田间的杂草的[15]。它是用句曲的树枝制成的,所以也或称为“句”[16]。
镈用于耨耘,运用的时间较长,因而镈在金属农具中数量是较多的。《考工记》把金属农具称为“镈器”,在“攻金之工”中有“段氏(锻氏)为镈器”,又说:“粤(越)之无镈也,非无镈也,夫人而能为镈也。”金属农具所以会总称“镈器”,该是由于镈最流行的缘故[17]。
西周时代已有钱、镈、铚等带有金属锋刃的农具,是很显然的。究竟这些农具所带的金属锋刃,是铁制的呢?还是青铜制的呢?现在我们还不能确切断定西周时代已有铁农具,因为无论在考古发掘中,在古文献中,都还没有铁农具存在的真凭实据。如果这时农具的锋刃是青铜制的,青铜比较贵重,当然不可能像冶铁技术发展后铁农具那样普遍。但是我们要知道,古代农具的金属锋刃和后世农具很不相同,仅仅在锋刃的边缘上有一条金属包着,这种情况直到战国秦汉间铁农具相当普遍流行时,还大都如此。古人使用的带有金属锋刃的农具,除了锋刃边缘上镶有一条金属锋刃外,农具整个是用坚韧的木材制成的。它们不但讲究挑选木材,还讲究斩伐的季节。《周礼·地官·山虞》说:“凡服(车箱)、耜,斩季材,以时入之。”据郑玄注,“季材”就是“穉(稚)材”,就是生长年龄较轻的木材,要在仲冬、仲夏等季节斩伐,为的是“尚坚刃(韧)”。钱这样和铲相同的耕具,下部长方形的平版连同柄都是木制的,只有平版下边的锋刃边缘是有金属镶包着的。像安阳大司空村出土的殷代青铜铲那样,整个平版连同锋刃全是青铜制的,是不多的,所以我们很少发现。镈这样和锄相同的耨具,是用句曲的树枝制成的,也只有锋刃边缘是有金属镶包的。由于古代农具只是在锋刃边缘上有一条金属镶包着,所需的青铜是很少量的,那么,我们说西周时代的农具中已有相当数量的有青铜锋刃的农具,如钱、镈、铚之类存在,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如果说,钱、镈之类带有金属锋刃的农具,在西周春秋间还是希罕之品,如何可能成为交易的媒介物,到春秋战国间出现大量由农具的“钱”转变来的各式铜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