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阅读[1]
读书之际,不时中辍,非因兴味索然,恰恰相反,乃由于思绪、兴奋、联想翩然而至,此景未曾降临您身吗?一句话,您不曾抬头而读[2]吗?
这般阅读对文亦不尊重,因为它将其切割,亦迷恋,因为它将其恢复,并从中汲取滋养,我尽力写下者,恰是此番阅读。为将其写下来,为使我的阅读转而成为新的阅读对象(《S/Z》之读者的对象),我当然得把“抬头”之际的紧要时刻尽数系统化。换句话说,考问我自身的阅读,便是力图掌握一切阅读的总形式(形式:科学的唯一居地),进一步讲,便是:唤起一种阅读理论。
以此,我择取了一篇短小的文(这点对计划的细枝末节来讲是必不可少的),巴尔扎克的《萨拉辛》,一篇鲜为人知的中篇小说(但巴尔扎克不正好被说成是难以穷尽的作者吗?除了专事注释者之外,没人曾读遍其全部著作),我对此文,不停地中断阅读。批评通常凭借显微镜或望远镜来展开(这不是非难),前者将作品之文献、自传、心理诸方面的细节耐心地阐明,后者仔细观察作者所处的巨大历史空间。我摒弃这两类工具:我不谈及巴尔扎克,也不涉及他的时代,我探究的不是他的人物的心理学,文的主题学,轶事的社会学。我想起电影摄影机的基本技艺,能够分解一匹马的疾行,我也试图以慢镜头拍摄对《萨拉辛》的阅读过程:我以为结果不是通体完整的画面分析(我不想对这离奇之文的隐秘一探究竟),也不是通体完整的影像呈现(我不觉得将自身投射到阅读中去了;倘若我投射了,也是出自无意识之处,离“我自身”还远着呢)。那么,《S/Z》是什么呢?简单地说,是一篇文,我们抬头之际,此文我们写在自己的头上。
这样的一篇文,我们可用单独一个词来称呼它:用以阅读之文(texte-lecture)。它是罕为人知的,因为数世纪以来,我们对作者感兴趣太甚,对读者则一点儿也不注意,大多数批评理论依照冲动、压抑、无法遏制之类,来尽力解释作者为什么写作品。这一过分的特权给予作品所自出的位置(个人或故事),这种压制和特权寻觅的地位相宜,那儿(阅读)遭到驱散,就确定了一个极为独特(虽然已经古旧不堪)的系统:作者被视为其作品的永久主人,余下我们这些人,他的读者,则纯粹被看作是只拥有用益权[3]的人。此系统显然隐含着一个权限主题:认为作者具有某种君临读者之上的权利,他强迫读者接受作品内某种特定的意义,这当然是正确、真实的意义:由此产生了一种权利意义的批评伦理(其瑕疵处,则是产生了一种“误解”、“反意义”的批评伦理):人们力求确立作者所意谓者,毫不顾及读者所理解者。
虽则某些作者提请我们注意,随我们的便,自由地阅读他们的文,对我们的抉择其实也不感兴趣(梵乐希),但阅读逻辑如何不同于创作规律,我们仍然觉得索解无门。此类承袭自修辞学的问题,依旧被看作是与演绎的模式,也就是推论的模式相关联:譬如三段论内,便涉及强迫读者接受某种意义或结论的问题。创作引导意义或结论;阅读则是相反(这是我们阅读之际写于我们自己身上的文),它驱散,播撒;或是我们面对某个故事(譬如雕塑家萨拉辛的故事),至少清楚地看到,我们(“延宕”的)步步渐进的几分强制,在我们身上不停地与文的一触即发的爆炸力量、它的偏离(旁逸)的能量搏斗:以理性的逻辑方式(这使得它成为能引人阅读的故事)与象征的逻辑扭作一团。这象征的逻辑不是演绎的,而是联合的:它与另外的观念、另外的意象、另外的意指作用的具体之文(与具体之文的每个句子)联合起来。我们被告知,“这文,这唯一的文”,但这唯一的文不存在:我正在阅读的这篇中篇小说,这则传奇故事,这首诗歌,存在的直接就是词典和文法都含纳不了的意义的增补。写下我对巴尔扎克《萨拉辛》的阅读,我想用这来勾勒的,正是这种增补的空间。
我恢复的不是某个读者(你或我),而是阅读。我的意思是说,一切阅读都出自超越个体的形式:由文的字面意义(但这字面意义在何处呢?)造成的联合,无论我们做什么,都决不会是杂乱无章的;它们总是由某些符码、语言、某些定型的清单标好价(预先取用[4]和写入)。能够想象的最为主观的阅读仅仅是照某些规则来玩的游戏而已。这些规则出自何处呢?必定不会出自作者,他只是依其一己的方式运用它们(这运用也许是富有天才的,譬如巴尔扎克的情形);这些规则所来之处,远不及作者那么显而易见,它们出自古老的叙事逻辑,出自某种甚至我们出生之前就将我们构织了的象征形式,一句话,出自广阔的文化空间,我们个人(无论作者或读者),身处其中,只不过是一个通道而已。打开一篇文,将它置于阅读的系统内,因而就不仅仅是需要和显示它能被自由地理解;还特别地、更为彻底地导致了这种确认:不存在阅读的客观和主观的真理,而只有游戏的真理;又,游戏在此不能理解为消遣,必须看作一桩工作——但那儿劳作的艰辛烟消云散了:阅读,就是使我们的身体积极活动起来(自精神分析处,我们明白这身体大大超越了我们的记忆和意识),处于文之符号、一切语言的招引之下,语言来回穿越身体,形成句子之类的波光粼粼的深渊。
青铜小像细巧而简洁地熔铸而成,从其神情举止里,我可易如反掌地想象能引人阅读的叙事(我们能阅读此类叙事,不会说它“不堪卒读”:谁领会不了巴尔扎克?)。那种青铜小像,画家用来(或过去常用来)学习“勾画”人体的各式各样的姿势;我们阅读,也是在文上铭写某种姿势,就因这个缘故,它才生机郁勃;但这种姿势是我们的创造物,它是可能实现的,只是因为文的各个因素之间存在着有章可循的关系,简单地说,就是比例:我试图分析这种比例,描绘表面结构的布局。对于古典之文的阅读,此布局既替它勾勒了轮廓界线,又给了它自由度。
罗兰·巴特
1970年
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