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与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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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所谓“新批评”(nouvelle critique)[1]并非始于今日。自二次大战结束以后(发生在此时是正常的),我们的古典文学接触了新哲学,获得一定程度的重新评价。论点迥然不同的批评家,以不同的专题论著,将蒙田(Mon-taigne)到普鲁斯特(Proust)的全部作家,都加以研究过。对此无须大惊小怪,一个国家也经常如此把历史典籍重新阐述,以便能找出适当的处理方法,这只是一种例行的评价过程罢了。

可是,突然有人指控这个所谓冒充的运动[31],抨击它的作品(至少是部分的)为非法,惯性地憎恶及反对一切先锋派作品,认为这些著作在学识上空洞无物,在文字上故弄玄虚,在道德上危殆人心,其所以能流行,全赖趋时媚世。令人惊奇的是这些指控竟是如此姗姗来迟。为何到今天才出现?是来自一个没有多大意义的反响,还是某种蒙昧主义的反击?更或者,相反地,是向一种正酝酿显示话语的新形式做初步的抗拒?

令人惊讶的是:新近对新批评的围剿,是那样快速且带有集团性[32]。其中有某些原始而赤裸裸的东西在蠕动着,使人以为正在目击一个上古社团围攻某危险事物时的驱逐仪式,因而产生了“处决”(exécution)这个怪字眼[33]。人们梦想伤害、打垮、鞭打或谋杀新批评,将它拖到轻罪法庭上示众,或者是推上断头台上行刑[34]。这无疑触及一些生死攸关的关键问题,因为执法者的天下不但被称颂,而且被感谢、被赞扬,被当成一个扫荡污秽的正义使者:昔日人们答应给他不朽,今天人们去拥抱他[35]。总之,新批评的“处决”犹如公共卫生打扫工作,必须敢做,完工后反倒使人松了一口气。

这些来自一小集团的攻击,具有某种意识形态的烙印,它们投身在这个暧昧的文化领域,那儿有种经久不衰的政治(与当前的政见无关)渗透在判断与语言中[36]。假如是在第二帝国[2]的统治下,新批评应该被审判了。它违背了“科学思想或简单清晰的陈述的基本法则”,这岂不是伤害了理性?它到处引介一种“胡搅蛮缠、肆无忌惮、玩世不恭的性意识”,这岂不是冒犯了道德?在外国人的眼中,它岂不是“有损法国研究机构的声誉”[37]?总而言之,它岂不就是件“危险”的东西[38]?运用到精神、语言、艺术方面,危险这词立即标明一切落后的思想。其实这种思想时时处于恐惧中(由此产生一切毁灭性形象的总和);它惧怕一切新的东西,常常贬之为“空洞无物”(这是它通常对新事物的唯一说法),可是这传统的恐惧,今天却加上了一种相反的恐惧,因此问题更复杂了:看来这是一种时代的倒错,他们又在这种怀疑上增加了些许尊重意味的“现代的要求”或“重新思索批判问题”的必要性,回避美好而动听的“回到过去是枉然的”[39]。这种退化就像今天的资本主义[40]是被视为羞耻的,因此产生这些奇异的矛盾现象。人们有时佯装接受新作品;既然大家都在谈论新作品,他们当然也应当谈论;达到一定程度后,他们又突然感到要群起判决。这些被一些封闭社团间歇性地发起的审判是没有什么稀奇的。在失去某些平衡时,批评便会出现,但为什么独独发生在今天呢?

在这个过程中,值得注意的并不全是新旧对立,而是被指为犯上违禁;一种赤裸裸的反动,某种围绕书本的言语,其所不容的是语言可以谈论语言。这种一分为二的言语成了某些机构特别警惕的对象,他们常用一种狭隘的法规加以约束。在文学的王国中,批评家正“保持”警察般的作用,因为一旦放纵,就有蔓延的“危险”:那将使权力的权力,语言的语言成了问题。在作品的第一次写作风格加上第二次写作风格,其实就是打开一条无穷尽的路,玩弄镜子互映的把戏,而这个通道是不可靠的。传统批评的功能是“批判”,它只能循规蹈矩的,也就是说只能依循评判官的趣味,可是真正机构的、语言的“批评”,并不应去“判定”,而是去辨异、区分或一分为二。批评并不需去判定,只需以谈论语言替代运用语言,就足以显示其破坏性了。今天人们责难新批评,并不是因为它的“新”,而是由于它充分发挥了“批评”的作用,重新给作者与评论者分配位置,由此侵犯了语言的次序[41]。人们自信察觉了反对它的理由,因而自以为有权把它“处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