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进入侍从室
“敌乎?友乎?”
古人有“一失足成千古恨”的绝叹,多少年后,陈布雷亦将从政看成是自己一生中最大的失误,可见这也是一种“千古”绝恨了。
综观陈布雷的从政之路,有三步可谓举足轻重。第一步,是在1927年初到南昌谒蒋。没有这一步,20年的蒋、陈合作,恐怕免谈了。但是,当时迈出这一步,毕竟背景不一样,那个时候,国共还没有分手,蒋介石的身上还笼罩着“中山先生信徒”、“国民党青年领袖”、“北伐统帅”等道道光环。况且,中共地下党还在幕后穿针引线,意在将他推向蒋的身边。陈布雷不是神仙,连共产党人都没有把蒋看透,他怎么就知道蒋的肚子里藏着那么多鬼点子呢!第二步,是1929年8月接任浙江省政府教育厅长职。迈出这一步,陈布雷从此踏进了政界之门。但在当时,陈布雷也还保留着一种“客卿”身份,去留之际,分合之间,尚有一分自主选择的权利;第三步,是1934年5月到南昌正式投蒋。迈出这一步,陈布雷算是把自己彻底给卖了。
据说,陈布雷进入南昌行营之初,如按蒋的本意,是想让他出任行营秘书长一职。但陈布雷听说政学系官僚杨永泰极力角逐此职,当即谦辞不受。这当然是一种政治风度,表示对权力之争的不屑与淡泊,或许也可以看作是文人的一种自信与高傲吧。不过,客观地说,陈布雷即使要争,也没有力量。政治是需要实力的,聪明的政治家,要学会等待,有时要耐得住寂寞,一切都需要时间,需要机会。
陈布雷不争,蒋亦不勉强,好在蒋的口袋中,官票多的是,即便一时没有,也可以临时创立一个,应一下急。果然,蒋环顾南昌行营,乃军事重地,适合陈布雷这种文人干的差事不多,当即别出心裁地想出一着高招。此前,南昌行营延揽、搜罗了一批留学归国的专家学者,诸如吴寿彭、蒋志澄、高传珠、张彝鼎、李焕之、邵华、刘伯川、范争波、徐道邻等。蒋给每人送上一份优厚的薪水,再奉上一顶“设计委员”的头衔,终日在戒备森严之下,或写写文章,发发议论;或研究外交,追踪热点等。其实,所谓“设计”,无非是坐而论道,放放空炮,营造一点文治武功的气象罢了。文人是水,水能载舟,也能覆舟。玩得好,是朕的爱卿,玩得不好,也能坏朕大事。现在何不将这些人集中起来,成立一个设计委员会,给陈布雷戴上一顶“主任委员”的高帽,主持其事,既对陈有所安置,又能对这批文人有所约束,不使他们惹是生非,岂非一石二鸟之计!但陈布雷不呆,他对蒋的机心,可谓看得一清二楚。陈到设计委员会视事后,发现设计委员虽有20多位,但职责不清,权限不明,规定极其含混,极易招致是非。据此,陈力请蒋收回“主任委员”的加委,希望不以任何名义,留赣服务。蒋老猾成精,哪里肯让陈轻易滑脱,只在表面上做出让步,同意再加委一名副主任委员,佐陈处理会中日常事务,陈则专心协助笔札,并留心文化宣传与理论研究,备蒋垂询等。从此,陈结束了三分清客、三分幕僚、三分权臣、一分报人的生涯,从南昌行营开始,专任蒋的心腹侍从之臣了。
说到“行营”这两个字,在古代,它的意思很简单,即指大将出征时的军营。古诗中就有“吴山依重镇,江月带行营”的咏唱。但是,说到国民党大陆统治时期的行营,应另当别论,盖这个时期的行营,已经成了“最高当局”作为军事驻留地的专用名词,其他军事将领,无论地位多高,权力多大,都是不可以僭称的。尤其是“南昌行营”这个机构,虽然“享年”不过数载,但在中国现代史上的名气之大,让人刮目相看。追根溯源,就在于:它不仅是国民党军事委员会蒋委员长在南昌的军事驻留地,而且也是30年代前期国民党的重要军事中心,以及“围剿”红军中央根据地的神经中枢。同时,在蒋介石的“国师”杨永泰的精心运作下,这里一度还成为国民党党务与行政的重要权力中心;另外,这里既是国民党的重要政治派别新政学系的发源地,也是国民党“军机处”,即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侍从室的诞生地。一个小小的军营,竟有着如此之多的“光荣传统”,在“党国”历史上,真可谓空前绝后了。
陈布雷最终与权倾天下的侍从室发生渊源,便是始于南昌行营时期。但是,陈布雷初入南昌行营的大门,侍从室还只是一个刚刚成立不久的军事侍从班子,它既不具备党政方面的权力,甚至也不具备多少军事方面的权力,因而还没有引起世人瞩目。从职务上说,初入行营的陈布雷为设计委员会挂名主任,与侍从室并无直接关系。然而,就设计委员会所涉猎的政治、经济、外交政策研究,以及陈布雷在协助笔札、留心文化宣传与理论研究等工作内容来说,它已经具备了某些党政方面的权力,从这个意义上说,陈布雷之出任设计委员会主任委员,便是对未来的侍从室第二处主任的一种“见习”。
“见习”期间,陈布雷的主要任务,就是跟在蒋先生的后面进进出出,一则摇摇笔杆子,临时炮制一些不痛不痒的应景文章;一则出出鬼主意,密呈治国平天下的大计。此间的重要活动计有:6月返京,为蒋制作黄埔军校成立十周年纪念典礼讲话:《十年来革命经过之回顾》;7月上庐山牯岭,为蒋炮制庐山军官训练团讲词:《抵御外侮与复兴民族》;12月先是返京出席国民党三届五中全会,后是随蒋返溪口休养,对中日关系作总结性的估衡等等。
作为南昌行营设计委员会主任,陈布雷的最大“杰作”,就是写了一篇《敌乎?友乎?—中日关系的检讨》的文章。这篇捉刀之作,又因为受到鲁迅先生的痛击,从而在中国现代史上名噪一时,亦成为陈布雷文字生涯中不可多得的“名篇”之一。
据说,这篇文章是蒋、陈在溪口休息期间,由蒋在病榻上分章口述,再经陈布雷记录、整理、润色而成。文章近三万字,共分八部分:一、引言;二、就中国立场说明僵局延长之利害;三、为日本打算说明僵局延长之利害;四、中国方面之错误与失计;五、日本方面的错误(一)直接的对中国认识之错误;六、日本方面的错误(二)间接的举措上的错误;七、中日两国所应认识之要点及应采之途径;八、结论:解铃还须系铃人。
仅从文章的小标题,也可以看出作者的立意了,中日交恶,日本人自然是欠妥的,但中国人也有不对之处,中日各打五十板子,且先从中国人的屁股上打起,以示中华泱泱大国的气度之恢弘,立论之公正,检讨之诚恳,处置之公平。自九一八以来,日帝侵占我东北,蚕食我华北,摇动我上海,灭我中华的狼子野心早已昭然若揭,无数慷慨赴难的优秀中华儿女已经将《义勇军进行曲》从长城内外唱到了大江南北。中华民族已经危在旦夕了,文章的作者居然还能保持着一种平静冲和的心情,以中日无欺的“公道”,将中日之间的一碗水端得平平的。真让人不敢相信,这样的文章竟会是出自当年《商报》那个反帝爱国的勇士“畏垒君”之手。
大概写这样的文章,陈布雷自己也有点心虚了。于是,在“引言”部分,先来了一个掩耳盗铃,声明:世人论述中日问题的论文,已经很多,“凡一般政治学者所已经论到的,我无须赘言;但一般所忽略或有避忌不言的,此文将倾量尽述而无所隐饰”。这意思就是:别人都不敢讲的,就让我来讲吧(颇有点“跳火坑”的骑士精神)。接下来一句“知我罪我,听诸读者”,大概就是孔夫子所说的“知我者《春秋》,罪我者《春秋》”的翻版了。
所谓“敌乎?友乎?”,其立论的重点,当然不在于“敌”,而在于“友”,也就是文章中所说的:“一般有理解的中国人,都知道日本人终究不能作我们的敌人,我们中国亦也究竟须有与日本携手之必要。这就是世界大势和中日两国的过去、现在与将来(如果不是同归于尽的话)彻底打算的结论。”文章向日本表白,国民党在1927年以后已明白放弃容共政策,没有使日本害怕的理由。日本应该明悉窥伺于中国国民党之后者为何种势力,此种势力之抬头与东亚将生如何之影响。如果国民党的统治不胜外力之压迫而崩溃,日本亦不能想象其结果如何。
狐狸的尾巴终于从长袍之下露出来了。敌乎?中国共产党!友乎?日本帝国主义!文章宣称中国对日外交的方针是:“不绝交、不宣战、不讲和、不订约”。一句话:不即不离,不战不和,不死不活。
文章的高明之处,是既没有署上蒋中正的“大名”,也没有署上陈布雷的“中名”,而是署了一个徐道邻的“小名”。徐道邻,何许人也?南昌行营设计委员会委员,留德归国的法学博士,小人物一个。不过,读者也不要小看了这位徐博士。大凡了解一点北洋军阀史的,没有人不知道段祺瑞执政的。而这位段执政有个非常能干的幕僚长,叫徐树铮。打一个比方,徐树铮对于段执政的重要性,比之数年之后陈布雷对于“蒋执政”的重要性,恐有过之而无不及。而这位徐博士,便是这位徐大幕僚长的公子。这真是“将门虎子”,至于说民国政坛上,父子两代都浪得一点“才子”虚名的,其他人固然说不得,徐氏父子肯定算一对。
据说,蒋当初出了《敌乎?友乎?》这个题目,要陈布雷做出一篇大文章。陈受命后颇有些为难,陈是办报起家的,对于新闻舆论自有特殊的敏锐性。文章做了一二十年,做到最后连日本是敌是友,都弄不清楚,岂不是大笑话一个?不过,蒋的意思,陈布雷也是清楚的:一方面,“剿共”军事已进入最后阶段,若稍有懈怠,就将陷入永劫不复之地;一方面,中日局势也进入最后关头,若不能打开僵局,亦将难免同归于尽之浩劫。然中共是腹心之患,日帝只是皮肤之患,两者相较,自然是安内在先,攘外在后;“剿共”在先,抗日在后。从策略上来说,在“剿共”期间,日帝就只能是友,而不能为敌。只是,中国人的老毛病是“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一旦内争与外侮发生矛盾,先摆平外敌,内部的账可以留着以后慢慢算。今天,在全民族抗日爱国情绪日趋高涨的今天,抛出《敌乎?友乎?》这种极敏感,也极易产生歧义的文章,肯定要招致物议。
于是,陈布雷转弯抹角地进言了,恭维蒋先生的立意是好的,文章的题目也是好的,只是不能以蒋先生的名义发表,否则让人讥为是认敌为友,岂不是“污”了蒋先生的“圣誉”。蒋是一点就透的聪明人,不但自己不能争这个著作权,而且也恩准陈布雷放弃这个著作权,指示以“徐道邻”的名字发表。徐道邻小人物一个,无足轻重,这一只黑锅,就委屈他背一下吧。陈布雷一听,正中下怀,忙不迭地恭维:蒋先生,这样处置好,徐道邻者,徐徐的与邻邦道来也,名字也挺不错,这一类的文章非道邻兄莫属。据此,文章署名徐道邻,最初揭载于《外交评论》第三卷第十一、十二期。果然,文章发表后,归国未及三年的徐博士,简直就是横空出世,暴得大名。各报一时竞相转载,闹得沸沸扬扬了。
这篇文章的另一个不同寻常之处,就是他“有幸”受到了文学巨人鲁迅先生的一顿痛骂。1935年2月9日,鲁迅先生在给萧军、萧红的信中说:“前几天大家过年,报纸停刊,从袁世凯那里起,卖国就在这时候,这方法留传至今,我看是关内也在爆竹声中葬送了。你记得去年各报上登过一篇《敌乎?友乎?》的文章吗?做的是徐树铮的儿子,现代阔人的代言人,他竟连日本是友是敌都怀疑起来了,怀疑的结果,才决定是‘友’。将来恐怕还会有一篇‘友乎,主乎?’要登出来。今后就要将‘一二八’‘九一八’的纪念取消,报上登载的减少学校假期,就是这件事,不过他们说话改头换面,使大家不觉得。‘友’之敌,就是自己之敌,要代‘友’讨伐的,所以我看此后的中国报,将不准对日本说一句什么话。”蒋、陈都是有眼光的,想想看,如果在这篇文章上署名的不是“徐树铮的儿子”,而是蒋中正或陈布雷,那鲁迅先生的这一番冷嘲热讽,岂不是让“最高当局”或“国策顾问”颜面尽失。鲁迅先生说,阿Q之有名,是在蒙赵太爷打他嘴巴之后。因未庄通例,挨打必须与一位名人相关,这才载上他们的口碑。“一上口碑,则打的既有名,被打的也就托庇有了名。”在中国现代史上,《敌乎?友乎?》之有名,原因之一,亦在于鲁迅先生的“一记耳光”。
《敌乎?友乎?》可以说是陈布雷文字生涯中的一大败笔,也可以说是其文学侍从生涯中最臭的一篇捉刀之作。然而,也有人说这篇文章并非出自陈布雷之手,文章原本就是蒋介石授意徐道邻代拟,只是经陈布雷一番修饰而已。自陈、蒋、徐先后作古后,这已是一件死无对证的事情,说是说不清了。不过,若就文章的风格与文笔的功底而言,恐怕都不是一个归国不久的留学生所能炮制出来的。说这个话的人,如果不是来自翔实的史料,恐怕就是出于为贤者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