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社会加速的推动机制
现代社会的特征,就是事务成长量与科技加速命中注定般地结合在一起。如同我在上节呈现的,与一般假设大相径庭的是,科技加速并不是社会加速的肇因。这可以从上面所举的电子邮件的例子来看:这个科技并没有迫使或诱使人们每天去读写更多的邮件;不过很明显的,科技提供了让事务量得以增加的条件。但这也可以从历史上的迹象来看,工业时代的科技革命和数字化本身,似乎就是由现代社会的时间短缺所驱动的,它们就是在回应时间匮乏不断加剧的问题。因此,早在蒸汽机和电报发明之前,更不用说在火车和汽车引入生活之前,人们在早期现代当中就想加快运输、生产、传播的过程。比如,以前人们在传送消息时,会通过频繁替换拉车的马匹来维持送信马车的速度,或是运用各种不需要休息和睡眠的可传递信息的动物或工具(Koselleck,2000;Virilio,1980)。所以,我们必须从别处找寻加速的动力。以下,关于现代性如何卷入不断加速的过程的问题,我将给出三个答案。这些答案虽然在经验上是彼此有关联的,但在分析上彼此是有区别的。
(一)社会动力:竞争
当人们要去寻找现代社会中加速的推动机制,以及将加速与事务量成长联结在一起的机制时,可能会去猜想,资本主义经济中基本的获利原则与法则,是不是扮演了一个主要的角色。我们在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的名言当中所看到的时间与金钱之间的简单等号,在许多不同的情况下都是有道理的。首先,由于工作时间是生产当中的一个根本要素,因此节省时间就是节省成本和获得竞争优势的一个最简单而直接的手段。其次,存贷和利益的原则,会迫使投资者想办法提高报酬和资本循环的速度。如此一来,所加速的就不只是生产本身,还有循环与消费。最后,不论在过程方面还是生产方面,利用创新来暂时领先其他竞争者,是获得额外收益的必要手段;这无可避免地让企业家会想办法加速创新以保持自己的竞争力。于是,逻辑上来看,一般的社会加速,以及特别是科技加速,是充满竞争的资本主义市场体系的后果。
然而,在现代社会,竞争原则显然不只存在于(以成长为导向的)经济领域而已。事实上,这种原则支配了现代生活所有领域的分配,而且也因此,如同帕森斯(Talcott Parsons)所告诉我们的,它是界定现代性的核心原则(Parsons,1985)。
诚然,所有社会都必须找出正当的方式,以分配资源、物产、财富,乃至分配特权、地位、社会身份。在前现代社会和非现代社会,我们可以找到各种分配方式。那时最常见的分配模式,是由团体归属所预先决定的。所以,如果一个人生而为王、为农夫、或为骑士,那么这个人所会获得的承认,所能够使用的特权、权利,以及财货,一出生就或多或少被决定好了。然而,从西方现代性的观点出发,就这种分配方式的功能性来看,它并没有效率,而且从正义统治原则的立场来说,也不公正。现代社会的生活当中,几乎所有领域最主要的分配原则,都是竞争逻辑。在经济领域或体育领域,这已无须多做解释;但这同样适用于政治(特权与权力地位被赋予在选举竞争当中获胜的人或政党)、科学(教授或研究员的职位,以及执行研究项目所需的资源,是通过竞争而获取的)、艺术(人们必须靠卖出更多的票、书、唱片,也就是靠在自由市场的畅销,或靠感动评审,来击败竞争对手),甚至也适用于宗教(宗派与教派必须为信仰而竞争)。
从历史上来看,1648年建立威斯特法伦和约之后,民族国家之间的军事竞争与政治竞争,可说是欧洲科技、经济、建设、科学创新的速度增加的主因(Rosa,2005a:311—332)。进一步从个人的观点来看,教育程度、工作地位、收入、炫耀性消费的财物、子女的成就,乃至于婚姻与人脉的获得和维持,这一切无不是在竞争。这也难怪,在报纸上的汽车广告、招聘广告、手机广告中间,我们竟然还可以看到征婚启事。我们也都知道,在社会关系的竞争中,我们很容易失去我们的“竞争力”。如果我们表现得不够友善、风趣、幽默、大方,我们的朋友、亲戚很快就不会再跟我们联络了。最明显的,在晚期现代,我们甚至还可以看到一些怪诞的社会竞争形式,比如脸书(Facebook),聚友网(myspace),推特(twitter),人们可能都在数自己有多少好友,然后竞相用照片来展现(身体上的)吸引力。所以,在现代社会当中所占据的地位,已不是按照出身来预先决定的,在(成人的)生命历程当中也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永远的竞争协商。
然而,由于在竞争当中的判决与区分原则是成就,因此,时间,甚至是加速逻辑,就直接处于现代性分配模式的核心当中。成就被定义为每个时间单位当中的劳动或工作(成就= 工作除以时间,像物理学的公式所做的那样),所以,提升速度或节省时间就直接与竞争优势的获得有关。或是,有的人不求有功,只求保持原本的地位。社会竞争的逻辑是,必须投入越来越多的资源,以维持竞争力。维持竞争力,不只是一种让人们能更自主地规划人生的手段而已,而且它本身就是社会生活和个人生活的唯一目的(参阅Rosa,2006)。我们可以在无数观察当中看到(而且在定性的经验研究访谈当中我们可以得到重复且一致的回答),我们必须“在原地舞得越来越快”,或是“我们(Conrad,1996:6)要跑得尽可能的快,才能留在原地”(Robinson and Godbey,1999:33)。民间智者常会洞烛先机地警告“竞争者是从不睡觉的”。唯一不被竞争原则所统治的分配领域,是福利国家的分配模式与措施(详细的讨论可见Nullmeier,2000)。所以也难怪,每当福利政策减少了一部分,或是将部分福利取消,交给市场自由竞争时,人们就会特别强烈地感受到社会加速。
因此,我想指出,社会加速的推动力主要就是竞争逻辑。
(二)文化动力:永恒的应许
不过,现代社会行动者在面对无法掌控的加速动力时,并不只是无助的受害者而已。他们并不单纯仅是被迫去适应他们毫无筹码的加速赌局。相反的,我想指出,加速的推动机制也会由文化应许赋予力量。在现代世俗社会当中,加速的功能等同于永恒生命的(宗教)应许。
这个想法背后的论据是:现代社会是世俗的,因为从文化的观点来看,现代社会的重点都在于此世的世界,而不是死后的世界。不论人们是否拥有宗教信仰,他们的抱负、欲求、渴望,一般都指向此世的贡献、选择、财富。现在,根据西方现代性的主要文化逻辑,生活的富裕、满足和质量,都由一生的历程当中所拥有的体验的总和与深度来测量。于是,在这样的生命观当中,好的生活就是丰富的生活,也就是有丰富的体验与能够充分自我实现的生活(Blumenberg,1986;Cronemeyer,1996;Schulze,1994)。10这样的观念,让我们不会再去期待死后会有个“极乐世界”,而是宁愿坚持在此世的诸多可能性当中,尽可能实现各种选择。去体验人生各种复杂的高低起伏,已是现代人的主要抱负了。11
但事实上可惜的是,在短暂的人生当中,这个世界可提供的事物似乎永远比能够体验到的事物还多。在个人的一生当中可以实现的事物,总是比不上这个世界所提供的选项数量的增长速度;或是用布鲁门贝尔格(Hans Blumenberg)的话来说,所知觉到的世界时间(Weltzeit),与个人的生命时间(Lebenszeit),在现代社会当中已经产生了极大的张力。在这种情况下,生活步调的加速自然就成为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案。如果我们“加倍快”地过生活,如果我们只用一半的时间来实现行动、目标与体验,我们就可以加倍体验的“总量”,也因此加倍了“生活”的总量。我们所能享有的,或是“成效”,亦即实际实现的选项与潜在可实现的选项之间的比例,也因此可以加倍。在这种文化逻辑下,事务成长量的动力也就跟加速密不可分了。
现在,在这样的思路中,如果我们持续提升生活的速度,我们也许就可以在只有一次的人生当中,实现所有可实现的选项,让生活过得更多样化,甚至可以让生活过得无穷尽。加速因此成为一种消除世界时间与我们生命时间之间差异的策略。现代加速的幸福应许,是一种(不言而喻的)观念,它认为“生活步调”的加速,是我们在面对有限与死亡的问题时,所作出的(亦即是现代性的)回答。无需赘言,可惜这种应许最终并不能实现。节省时间的技巧往往带来非常多的世界选项。无论我们变得多快,我们在世界当中所能享有的,亦即选项的可实现与体验的比例,相比于所错过的,不但没有增加,反而还减少了。12我想,这是现代人的一种悲哀。人们觉得自己像是在滚轮中不停奔跑的小仓鼠,然而对生命和世界的渴望不但没有因此被满足,反而却更加渴望、倍感挫折。
(三)加速循环
至此我已经定义了两种主要的不断推动加速转轮的“外在的”驱动力,而且这种加速在早期现代就已经在运转了。此外,劳动分工的内在逻辑,或社会的功能分化,也是这种驱动力的额外要素,因为这两者会促进社会进程的加速,也需要社会进程的加速(Rosa,2005a:295—310)。然而我想指出,社会加速在晚期现代已经转变成一种不再需要外在驱动力的自我推动系统。上述三个范畴,亦即科技加速、社会变迁加速,以及生活步调的加速,已经形成一种环环相扣、不断自我驱动的反馈系统。
如同我上面已试图指出的,事务量的成长和加速不论在逻辑上还是在因果上都没有内在的相互关联。唯有当运输过程、传播沟通过程和生产过程本身产生变动,而事务量维持恒定时,加速才会带来相应的效率增长。之所以加速这些过程,通常是因为人们期待能缩短过程。所以,我上面会说,人们期待一种科技加速与生活步调之间的反转关系,也就是希望通过科技加速来释放出大量的时间资源,使人们有更多的时间能自由分配。
然而可惜的是,生活步调的加速与科技加速以相反的方式相互联结在一起了。如我最初所论证的,科技加速可以视为是社会对时间匮乏问题,亦即“生活步调”加速时的回应。当我们检视三个社会加速领域的因果关系时,会发现一个令人惊讶的反馈循环:科技加速,通常意指新科技(像是蒸汽机、火车、汽车、电报、计算机,或是互联网),几乎必然会造成生活实践、沟通传播结构与相应的生活形式当中的全面改变。例如互联网不只会增加沟通交流的速度以及经济过程与生产过程的“虚拟化”,它还会形成新的职业结构、经济结构,以及沟通传播结构,开启新的社会互动模式,甚至是新的社会身份认同形式(参阅Turkle,1998)。因此可以轻易看到,科技加速如何,以及为什么会倾向于和以改变社会的结构与模式、行动导向与行动演化作为主要形式的社会变迁联系在一起。更有甚者,如果社会变迁造就了上述讨论意义中的“当下时态的萎缩”,这自然也会带来“生活步调”的加速。这个说法,也可以用以解释在资本主义生产领域当中广为人知的竞争社会的“滑坡”现象。资本家不能中断或休息,不能停止竞赛或安于其位,因为他不进则退。就像马克思和韦伯所说的那样,进退之间没有平衡点,因为维持原状就等于落后。
同样的,在生活所有领域的社会变迁都加速了的竞争社会当中,个人总会觉得自己站在“滑坡”上:人们的体验、知识、设备、穿着,甚至是生活方式和日常用语,只要稍微喘口气,就马上会变得落后过时。13若读者想从日常生活当中思考如何解释这种症候群,不妨想想你的电子邮箱。好不容易读完了全部的重要邮件,回完了全部的重要邮件,但只要转身做一下别的事,回头再看,马上邮件又淹没了我们。等到一天要结束了,电子邮箱里还是堆积着比我们之前任何阅读、回复的时刻还要多的电子邮件。电子邮件一次又一次默默地塞满邮箱,我们就好像希腊神话里,被惩罚要在冥土不断重复推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Sisyphus)一样。在这种情况下,人们被逼迫着要不断追赶他们在社会世界与科技世界当中所感受到的变迁速度,以免失去任何有潜在联系价值的可能性,并保持竞争机会。这个问题的更加麻烦之处还在于,在剧烈变迁的世界当中,越来越难说哪个选项最后可以被证明是有价值的。于是,加速了的社会变迁,会再进而造就“生活步调”的加速。最后,就像我们开头已经知道的,科技加速对于增加生产过程与日常生活的速度来说,就是必要的了。于是,“加速循环”就变成一个封闭、自我驱动的系统。
图4. 加速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