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蓝月的枪
耳边温润着湖面的微风,深秋落下来的光晕,将车窗里抓握方向盘的手指映得尤为玉嫩,擦驰而过的车辆也都披上了落日的余晖。
由此我才能想象的到,那把躺在遮阳伞里的枪:贴上娴静的手指,盈盈一握的力量。
黑漆色的枪身终将成为暗夜的剪影。
“我们真的顺路吗。”躺在后座上,体格魁梧的侦探,身体有些束手束脚,像只刚解冻的虾。
“算是吧。”我听到模棱两可的回答,司机小姐腾出右手,白葱玉嫩的手指在仪表盘上揪着调频广播的按钮。
“找歌听?”我看着细纹木质的仪表盘。
“想听吗。”她把右手重新搭上方向盘,戴着墨镜的眼睛微微侧向我这边。
“好啊。”我接受了邀请。
我们仰靠着椅背,听着广播里的弦乐。侦探把脑袋枕在挎包上,独自凝望着红叶遮挡的天空。
弦乐落幕,一首李斯特的《钟》欢快流出,前奏曼妙。
蓝色的敞篷车,驶入一片焦糖色的树林。司机小姐摘下了她的墨镜,放缓了车速。我们各将一只手臂搭在车窗上,眼望夹道两边的枫木林,指尖跟着心情的愉悦跳动着节拍,仿佛为了跟上落叶的节奏而轻轻缓缓地敲击着蓝色的车漆,融入赤焰欲滴的山火之中。
盘山的车道愈转愈烈,愈加陡峭,我看着码表慢慢往上攀升。如果把这里的崖道看做高耸云天的大桥,如果《魂断蓝桥》的女主想为爱殉身的再激烈一些。但为了机组人员的安全,我不敢强烈建议在这里布景。每次尾翼的车灯扫过弯道,我都会担心侦探会被甩出后座。但侦探怡然自得,丝毫不觉得险象环生,顾自吟唱着崔健的《假行僧》:
我有这双脚我有这双腿
我有这千山和万水
我要这所有的所有
但不要恨和悔
司机小姐咳嗽了几声,把我的注意力削弱了一半。她拨转方向盘的手势十分灵活,我随之猜想着她会有哪些特殊的职业。
“车速够快的。”
“你怕。”
“我怕后座的野猪乱窜。”
“放心,他死不了。”
“倒不是担心这个。”
“你怕他临死咬住车门不放。”
“这个倒没想过。”
“那你在担心。”
“我担心连车带人,翻下澡盆。”
“澡盆?”
“你不觉得像吗?下面深邃不见盆底。”
“这么说我们是在盆沿儿上跑喽!”
“对,驱使想象力推进。”
“你怕什么。”
“我不是怕。”
“嘴硬。”
“我就是想在我们死前多开几个玩笑。”
“怪人。”
奇怪,我和司机小姐逐渐攀谈起来,感觉她也不是那么冷若冰霜,但她为什么要随身带着把枪,难道人人都有其走不出的阴影角落。
“你那把枪。”
“我那把枪有什么问题吗?”
“可是把好枪。”侦探冷不丁的插进来。
“用来打野猪。”我怼他。
“你小心一点,我只是提醒,子弹射出再无回膛的可能。”
“我有分寸,不劳费心。”司机小姐盯着后视镜。
“好好好。”侦探回应着后视镜里的眼睛。
“我很少看见女人带枪。”
“我也没看过男人开枪。”
“你没有听懂我的问题。”
“我以为我给了你想要的答案。”
“不,你这是回避。”
“我还以为是挖苦。”
“你以为我没听出来。”
“听没听出来,这是你的事。”
“无名鼠辈。”
“不跟你耍嘴皮。”
“喂,我怎么有种澳洲自驾游,穴居看袋鼠的感觉。”
“对对对,他是袋鼠,你是蛮王。”
“哈哈,不敢当。”
“净扯些没用的。”
不可理喻不可理喻,我在心底反复抛磨这个词汇。形容我的猎奇心盛和这位善辩的短发女人再合适不过。不仅这样,她还漂亮。尽管她森冷的有些可怕,围绕她周围的气氛变成强烈的磁场。她若要笑,必然会有人跟着傻笑。她不轻易哭,诚然没有人殷勤献媚。她的侧脸冷艳又骄傲,晃如西伯利亚凛冬之夜的猎女。踏过冰床的身姿,勇敢而健美。粗黑齐颈的油墨短发。逐闹着饮水的驼鹿。
但我们好像不由自主适应了彼此这层隔膜,也开始学会尊重距离产生隔膜的交汇。光亮与阴影并存,我们是站在两岸交接的地方——忽明忽暗的存在。
陡峭变缓,崖道消失,沉重的夜幕掀盖下来。深邃的盆底映入眼帘:远处传来渡轮的汽笛,我闻到了一股繁华的都市气息,灯火在脚下飘离。
未等停稳熄灭引擎,侦探跳下车的动作可谓游鱼得水。
“后座挤的我浑身酥软。”自己一阵松骨扯筋的舒展,让侦探大呼叫爽。
“是否要在这里说再见了。”
“我看哪里都一样。”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山水有路几相逢。”
“有米无炊问乡童。”
“人间何处无烟火。”
“明镜高悬盆底清。”侦探在旁摇头晃脑地补了一句。“哈哈,歪诗一首。”
坐在凸起的山石上往下眺望,咸湿的海风吹乱了我们的头发,车头灯大开着,它替黑夜照在我们的后背上。此刻,纵使深渊就在脚下,也感觉不到悲伤可怖。
“我叫蓝月。”她兀自对着夜幕里的虚无说。
“我叫冷石。”
“我叫邱泽。”
我们回应着她,同样也回应着夜幕里的虚无。
砰!砰!砰!枪声四溅。
蓝月双手持握着那把遮阳伞里的枪,射击的姿势隐约颤抖。
蓝月的枪,射击着虚无。枪声弥漫,直至飞散的夜鸟划落归林。
蓝月的枪,本就是给自己准备的。她知道,枪只是物体和形状。消失和存在无非一道剪影。
蓝月的枪,不惧死神,不惧黑暗,也不惧黎明。
静寂的沉默的夜晚在灯光照耀过的地方聚拢壁合。
再见,蓝月。
再见,我们。
再见,那把黑漆色的枪。
我看着蓝月钻进车里,掩面泪流。可是隔着这么近的距离,我竟没有听到哭声。
然后发动了引擎。
然后调转了车头。
然后蓝月坐在蓝色的敞篷车里,向我挥手,就此告别。还在凝望着虚无的侦探,此刻也抬起了头颅,目送驶去的车影。
最后,车尾的灯光扫射进了坡底,掀起的落叶又将重新飘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