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谈话
一
“爸爸,说点你小时候的事儿吧。”
“说点啥呢?差不多都忘完了。”
“随便说点什么吧,你能想得起来的。你记得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唉,真是想不起来了,具体的事儿记得不多,光记得那时候心里总是很高兴。……嗯,要不,说个我印象比较深的事儿吧。
“你爷爷奶奶不是都没了吗?我就跟着俺爷和俺叔过。那时候我已经七八岁了,上了小学二年级。应该是夏天,放学了我往家走——小孩儿嘛,走路总是蹦蹦跳跳的——没注意路上有一堆石子,脚一跐,就摔倒了。当时膝盖就破了,流了很多血。我站起来,也没哭,从地上挖了一捧黄土面捂在伤口上就回家了。回家我也没跟俺叔俺婶说,每天还是正常去上学,在家也正常干家务活。
“到了星期天,我跟俺爷在街上玩。他们那群老头儿坐在一起喷空儿(聊天),不知谁说起来贴膏药治病的事儿。我在旁边听着,突然插了一句嘴:‘爷,你给我也买张膏药吧!’俺爷笑了:‘你小小孩儿家,要膏药干啥?’‘我正经得要一张膏药啊。你看我的腿!’我把裤子卷上去,俺爷一看可心疼坏了:‘你这孩儿,咋弄的!也不说一声!’赶紧带我去看医生。
“自从俺爷知道了,我好像一下子松了劲儿,腿肿得老高,路都不会走了。那几天都是俺叔背着我去上学。
“到现在,我记起这件事时偶尔也会想,要是我亲爹亲妈都在,我也不至于连着好几天都不敢吭一声吧。”
二
“爸爸,说说你年轻时候谈恋爱的事儿吧。跟我妈结婚以前,你能没谈过女朋友吗?”
“咦!这闺女!咋啥事儿都问!那有啥好说的?”
“说说嘛,就说说嘛!有啥不好意思的。你活了一辈子,总该有人了解你过去的事。”
“你这闺女……说说就说说吧。唉,我从来没说过这些事呀。说起来,那时候也确实有一些闺女撵我撵得挺紧的。咱生产队就有两三个。就像谁谁她二姑,每隔两三天,总得去我小屋里跟我聊半天。但是要说最典型的,还是我在城里修大礼堂认识的一个闺女。
“当时,县政府要修一个大礼堂,从各个村里都抽调了一些人。一天发一块钱工钱,吃饭是工人自己从家带一斤粮票,工程上再补一斤粮票。一天三顿饭,早上五两粮票,中午六两,晚上再五两,加班到夜里十二点的话,还有一顿夜饭——不能叫夜宵,因为吃得多,随便吃吃也得四五个蒸馍。那时候我已经学木匠一年多了,基本功不错了,所以村里也调我去了。
“工程上不只有木匠、泥瓦匠,还得有小工,帮着推砖瓦、递泥兜。刘慧琴就是这样的小工。这个姑娘性格特别活泼,好说好笑,老跟别人开玩笑。我到工地的第一天,她一看见我,马上就说:‘你咋长得跟我三哥一模一样啊!以后我就叫你三哥吧!’我听了脸红了,也没搭腔。
“从那开始,她就天天撵着我,非要跟我分一个组里干活。她跟工地上的人都混得熟,抢物料下手也快。小车一趟一趟地把水泥啥的都抢过来。我觉得这样不好,就跟她说别这么干。她还生气了,说:‘我这不是给咱抢好东西吗?’我说:‘你把东西都抢过来了,那我就别休息了,只能一直干活了。其他人还可以歇歇。’——那时候还是吃大锅饭,一天干多干少都是那么多工分。我这么一说,她拍拍脑袋:‘对对,就是啊!’才不抢了。
“刘慧琴每天对我这么热乎,整个工地都知道她对我有意思,咱村九队的建民逗她:‘我知道,你就是看上俺叔了,他要是不答应,你不能算完。’她就笑着骂他一顿。她妈其实也在那里做小工,那是个非常聪明的人,话也不多。闺女跟别人开玩笑,她也不说话,也不会过去干涉。
“后来我回家的时候,也跟你姑姑说过这事儿。我的意思,成的可能性不大。咱家条件不好,还是个富农成分,最关键人家是个回族姑娘。那年代回族姑娘是很少嫁给汉族人的,人家家里也不能愿意。
“干到阳历新年前后,工地上准备减员。当时我就想好了,如果把我减掉,以后求我我也不回来。结果真把我减掉了。我就在家歇了一段时间。建民回家的时候看见我,跟我说刘慧琴天天撵着问他:‘俺三哥咋不来了?’他说:‘咋不来了,还不是生你气了?叫你跟他结婚,你不愿意。’刘慧琴捶他一拳:‘你叫俺三哥来,我跟他有话说。’
“又过了几天,我让建民带了话,跟人家约好在工地旁边见面。我带了一口袋咱家出的粉条,跟她一起去了趟她家。也就是在人家家里吃了顿饭,也没说什么。她妈、她家人都在旁边,待承得也可好。临走她妈又送给我一些他们回族炸的油香。
“这次见面以后,她又约过我。我想了想,没有再去过。”
三
“爸爸,我问你个问题吧?”
“你说。”
“你这一辈子,最高兴的事儿是啥?”
“最高兴的事儿啊……我想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我特别想买一辆自行车。后来存了很长很长时间的钱买了一辆。喏,就是那辆凤凰牌的加重自行车,你小时候老坐的。我攒了可长时候钱,总算凑齐了。取好车在路上骑着,心里是真美啊,感觉路都是宽展的。”
“啊?那,生我都不是你最高兴的事儿?我可是你的头生闺女啊!当爸了,你不高兴吗?”
“嘿,生你当然也高兴啦……这咋说呢,生你,好像是一个自然而然的事。比较起来,还是买车这件事更高兴。”
因为略感尴尬,父亲伸手去抹自己的脸,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是的啊,父亲,买自行车确实是比生了女儿更让人高兴,我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