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异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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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一章 异类

1

我在教师办公室门口喊了声“报告”,嘈杂的办公室一下子就安静下来。我鞠了个躬,默默地走进去。班主任冈田老师的办公桌在里边靠窗的位置。向里边走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办公室里的老师都在偷偷地看我。

“冈田老师,这是全班同学的家校联系本。”

每天早上学生到校之后要把家校联系本放在讲台上,8点20分由值日生把全班同学的家校联系本交到老师那里。今天的值日生是我。

“啊,辛苦你了。”

冈田老师的体格和声音都很大,他留着光头,总是穿一件运动衫。同学们都怕他,我也怕他。不过,今天的冈田老师好像有点怕我。

“你的身体没有什么变化吗?”冈田老师小心翼翼地问我。

“没有。”

“是吗?那你要注意身体啊。”

注意身体?注意什么呢?恐怕连冈田老师也不知道吧。我并没有生病。我对冈田老师说了声“我回教室了”就往外走。直到我走出来关上门,办公室里一直鸦雀无声。

我就读的水矢小学,全校六个年级一共只有一百三十四个小学生,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年级越低学生越少,一年级才十二个。也就是说,学生一年比一年少。从这所小学毕业,了解这个小学过去的本地人无一不对母校的现状感慨万端,甚至有人说,照这样下去,过不了十年,母校可能就不存在了。

我顺着空无一人的楼梯刚走上三楼,就听见了我们班的喧闹声。六年级的学生加上我一共是三十三个,十四个男生,十九个女生。此刻,大家正在按照各自的方式度过课前的自由活动时间。相互之间谈得来的同学很自然地分成了几个小组,聊着各自感兴趣的话题。最大的那个小组的中心人物叫岛村胜也。他个子很高,差不多比别的同学都要高出一头。不仅如此,他还是本地少年足球队的主力前锋,还要考县内最有名也是最难考的私立中学。在我们班里,敢考那所私立中学的只有他一个。我的视线和岛村的视线碰到一起的时候,我赶紧避开,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本来已经做好了被他奚落几句的思想准备,但今天他什么都没说。

我的座位右边是佐藤杏纱,她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双手托腮,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一本从学校图书室借来的书。她个子不高,有点胖,但跑起来飞快。运动会接力赛跑时只要她一接棒,体育场上就会欢声雷动。还有,她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从来不合群,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并对此毫不介意。如果有人笑着跟她打招呼,她就笑着回应;如果被人欺负,她就会怒目而视;谁要是想跟她动手,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她会百倍地加以报复。虽说从来没有人围在她身边,但也不能说她是被疏远的对象。用我刚学会的一个名词来说,她是被大家“认可”的。现在,能像以前那样对待我的同学,只有这位佐藤杏纱了。

“看什么书呢?”我主动跟她打招呼。

佐藤杏纱的眼睛没有离开书,只是把书举起来给我看封面。原来是一本耶稣基督传记,封面上写着“面向高年级小学生”几个字。

“有意思吗?”

“就那么回事。”

我在班里很不显眼。虽然不像佐藤杏纱那样喜欢独来独往,但总觉得一个人待着更舒服。尽管如此,课间休息的时候也跟同学们一起聊天,一起玩耍。可是,暑假结束进入第二个学期[1]以后,我周围的世界突然发生了变化。

一切都是从7月1日法定体检的结果出来以后开始的。这种全国小学六年级学生必须接受的法定体检,其实也就是在学校的保健室从耳垂上采一点血。快放暑假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被叫到教师办公室去了。冈田老师对我说:“你这次体检,查出问题来了,还要去医院做个详细检查。”说完递给我一个转交家长的厚厚的信封。我想看看信封里装的是什么,但那个信封封得严严实实的,封口处还盖上了骑缝章,我只好就那样交给了母亲。母亲打开信封看了,但我认为母亲几乎没能理解信的内容,因为母亲还没看完就放声大哭。大概她还以为我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吧。

详细检查还不是随便哪个医院都行,信里指定了市中心的一家大学附属医院。母亲把那封信交给医院的挂号处,马上就有护士把我们带进了一个处理特殊病症的诊室。在那里,护士从我的胳膊上抽走了很多血,还带着我去各种各样的诊室接受各种各样的检查。最后,我被仰面朝天塞进了一个隧道似的冰凉的机器里。从检查开始到结束,用了两个多小时,我和母亲在医院的食堂吃完午饭才回家。母亲一直紧闭着嘴巴没说话。十天后母亲去医院看检查结果,回来以后,母亲看我的眼神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如今我想起当年的事情,首先浮现在脑海里的是佐藤杏纱。应该是在小学三年级时的春天吧,岛村胜也已经开始在班里引人注目。有一天,岛村胜也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嘲笑佐藤杏纱。因为他跟别的同学打赌,赌他能把佐藤杏纱弄哭。最初,不管岛村胜也说什么,佐藤杏纱都不理睬他,只是低头看书。这下子惹恼了岛村胜也,他怒吼一声“你是个哑巴吗?”,伸手抓住佐藤杏纱的肩膀。佐藤杏纱甩开岛村胜也的手,站起身来照着他的胃部就是一记漂亮的直拳。受到重击的岛村胜也立刻双手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佐藤杏纱轻轻用鼻子呼出一口气,坐下继续看书。从那时起,岛村胜也再也不敢跟别的同学打赌把佐藤杏纱弄哭了。

佐藤杏纱家离我和母亲两个人住的公寓不算近,但回家的时候有很长一段路是可以同行的。不过她走得太快,转眼间就走到前面去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背影跟在后面。圆乎乎的矮小身子,背着一个红色的双肩书包,迈着轻快而有节奏的步子,噌噌噌地往前走。一直到六年级,那样子都没有任何改变。

但是,那天的情况有所不同。佐藤杏纱的步子不是那么轻快,也不是那么有节奏。我做完值日才离开教室,走出校门比别的同学晚得多,可是也追上了佐藤杏纱。她低着头,步子缓慢,一副灰心丧气的样子。我胸中不由得涌上来一种想安慰她的冲动,加快脚步追了上去。我很快就弄明白了她那个样子的理由。她并没有灰心,也没有丧气,而是双手捧着早上看的那本耶稣基督的传记,边走边看。她看得非常认真,周围的一切都不能引起她的注意,这样走当然走不快了。

我感到有些失望,打算超过她先走,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那样做。因为这条路的路边有很深的水渠,有的地方还没有栏杆。

“这样很危险哟。”我对她说。

她停下脚步,抬起头来看着我,好像刚刚注意到我。

“一边看书一边走路,搞不好会掉进水渠里,而且这条路经常有汽车通过。”我又说。

她瞪了我一眼,那意思是: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她呢,好像觉得很麻烦似的用鼻子呼出一口气,默默地合上书,然后把背在身上的书包拿下来,把书塞进书包。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佐藤杏纱会这样老老实实地听我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很高兴。佐藤杏纱背好书包继续往前走的时候,我就好像获得了某种权利似的,跟她肩并肩走在了一起。佐藤杏纱并没有露出讨厌我的表情,这使我胆子更大了。

“佐藤杏纱,我早就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不觉得我很恶心吗?”

佐藤杏纱站住了。

我也站住了。

“为什么?”佐藤杏纱反问道。

“因为大家都觉得我很恶心,谁都不愿意靠近我,只有你还像以前那样对待我。”

佐藤杏纱又开始往前走。我也跟着她往前走。我们俩走路的速度比刚才慢了。

“飒斗,你觉得自己很恶心吗?”

“这个……”

“其实大家都从心里羡慕你呢。”

我完全没有想到佐藤杏纱会这样说。

“羡慕我什么?”

佐藤杏纱瞥了我一眼。

“那时候是怎样一种心情?”

“什么时候?”

“知道了自己是一个特别的存在的时候。”

“……我什么地方特别?学习也不好,体育也不行……”

“不过,你身体里有天赐之物呀。”

我顿时感到浑身发冷。

“那个天赐之物,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好处。岛村胜也甚至说我是怪物。”

“他怎么说,你完全不必介意。其实最忌妒飒斗的就是岛村胜也那小子了。”

“怎么可能……”

“那小子什么都想得全班第一,得不了绝不甘心。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他自己是一个特别的存在。所以呢,飒斗的身体里有天赐之物,他却没有,他怎么能原谅你呢?那小子就是这样的人!”

听佐藤杏纱说岛村胜也的坏话,我心里觉得特别舒服。

“飒斗,你应该往那边走吧?”

这时我才发现我们已经来到了该分手的路口。佐藤杏纱的家从这个路口一直往前走,我回家得往右拐。我还想跟佐藤杏纱多聊一会儿,还想跟她在一起多待一会儿。见她就要抬腿继续往前走了,我赶紧随口说了句多余的话。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什么问题呀?”

“你不觉得我很恶心吗?”

“我觉得你很恶心呀。”

“啊?”

“你这种畏畏缩缩的样子叫人觉得很恶心。”

佐藤杏纱恶作剧似的笑了。在我的记忆中,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笑。

“满意了吗?”

“啊……嗯……”

没等我把话说完,佐藤杏纱转身走了。迈着轻快而有节奏的步子,转眼就走远了。走得真快!这才是佐藤杏纱!

2

我回过头去,因为我感觉身后有人在看我。

从一家挨一家的餐馆里传出美味佳肴的香气和混杂着美酒醇香的喧闹声。有高谈阔论的声音,有尽情欢笑的声音,还有服务生情绪高昂地跟顾客打招呼的声音。路边是排着队等客人的出租车,从出租车边上经过的男女老少,从头顶的高架铁路上隆隆驶过的列车。抬头往上看,从高层建筑的窗户里透出的灯光似乎就要哗啦哗啦地掉下来。今天是星期四,这里是一个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的和平的城市。

不过,我确实感到了什么。

是飒斗那令人怀念的目光,还是强忍着不回过头去,快步往前走的自己?

3

虽然一个班里依据各自的兴趣爱好、脾气秉性,很自然地分成了几个小组,但这些小组的成员都不是固定的。男同学里有的过一段时间就会换一个小组,有的小组本身也会分裂,再组合成新的小组,也有的小组自生自灭。女同学的几个小组之间甚至会为了争夺一个有人气的同学展开拉锯战。

但是,我们这个班只有三十三个学生,到了六年级,经过一番排列组合,各个小组就再也找不到新鲜面孔了。班主任老师倒是年年换,学生的变化就只有转学转走了两个,转来了一个。觉得班里死气沉沉的恐怕不止我一个人吧。这时候从天而降的大新闻,就是我的身体里查出了天赐之物,我被认定为“天赋者”。

我曾想过,如果被认定为天赋者的不是我,而是岛村胜也,将是怎样一种情况?同学们会觉得岛村胜也恶心而无视他吗?恐怕不会的。本来他在班里就是中心人物,这样的人被认定为天赋者,只能给他增加一枚勋章,而不会贬低他的价值。但是,对于岛村胜也来说是勋章的东西,对于我来说却不是。

我跟岛村胜也在上幼儿园的时候就认识,小学低年级有一段时间还是好朋友。但是,同学之间,特别是男孩子之间,如果过于亲密了,就会互相产生所谓竞争对手的意识,产生“不能输给这小子”的想法。到了小学三年级,我也好,岛村胜也也好,恐怕就产生了这样的意识和想法。不过胜负从一开始就确定了。相较于学习成绩和体育运动都很棒的岛村胜也,无论在哪方面,我都十分平凡。我越是意识到岛村胜也,就越觉得自己悲惨。我开始跟岛村胜也保持距离,到了六年级,我完全丧失了跟他竞争的意志,岛村胜也也不把我放在眼里,连个招呼都不跟我打了。

可是,第二学期开学的那天早上,我刚走进教室,第一个跟我打招呼的就是岛村胜也。

“飒斗!听说你是个天赋者,是真的吗?”

我回答说是真的。岛村胜也立刻脸色苍白,好像要对我说什么似的凝视着我,结果什么也没说出来。我问他,是天赋者又怎么样,他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一种非常明确的表情。

那表情是愤怒。

“你小子知道天赋者是怎么回事吗?”

我摇了摇头。

“那意味着你的身体里长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同学们的视线立刻集中到了我身上。

“所谓的天赋者,就是跟我们人类不一样的怪物!”

岛村胜也的宣言决定了我在班里的处境。以后,同学们会像对待怪物那样对待我。

那以后岛村胜也一直对我怀有敌意。他唆使同学们无视我的存在,虽然没有对我拳脚相加,但那种阴暗的氛围还是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除了忍耐没有别的办法,因为我一直以为自己敌不过岛村胜也,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但是,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不是什么怪物,只不过跟别人相比,我有了一点特殊的地方,对此岛村胜也是非常忌妒的。这话不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而是佐藤杏纱说出来的。

那天第一节课是数学课。

“老师!我来回答这个问题!”

我举起了右手。

冈田老师吃了一惊,教室里一阵骚乱。

“那么……就请达川飒斗同学回答这个问题吧。”

我站起来,仰起头看着黑板上的算术题,回答道:

“如果48人是12%的话,那么用48除以12等于4,1%就是4个人,所以17%就是4的17倍,答案是68人。”

回答完毕之后,我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

这道算术题是复习五年级学过的内容,回答对了也不值得骄傲。不过第二学期开学以来,我还没有举手回答过问题。因为我总觉得教室里弥漫着一种“如果他举手绝不能饶了他”的空气。

我偷偷看了岛村胜也一眼,他正在用惊讶的眼光看着我。只见他慌忙举起右手,而且举得很高。

“还有别的解法!”

岛村胜也站起来,非常利索地答道:

“12%变成小数就是0.12, 48除以0.12等于400, 400是100%,那么,400的17%就是400乘以0.17等于68人。”

“嗯,这种解法也是正确的。”冈田老师肯定了岛村胜也的解法。

岛村胜也坐下了,但还是一脸不服气的神色。大概他也意识到了吧,今天的我跟以前的我不太一样。

下了数学课以后的课间休息时间,发生了下面的事。

“刚才吓了我一大跳哎!”

从窗户那边传来岛村胜也大呼小叫的声音。只见岛村胜也坐在课桌上,四五个男同学围着他。我只记得其中有一个叫竹田信二,别的都想不起来了。竹田信二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岛村胜也身边。另外几个虽然想不起是谁了,但我清楚地记得他们都翻着白眼看着我。因为他们对我侧目而视,所以我看到的还真都是白眼。

“没想到怪物也会算算术!”

如果是以前的我,听到这话也许会吓得缩成一团,但是今天我没有害怕。

“怎么?你这个怪物,有什么话要说吗?有屁快放!”

佐藤杏纱瞥了我一眼,大概是替我担心吧。她今天也捧着一本书在看。耶稣基督的传记已经看完了,今天看的是夏目漱石的小说《少爷》。一定很有意思吧,因为她的脸上不时露出会心的微笑。

我站起来,一边心里想着佐藤杏纱在身后支持我,一边向岛村胜也他们走过去。岛村胜也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做,脸上浮现出狼狈的表情。

“喂!岛村!”我站在了他们面前,“以后不许你叫我怪物!”

岛村猛地从课桌上跳下来,我不由得倒退了一步。岛村个子比我高,体格比我健壮。不用说,学习成绩也比我好。跟他相比产生的自卑感已经渗入了我的骨髓。虽说我现在是一个天赋者了,自卑感却没有消失。不过我已经知道,他跟我相比也会觉得自卑。

“怪物!怪物!怪物!我就管你叫怪物!”

“你为什么管我叫怪物?”

“因为你的身体里长了一个怪东西,我们人类是不长那东西的!”

“那又怎么了?”

岛村被噎住了,但充满憎恨的眼睛仍然盯着我。

“你小子成了天赋者,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啊?”

不知他自己意识到没有,他无意中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把他忌妒我是一个天赋者的心里话说出来了。

“可是,你别高兴太早了!我早就听说了,天赋者的寿命比一般人要短得多!”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你骗人!”

“骗你干什么,你是活不到二十岁的!”

虽然他说得很肯定,但他的脸上并没有胜利者得意的微笑,有的只是忍受屈辱时的灰暗表情。

这时候,上课铃响了。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故意不向岛村胜也他们那边看。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旁边的佐藤杏纱关心地问我。

“我无法忍受他们那样‘怪物怪物’地叫我。”

“你今天跟从前不一样了。”

“我只不过是回到了从前。”

“你从前也不是这个样子的呀。”

教室门开了,冈田老师走了进来。第二节课是语文课[2],开始上课以后,我仍不时地窥视岛村胜也。岛村胜也眼睛盯着课本,一动不动。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对自己刚才的言行感到后悔了。

我忽然对他刚才说过的一句话担心起来。天赋者活不到二十岁,这话肯定是他随便那么一说,可万一要是真的呢……

那时候的我,对于天赋者几乎没有任何了解。我只听母亲对我说过,我的身体里有一个一般人没有的东西,但不是病,用不着担心。说不定母亲对我隐瞒了天赋者活不到二十岁这件事。直到岛村今天把这件事说出来,我从来没想到过。母亲放声大哭的样子浮现在我眼前,让我想到活不到二十岁这件事也许不是毫无根据。我眼前浮现出躺在棺材里的我。死去的我那毫无血色苍白的脸,紧紧闭着的干枯的眼睑,紫色的嘴唇,冰凉的皮肤……

“飒斗!”

佐藤杏纱在叫我,那声音听起来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老师!飒斗不对劲……”

“怎么了?”

我听到了冈田老师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你哪里不舒服?脸色好难看啊。”

想到自己死后的样子,对于我来说还是第一次。也许正因为如此吧,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恶心的感觉怎么也甩不掉。我的手脚冰凉,浑身发抖。

“带他到保健室去休息一会儿吧。保健委员!”

“我陪他去吧。”佐藤杏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保健委员虽然不是她,但冈田老师还是同意了。

“佐藤陪他去是吗?好,你陪他去吧。”

佐藤杏纱扶着我站起来走出了教室。呼吸了楼道里的新鲜空气,我好多了。

我们两个顺着楼梯往下走。佐藤杏纱就像担心我会摔倒似的,一只手抓着我的胳膊,一只手放在我的后背上。

“恐怕是还不习惯那样吧。”

“不习惯什么?”

“跟岛村他们争执什么的。”

“……啊。”

今天的佐藤杏纱非常温柔。现在,我们走在空无一人的楼梯上,两人靠得很近,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她的体温,而且她的手还放在我的后背上。莫非她喜欢我?这种感觉就像一道强烈的光芒,对于我来说,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的光芒,晃得我睁不开眼睛。

“你的手,不用扶着我了,我一个人能走。”

不知为什么,我说了一句等于推开她的傻话。

“……噢。”

佐藤杏纱的手不再扶着我,但她还是离我很近。我真想让她把手再放在我的后背上。当然,这句心里话我没能说出来。尽管如此,我依然可以深切地感到,我和佐藤杏纱这样在一起的时间是非常宝贵的。可惜的是,楼梯下完了,那一段宝贵的时间也就结束了。

佐藤杏纱向保健室的清水老师说明情况之后就回教室去了。我躺在床上量了量体温,体温是正常的。

“打电话叫你家里人接你回家吧。”清水老师说。

我回答说,不要紧,不用了。

“那你就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

清水老师说完把帘子拉上了。我成了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呆呆地看着有点泛黄的天花板。我觉得这情景会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

4

列车的车窗上,映着一张充满慈爱的微笑的面庞。车窗外飞速流逝的夜景与那张面庞重叠在一起。浮现在我脑海里的,是遥远过去的温馨回忆。

那天,冈田老师让保健委员陪他去保健室,我却突然站起来,大声宣布:“我陪他去!”也许他并没有意识到,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向老师提出那样的要求,对我来说需要多大的勇气!在我的内心深处,都要羞死了。楼道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的时候,为了让他体会到我作为一个女孩子也有温柔的一面,我鼓起勇气把手放在他背上。现在想起来,当时的举动真是太笨拙、太幼稚了。如果喜欢他的话,平时就对他好一点嘛,可是当时的我不好意思那样做。

至于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他的,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我们从小就认识,在长期交往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就喜欢上了。但是,这种感情很麻烦,因为它很不容易冷却,就像潜伏期很长的传染病,很容易成为重病。

我跟他从上幼儿园的时候就在一起。我上幼儿园比较晚,很难进入那些早就上了幼儿园的孩子们的圈子。我记得第一个跟我打招呼的就是他。可是,我从那时起性格就有点古怪,没有把他的好意当作好意接受下来,恐怕我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

上小学以后,虽说每天都跟他见面,但我想不起有过什么对他产生爱慕之情的契机。也没有我被人欺负的时候,他挺身相助的所谓英雄救美的插曲,本来我就是只要被人欺负就会马上反击的性格。我认为这种性格的女孩子对于男孩子来说很不可爱,那时候的我也是有这点自觉的。

但是,说到底我是个女孩子。有时候也很难抑制住把自己的爱慕之情传达给对方的冲动,进而表现了出来。我当时的举动,对于我来说,只不过是瞬间的闪耀,可是对于他来说,除了感到困惑以外,好像什么都没有。

尽管如此,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晚上我心里想的都是他。我脸红心跳,一直安静不下来。这种情况十几年来从来没有过,为什么今天晚上会这样呢?

最近恐怕会见到他的预感和期待涌上来,但是,这种期待转瞬间就萎缩了,变成了泉涌般的后悔。

我并不是担心现在见面会玷污我那又甜又酸的美好回忆。对于我来说,如果能见到他的话,我还是很想见到的。因为不管成了多大的大人,不管有了多大的变化,都改变不了他是我人生中第一个爱恋的男生这个事实。到了今天,我应该可以半开玩笑地告诉他,那时候我是喜欢他的。这样说应该不会对他有什么伤害。

但是,在我的内心深处,既有初恋的回忆,也有想忘却的过去。就算在某个地方看到了他,我也不会先跟他打招呼,也许反倒会低下头以免被他发现,甚至会悄悄藏起来。因为我认为他一定还在恨我,蔑视我。我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当时我对他太……

5

当时,我相信我们班里没有一个同学真的以为我是个怪物。你想,谁会老老实实地跟一个怪物在同一间教室里上课呢?如果我真是个怪物,只会有两种可能,要么我被赶出教室,要么同学们全都逃走。我既没有被赶出教室,同学们也没人逃走。这说明大家只不过是在进行一场“角色扮演游戏”,而我被指定扮演怪物而已。

不过有一点跟一般的“角色扮演游戏”不同,那就是我身体的内部构造确实跟一般人相比有点不一样。

由于我被认定为天赋者,大家都很忌妒我,这话是佐藤杏纱说的。也许岛村胜也确实很忌妒我,但其他同学如何呢?我认为其他同学与其说是忌妒,不如说是对异类有种本能的不安。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追随岛村胜也,跟着岛村胜也叫我“怪物”。但是,这种对异类的不安感如果放手不管,任由其发展,微小的契机也会引起令人感到恐怖的事件。当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其他同学同样没意识到这一点,那就是天赋者与非天赋者的共存,建立在一触即溃的平衡之上。这种平衡一旦瓦解,恐怖就会像潘多拉打开了魔盒似的被放出来,而这只不过是迟早的问题。

在这里我必须首先强调,那只是一次偶然发生的事件。但事后仔细想想,又会认为那是必然要发生的事件。

“今天早上,岛村同学的家长来电话了……”

那天早上第一节课上课之前,班主任冈田老师一边环视课堂,一边语气沉重地说道。

岛村胜也的座位是空着的。

“岛村同学昨天晚上上完补习班以后回家的路上发生了意外的车祸,住进了医院。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腿骨折了,看样子得在医院住两三个月。”

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寂静笼罩了整个教室,连窃窃私语的声音都没有,但是我却感觉到有一股难以名状的东西向我压了过来。我脊背发凉,心跳加速,冷汗渗出,真想举手说身体不舒服,要去保健室,但我忍住了,因为我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最好是默不作声。

课程在叫人感到憋闷的气氛中开始。白色粉笔碰撞黑板的声音非常刺耳。惊恐不安的感觉在我胸中掀起巨浪。我搞不清楚为什么会如此惊恐不安。正因为搞不清楚是为什么,那种惊恐不安的感觉才会不断地膨胀,无限地膨胀。

第一节课课后的课间休息时间,同学们像往常一样分成几个小组在一起聊天,聊天的内容当然都是岛村胜也的事。

“听说他是骑自行车去补习班的。”“看来足球比赛也参加不了了。”“初中的入学考试也赶不上了吧?”“胜也真倒霉。”“我们去医院看看他吧。”

我低着头一声不响,却一直竖着耳朵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真是意外的车祸吗?”

来了。

“绝对不是意外的车祸!”

有人大叫了一声。所有人都不再说话。

我也不由得抬起了头。

大声喊叫的人是竹田信二。他坐在岛村胜也的课桌上,双手按着桌边,身体微微前倾。那是岛村胜也平时经常摆的姿势。竹田信二跟岛村胜也是同一个少年足球俱乐部的成员,个性粗野,脑子缺根弦,女同学都很讨厌他。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就被他欺负过,见了他就发怵。

只见竹田信二跳下桌子,向我走来。他把两只手插在裤兜里站在我面前,低头看着我。那眼神看起来比平时更加不安定。

“是你搞的鬼吧?”他的呼吸也异常急促,“让胜也受伤的人,是你吧?”

“什么……?”

“上次你对胜也说话的态度非常嚣张,你恨胜也恨得要死,是不是?”

“……你……你在说什么呀?”

“胜也运动细胞那么发达,绝对不可能被车撞到。一定是你干的,坦白交代吧!”

原来他是这么想的。当然,我什么也没干。我从来没有想要让岛村胜也受伤,连他是骑自行车去补习班的我都不知道。但是,早上冈田老师说岛村胜也受伤的时候我就有预感,这件事可能会怪到我头上。而且听到岛村胜也受伤后,我确实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这让我产生了愧疚感,所以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但是,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飒斗,真是你搞的鬼吗?”

女生那边也有人说话了。这让我感到形势不妙。我再次环视了一下同学们的脸,差点笑出声来。同学们的表情相当认真,好像都在怀疑是我让岛村胜也受伤了。

“等……等一下……怎么可能是我搞的鬼?”

我站了起来。现在教室里所有的眼睛都盯着我。事态开始向奇怪的方向发展。

为什么同学们会接受这种荒唐无稽的说法呢?

能够想得到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真的认为我是一个怪物。当然,刚开始的时候只不过是“角色扮演游戏”,我扮演的只不过是怪物这个虚构的角色。但大家捏造的谎言,重复几百遍以后,就会变成事实。

“让另外一个人遇上车祸,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做到?”

“但是,你是一个天赋者。”竹田信二逼近了我。

“这跟天赋者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天赋者是怪物,不是人类!”

“天赋者也是人类,不是怪物。而且,我是怎么引发车祸的呢?没错,我是个天赋者,可是天赋者也不具有超能力啊。”

我在这里犯下的最大错误,就是非常轻率地说出了超能力这个词。同学们虽然怀疑岛村胜也遭遇车祸是我造成的,但他们想象不出我是用什么方法造成车祸的。这是肯定的,因为这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超能力这个词从我嘴里说出来了。同学们会想:可不是嘛,只要使用超能力,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引发车祸。达川飒斗这小子使用了超能力也不奇怪,因为他是一个天赋者,跟我们不是同类。

不管这种理论从逻辑上说不说得通,不管这是多么不现实的想法,都没关系。对于同学们来说,完成一个可以接受的故事,完成一个既感到恐怖又在内心深处期待着的故事,比什么都重要。

“超能力?果然是你……”

“不是的,不是我。你们听我解释,我不是那意思。”

说什么都晚了。谁都听不进去我的解释了。同学们已经被我可以用超能力让岛村胜也受伤这个故事迷住了。哪怕是完全虚构的故事也会轻易相信——人哪,就是这样一种动物。

“滚出去!”竹田信二低声吼道,“从这里滚出去!从这个学校滚出去!永远别到这里来!我再也不想跟怪物在一个教室里上课了!”

这时,佐藤杏纱啪地合上书,冲着竹田信二说道:“你冷静一点好不好!”

竹田信二提高嗓门叫道:“你跟怪物是同伙吗?”

“别总是怪物怪物的,你脑子有问题吧?”佐藤杏纱站起来瞪着竹田信二。

要是在平时,竹田信二见状就会退缩,但今天他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竹田信二的个子比佐藤杏纱高,只见他依然双手插在裤兜里,挺着胸膛,向下瞪着佐藤杏纱。

“我劝你适可而止,别太过分了!女孩子家家的!”

“该适可而止的是你吧?尽在这里胡说八道!”

“你为什么要护着这小子?”

“不是护着他,只是对你们这样管飒斗叫怪物感到不平。”

“你们俩在谈恋爱吧?”

竹田信二脸上露出猥亵的怪笑:“佐藤在跟怪物谈恋爱,大家都知道的。有人看见你们放学以后一起回家!”

佐藤杏纱脸红了:“只有一次……”

“你们真是绝配呀!怪物跟肥猪……”

竹田信二的话还没说完,佐藤杏纱一记右直拳打在了他的肚子上。但是竹田信二只是身体微微向前弯曲了一下,连插在裤兜里的双手都没拿出来。而佐藤杏纱却皱起眉头,一个劲儿地揉着自己的右手。

“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竹田信二对我说完这句话,回过头去看着同学们说道:“那好,我们采用民主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愿意跟害胜也受了重伤的怪物一起上课的,请举手!”

没有人举手,也没有人出声。

“那么,同意把害胜也受了重伤的怪物赶出去的,请举手!”

竹田信二自己首先高高地举起了右手。其他同学就像受到劝诱似的,一个接一个举起了右手。寂静中手臂林立的样子,仿佛一片灰暗的森林向我压过来。

竹田信二转过头来,表情变了。

“看到没有?这就是大家的意见!”

他用手指着教室门口。

“滚出去吧!马上就滚出去!”

我就像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向佐藤杏纱投去求助的眼神。在这个教室里,站在我这边的只有她一个人。但她还在揉自己的右手,并且低下了头。

“滚出去!滚出去!”

竹田信二开始一边拍手一边叫喊了,马上就有人跟着一起拍手叫喊。拍手叫喊的人越来越多,在教室里掀起汹涌的波涛。

“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

狂风暴雨般的拍手声和叫喊声几乎让我崩溃,无数的视线仿佛穿透了我的身体,让我感到阵阵剧痛。这种剧痛到达顶点的时候,我内心最深处的冷冰冰的愤怒爆发了。你们太过分了!你们太过分了!

但是,我的愤怒立刻就被周围的喊叫声吞没了。

“滚出去!滚出去!”

够啦!

“滚出去!”

够啦!我可是个天赋者!

“滚出去!”

我跟你们不一样!

“滚出去!”

够啦!

“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

“够啦!!”我实在忍不住了,大叫了一声。

拍手声和叫喊声戛然而止。

“喂!我警告你们,我……”

远处有响声。

那是从地底下涌上来的低沉的轰鸣声。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窗户玻璃开始抖动。

“……地震了!”有人小声叫道。

与此同时,地面开始横向摇晃,很多人尖叫起来。我坐在椅子上,使劲抓着自己的桌子,以保持身体的平衡。地面摇晃的时间并不长,很快就平静了,我又站了起来。虽然地面刚开始摇晃的时候我吃了一惊,但好像不是什么大地震。

大家都还在地上蹲着。有的人钻到了桌子下面,有几个人双手抱头挤作一团,竹田信二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铁青。

“刚才……也是……你搞的鬼吧?”

我一时没弄懂竹田信二这话是什么意思。

同学们慢慢抬起头来,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刚才那场地震,是你搞的鬼吧?”

我这才弄懂了他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竹田信二惊得目瞪口呆,脸上的表情显得很古怪,我笑得更厉害了。

“你说什么呢?怎么可能?我怎么能……”

“别过来!”

竹田信二坐在地上,用屁股蹭着地面往后退,没退几下就被课桌挡住了。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站着,所有人都仰着头,无言地看着我,一动不动。

突然,刺耳的声音响起,女同学们尖叫起来。大概是有人不小心拉响了挂在书包上的防身报警器。报警器这一响可不要紧,犹如大坝决堤,同学们尖声怪叫着向教室门口爬去,有的同学甚至哇哇大哭起来。

“你们怎么了?喂!只不过是报警器响了!”

这时候我说什么都没用了。大家似乎都被内心深处孵化出来的名为恐惧的魔鬼附体了,争先恐后地向教室门口涌过去,就像是一群从陡峭的山坡上奔下来的野兽。

“同学们!你们怎么了?你们真的……”

但是,就连最后一个留在教室里的同学佐藤杏纱,也用她从来没有过的僵硬的眼神仰头看着我。

“这叫我好伤心啊……佐藤杏纱,难道连你也以为地震是我搞的鬼吗?”

佐藤杏纱笨拙地摇了摇头,但她并不是在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在对我这个人表示否定。

“……不是我。”

我已经笑不出来了。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不是怪物!”

我向她走近了一步,没想到性格坚强的佐藤杏纱竟然尖叫起来,吓得脸都变形了。她转身就跑,撞倒了一张桌子,却连头也没回,直接跑出了教室。

“怎么会这样……”

踉跄之中我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佐藤杏纱看的那本书。空无一人的教室里,桌椅散乱,不知是谁的防身报警器还在发出刺耳的尖叫。

6

我确实是做了一场梦。不过,当我在梦中伸手想抓住什么的时候,突然间一切都消失了,再也想不起什么,留下的只有胸口疼痛的感觉。

看了看枕边的时钟,才午夜0点一刻,上床躺下还不到一个小时。平时我很少在这个时间醒来。明天还要上班,不能不睡觉,于是我重新闭上了眼睛。

忽然,我察觉到有点不对劲。

我听到了什么声音。

粗重,低沉。是人的呼吸声。

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好像是一个男人的呼吸声……

我的心脏一下子揪紧了。

我认为自己一定还在梦中,而且是一场噩梦。

因为这个房间里不可能进来任何人。门上了锁,还挂上了防盗链。窗户除了原有的插销,还装上了从五金商店买回来的锁定窗户的金具,是双保险。不管是门还是窗户,我睡觉前都仔细确认过了。难道说这个男人在我回家之前就用万能钥匙打开房门进来,一直躲在我的房间里?也不对。我租的这间公寓很小,我回家以后用过浴室,用过卫生间,开过壁橱,根本没看到任何人,别的地方根本不可能藏起一个人来。

我又听见了男人的声音。

男人的呼吸声。

他开始动。

我的脸颊感觉到空气被搅动了。

这不是梦。

我确实感觉到了。

甚至闻到了男人的气味。

确实是一个有体温的东西。

就在我的房间里。

他的目的是盗窃,还是强奸?抑或二者兼而有之?

我听到了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我该怎么办?

如果我大叫一声,会把他吓跑吗?不过他可能带着凶器,一旦激怒了他,说不定他会捅我一刀。如果我要假装睡觉,还不知道会被怎么样。总之,不管是逃到房间外面去求救,还是靠自己的力量制服他,现在这个姿势对我来说都是非常不利的。庆幸的是对方好像还没有意识到我已经发现了他的存在,如果我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也许能闯出一条活路,而且也只有这个办法。

既然下定了决心,剩下的就是采取行动了。

我悄悄拿起放在闹钟旁边的电灯遥控器,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开关。天花板上的吸顶灯立刻洒下了刺目的光线。

紧接着我听到了一声尖叫。

我踢开棉被从床上跳了下来。房间里的确有一个入侵者,果然是个男人。他靠墙蹲坐着,双手抱着头,没有任何防备的样子,手上也没有凶器。直觉告诉我,我打得过他。

我跳下床以后就摆好了格斗的姿势。作为前拳的左手在下方护住下身,作为后拳的右手轻轻贴在肚脐附近,随时准备出击。我调整呼吸,气沉丹田,使全身神经镇定下来。

男人还在抱着头不停地颤抖。入侵者在男人里算是小个子,衬衫扣子开了好几个,凌乱地向上卷起,露在外面的手臂绝对谈不上强壮,如果我全力一脚踢上去,肯定会骨折的。衬衣上到处是红色斑块,大概是血迹。那可怜的样子好像是跟人打架被臭揍了一顿之后逃到我的房间里来的。他的脚上还穿着鞋子,踩脏了我的地毯。这地毯是我刚买来换上的,这使我感到愤怒不已。

“我不知道你是谁,可是,你好歹也得把鞋子脱了吧。”

男人抬起头来。

我大吃一惊。

这怎么可能?

绝对不可能!

男人慌慌张张地环视了一下整个房间,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我。看来他根本不知道眼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请问……”男人战战兢兢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的房间!”

“你是……?”

“先说你自己的名字!”我说话的声音都变调了。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同一句话在我脑海里盘旋。

“快说!”

男人沉默了数秒钟之后,说出了那个令人怀念的名字。

达、川、飒、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