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案集(大唐狄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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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之猿

献给我的好友长臂猿扑扑,1962年7月12日病逝于马来西亚迪克逊港。

炎夏清晨时分,狄公在内宅后方的游廊内乘凉。自从就任汉源县令见《湖滨案》。——原注以来,他已养成了这一习惯,先在宅内与家人共用早膳,然后出来独自饮茶。狄公将藤椅挪到雕花石栏边,缓捋长髯,悠然欣赏着对面的山坡。只见坡上长满了参天大树,下方灌木丛生,宛如一道翠障矗立在游廊对面。林中百鸟鸣啭,间有飞瀑的汩汩水声。难得如此良辰美景,着实令人赏心悦目,只可惜良辰易逝、美景不长,时候已然不早,自己立时就得离开此处,去县衙前院的公廨内查看送来的公文了。

忽听林中沙沙作响,并有树枝折断之声。只见两团黑毛物事从树杪飞闪而过,用细长的手臂悠来荡去,身后树叶簌簌飘落。狄公瞧在眼里,不禁微微一笑,只因格外喜爱猿猴的灵动敏捷,真可谓百看不厌。这些猿猴住在山间,虽然胆小怕人,但是每日清晨看见狄公独坐在此,也有了几分惯熟。其中一只有时还会稍稍停留,将狄公抛出的香蕉抓个正着。

这时枝叶间又传来响动,另一只猿猴探出身来,动作缓慢,只用一条长臂和两只似手的脚爪攀住枝条,左掌内握着小小一个物事,在游廊前停住不动,蹲踞在一根低枝上,褐色的双目圆睁,好奇地朝狄公打量。狄公终于看清它的左爪内抓着一只金戒指,上面镶有一大块绿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狄公深知猿猴一旦看见了什么中意的小玩意儿,就会顺手攫去,然而猴性不长,若非吃食,很快便会厌弃。如果自己不能立时让猿猴将那戒指丢下,等它过后扔进密林里,失主便再也无法寻回了。

狄公见手头并无瓜果可以逗弄猿猴,从而转移它对戒指的注意,便灵机一动,从袖中取出火镰,将里面的物事一一摆在茶几上,作势又看又嗅,拿眼角的余光一扫,见那猿猴正目不转睛地盯住自己,很快扔了戒指,朝下一荡,伸出两条长臂,将全身挂在一根最低的树枝上,生怕错过自己的一举一动,乌黑的绒毛上粘着几根稻草。过不多久,猿猴果然没了兴致,张口哇哇鸣叫几声,长臂一错攀向高处,在浓密的绿叶间消失了踪影。

清晨时凭栏赏黑猿

狄公跨过雕栏,顺坡而下,直走到青苔遍布的岩石边。那戒指闪闪发亮,没费多少工夫便已看到。狄公拣起戒指,返回游廊,细细打量了一番。从其形制看来,必是男子所戴之物。指环用纯金打成两条盘龙状,上面镶嵌的祖母绿不仅格外硕大,而且通体碧绿,显然品质极高。如此价值不菲的珍品,失主若能找回,必会十分欢喜。狄公正想把戒指纳入袖中,冷不丁看见指环内面粘有几点污斑,色作深棕,不禁皱起两道浓眉,凑到近处细瞧,看去竟似是干凝的血迹。

狄公转身拍一拍手,见老管家急急走来,开口问道:“你可知道对面山坡上住着什么人家?”

“回老爷,并无人家居住。那山坡太陡,林子又密,不过坡顶的山梁上倒是有几幢别墅。”

“不错,我记得确实见过几所消夏避暑的山庄。你可知道是谁住在那里?”

“说来有开当铺的冷掌柜,还有开药店的王掌柜。”

“冷掌柜我倒不认识。你说还有王掌柜?是不是在集市里开着一家大药铺,就在孔庙对面?此人可是个头不高,穿着讲究,平日里总是满面愁容?”

“正是,老爷。他满面愁容倒也有些缘故,听说今年生意上不大顺遂,况且独生子又痴痴呆呆,眼看就奔二十岁的人,斗大的字识不上一箩筐。有儿如此,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狄公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戒指不可能来自那些山庄,因为猿猴十分怕人,不会冒险到庄内去。当然也可能是从谁家花园的僻静角落里拣来的,即便如此,以猿猴的性情,只怕等不到穿过树林来到山脚下,便已随手丢弃,所以定是从靠近山下的地方拣来的。

狄公命管家退下,又拿出戒指来细看。祖母绿的光彩似是骤然暗淡下来,忽地化作一只阴凄凄的眼睛,正对着自己黯然凝望。狄公只觉浑身大不自在,将戒指迅速纳回袖中,打算发出一则告示,不久失主便会来衙院认领,于是了结此事。狄公转身折返,穿过内宅走到花园,又一路行至县衙中庭。

此处颇为凉爽,皆因四周的高大房舍挡住了朝阳。十几名衙役在庭院内一字排开,班头正查看众人身上携带的家伙。一见县令老爷走来,这班人连忙抖擞精神,个个站得笔直。狄公本打算直奔对面的公廨,脑中忽然闪过一念,不觉止住脚步,对班头问道:“内宅后面山坡上的林子里,你可知道有没有能住人的地方?”

“回老爷,据小人所知,那里并没有房屋。半山坡上倒是有个小茅棚,用圆木搭成,以前有个伐木人住过,如今闲置已久。”班头说罢后,郑重其事地又道,“有些游民常在那里歇宿过夜,因此小人会定期前去巡查,只为防范他们不要生事。”

听去似是合榫,半山坡上一座荒废的小茅棚……

“定期是多少日子去一回?”狄公厉声问道。

“哦,小人是说……隔上一个半月左右。老爷明鉴,我……”

“这也能叫定期巡查!”狄公断喝一声,“我要你去……”话说了半截却又止住。如此行事并无益处,不可只为一点隐隐的不安就大发脾气。想必是吃下的咸食积滞在胃里,破坏了原本轻松愉悦的心情,早饭真不该吃肉……狄公再度开口时,口气稍稍和缓这一段心理描写,不见于荷文本《四根手指》。:“那茅棚离此处有多远?”

“回老爷,步行大约需一刻钟,就走那条上山去的小道。”

“好。叫陶干过来!”

班头奔入公廨,旋即偕一瘦削男子转回。此人已上了年岁,身着一袭发白的褐色布袍,头戴一顶黑纱方帽,容长脸面上神色阴郁,长长的髭须耷拉在嘴边,颏下一绺山羊胡,左颊生有一颗黑痣,上面冒出三根长毫。陶干向狄公请安问好后,狄公带他走到庭院一角,给他看过那枚戒指,又讲述了一番此物的来历:“你看这上面的凝血,可能是失主在林子里走路时划破了手,然后脱下戒指,去溪边冲洗伤口,不料却被猿猴抢走了戒指。此物看去颇为名贵,既然离早衙开堂尚有半个时辰,你我不妨去山坡上看看,不定失主仍在左近寻找。今早可有差人送来什么要紧的信函?”

陶干拉长了蜡黄脸面,答道:“回老爷,有一封江北来的短简,由洪都头亲笔书成,道是马荣乔泰仍没能找到一丝线索。”

狄公皱起眉头。只因邻县江北出了一桩疑案,与汉源也有些瓜葛,两天前,洪亮与马荣乔泰动身前去,专为协助江北县令查案。狄公叹息一声,说道:“且罢,我们这就出去,散散步也不无裨益!”又叫来班头,命他带上两名衙役随行。

一行人出了县衙后门,在泥径上行走一阵,又跟着班头拐入上山的小路。

小路曲曲折折,却仍是颇显陡峭。路上不见一人,只闻得从树梢传来的鸟鸣声。走了大约一刻钟,班头停住脚步,抬手指向前方一丛高大的树木,说道:“老爷请看,那边就是!”

众人很快走到一小片空地中,四周皆是高大的橡树。空地后方有一座小小的木头棚屋,茅草屋顶上青苔密布,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屋前立着一个旧木桩做成的柴墩,旁边一堆稻草。四下十分寂静,几如置身古墓一般,似是阒无人迹。

狄公穿过沾满露水的长草,伸手拉开屋门,半明半昧之中,勉强能看见一张木头板桌、两只脚凳,后墙处放着一张硬板床,床前的地上直挺挺躺着一个男子,穿一身褪了色的蓝布衣裤,下颏松垂,呆滞无神的两眼瞪得老大。

狄公立即转身,命班头打开窗户,又与陶干一同蹲下细看。死者俯卧在地,已是上了年纪之人,身形清瘦,个头倒是不矮,脸颊丰阔,面相端正,留着灰白的髭须和短短一绺山羊胡,修剪得十分齐整,头顶的灰白头发与凝血黏作一团。右手折放在胸前,左手伸直紧贴身侧。狄公试图抬起他的手臂,发觉已完全僵硬,不禁低声说道:“此人必是死在昨天夜里!”

“老爷,他的左手是怎么回事?”陶干问道。

只见死者左手的四根指头从最后一节处被齐齐切下,只剩下血迹斑斑的残桩,唯有大拇指完好无损。

狄公盯着这只晒得黝黑的残手,细细端详了半日,说道:“陶干,你看见食指上这一圈发白的皮肤了没?边缘形状不齐,正与戒指上的盘龙相吻合。果然不出我所料,此人就是失主,可惜已被人害了性命。”说罢站起身来,对班头命道:“让你的手下把尸首抬出去!”

两名衙役搬运尸体时,狄公与陶干迅速查看了一番。地面、板桌和脚凳都蒙着厚厚一层尘土,唯有板床上干干净净,屋里不见一丝血迹。陶干指着地上杂乱的脚印,说道:“昨天夜里,显然有好几个人来过这里。这个小小尖尖的脚印,似是女鞋留下的,而那边的脚印肯定是个男子,块头还不小哩!”

狄公点点头,对着地面注视半晌,说道:“我没看见地上有拖曳尸体的痕迹,因此一定是被人扛进来的。他们仔细打扫过床铺后,却没把死者放在床上,而是搁在了地上!此事好生古怪!我们再去看看尸首。”

二人走到外面,狄公指着那一堆稻草,说道:“陶干,事事都合了榫。我曾看见猿猴身上粘着几根稻草。当尸首被搬进茅棚时,戒指从残损的左手食指上滑脱,掉进了干草堆里。今日一大早,猿猴经过此处,一眼看见草堆里有个亮闪闪的东西,于是拣了起来。我们上山曲曲折折走了一刻钟,不过从这里到山脚下的内宅背后却并不远。猿猴从树顶一路荡下去,用不了多少工夫。”

陶干弯腰查看柴墩:“这上面没有血迹,老爷。四根切下的手指也不知去向。”

“死者被砍被杀,显然是在另一个地方,”狄公说道,“过后尸身才被挪到此处。”

“如此说来,凶手一定很有些力气。将一具尸首搬上来绝非易事,除非那人另有帮手。”

“搜搜他的身上!”

陶干开始翻看死者的衣物,狄公则仔细察验死者的头颅。后脑有一处凹陷,似是被一个不大的重物猛击后所致,可能是铁锤一类。狄公又察看那只完好的右手,指掌间布满老茧,指甲却留得很长,保养得甚是得体。

“回老爷,身上什么也没有!”陶干说着站起身来,“连一块巾帕都不见!凶手定是把所有能表明死者身份的东西全都拿走了。”

“不过我们还有戒指,”狄公沉思道,“凶手无疑打算连戒指一并拿走。当他发现戒指丢失时,定会想到是从残手上掉下,落在了某处,不定还打着灯笼四处找过一阵子,自然是白费力气。”说罢一转身,看见班头正百无聊赖地叼着牙签,便喝问道:“你以前可曾见过此人?”

班头连忙站直答道:“没有,老爷,从没见过!”又询问似的看看两名衙役,见那二人一齐摇头,接着说道:“回老爷,多半是个乡下来的游民。”

“让你的手下找几根粗树枝来,做成一副担架,将尸首抬回县衙去,让书吏与其他衙员都来认认,看可否有人认得死者。你吩咐仵作验尸后,再去一趟集市,请那开药铺的王掌柜到二堂来见我。”

下山的路上,陶干好奇地问道:“老爷莫非觉得药铺掌柜对此事知晓一二?”

“那倒未必。我只是想起尸体不一定是从山下搬上来,也可能是从山上搬下去的!故此想问一问王掌柜,昨晚有没有什么无业游民或不三不四之人在山梁上打闹生事,同时还想打听除了他和开当铺的冷掌柜之外,还有什么人住在那里。见鬼,我的袍子被挂住了!”

陶干替狄公将外袍从荆棘上小心取下,狄公又道:“死者的穿着打扮像个苦力或工匠,可是面相却似是读书人。手上皮肤晒得黝黑,长着老茧,却又保养得很好,说明是个有钱的士子,喜欢外出冶游。之所以说他有钱,是因为那枚戒指十分贵重。”

二人继续朝前走去,陶干默不作声,行至泥径时,方才缓缓说道:“老爷,我觉得单凭戒指,恐怕不足以断定此人有钱。这些行走江湖之人,一般都十分迷信,常会随身携有一两样偷来的珠宝,当作护身的吉物。”

“所言极是。此刻我得先去更衣,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过后你去二堂见我。”

狄公洗浴一番,换上墨绿织锦官袍,只来得及再喝一杯茶。陶干助他套上乌纱帽,二人走到二堂隔壁的县衙大堂。今日只有几桩例行公事,不消两刻钟工夫就已料理完毕,狄公拍案退堂后,回到二堂内坐下,推开案上堆积的公文,取出戒指摆在面前,又从袖中掏出折扇,指着戒指说道:“陶干,这真是一桩奇案!切去手指有何缘故?难道是凶手在杀人之前,先将对方折磨一番,要让他说出什么不成?或是手指上有某种能证明死者身份的痕迹,于是先行凶杀人,然后切去手指?”

陶干并未立刻作答,先为狄公斟上一杯热茶,随后在书案前的小凳上坐下,缓缓捻着左颊上的三根长毫,开口说道:“老爷,既然四指是被一齐切落的,想来后一种说法更合情理。据班头所言,那茅棚中时常会有游民歇宿。这些江湖客极有可能是帮会中人。要加入帮会,须得在头目面前对天发个毒誓,再一刀切去左手小指末节,以表明自己忠心不二。如果此案是黑道仇杀,那么切去四指必是为了掩盖小指残缺一事,让人查不出来龙去脉。”

狄公手持折扇,往案上一敲,赞道:“好个陶干,果然说得头头是道、入情入理。就依你所言开始勘查,此案……”

这时只听有人叩门,却是仵作走入,恭恭敬敬行过礼后,将一张填好的尸格呈至案上,说道:“启禀老爷,这是验尸结果。除了姓名之外,小人已写下所有细节。死者年纪大约五十左右,体格健壮,全身上下并无残疾或是疤痕胎记,也无跌打瘀青之处,死因是脑后遭到重击,凶器似为铁锤,虽然不大,分量却很重。左手四指被砍下,或在死前,或在死后。行凶时辰应是在昨天深夜。”

仵作挠挠头皮,略显胆怯地又道:“老爷请恕小人直言,关于四指如何被切,小人颇为不解。残余的指骨未见压痕,切口周围的皮肉也无瘀伤,断处十分齐整。手掌当时一定是平平放置,然后四指被一刀切下,锋刃必定极为沉重又锋利。若是长剑大斧一类,断不能切得如此干净利落。此中原委,小人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狄公看过尸格,抬头问道:“那人的两脚是何情形?”

“回老爷,看去是个跑江湖的。足底满是老茧,趾甲开裂,显见得整日奔波,还常常打赤脚。”

“明白了。可有谁认得他?”

“没有,老爷。衙内众人列队认尸时,小人正好也在场,并无一人曾见过他。”

“有劳你了,且先退下。”

班头正在廊道上等候,这时进来禀报曰药铺的王掌柜已到。

狄公合起折扇,对班头命道:“带他进来!”

王掌柜身量矮小,衣着考究,微微有些驼背,头戴一顶黑方帽,穿一身齐整的黑丝袍,面色灰白,浓黑的胡须遮不住嘴角露出的满腹心事,上前躬身揖拜。狄公温颜说道:“王掌柜请坐!此处并非公堂,不必拘礼。多有叨扰,实在过意不去,不过关于山上的情形须得相询。王掌柜日间当在店铺中照顾生意,想来晚间可是在山庄里?”

“回老爷话,正是如此!”王掌柜不紧不慢地温文答道,“此时正值盛暑,山居要比城中凉爽许多。”

“一点不错。本县听说昨天夜里,有几个不法之徒在山上胡闹生事。”

“回老爷,绝无此事,昨夜平静得很。往常确有不三不四之人在四近流窜,有时就在林中过夜,因为怕晚间入城会被更夫缉拿。山居样样都好,就是这色人等令人不快。时时听见此辈在路上争吵叫骂,好在小民及四邻的庄子都建有高墙,倒也不惧他们前来抢劫,眼不见为净罢了。”

“王掌柜最好还是再问一下家中仆佣。或许闹事并不在官道上,而是在贵宅背后的林中。”

“小民向老爷担保,家中无人眼见或耳闻此事。昨晚小民一直在家,宅内并没一人外出。老爷或可再问问当铺冷掌柜。他与小民是紧邻,他……他平日倒是起居无常。”

“周围还有什么人家?”

“回老爷,眼下再无旁人。倒是还有三座房舍,都是京城富商巨贾的消夏别业,现时全都闲置。”在荷文本中,此处提到附近还住着金匠行会首领苏掌柜。这一人物不见于英文本。

“明白了。多谢王掌柜。请你随班头去殓房走一趟如何?现有无名尸首一具,想请你看看近来是否曾在周围见过此人。”

王掌柜躬身施礼,出门而去。陶干说道:“老爷,死者难保不是在城中被害,三瓦两舍都是些是非之地。”

狄公摇头说道:“如果在城中杀人,尸首不是被埋在地下,便是被投入枯井之中。行凶者绝不敢冒险舆尸出城上山,因为必得经过衙院附近。”说罢从袖中取出戒指,递给陶干:“适才仵作进门时,我正想让你带上此物,到城里的几家小当铺打听一下,此刻便去。你不必担心衙内的例行公务!今早我自会料理。”

狄公朝陶干微微一笑以示鼓励,待他退下后,先整理早上刚送到的公文信函,又命人从档房中取来自己要用的卷宗,随即埋头阅览起来。其间只有班头进来过一次,禀报说王掌柜已看过尸首,声称从未见过此人。在荷文本中,班头前来回禀的过程,以二人对话的形式写在本节末尾。

及到午时,狄公命人送来米粥咸菜,就在二堂内用饭,由一名小吏从旁侍候。狄公呷着浓茶,反复寻思这桩命案,不禁缓缓摇头。虽说眼下的情形似乎都表明是黑道仇杀,心中却仍想另辟蹊径。须得说自己的怀疑并无切实的证据,只是觉得死者并非庸碌草莽之辈,而是一位知书达礼、洁身自好的正人君子。所有这些疑虑,眼下还是先不要告诉陶干。迄今为止,陶干为自己效命尚且未满一年,正急于大展身手,因此不好公然质疑他关于断指的推测,免得令其灰心。若是教得他以为直感比事实更重要,则愈发偏离办案的正途了!以上两段内容,不见于荷文本,也即陶干出门后狄公便开始翻阅关于江北走私案的卷宗。

狄公叹息一声,放下茶杯,顺手移过一厚叠卷宗,全是关于邻县江北走私案的文书。四天前,在两县分界处的河边,有三人企图将两只大箱偷运过境,正巧被巡兵撞见,于是丢下箱子不顾,拔脚逃入江北县的山林中去了。过后发现箱中塞满了大小包裹,内有金粉银屑、樟脑水银,还有高丽出产的贵重药材人参——皆是官府课以重税的物品。既然赃物在江北县内被缴获,案子就归当地县令办理,但是那边人手不足,请求汉源施以援手。狄公疑心案犯在汉源县内亦有同伙,于是得知后立即应允,派出亲信谋士洪亮与马荣乔泰一道前去,三人已在界河渡桥上的军营关卡中安顿下来。

狄公从官文里抽出一张简图,开始细细查看。马荣乔泰已跟随巡兵搜查了整片林子,并盘问过住在四周的农人,却没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官府对于逃税一向追查甚紧,如今此案毫无进境,不免令人焦虑。身为上司的本州刺史已给江北县令去信催问,严命他从速破案,还指示曰此事非同小可,鉴于缴获的赃物数额甚巨,足证并非小打小闹的本地私贩所为,一定有庞大的团伙在背后坐镇。那三名逃犯只是跑腿的喽啰,本来无关紧要,但须得从他们身上查找线索,从而抓获主犯。朝廷疑心京师某巨贾乃是罪魁祸首,如不能顺藤摸瓜捉住其人,则走私之举仍会继续发生。

想到此处,狄公不禁频频摇头,又自行斟上一杯浓茶。

陶干转回集市中,只觉心情大坏、疲惫不堪。在鱼市背后酷热腥臭的街巷内,他已细细打问过五六家当铺银庄,又跑了几处声名狼藉的酒馆客栈,然而并无一人见过这绿玉盘龙金戒,也不曾听说县城内外发生过帮会争斗。

孔庙前的宽大石阶上,挤满了各路小商小贩。陶干走到一个卖油糕的货摊前,一头坐倒在竹凳上,揉搓着酸痛的腿脚,心想头一次奉命独自外出公干就出师不利,不禁暗暗叫苦。以前总是与马荣乔泰一同办案,如今好不容易有个出头露脸的机会,莫非就此白白浪费了不成!陶干心中暗道:“不错,比起旁人来,我既不算身强力壮,也不算经验老到,不过说起江湖上的各路门道、各种伎俩,我可比谁都门儿清!为何……?”此处的心理描写,不见于荷文本,却是移到了后面第四节的开头处。

“客官若要买糕时,尽管请坐,若是不买,就请不要闲坐!”卖糕的小贩愠怒说道,“再说您拉着这副长脸,把别的客人吓也吓走了!”

陶干瞪了小贩一眼,掏出五文钱来,买了几块油糕权作午饭,皆因向来能省则省、节俭成性。此处的内容在荷文本中略有不同。陶干付了两文钱,然后开始细细翻寻,想要挑出两块较大的甜饼,小贩说:“别人也想吃的!”陶干答道:“你说的别人,定是指那些肮脏的苍蝇了!”他一边口中嚼着油糕,一边朝集市中打量,瞧见对面王家药铺的大门上饰有金漆、富丽堂皇,面上不禁露出羡妒之色。隔壁的店铺用灰石砌成,虽然不如药铺那般招摇,看去却也简朴大方,窗上钉有铁栅,上方悬着一面不大的招牌,书有“冷记当铺”四字。

“这当铺品级甚高,不是跑江湖的人能来的地方,”陶干口中咕哝道,“不过既然来了,不妨进去一瞧。冷掌柜在山上也有座别墅,昨晚有所见闻也未可知哩。”随即站起身来,从人群中一路挤过去。

店内阔大轩敞,高高的柜台前,十来个衣着齐整的客人正与典当伙计们交头接耳。后方有一张大桌,桌旁坐着一个肥硕男子,身着一袭灰袍,头戴一顶小黑帽,伸出白胖的两手,正在拨打一张大算盘。陶干探手入袖,摸出一张精美的大红名帖来,递给身边的伙计。只见名帖上写着“干陶,金银古董经纪”几个大字,角上注明的地址,乃是京城中某个珠宝商云集的著名街市。陶干以前行走江湖时,专事招摇撞骗,随身携有各色名帖,虽说业已金盆洗手、改邪归正,仍然舍不得将其丢弃,眼下正好派上用场。

胖子看见伙计递上的名帖,立时起身离座,一步三晃朝柜台走来,傲慢的圆脸膛上挤出一副笑容,招呼道:“贵客光临小店,不知有何见教?”

“不敢,但有一事请教冷掌柜。有人愿以贱价出让祖母绿戒指一枚,在下疑心乃是赃物,想打问以前可否有人拿来试图典当过。”说话间从衣袖中取出戒指,放在柜台上。

冷掌柜立时拉下脸来,断然说道:“没有,以前从未见过。”忽见一个生着斗鸡眼的伙计正在背后偷偷打量,便冲那人厉声呵斥道:“这里没你的事!”又对陶干说道:“干先生,请恕我爱莫能助!”说罢一径走回大桌旁。

斗鸡眼伙计冲陶干挤挤眼,扬起下巴朝门外一指。陶干会意点头,转身出门而去,一眼看见隔壁王家药铺门前的红色云石长凳,便过去坐下等候。

透过敞开的窗户,陶干饶有兴味地朝药铺里打量。只见两名伙计正在用木盘滚药丸,另一人面前摆着一张铁案板,板上用铰链系着一把大切刀,正在将炮制过的根茎一类草药切成薄片,还有二人忙于分拣风干的百脚与蜘蛛。陶干知道将这两样东西与蝉蜕混在一起,用杵臼研细,再拿温酒化开,便是治疗咳喘的良药。

忽听有脚步声传来,却是斗鸡眼伙计走到近前,从旁坐下,得意地笑道:“我那肥头大耳的东家没认出你来,不过休想逃过老子的法眼!我分明记得在县衙里,亲眼看见你坐在书办的桌子旁边!”

“废话少说!”陶干怒道。

“这位朋友,实话告诉你,那贼胖子没吐实情!他不但见过那枚戒指,还曾在柜台前捏在手里细细打量过哩。”

“真有此事?没准他早已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忘了让我天打雷劈!就在两天前,一个十分标致的姑娘拿着这个戒指到店里来,我正要开口问她是不是打算出典,东家却将我一把推开,自己上去搭讪了。这老色鬼见了年轻貌美的女人,就跟丢了魂儿似的!我在一边看见他们窃窃私语,但是没能听见说了些甚。临了那姑娘重又拿起戒指,径直出门去了。”

“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敢说不是什么大家小姐!一身蓝布衣裤,还打着补丁,像个粗使丫头。要是老天开眼,等我有了钱,家里置这么一个漂亮丫鬟倒也使得!那模样儿可真是天仙一般!总而言之,我家掌柜的不是什么善类,背地里干过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外带偷漏税金。”

“你对你家掌柜似乎怨气不小。”

“你可没见过他是怎么使唤人的!他和他那个势利儿子整天价盯住我们不放,一刻都不得闲儿!要给自己捞点油水,更是想也别想!”伙计长叹一声,一本正经地接着又道,“小民情愿为官府效劳,搜集他逃税的证据,一天只要十个铜板即可。至于刚才说的话,就收你二十五文钱吧。”

陶干站起身来,拍拍伙计的肩膀,咧嘴笑道:“好小子,真不赖!有朝一日你也会当上掌柜,吃得肥头大耳,整日欺负手下伙计,算盘打得震天响!”随即板起脸来,正色说道:“若是用得着时,我自会派人来召你。后会有期!”

伙计大失所望,匆匆奔回店内去了。陶干跟在后面,迈着方步再度走入当铺,用瘦骨嶙嶙的手指在柜台上敲得山响,一力大呼那胖掌柜,随即亮出盖有县衙朱印的官牒,断然说道:“还请冷掌柜随我去县衙走一趟,县令老爷有请。不不,不必进去更衣,这身灰袍合适得很。动作麻利些,时候已经不早了!”

二人坐进冷家华丽的软轿内,一路直奔衙院。在荷文本中,陶干与冷掌柜坐轿前往县衙的途中,冷掌柜企图贿赂陶干,先是掏出两串铜钱,后是一块银锭,陶干不为所动。

陶干命冷掌柜在公廨内暂候。冷掌柜走入前厅,瘫坐在长凳上,立时展开一把大绸扇用力摇晃起来,眼见陶干转回,连忙跳下地来,惴惴不安地问道:“请问这位官爷,到底是为了何事?”

陶干怜悯地看了冷掌柜一眼,心里实则乐不可支,开口缓缓说道:“这个嘛,官府的事,我可不能乱讲。不过实话对冷掌柜说:现在要是把咱俩掉个个儿,我还真不乐意呢!”

冷掌柜汗出如浆,跟着陶干走进二堂,见狄公端坐在书案后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不止。

“冷掌柜不必行此大礼!”狄公冷冷说道,“你且坐下听好!本县有言在先,若是你回话时有意欺瞒,就只得召至公堂讯问了。昨晚你人在何处?从实道来!”

“我的天爷爷!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冷掌柜出声叫道,“老爷开恩,小民只是多喝了几杯黄汤下肚,天地良心,绝无虚言!昨日小店打烊后,有个老朋友过来,是个姓朱的银匠,邀我去街角的酒肆里同饮,只喝了两壶而已,老爷!最多两壶!我两腿都没打战。想来一定是那老头儿将我告到了老爷面前?”

狄公点点头。此人吓得语无伦次,自己也听得不明就里,原打算等冷掌柜说他昨夜在家,于是问一问山梁上可有动静,然后再抛出他为了戒指而撒谎一事,此时倒不妨顺风使舵。狄公想到此处,厉声喝问道:“你究竟有何说辞,本县倒想听听!”

“是是,老爷英明。跟老朱道别后,小民坐入自家轿子,命轿夫上山回庄子去,刚转过这衙院一角,就有一群游手好闲的无赖后生围上来笑骂。若是平日里,我不理会这些人也就罢了,偏偏昨晚……小民是说,我那时……总之气血上涌,命轿夫放下轿子,要给这些混账们一点颜色看看。忽然平地里冒出一个老头儿,一脚踹在我的轿子上,嘴里还骂骂咧咧,说我是甚么守财奴、刻薄鬼。以我的身份,哪里咽得下这口恶气!我走出轿子,推了这老无赖一把。老爷明鉴,就推了一下,他便顺势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不肯起来了。”说罢掏出一方大丝帕,揩揩满脸油汗。

“那人可曾跌得头破血流?”狄公追问道。

“头破血流?回老爷,没有没有!他跌在土路边松软的泥地上。小民本该仔细查看一下,以确保那人无事,可是那帮小无赖又叫嚷起来,我只好赶紧坐回轿中,命轿夫快快离开此地。走到半山坡上,我脑袋让晚风一吹,稍稍清醒过来,才想起那老叫花子或许是心病猝发,于是又下了轿子,对轿夫说想要走走路,让他们先回山庄去。然后我一路下山返回原处,不料……”

“为何不让轿夫抬你回去?”狄公插话问道。

冷掌柜面露尴尬之色,“这个嘛,如今这世道人心,你老也不是不知。如果那老叫花子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可不想让自家轿夫知道。那些人心贪脸硬,难保不会拿此事来讹我……话说等我回到街角,老叫花子已不见了人影。听旁边一个小贩说,我刚走了没一会儿,就见他自行爬起,恶狠狠骂了我几句,然后转身朝山上走去,腿脚利索得很哩!”

“明白了。过后你又做了些甚?”

“问我?哦,我另雇了一乘滑竿,坐上去回到家中。闹了这么一出,弄得我腹中作恶,在自家门口下了滑竿,忽觉十分不适。幸亏邻居王掌柜父子散步回来,其子搀扶着我进了家门,那小子壮得跟一头牛一样,过后我便上床歇息了。”冷掌柜复又揩揩脸面,最后说道,“老爷明鉴,小民深知不该对那老头儿动手。如今他既然告了我,要是花点钱能将此事揭过的话……当然,数目要公道,并且……”

狄公起身离座,和缓说道:“冷掌柜随我来,有一样东西要给你过目。”

狄公走出二堂,后面跟着陶干与一头雾水的冷掌柜。行至庭院内,狄公命班头带路去门楼中的殓房。众人步入房中,一股霉味扑鼻而来,里面只支着一张板桌,上头覆着一片芦席。狄公掀起芦席的一角,问道:“冷掌柜,你可认得此人?”

冷掌柜一看死者的脸面,便失声叫道:“死了!天哪,我竟把他打死了!”随即跪倒在地,口中哭告道:“老爷开恩,老爷开恩呐!小民只是一时失手,绝非有意的!我……”

“等到开堂审案时,你再替自己分辩不迟。”狄公冷冷说道,“此刻先回二堂,本县另有事情要问你,姑且镇定一二!”

狄公回到二堂,在书案后坐下,示意陶干在前面的条凳上落座。冷掌柜见狄公并未招呼自己坐下,只得硬着头皮站在地中,班头虎视眈眈从旁看觑。

狄公缓捋颊须,默默打量了冷掌柜半日,随后坐直起来,从袖中取出祖母绿戒指,问道:“你为何要对我的手下说从没见过这戒指?”

冷掌柜瞪大两眼盯着戒指,听到这突如其来的一问,似乎未被吓到,却恼怒地反诘道:“回老爷,小民怎会知道这位大哥在县衙里当差?否则定会如实奉告。只因这戒指曾令小民颇为不快,区区私事,实在不足与外人道。”

“好吧,本县且来问你,那年轻女子是什么人?”

冷掌柜耸耸肩头,“回老爷,小民实在无可奉告!那女子衣着寒酸,左手小指缺了一节,应是帮会中人,不过长得不赖,模样着实标致。那天她把戒指放在桌上,问我值多少钱。这倒真是个值钱的古董,老爷想也看得出来,大约值六两银子,要是碰上识家,愿出十两也说不定。我就跟她说:‘若是现下典当,愿付纹银一两。若想出售,可付二两。’哪怕来的是绝色佳人,买卖总还是买卖,老爷说是不是这个理?可这姑娘倒好,从我手里一把抓回戒指,撂下一句‘不卖!’然后扭头便走,从此再没见过。”

“本县所闻却大不相同。”狄公冷冷说道,“且说实话,你二人交头接耳,都谈了些甚事?”

冷掌柜涨红了脸面,“如此说来,那饭桶伙计又在盯我的梢了!老爷,说出来实在有些难为情。我见她孤身一人从乡下来到城里,且又生得这般俊俏……怕她结交匪类,并且……”

狄公拍案喝道:“大胆刁民,少来支吾搪塞本县!还不从实招来!”

冷掌柜面露惧色,回道:“小民约她过后到附近的茶馆一见,还……还拍了拍她的手,只是安抚之意,不想她忽然着了恼,说如果我再胡来,她就开口召唤等在门外的哥哥。然后……然后她就转身走了。”

“这还差不多。班头,将此人暂且关入大牢,罪名是失手杀人。”

冷掌柜正满口喊冤,班头上前一把揪住,将他拖出门去。

狄县令盘问冷掌柜

“陶干,再倒一杯茶来。”狄公命道,“此事实在蹊跷!冷掌柜与那姑娘见面的情形,他本人所述与店内伙计所言并不相合,不知你听出来了没有?”

“回老爷,听出来了!”陶干急急说道,“那下作的伙计可没提他二人在柜台前争吵一事,说的是两人悄声低语。据我想来,那姑娘应是答应了冷掌柜的提议,至于冷掌柜所说的争吵一事,其实发生在后头,即相约会面的行院里。冷掌柜为何要杀死那老头儿,原因正在于此!”

狄公已缓缓啜饮了几口热茶,此时放下茶杯,靠坐在椅背上,说道:“陶干,接着往下说!”

“冷掌柜平日里拈花惹草,这回可惹出大乱子来了!姑娘、姑娘的哥哥和那老头子是一伙儿的,都是道上的人;姑娘就是诱饵。冷掌柜到了约定的行院,刚想动手动脚,姑娘便叫喊起来,道是此人要侮辱她的清白之身——都是仙人跳的老一套。她哥和老头儿再冲进来开口要钱,冷掌柜总算脱身出来,可是在回家的路上,又被老头儿截住,且又大叫大嚷,引来众人围睹,还是想要钱。冷家轿夫只顾着驱打小混混,没能听见冷掌柜与那老头儿争吵些什么。冷掌柜一时情急,于是出重手把老头儿打倒在地。老爷以为我推测得如何?”

“颇有几分道理,与冷掌柜的为人处事十分相符。接着说下去!”

“冷掌柜坐轿上山时,开始害怕起来,倒不是怕老头儿有个三长两短,而是怕道上的人得知此事后找他寻仇。他从小贩口中打听得老头儿已经上山,就偷偷跟在后面,在半山腰处下手,从背后将人打倒在地,用的是带棱角的石块或者刀柄。”

陶干略停片刻,见狄公点头鼓励,才又接着说道:“冷掌柜有把子力气,对周围一带又很熟悉,将尸首搬去荒废的茅棚并非难事。至于切去四根手指,是怕有人发现死者是道上的人。不过究竟在何处切指,又是如何切掉的,我得说尚且没有头绪。”

狄公坐直起来,手抚长髯,微微笑道:“说得着实不错。你头脑清楚,条理明晰,推想时又能不拘俗套,日后办案一定大有可为!你适才所言,我定会仔细斟酌,不过,这一番推断的根基,完全在于那当铺伙计所言不虚。其实我提到二人所述不符的时候,意在以此为例,说明人言难以尽信。如今所知甚少,实情还隐微难明,要推断来龙去脉,恐怕为时过早。你我首先要核对事实,然后再顺藤摸瓜。”

狄公见陶干面露失望之色,连忙又道:“多亏你午后办事得力,如今业已掌握了三桩确凿的事实。其一,那个走江湖的俊俏姑娘与这戒指有关。其二,她有一个哥哥,无论究竟发生过何事,冷掌柜没有理由捏造出一个哥哥来。其三,这兄妹二人与死者有牵连,很可能属于同一帮会。如果属实,应是外地帮会,因为县衙里没人认得死者,冷掌柜也说过那姑娘是从乡下来的。

“故此眼下的当务之急乃是找到这一对兄妹。此事理应不难,如此美貌出众的外乡女子,必会引人注目。加入帮会的女人,一般皆是下等娼妓。”

“待我去问一问丐头,老爷!那老家伙颇富心机,从不与官府为难。”

“好个主意。你就去城里打听,我这边问一下当铺伙计、银匠老朱和冷家轿夫,看看冷掌柜到底说了几分真话,再让班头去找几个冲冷掌柜叫骂的无赖后生,以及看见老头儿起身离去的小贩。还须再问问王掌柜,证实冷掌柜回家时是不是果真喝得烂醉。这些事本是洪亮、马荣、乔泰的拿手好戏,可惜他们几个都不在,我亲自出马倒也不错。那桩走私案着实叫人头疼,我出去打探一番也可散散心。好,你我且去分头行事,但愿马到成功!”

红鲤酒店的厅堂内气味污浊,只有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儿立在高高的柜台后方,身穿一件破烂不堪的蓝布袍,头戴一顶油腻腻的黑便帽,长脸上布满皱纹,留有蓬乱的髭须和一绺山羊胡,漫视远方,面带愠色,剔着一口残缺不全的黄牙。等到晚间,店内才会热闹起来,城中乞丐都要聚集此处上缴份子钱。陶干端起裂口的陶制酒坛,自行斟出一杯水酒,老头儿从旁默默看觑,随即抓过坛子放回柜台下方,哑声说道:“陶老兄忙得很呐,一早上跑东跑西,又是打听斗殴,又是打听戒指。”

陶干深知这老头儿手下的乞丐无处不在,随时都会给他通风报信,于是点点头,放下酒杯,嬉笑说道:“所以午后才得闲嘛!我想找点乐子,老实跟你说,不要挂牌的窑姐儿,想找家暗门!”

“算盘打得蛮不错!”老头儿不咸不淡地说道,“完事之后,再抓人家私自卖娼,白占便宜不说,还能回县衙领赏!”

“您老拿我当什么人了?我只想找家暗门子取取乐,最好是外乡来的,免得张扬出去,败坏了我的名头。”

“陶老兄何出此言?”老头儿殷勤说道,“你的名头还有啥好败坏的?”

陶干并未理会他话中带刺,沉思说道:“跟你老说,要年轻漂亮的,不过还得便宜!”

“人倒不是没有,就看陶老兄打算怎么谢我了!”

陶干在柜台上费力地排出五枚铜板,老头儿冷眼看觑,却无意收取。陶干长叹一声,只得又添上五枚,老头儿这才伸出指爪一般的枯手统统抓过,口中咕哝道:“且去碧云客栈,过两个街口,左手边第四家。找曾九,他是姑娘的哥哥,听说生意由他说了算。”在荷文本中,此处由丐帮头目口中初次道出曾九一伙从江北而来,以前跟随炊饼翁。又意味深长地瞥了陶干一眼,歪嘴冷笑一声,“陶老兄,你跟曾九准保合得来!他这人性子直爽得很,又格外好客。你整日辛苦当差,理应好好享一享乐子!”

陶干道了一声谢,转头出门而去。

小巷十分狭窄,鹅卵石铺成的地面坑洼不平。陶干一路疾走,唯恐老丐头派了手下的叫花子赶在前面去给曾九通风报信,说是官府有人找上门了。

碧云客栈又小又破,夹在菜铺和鱼店之间。楼梯口阴暗狭窄,一个肥胖男子正坐在竹椅上打盹。陶干伸出枯瘦的食指,用力捅了捅胖子的肋条,大声叫道:“找曾九!”

“叫什么叫!楼上第二间!顺便让他交房钱!”陶干正要上楼时,胖子弓腰伸头,口中叫道,“且慢!你看看我这脸上!”

陶干见他左眼紧闭,面颊上肿起一大块,不见血色。

“就是你那曾九干的好事!狗杂种!”

“他们有几个人?”

“三个。除了曾九和他妹子,还有一个老张,也是个鸟人。本来还有一个,不过已经走了。”

陶干点点头,顺阶而上时,猛然醒悟老丐头为何会安排自己来到此处,原来暗地里另有用意,不禁抽动嘴角冷笑一声。这老东西,回头非得跟他算账不可!

陶干大力叩门,只听房内有人粗声粗气地吼道:“直娘贼!明天再来拿房钱!”

陶干推门进去。房内十分肮脏,两边靠墙处各摆着一张板床,除此而外空空如也。右边床上躺着一个大汉,穿一身打有补丁的褐布衣裤,额宽颊阔,满脸横肉,留着粗硬的短须,头发用破布条扎起。另一张床上睡着一个鼾声大作的瘦长汉子,一颗光头枕在交叠的双臂上。一个年轻俊俏的女子坐在窗前,正在缝补外褂,只套了一条蓝布阔腿裤,上身圆润丰腴,一丝不挂。

“曾九,没准我能帮你出房钱。”陶干说着,扬起下巴指指那女子。

大汉翻身坐起,抬手搔搔黑毛浓密的胸脯,用一双充血的小眼上下打量着陶干。陶干一眼瞧见他的左手小指缺了一节。大汉看了一阵,生硬地问道:“报个数?”

“五十文。”

曾九抬脚一踹另外那人垂在床边的一条腿,对他说道:“这位好心的老哥要借给咱们五十文钱,可惜他看咱们顺眼,本大爷还看不上他那副嘴脸哩!”

“拿了他的钱,让他滚蛋!”女子对曾九说道,“犯不上动手打人,这瘦瘪三已经够难看了!”

曾九猛地转过身去,吼道:“少管闲事!闭上你那臭嘴,少开口说话!老段叔的事都是让你给搅黄了,连个祖母绿戒指也没弄到手!没用的贱货!”

女子飞快起身,照着曾九的小腿猛踹一脚,曾九抬手一拳打在她肚子上。女子弯下腰去,口中直吸冷气。曾九上前又要动手时,没承想女子只是佯装吃痛,结结实实一头顶在曾九的小腹上,撞得他趔趄倒退几步。女子又从头上拔下一根长簪,恶狠狠地说道:“大哥,想不想肚皮上挨一下?”

陶干只顾盘算如何才能将这三人弄到县衙去,忽然灵机一动,想到这伙人初来乍到,地盘不熟,不妨从此处下手。

“回头再跟你算账!”曾九冲那女子说罢,转头对同伴又道,“老张,抓住这王八羔子!”

老张一把揪住陶干的胳膊反拧在背后,两手如同铁钳一般。曾九走上前去,将陶干浑身上下细细搜了一遍,不满地说道:“还真是只有五十文钱!你抓住这厮,我要好好教训教训他,让他以后再来搅扰老子们睡觉!”在荷文本中,此处老张说道:“打烂他的脸!反正他也不会更难看了!”

曾九从墙角抄起一根长竹竿,作势要朝陶干头上打去,挥至半路时,突然猛一转身,正中他妹子的后背。女子正在埋头缝衣,痛得惊叫一声,跳到一旁。曾九哈哈大笑,忽又急忙蹲身,躲过了兜头飞来的一把利剪,不消说正是那女子抛出的。

“在下虽不想打扰各位,”陶干不动声色地说道,“不过现有一笔五两银子的买卖,想不想做?”

曾九正同女子厮打,闻言放手,转身喘着粗气问道:“你说什么?五两银子?”

“天机不可泄漏,只可你知我知。”

曾九示意老张放开陶干。陶干将曾九拉到屋角,悄声说道:“对令妹有兴趣的人并不是我,是我主公派我来的。”

曾九立时面色煞白,“是炊饼翁来要五两银子?他老人家昏了头了?怎么会……”

客栈内陶干访曾九

“什么炊饼翁,”陶干怒道,“我家主公乃是一方豪富,家有良田万顷,平日里就爱寻花问柳,手面阔绰,如今玩腻了绿柳坊里娇滴滴的小娘儿们,忽然想找个丰盈壮实放得开的野味,我正是出来替他寻访的。令妹艳名远播,他自是有所耳闻,如今派我来给你传个话儿,让令妹去府上服侍几天,给五两纹银。”

曾九越听越惊,大声叫道:“你莫不是失心疯了?天下哪有女人值这许多钱?”皱起眉头思忖半日,忽又说道:“你这桩买卖不合我意!我不想她弄坏了一身细皮嫩肉,正打算让她正式出来挂牌,懂不懂?如此一来,我就能有个稳妥的进项了。”

陶干耸耸细瘦的肩头:“随便你,反正此地有的是外路女子。五十文钱还我,大家就此别过。”

“别急别急!”曾九抹了一把脸面,“五两银子哩!至少够我们饭来张口、舒舒服服过上一年了!好,下手重点儿就重点儿,她也不是没吃过苦,再给她多吃些苦头也不算什么,没准儿还能杀杀她的气焰。行,就这么说定了!不过我和老张要送她过去,也好认个门儿。”

“回头好敲诈我家主公?休想!”

“你还想拐人不成?一出门把我妹子卖进火坑,我找谁去?直娘贼!”

“好好好,那就一起走,自己瞧瞧去。要是我家主公恼了,命人揍你一顿,到时候可怨不得我。二十文钱拿来,算是我的抽头。”

二人讨价还价了半日,最后说定十文。曾九如数奉还了五十文钱,又额外添上十文。陶干将所有铜板纳入衣袖,不由咧嘴一笑,这下总算把送给丐头的钱捞回来了。

“这厮的主公要请咱们喝一盅,”曾九对妹子和老张说道,“咱们这就过去,听听他到底有何说头。”

三人沿着城中的大道往高处走去,又被陶干引着在迷宫也似的小巷里三弯两绕,来到一座青石大宅背后。陶干从袖中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一扇小铁门。曾九赞叹道:“你家主公定是家财万贯!这宅子老大了!”

“确实不小,”陶干附和道,“实话告诉你,这才只是后门,你还没见过正门什么样哩!”说着将三人引到一条长廊中,又小心翼翼锁上院门,“且在此处稍候,我去跟主公禀报一声。”说罢转过墙角,不见了踪影。

过了半日,女子开口说道:“这地方我看不大对,只怕其中有诈!”

话音刚落,只见班头带着六名全副武装的衙役从墙角转出。老张骂了一声娘,伸手去摸腰间的匕首。

“只管放马过来!”班头冷笑一声,扬起手中的长剑,“格杀拒捕,另有赏金!”

“老张,算了!”曾九厌恶地说道,“这群狗杂种就靠坑害穷人吃饭,杀起人来眼都不眨。”

女子想要从班头身边溜走,班头一把揪住,给三人都套上锁链,带到旁边的大牢中去。在荷文本中,曾九等三人被众衙役抓获后,曾九埋怨居然被一个老家伙给骗了,官兵头目答道你口中所说的老家伙,是我们这里最毒辣的一人。

陶干跑到三班房,告诉班头有两个游民和一个姑娘在后门附近,命他过去抓人,随后急急赶到公廨,向主簿询问狄公在何处。

“老爷正在二堂内。用过午饭后,老爷叫了几个人进去问话。这些人前脚刚走,后脚紧接着来了当铺冷掌柜家的公子求见,到现在还没出来。”

“那小子来这里做甚?老爷又没召他问话。”

“想来是听说父亲被拘,特为探听消息吧。有一事颇可注意,在进门见老爷之前,他细细问过门口的守卫,把今早在林中发现尸首的事情打听了个够。等你见了老爷,不妨跟他提一句。”

“多谢多谢,一定转告。依照规矩,守卫们本不该透露消息的!”

老主簿耸耸肩头,“他们个个都认得冷公子。这些人每到月底,手头一紧,少不得要典当些东西,冷公子一向待他们不薄。况且整个衙门的人都认过尸了,已谈不上是什么秘密。”

陶干听罢点点头,朝二堂走去。

狄公坐在书案后方,已换上一件宽松舒适的灰布薄袍,头戴黑方帽。案前立着一个青年后生,年纪看去二十五六岁,身着整洁的褐袍,头戴一顶扁平黑帽,体格匀称,相貌周正,却是满面愁云。

“坐下!”狄公对陶干说道,“这位是冷家大公子,听说其父进了班房,一时急火攻心。我适才跟他说冷掌柜可能跟一桩命案有牵连,预备今日晚衙开堂审理。冷公子,本县只能言尽于此,你请自便,我还有要事得与手下商议。”

“老爷明鉴,家父绝无可能在昨夜犯下命案。”冷公子徐徐说道。

狄公扬起两道浓眉,“何出此言?”

“回老爷,说来简单,皆因家父昨晚喝得大醉。隔壁王翁父子送他回家时,是小民亲自开的门。家父当时烂醉如泥,王公子不得不将他扛进门来。”

“好吧,冷公子。本县自会斟酌此节。”

冷公子并无告退之意,清清喉咙,再度开口时颇显胆怯,“老爷明鉴,小民可能见过那一伙凶犯。”

狄公倾身朝前,厉声说道:“原原本本如实道来!”

“是,老爷。小民听说今早在半山腰荒废的小屋里发现了一具游民的尸体,敢问真有此事?”冷公子见狄公点头,接着又道,“昨晚月色甚好,凉风习习,小民一时兴起,外出散步,顺着宅院后面的小径下山入林。拐过第二个弯后,便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两个人,虽然看得不甚分明,但是其中一个身材很高,肩上扛着一件重物,另一人个头矮小,身形苗条。小民想到夜晚林中常有不三不四之人,便打消了散步的念头,转头回家去了。今日听说有人丧命,便想到那高个子肩头扛的重物,保不定就是尸体。”

陶干听这冷公子口中所述,与曾九兄妹十分合谱,不禁看着狄公,想要示意一二。狄公却直盯着冷公子出神,忽然开口说道:“此番言语,足以让本县将令尊立时开释,再将你当堂拘押!因为令尊无疑不可能犯下杀人之罪,而你却大有机会!”

冷公子瞠目结舌地瞪着狄公,出声叫道:“小民没有杀人!小民可以证明此事!有人可为我作证……”

“果然不出我所料!你当时并非一人独行。如你这般的青年公子,怎会在晚间独自去林中散步,只有上了年岁之人方能有此雅兴。快说,那姑娘究竟是谁?”

“是家母的贴身丫鬟。”冷公子面上涨得通红,“我二人平日在家中无法尽意相会,便不时去那山坡上的小屋中见面。她可以证实小民说的全是实情,当时我二人一起走在林中,只是小民走在前,她走在后,因此没能看见那两个人。”说罢胆怯地望了狄公一眼,又道,“老爷明鉴,小民真心要娶,只是如果被家父知道……”

“好吧,你且去公廨内,让主簿录下口供。不到情非得已,本县自会替你守口如瓶。下去吧!”

冷公子正要告退时,陶干开口问道:“你看见的那个小个子,会不会是个女子?”

冷公子挠一挠头皮,答道:“小民当时没能看清那二人。如今被你一问,却是……不错,想来很可能是个女流。”

冷公子刚一离去,陶干便兴冲冲地说道:“老爷,这下真相大白了!我……”

狄公抬手示意一下,“且慢。此案错综复杂,我们还是先把头绪理理清楚。先跟你说说我这边查出的结果。首先,冷家当铺的伙计绝非善类。详审之下,方知他看见那姑娘把戒指放在柜台上之后,冷掌柜就命他走开。这期间还有别的客人进来,他只看到那姑娘后来抓起戒指出门而去,至于二人低声私语云云,全是他捏造而成,只为表明冷掌柜十分好色。至于逃税一事,他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我警告他造谣中伤者将会被依律惩处,然后便打发他出去,接着派人招来银铺行会的首领。此人对我道是冷掌柜家资富有,生活豪奢,做起生意来诡计多端,与之打交道时不得不格外小心,不过一向奉公守法,从不越雷池一步,且又外出频繁,常在邻县江北滞留不少日子。至于他在那边做何勾当,行首自是一无所知。其次,冷掌柜确实与他那金匠朋友喝得烂醉。再次,班头找到了曾与冷掌柜纠缠的两个无赖后生。据他们说,冷掌柜显然是头一次遇见那老头儿,二人争吵时,并没提到什么姑娘。冷掌柜确实推了老头儿一把,可是冷掌柜坐着轿子刚一离去,老头儿就从地上自行爬起,站在原地骂了几句黑心掌柜云云,然后便走开了。最后,那两个小无赖还说了一件怪事,却是那老头儿说话时出语斯文,根本不像个跑江湖的。我本打算问问王掌柜,冷掌柜到家时是不是当真喝得大醉,不过他儿子方才已经说过此事,也就无此必要了。”

狄公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又道:“你且说说城里的事吧!”

“老爷,先得禀明一事,冷公子进来见老爷之前,曾向守卫们仔细打听过棚屋中发现尸体的情形。不过这已无关紧要,因为我已找到了证据,证明他在林中见到二人之事确属实情。”

狄公点点头:“我也觉得他不像是说谎。这孩子看去颇为坦诚,比他父亲可强得多了!”

“他见过的二人,定是无赖曾九与他的妹子——那姑娘着实姿色出众。丐头指点我去他们住的小店,另有一个姓张的同伙。据说还有一人,不过已经离去。我听见曾九骂他妹子‘坏了老段叔的事’,还怪她没拿到那人的祖母绿戒指。显见得老段叔就是死去的老头儿。这三个都是外路人,不过却认识本地的帮会头子炊饼翁。我已命人将他们三个全都关入了大牢。”

“干得好!”狄公赞道,“你是如何将他们迅速拿下的?”

“哦哦,”陶干含糊答道,“我骗他们说这里有一笔好买卖,他们就乐颠颠地跟来了。至于我对冷掌柜的推断,老爷说为时过早,确实高明得很!冷掌柜果然与杀人无关,只是碰巧与这几个跑江湖的会过两次面,头一回是姑娘拿了戒指去估价,第二回则是老头儿看不惯他趾高气扬地训斥几个小混混,上去冲撞了几句。”

狄公未置一辞,手捋长髯若有所思,忽又说道:“陶干,我可不喜欢什么巧合。虽说有时确实会发生,不过我总是先要怀疑一番。还有,你说曾九提到有个叫炊饼翁的帮会头目。在我提审他之前,你先去问问班头,关于此人都听说过什么。”

陶干离去后,狄公自行斟满一杯茶水,心中思量陶干究竟是如何将那三人引到县衙的,不禁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方才问起他时,答得含含糊糊,想是又去招摇撞骗了——这可是他的老本行!且罢,只要是为了办正事……”这一段心理描写,不见于荷文本。

一时陶干回来,禀道:“老爷,班头对炊饼翁的大名早已知晓,不过此人不在汉源,却是邻县江北的一霸,名声很不好。如此说来,曾九也是从江北来的。”

“我们的熟人冷掌柜也常住在江北,”狄公慢条斯理地说道,“陶干,我看凑巧的事未免也太多了!好吧,我会分别提审这几个人,就从曾九开始。告诉班头将他带到殓房里——可别让他看见尸首。我即刻便去。”

狄公走入殓房,只见曾九立在两名衙役中间,果然生得人高马大。前方一张板桌,尸首横陈其上,用一张芦席盖住,空荡荡的房内弥漫着一股恶臭之气。如今天气酷热,尸体恐不宜在此停放过久,狄公想到此处,上前掀开芦席,对曾九问道:“你可认得此人?”

“老天爷,居然是他!”曾九惊呼一声。

狄公手笼袖中,厉声说道:“不错,此人正是被你残杀,现有尸首在此。”

曾九爆出一串粗口咒骂。站在他右首的衙役抄起大棒,兜头打来,呵斥道:“还不快招!”

曾九挨打后,竟然没事人似的,只摇一摇头,大声叫道:“我没有杀他!这老家伙昨晚离开客栈时,明明是活蹦乱跳的!”

“此人是谁?”

“他名叫段慕才,是个有钱的书呆子,在京城里开着一家大药铺。”

“有钱的药铺掌柜?与你又有什么相干?”

“这老色鬼迷上了我妹子!一心想要加入我们一伙。”

“休想胡乱扯谎来糊弄本县!”狄公冷冷说道。

衙役又举棒欲打曾九的脑袋,却见他利索地低头闪开,冲口叫道:“千真万确,不然叫我天打雷劈!他为了我妹子神魂颠倒,还想要出钱入伙哩!可是我那傻妹子死牛犟,一个子儿也不要他的。瞧瞧这不听劝的小淫妇给我们惹下的祸事!居然弄出人命来了!”

狄公手抚长髯,心想此人一身蛮力,十分粗野,不过口中所言倒似是不虚。曾九见狄公不言语,以为不信自己的话,便又埋怨道:“青天大老爷,我和我那同伙从来不曾杀人害命!虽说偶尔也会偷鸡摸狗,或是向路人借几文钱使花——这都是在道上讨生活的弟兄们难免要做的勾当。不过我们从没杀过人。再说我杀老段叔又能图个什么?他又不是手紧抠门不给我钱!”

“令妹可是青楼女子?”

“是啥?”曾九疑惑地问道。

“娼妓粉头。”

“哦,老爷是说那个!”曾九挠挠头皮,小心地答道,“实话告诉老爷,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如果我们实在没钱了,她也会偶尔接一次客。不过平日里她只收自己中意的后生,让他们不花一个大子净白玩,就是这么个放着钱硬是不挣的蠢货!还不如正正经经出来卖,好歹是个生意,至少有些进项!还求老爷行行好,告诉我怎么着才能给她挂个牌,有了那东西,就可以大大方方上街招客了……”

“休得东拉西扯!”狄公怒道,“快说,你们从何时开始为当铺冷掌柜效力的?”

“当铺掌柜?我可没有,老爷!我从不为那帮吸血鬼卖命!我等以前听命于江北的炊饼翁刘老汉在荷兰文本中,此人姓廖。,就住在西门边的酒肆里,我等是他的手下,听他号令。如今我们仨,我、我妹子还有老张,已经赎身出了帮会,金盆洗手了。”

狄公点点头,深知江湖上有不成文的规矩,入了帮的人只要出一笔钱,就可与帮主划清界限,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入帮时交的钱和在帮中上缴的份子钱都会从中扣除。至于这笔账如何算法,时常会引起争执,甚而大打出手。

“你们出帮时,两造可都满意?”狄公问道。

“不瞒老爷说,当日确实有些麻烦。炊饼翁想讹我们一笔,那狗娘养的东西!不过老段叔还真有手腕,他拿出纸笔,一笔一笔算下来,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证明炊饼翁存心欺诈。那老贼还不肯善罢甘休,可是在场的还有其他几个弟兄,都说老段叔算得没错。炊饼翁无奈,只得放我们去了。”

“原来如此。你们为何要从帮会中洗手赎身?”

“因为炊饼翁为人不地道,还逼着我等干些不明不白的勾当,就是让我们去铤而走险。有一次,他让我和老张搭手运两个大箱子过界。我说我可不干。其一,如果被抓住了,就会有大麻烦。其二,替炊饼翁做这种要紧差事的人,总是过后不久便意外丢了性命。虽说死生无常,不过接连出事,未免让我觉得有些蹊跷。”

狄公意味深长地看了陶干一眼,接着问道:“你和老张不干,那谁去干了?”

“老应,老孟,还有老劳。”曾九应声答道。

“他们现在何处?”

曾九抬手在喉头处比划一下,“天有不测风云嘛!”说罢嘿嘿一笑,小眼中却露出几分惧意。

“那两只箱子运给了何人?”狄公追问道。

曾九耸耸肩头:“天晓得!我偶然听见炊饼翁对老应说什么人在汉源城内的集市上开着一家大铺子。我并没多问,此事与我无关,知道得越少越好,老段叔也说我做得很对。”

“昨晚你人在何处?”

“我?我和妹子还有老张一起在红鲤酒店吃了点东西,顺便赌了两把。老段叔说他出去另吃,他不喜欢赌钱。我们半夜回房的时候,还没见他回来。这怪老头子好生可怜,竟被人敲了脑壳!他本不该独自出去乱走,这里人生地不熟的!”

狄公从袖中取出祖母绿戒指,问道:“你可认得此物?”

“当然认得!这是老段叔的戒指,从他爹手里传下来的。我跟妹子说:‘让他把戒指给你!’可是她非不肯听我的话。有这么个妹子,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将此人押回大牢!”狄公对班头命道,“然后让女牢头带曾姑娘去二堂。”

二人穿过庭院时,狄公对陶干欣喜地说道:“你将这三人诱来县衙,着实干得漂亮!我们总算找到了走私案的头一条线索!我会立即派人去见江北县令,让他速速捉拿炊饼翁,从此人口中可问出背后的主谋是谁,那两箱私货又是交给何人。八九不离十就是咱们的老熟人,开当铺的冷掌柜!他家资甚富,正好在集市中开着一间大铺子,且又三天两头往江北跑。”

“老爷真以为曾九与段某人之死无关?冷公子口中所述,似是与他兄妹二人正相符。”

“等到段慕才的谜团解开,此事自有分晓。据我看来,曾九适才已将他所知的情形和盘托出,不过另有许多事他并不知晓!且看他妹子有何说法。”

二人走入公廨,老主簿急忙起身恭迎,呈给狄公一纸文书,说道:“启禀老爷,小人碰巧听到陶捕头向班头打听炊饼翁刘老汉。江北县的例行公文正好送到,其中有一段就是关于此人的。”

狄公迅速浏览过公文,转手递给陶干,怒道:“真是晦气透顶!陶干,你看这里!就在昨天早上,炊饼翁酗酒斗殴,竟被人打死了!”说罢一甩衣袖,直朝二堂走去。主簿禀报江北县来信说炊饼翁被人打死这一情节,不见于荷文本。

狄公在书案后坐定,郁郁地望了陶干一眼,黯然说道:“我本以为走私案就要水落石出了!如今又得从头来过。知道私货下落的三人已被炊饼翁灭了口,也难怪马荣乔泰寻不到一点踪迹!他们的尸骨定已烂在一口枯井里,或是被埋在荒郊密林中了!炊饼翁是唯一知晓幕后详情之人,如今竟也死于非命!”说罢恼怒地揪一揪长髯。

陶干缓缓捻着颊上的三根长毫,半晌后说道:“将炊饼翁在江北的同谋逐个审问一遍,不定就能……”

“不可能。”狄公断然说道,“炊饼翁把替他干脏活的帮手都灭了口,下手如此狠毒,足证背后的主谋有过严命,不许走漏一丝风声。”说罢从袖中抽出折扇,摇晃几下,接着又道,“段慕才之死必与走私密切相关。我深觉若是能勘破此案,走私之谜也将迎刃而解。进来!”

叩门声响过后,只见一个妇人进来,身量颇高,骨瘦如柴,身着简素的褐袍,头上裹着一幅黑巾,推搡着一个窈窕女子走入。

“老爷,曾姑娘来了。”女牢头说话时嗓音嘶哑。

狄公对着曾姑娘上下打量,却见她一双乌溜溜的大眼也瞪视着自己,竟是毫无惧色。一张黝黑的鹅蛋脸艳色非凡,面上未施粉黛,正显出天生丽质。樱桃小口红艳欲滴,却露出刁蛮任性的神气,鼻梁纤巧挺直,弯弯两道蛾眉,一头乌黑光亮的长发分作两绺披散在肩头。如此一个绝色佳人,竟穿着一身破旧的蓝布衣衫,裤子上还打着补丁,实在太不相衬,此时傲然立于书案前,双手叉在权作腰带的草绳下。荷文本中对于曾姑娘外貌的描述略有不同:一头乌亮的长发分作两绺从肩头披下,用一根红绳系在一处,面上虽不施脂粉,但是左边嘴角处的一颗黑痣,却比晚间出门侍宴的歌伎的精心妆饰更加引人注目。

狄公端详了半日,方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说道:“官府正在追查段慕才的下落。你是在何时何地结识他的,当时情形如何,从实道来。”

“官老爷,你以为能从姑奶奶的嘴里套出话来,”曾姑娘咬牙怒道,“可就大错特错了!”

女牢头上前意欲掌掴,狄公抬手示意不可,又和缓说道:“曾姑娘,你如今站在此处,本县问你,就必须回话。”

“你以为本姑娘怕挨鞭子?随便你打,我受得住!”

“才不会抽鞭子哩,”陶干从旁说道,“就算与老段叔无关,你还犯有流窜和暗娼两桩罪行,会判你左右脸上各刺一印。”

曾姑娘立时面色煞白。

“倒也无须担忧!”陶干又殷勤说道,“多扑些铅粉就看不出来了,至少不会太显。”

曾姑娘定定立在原地,两眼直盯着狄公,流露出惊惧之色,终于耸耸肩头说道:“好吧,犯王法的事我从没做过,我也不信老段叔会说我的坏话,绝不可能!我在哪儿认识他的?那是在京城里,大约一年之前,我腿上划破了,去段家药铺里替自己买点药膏。他正好站在柜台前,与我攀谈了几句,看去十分和善。我还是头一次遇上有钱人对我示好,却又不是一上来就说那些不堪入耳的鬼话,我就中意他这一点,答应当天晚上和他碰面,我二人当真一见如故,情投意合。他虽说年事已高,五十好几了,可真是个正人君子,说话从来都是和和气气的,也从不嫌我嘴碎话多。”说罢住口不语,望着狄公似有所待。

“你们来往了多久?”狄公问道。

“大半个月左右。我跟老段叔说我们一伙人得远走他乡,只好就此别过。他要给我一锭银子,我却没收。天地良心,我又不是卖身的婊子,要是真出去卖,我哥肯定乐开了花,这懒鬼就爱拉皮条!当时说完就各自走散,谁承想过了不到一个月,我们正在广业的一家客店里,老段叔忽然冒了出来,说是要娶我做二房,还会给我哥一大笔现钱。”

曾姑娘用衣袖揩揩脸面,又朝下扯扯衣襟,接着叙道:“我跟他说,这情意我心领了,可是钱不能收,也不愿嫁给他做二房。我在江湖上野惯了,只喜欢自由自在,从没想过要把自己拘在深宅大院里,既得对大太太服服帖帖,还得从早到晚受用人服侍。老段叔听罢很是伤心,二话不说就走了,我心里也不好受——为了这事还跟我哥干了一架,被他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又过了一个月,我们到了江北老家附近,正在上游一个小村子里,老段叔又冒了出来,说他决心要跟我们一起行走江湖,已把京城的药铺卖给了搭档。我哥说只要他定期交钱就行,自己可不会平白照顾人。我对我哥说那可不行,老段叔可以跟着我们,只要我愿意,他还可以跟我一起过夜,但是我不会收他一文钱。我哥听了气得要死,和老张一起抓住我,把我的裤子扯下来,要拿藤条狠狠抽我一顿。老段叔拦住不让打,还把我哥拉到一边,私下里商量了半日,最后说定由我哥教他道儿上的种种花招,他给我哥付钱,这全是他自己的事,我管不着。就这么着,老段叔入了我们一伙,到如今差不多已有一年,直到昨天晚上。”

狄县令提审曾姑娘

“你是说段慕才这么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商,撂下京城里的荣华富贵不享,跑来跟你们一起行走江湖?”

“一点不错!我告诉你,他心里可中意呢!他跟我说了几百遍,以前从没这么舒心自在过,还说京城里那种日子早过厌了,三妻四妾们年轻时还好,如今只知道跟他唠叨个没完。几个儿子都已长大成人,整天对他的生意指手画脚,总想教导他应该如何经营店铺。他有个独生女儿,跟掌上明珠一般疼爱,后来嫁给一个商人,去了南方,再也见不到了。他还说以前几乎隔天就得出去赴宴,把肠胃都折腾坏了,自打跟着我们,再也没害过胃疼。老张还教他如何钓鱼,老段叔一下子就钓上了瘾,还成了高手呢。”

狄公手抚长髯,打量了曾姑娘半日,开口问道:“段慕才每到一处,是不是常去拜访生意上的旧相识?”

“根本没有!他说已经跟从前一刀两断,只是不时会去一个同行那里提钱。”

“段慕才随身可带着大笔现钱?”

“猜啥都是猜不对!老段叔虽对我痴心傻意,但是处事上精明得很呢!他身上最多就带些铜板儿。每到一个大码头,他就去银铺里,说是兑什么票,然后把取出的现银托付给一个相熟的同行保管。这一招很聪明,也是为了防着我哥那下作黄子!但是需要钱的时候,不论多少,老段叔总拿得出来,真是要多少有多少!我们初到汉源时,他身上揣着五根金条,想想看五根足赤金条哩!我从没听说过有人身上会带这么多钱!我跟老段叔说,天爷保佑,千万别让我哥看见!我哥倒不是心狠手辣,不过为了这么一大笔浮财,让他杀一城的人他都下得去手!老段叔可好,只是微微一笑,说是知道一个地方可以保管起来,一准儿没事,到了第二天,果然只剩下一串铜板在褡裢里了。能来杯茶润润嗓子吗?”

狄公冲女牢头示意一下。女牢头面有愠色,分明是对这破规矩的事心怀不满,却又不敢违拗,只得依命倒了杯茶。狄公并未留意这边,正拿两眼瞧着陶干。陶干点一点头,心知终于找对路接上榫了。等曾姑娘喝过几口,狄公又问道:“段慕才把金条交给谁了?”

曾姑娘耸耸圆润的肩头,“他跟我讲过许多自家私事,但是关于生意,从不提一个字,我也从来不问。我吃饱撑了打听这些干啥?我们到这里的头一天,他对我哥说要去集市里见一个店铺掌柜。我哥说:‘我还以为你是第一次到汉源哩!’老段叔答道:‘以前确实没来过,不过在此地有故旧!’”

“你最后一次看见段慕才,是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就在吃饭前。他出去以后再没回来。也许是跑江湖跑累了,不想再这么下去,就回京城家中去了。腿长在他身上,愿来就来,愿去就去,是不是这个理儿?只是他根本犯不着故意骗我,昨晚还跟我说打算要正式行礼、对天起誓、拜入会门哩!何不把话挑明,就此一拍两散拉倒?我心里倒也有点儿念着他,但也没有太伤心。一个姑娘家身边少了个老头儿,还能活不下去不成?”

“此话倒也不错。他可曾说过要去何处?”

“他说要去头一天见过的那故旧家里吃饭,还神神鬼鬼地一笑。我居然就信了!”

狄公将祖母绿戒指放在案上,“你说你没有收过段慕才的任何东西,为何又想拿这戒指去典当?”

“我没去典当过!我特别喜欢这玩意儿,所以老段叔常常让我戴着玩几天。那天正好路过一家当铺,我一时来了兴致,就进去打问这戒指值多少钱。谁知那胖掌柜立时上前讨好巴结,还拽着我的袖子说些不三不四的下流话,我转头就出来了。”曾姑娘抬手撩开额前的一绺散发,似笑非笑地又道,“那天真是晦气得很!我刚一出门,又有个大块头的无赖一把揪住我的胳膊,管我叫相好的!那双直愣愣的金鱼眼真叫我恶心!老段叔立时过来对他说:‘把手放开!这姑娘是我的人!’我哥一拧那厮的胳膊,冲他背后踹了一脚。男人都是一个德性!看见走江湖的姑娘就想入非非,满以为自己动一动手指头,人家就会立时往他怀里钻!不过老段叔跟他们完全两样!你要说他拿什么罪名告了我,我就敢说你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陶干留神看去,发觉狄公似是没听见最后几句话,正手捻颊须,两眼定定望着前方,显然心不在焉,竟似颇为沮丧。陶干不由心中一惊,暗自琢磨老爷为何忽然变成这般模样,就在提审曾姑娘之前,还满心指望着会找出走私案的线索。这姑娘无意中已然道出了十分要紧的消息,老爷想必也已推断出段慕才加入帮会只是一个幌子,为的是掩人耳目,很可能暗中负责往各处送钱。这个幌子实在高明,谁会疑心一个与人结伴浪迹江湖的老头子呢?段慕才早上去拜访过的人,定是负责分派私货的一名同党。如今只需去集市中彻查一番,挨家挨户问过所有掌柜店主,必能查明此人是谁,然后再顺藤摸瓜挖出背后的真正主使……朝廷正急不可耐要捉住此人哩!陶干屡次干咳,奈何狄公竟充耳不闻。女牢头见众人默然许久,也在一旁暗自纳罕,冲陶干投去询问的一瞥,陶干只得无奈摇头。

曾姑娘烦躁不安起来。只听女牢头斥道:“老实站好!”狄公猛一抬头,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将纱帽朝后一推,对曾姑娘和缓说道:“段慕才昨晚被人害了性命。”

“你是说被人害了性命?”曾姑娘惊叫一声,“老段叔被人暗害?是谁干的?”

“我以为你会道出此人。”狄公答道。

“在哪里找到的?”曾姑娘屏息问道。

“林中的一间废旧茅棚,就在半山坡上。”

曾姑娘冲案上猛击一拳,眼中泪光盈盈,大声叫道:“一定是狗贼老刘干的!炊饼翁派人跟踪,只因老段叔帮我们跟他清了账!老段叔中了他的圈套!这狗贼,该死的王八羔子!”说罢抬手捂住脸面,失声痛哭起来。

狄公待曾姑娘稍稍平静后,指一指茶杯,看她又喝下几口,方才接着问道:“段慕才加入你们一伙时,可曾切去了左手的小指尖?”

曾姑娘虽则泪痕满面,却禁不住破涕一笑,“他倒是想,却又没那胆量!都不知试过多少回了,他把左手放在树干上,右手握着砍刀,我站在旁边替他数一二三!但是每次他都下不了手!”

狄公点点头,略一思忖,又摇头叹息一声,拿过一张大红名帖,提笔写下几行字,随后封入信封,在封皮上又写了几个字,对陶干命道:“叫一名衙吏来!”

一时陶干带着主簿返回。狄公将信封递给主簿,说道:“让班头立即送出去。”又转头若有所思地看了曾姑娘一眼,问道:“你有没有来往多年的意中人?”

“有的,是个江北的船夫。他一直想娶我做老婆,我让他再等一两年。那时他会有自己的船,我也快活够了,我们就一起开船运货,顺着大运河来来去去,挣的钱足够我二人使花,还可以过得逍遥自在!”曾姑娘说到此处,焦急地看了狄公一眼,“莫非你真要在我脸上刺印不成?那瘦麻秆可是这么说的。”

“不,我们不会的。不过今后一段日子,你得稍稍收敛一二。如此过法,即使逍遥自在,也终非长久之计!”狄公说罢,抬手示意一下。女牢头抓住曾姑娘的胳膊,带她出门而去。

陶干叹道:“这姑娘可真能说!撬开她的口不容易,谁知一开口就打不住了!”

“我让她自己说个够。只有犯人撒谎时,才必须严加审问。下次可得记住了,陶干。”狄公说罢一拍手,一名小吏应声而至,于是命他拿条热手巾来。

“老爷,段慕才真是一只狡猾的老狐狸。”陶干接着说道,“那姑娘虽说不傻,但也从没觉察出老段在做走私的勾当。”

狄公未置一辞,整整案头的文书,将祖母绿戒指放在面前的空处。小吏端来一只铜盆,盆内盛有热水。狄公从水里捞起手巾,仔细揩擦过脸面和两手,朝椅背上一靠,命道:“陶干,你去把窗户打开。屋里太闷。”沉吟片刻后,抬头又道,“我也不知段慕才算不算是个聪明人。曾姑娘口中所述的那般人物,平时倒也常见:人过中年,忽然对以前奉为圭臬的教导发生怀疑,对自己多年按部就班的生活也重新思量。到了一定的年纪,往往会有此一段经历。有那么一两年,会变得让自己和家人都觉得不可理喻,过后想通了,又会对自己的这些愚蠢念头一笑置之。然而这段慕才却与众不同。他决心与往昔一刀两断,打定主意从头过一种全新的生活。这种日子要是再过上几年,他会不会心生悔意,也是难以说定。段慕才真是个不俗之人,虽说性情古怪,却是坚毅果决。”

陶干见狄公默不作声,不免有些焦躁,在座中挪动几下,一心想要议论下一步该如何办案,干咳数次后,方才胆怯地问道:“老爷,如今要不要提审老张?”

狄公抬头说道:“老张?哦,你是说曾九的那个同伙,明天由你去问便是,只是例行公事而已。他和曾九都还好说,我是担心那个姑娘,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对于无业游民,官府向来看得很重,这些人鸡鸣狗盗,扰乱地方安宁,还混杂暗娼,以致偷漏税款。依照律法,曾姑娘当受笞刑,再入狱两年,可是如此一来,必定会就此沉沦,最后不是命丧法场,就是抛尸沟壑,未免太可惜了。这姑娘的心地不失纯良,须得设法为她另寻一条出路。”

狄公忧心忡忡地摇摇头,接着又道:“至于曾九及其同伙,我判他们去北军服劳役一年,治治他们游手好闲的懒病,同时有机会显显身手,若能改过自新,过后可入伍从军。至于曾姑娘……有办法了!就让她去韩咏翰详见《湖滨案》。家里作侍女。韩员外端方守礼,治家极严,她在韩宅帮佣一年,当可体会得正经居家度日的种种好处,再去嫁给船夫,也能履行妇道、为人贤妻!”

陶干忧心忡忡瞥了一眼,只觉狄公看去十分疲惫,面色苍白,唇边的皱纹愈发清晰。这一天事务极多,若是自己主动请缨去集市里查问店铺,会不会被老爷看作自以为是?或者重审冷掌柜?还是先问清老爷到底有何打算为上。

“老爷以为下一步该如何行事?据我想来……”

“下一步?”狄公扬起两道浓眉,“没什么下一步了。你难道看不出此案已经了结?段慕才为何被杀,如何被杀,何人将尸首运至茅棚,全都真相大白了!连主持走私的本地头目也已水落石出。”见陶干目瞪口呆,不耐烦地又道,“你已听过了所有供词,是不是?我跟你说这些旁枝末节,全是由于一时无可措手,只能坐等这桩惨事的关键人物自行现身了。”

陶干正欲开口,狄公接着又道:“不错,这真是一桩惨事。陶干,每次勘破一桩疑案,我常会欣然自得,因为正义得以伸张,谜团终究破解,然而此案却让我胸中郁郁难平。今日一大早,我从猿猴的爪中得来这枚戒指,托在掌中端详时,便隐隐有种不祥之感,好生古怪。此物透出一股受难之气……受难是一种可怕的遭遇,有时能使人愈发高贵,但常会令人堕落。我们即刻便会看到,它是如何影响这位重要人物的,并且……”这一段议论,不见于荷文本。

狄公忽然煞住话头,朝门口看去。外面廊上传来脚步声,班头引着王掌柜进来。

王掌柜穿一身乌黑发亮的丝袍,看去短小精悍,躬身一揖后,彬彬有礼地说道:“老爷传唤,不知有何见教?”

狄公指着面前的祖母绿戒指,徐徐说道:“你不妨说说拿走死者物事的时候,为何单单落下了这个戒指?”

王掌柜看见戒指,不由得猛吃一惊,旋即强自镇定下来,愤愤说道:“老爷所言何意,小民一点不懂!班头拿着老爷的名帖来请,说是老爷有事相询,然则……”

“不错,正是关于你的同行段慕才被杀一事!”王掌柜正想说话,狄公举手示意,“你且听本县说完!此事的首尾,我已全部了然于心。段慕才托你保管五根金条,而此时你从江北走私到汉源的两大箱货物被巡兵截获,你从炊饼翁那里雇来的人未能成事,而那两箱物品你可能尚未清付,故此需要五根金条救急。正好段慕才为了加入曾姑娘一帮,想要切去左手小指一节来起誓,这便给了你一个杀人吞财的大好机会。”

班头朝王掌柜逼近几步,狄公对他摇头示意,接着说道:“段慕才自己要断指,却下不去手,你答应昨晚代他行事,就在山上自家的宅院里。你已答应用大铡刀来截指,这种药铡是用来将药材切成薄片的,每家药铺都有,刀身沉重,刃口锋利,用一条铁链拴在砧板上,把手装在另一头,可以切得又快又准,伤口平齐,疼痛也最少。段慕才肯这么做,就是为了向那个跑江湖的姑娘表明心迹,愿跟她厮守终身。”说罢住口不语。

王掌柜双目圆睁瞪着狄公,似是无法置信。

“段慕才还未将手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刀身猛然落下,一下切掉了他的四根手指,随即后脑又被铁药杵猛击一下,于是这不幸的老者当场毙命。然后尸体从贵宅搬到半山腰的废旧茅棚里,很可能过上十天半月才会被人发现,那时尸体早已腐烂,况且你已细细搜过全身,拿走了所有与死者身份有关的物事,本县将会认为死者是个来历不明的游民,下令将尸体焚化。然而林中的一只猿猴却引着我揭开了真相。”

“猿……猿猴?”王掌柜嗫嚅说道。

“正是,一只猿猴发现了段慕才的祖母绿戒指,就是我面前之物。不过这倒是与你无关。”

狄公默然半晌。二堂内静寂无声。

王掌柜面如死灰,口唇不住抽动,喉头吞咽数下,说话时声音嘶哑低弱,几乎难以听清:“是,小民承认杀死了段慕才。老爷所言,直如亲见一般。只是那两箱走私的货物,却非是小民的财产,只是由我经手、负责派送而已。”说罢叹息一声,用事不关己的口气接着又道:“过去这两年里,生意上霉星高照,怎么做怎么亏,债主催逼甚急,欠得最多的是京城里一个钱庄掌柜。”狄公一听名姓,立时想起此乃远近闻名的放债人,又是户部尚书的中表之亲。“他来信说如能去见他一面,万事好说好商量。我当即赶赴京城拜访,他待我十分殷勤,道是手上有桩大买卖,如果我愿意入伙,不但以前的债务全免,还可从中分得一笔可观的红利。我自是一口应承下来,他又面不改色地述说详情,我听罢大吃一惊。原来他所说的大买卖,竟是遍及大江南北的水陆走私!”

王掌柜抬手一抹双眼,摇一摇头,接着又道:“一听到这里面竟有如许暴利,我不由动了心,到底被他拉下了水。我……我受不了倾家荡产、沦为贫贱,一想到会有大笔银钱入账……真是利令智昏!那老狐狸不但没有免除我的债务,反而牢牢抓在手里,并放给我更多高利贷,说是作为我替他效力的酬劳。没过多久,我就完全落入了他的掌握之中。王掌柜自述如何被京城巨贾拉下水的情节,不见于荷文本。段慕才将五根金条托付给我,我立时想到有了这五根金条,我就能清偿债务,从而脱此困局、一身轻松。段慕才昨晚前去敝宅一事,我知道他对谁都不曾说起,因为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没胆量下手断指。他还嘱咐我对自己家人也不能透露,是我亲自打开后门让他进去的。”

王掌柜从袖中抽出一条丝帕,揩揩面上的湿汗,又决然说道:“如果老爷能赐纸一张,小民情愿写下自供状,坦承谋害段慕才一事。”

“本县并未命你自首。”狄公正色说道,“还有几件事尚须澄清。其一:为何段慕才要将如此巨款携在身上?”

“他一直梦想着有朝一日,那江湖女子能答应与他成婚,还对我说要给她兄长一笔钱,从此划清干系,然后在乡间买一处舒适的田庄,安顿下来逍遥度日。”

“原来如此。其二:你为何不对段慕才明言债务缠身、急需援手?同行相助岂非古义?况且段慕才家资甚巨,借给你五根金条,对他而言并非难事。”

王掌柜看去苦不堪言,双唇不住翕动,却没能吐出一句话来。狄公也不再追问,接着又道:“其三,你身量矮小,且又上了年纪,如何能将尸首搬到林中茅棚里去?即使一路下山,你也是力不能及。”

王掌柜恢复自持,摇一摇头,郁郁说道:“回老爷,小民也不知是如何办到的!当时心慌意乱,只想着赶紧藏起尸身。情急之下,先将尸体拖入花园,接着又拖到林中。等我返回家中时,已是累得半死不活……”说罢再次擦拭脸面,略略定神,“小民贪图钱财,杀死无辜,甘愿认罪,以命相抵便是。”

狄公直直坐起,两肘据案,倾身朝前,温颜说道:“王掌柜有所不知,你一旦认罪伏法,全部家产就会被官府抄没。更何况令郎无法继承家业,本县不得不判定他神智不全。”

“哪有此说?”王掌柜大叫一声,躬身向前,一拳砸在书案上,“纯属谣言,绝无此事!犬子神智十分健全!只是开窍稍晚一些,毕竟才二十岁而已!待他年纪稍长,定会大好起来……对他得多些耐心,只要不惹得他情绪躁动,从来都是好端端的!”

王掌柜哀求地看了狄公一眼,又颤声说道:“小民膝下只此一儿,他性情良善,又十分听话!老爷,小民保证……”

狄公徐徐说道:“王掌柜,在你入狱期间,本县一定会关照此事,让令郎受到妥善的照顾。但是如果不加以管束,他还会再惹出别的乱子,唯一的办法是将他禁锢起来。两天之前,他从自家店铺出来,正巧看到曾姑娘走出冷记当铺,见她生得貌美,因为心智不明,便认作是自己的相好,上前动手拉扯,这时段慕才过来拦阻,说这姑娘是他的人,随后曾姑娘的兄长将令郎赶走。令郎的心智异于常人,无法对此事释怀。昨晚段慕才来访时,定是被令郎看见。他认定段慕才夺去了自己的相好,于是动手杀人。过后你在前带路,让他背着尸体藏入林中废弃的茅棚。正如许多头脑简单之人一样,令郎格外身强力壮,此事对他来说毫不费力。”

王掌柜茫然地点点头,苍白憔悴的面上现出深深的皱纹,双肩也垂落下来,转瞬之间,便从一个精明强干的掌柜变成了衰颓疲惫的老者。

“怪不得他不停地说什么姑娘和老头……昨天一整天,这孩子都兴兴头头的,我根本没想到晚上会出事……昨天下午,我带他去林中散步,他看着树上的猿猴,高兴得很哩……晚上跟管家吃过饭后就去睡了,这孩子容易犯困……我跟管家说我在书房里独自用膳,命他在那里准备一点冷点心。我和段慕才在书房里一起用饭时,对他提起金子的事。他当即一口应允,让我不必担心,哪怕需要更多银钱,他也可以从京城弄来,以后慢慢还他便是,还对我笑道:‘你今天帮我这个大忙,就当是利息好了!’老爷明鉴,段慕才便是如此性情,实在令人钦佩。他很快喝完一大壶酒,同我走到花园中的小作坊里,我有时会在那里调制新药方。段慕才将左手放在刀板上,闭起两眼。就在我调整铡刀时,有人推了一下我的胳膊,只听小儿在身后叫道:‘这糟老头抢走了我的姑娘!’铡刀砰然落下,段慕才的四根手指被齐齐切断,只听他惨叫一声,扑倒在桌上。我赶忙去找止血的药粉。就在那时,小儿从桌上抓起铁药杵,冲着老段的后脑猛力一击……”

王掌柜朝狄公投去凄凉的一瞥,两手紧紧攥住书案边沿,“昨晚的月光格外明亮,照进卧房,使得那孩子醒过来,从窗户向外打量时,正巧看见我和段慕才走进花园里的作坊。每逢月明之夜,他总会神思恍惚……老爷明鉴,小儿全然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他平时心性和善,而且……”说到此处,语声渐低下去。

“王掌柜放心,令郎不会受到惩处,神智不全之人不受律法辖治。陶捕头的吏舍就在隔壁,请随他过去写下供录,详述走私团伙如何建构,做何勾当,还有全部相关人员的姓名里居。顺便问一句,开当铺的冷掌柜可曾牵涉其中?”

“没有,老爷!为何会怀疑到冷掌柜头上?他是我的紧邻,我从不曾……”

“听说他常去江北,那里可是你们的巢穴之一。”

“冷家太太素有河东之讥,”王掌柜淡淡说道,“姬妾一概不许入门,因此冷掌柜便在江北金屋藏娇。”关于冷掌柜的这一段问答,不见于荷文本。

“原来如此。王掌柜写好供录、按印画押之后,再将段慕才死于非命一事另写一份供状。本县自会派一特使,将这两份供状连夜送去京城,并另具一文,禀明你的自首对于侦破走私案大有助力,从而提议对你从轻发落,但愿会大大削减刑期。无论结果如何,本县自会安排令郎不时前去探监在荷文本中,没有请求从轻发落这一情节,并且后文是“我保证令郎将会得到妥善照顾,当你重获自由后,可以定期前去探望他”。。陶干,你带王掌柜下去,安排笔墨纸砚,不得有闲人搅扰。”

陶干转回二堂时,见狄公反剪两手,立在敞开的窗前。小园中蕉影扶疏,吹来阵阵清风。狄公指着那一片浓绿,说道:“陶干,你看这些香蕉长得多么肥壮!正好到了成熟的时候。让班头送几串去内宅,明早我好拿去喂给猿猴。”

陶干点点头,瘦长脸上露出笑容,“恭贺老爷!老爷……”

狄公将手一扬:“多亏你办事得力,这案子才能破得如此迅速。就在王掌柜进门之前,我对你颇为粗疏简慢,还望勿要介怀,只因那时我心中惧怕这次会面,实在不愿眼睁睁看着对面之人全然崩溃——即便他真是作奸犯科之徒。不过王掌柜挺了过来,对其子的挚爱使他看去令人起敬。”

狄公坐回椅中:“我这就给洪都头写一封信,派人送去江北,告诉他走私案已经勘破,让他与马荣乔泰明日务必返回汉源。你去下令释放冷掌柜。但愿这几个时辰的牢狱之灾,会让他好好反省一回。”

狄公提笔欲书,忽又停手,接着说道:“陶干,此案是我与你一人协作而破获的。如今想说我很乐意将你收为亲随。关于勘案之道,我对你只有一言相告,即千万不可在办案时动私情。此节极为重要,却又极难做到。我理应知晓,只因从来未曾学会。”在荷文本中,最后一节相当简短。狄公命陶干将戒指预备交还给死者家人并询问如何办理后事,立即派人去江北县送信,一旦捉住炊饼翁老廖并审问后,洪亮等三人便可返回汉源,并释放冷掌柜,最后疲惫地说道:“陶干,这真是一桩难办的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