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白毛女”变“女山贼”
改变这事儿,不光要有愿望,还要有力量。
汇演的日期逐渐临近了。
北海拿着笔,在日历上把过去的日期画了个叉,数着还剩不到半个月的日子,心里有些发慌。
“吃饭!”母亲在客厅嚷起来,不由分说地下了命令。
这几天北海因为排练的事总是很晚回家,虽然有四舅舅陪着,但是她心里还是有很多不满,总想找地方发泄,那么像穿衣、吃饭、言行举止这些,就成了最容易被拿出来批评的。
“你照照镜子,脸色都差成什么样了?好好上班,还排练什么剧啊,累得你!”
北海挤出一个笑容:“妈,我不累……”
“我替你累,你傻!”母亲把两根筷子握在手里,反向戳了一下饭桌让它们对齐,然后给北海夹了一大块炒鸡蛋,语气软了点,“你没听见吗,前两天晚上,外面可乱了,那脚步声就跟好几百人集合似的,不太平,你晚上回来得晚,我担心!”
北海低头扒饭,故意没接茬儿,母亲接着说:“厂里又不是没别人,你哪会演话剧啊?这样,我去找你们厂领导,就说你身体不好,必须请假休息,正好你也在家休息几天……”
北海刚要接话,北川插了一嗓子:“妈!我身体也不舒服,也想在家休息!”
母亲狠狠地瞪了北川一眼,北海连忙扒拉了两口饭,把碗往前一推,说:“妈,你学校不忙吗?我走了啊,不然要迟到了。”
从饭桌旁绕过去,北海顺手拽住北川的衣领,拿上他的书包:“我骑车正好送你。”
北川嘴里还嚼着半口饭,来不及挣扎就被北海扯走了,气得母亲在后面又训斥又叹气。
北海知道母亲的脾气,她是真的敢去跟厂里领导叫板的,当老师时间长了,看见任何人都想教训两句,街坊邻居都有些怕她。
至于传言闹的乱子,她多半是听到了点儿什么风声,吓唬吓唬北海,自己也未必相信。
眼看着就剩最后两幕戏了,北海要是退出四舅舅和静娴会很难办,重新找人不赶趟,直接放弃又对不起静娴。
北海不敢忤逆妈妈的想法,从小便如此,惹不起总躲得起,北海经常拉杨北川这小子进来一搅和,母亲多半也就忘了,事也就过去了。
从早晨到了厂里,便是匆忙的一天,两台设备出了问题,北海好不容易帮忙检修完。
徐杰上班开小差,让主任抓到他工作不走心,挨了一顿批评,又来跟北海诉苦。
北海一边应付着他的牢骚,一边满脑子想着昨天排戏修改的部分,徐杰看出了北海的心不在焉,聊了几句便自顾自地回岗了。
等吃过饭,北海赶到约定的排练空地,却发现静娴早就到了。
她随意坐在一块石阶上,用腿垫着个本子,正拿着笔勾勾画画。
北海老远走过去,她连头都没抬一下,就直截了当地开始说剧情:“我觉得喜儿太被动了,签卖身契,嫁黄世仁,为他生孩子,还逃进深山……她怎么就不知道反抗呢?”
静娴突然抬头盯住北海,北海一时没想好怎么回复,便问她:“那依你看呢?”
她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土,把辫子往后一甩:“肯定不能轻饶了黄世仁呀,我一上台,就啪啪给他两巴掌……”
还没等她说完,北海赶紧插话:“打住,咱们这是戏,得按照剧本来,照你那么改,还叫《白毛女》吗?成《女山贼》了……”
静娴不服地抬了抬眼:“艺术创作,需要创造力和想象力,剧本是死的,人是活的。”然后她不由分说地拍了拍手,“你回去等信儿吧,我跟老高同志研究研究!”从四舅舅答应参演之后,静娴就跟他打成了一片。
合作话剧以来,北海发现静娴的脑袋里有数不完的点子,而且个个都很稀奇,但眼看演出剩两个礼拜就要验收了,这么改下去确实不是办法。
“不然这样,晚上我们再碰一下,不管怎么改,我听着就是了。”
静娴望了望他,也没犹豫:“那就六点吧,在公园西南角见,那边亮,准时点儿。”
“五点吧。我跟四舅舅说一声,早点出来。”最近这些时日不太平,静娴这丫头虽然天不怕地不怕的,但毕竟是个姑娘,北海真怕万一遇上点什么事儿,她要是硬碰硬的,回头再把自己搭上去。
静娴点点头,看样子想等北海一起走,北海让她先走,脸红着说自己要在这儿散散心。
静娴一眼就看透了北海避嫌的心思,笑着就走了,丢下了一句“晚上见”。
北海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摸了摸脸,有点烫,赶紧扭头从另一边往厂房走。
下午的活儿不多,北海回去的时候,志强正在车间里转来转去,摆弄着新送过来的零件。看他回来了,志强手忙着,嘴也没停:“师傅,你要是排练你就去吧,我能顶一会儿,徐杰哥说你中午连饭都没吃就去找赵同志了……”
“别听他瞎说,那是为了剧本!”北海一听,连忙打断他,看了看四周,厂房里还有好几个人呢,这孩子,嘴上也没个把门儿的。
“我知道我知道,文宣队的大宝没事儿就瞎溜达,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你在跟赵同志排练,他没憋什么好屁。”志强立刻心领神会。
北海原以为志强这孩子憨厚得紧,看不太透人情世故,却没料到他机灵得很。
没聊几句,北海看时间差不多了,便收拾东西准备去找四舅舅,静娴本就在档案室清闲得很,说不定早就过去了,北海想着自己别迟到,结果还没走出厂子的大门,就碰见了四舅舅。北海叫住他,原来四舅舅昨天也对着剧本左思右想,有了新点子,今天还没等静娴叫他,自己就主动赶来了。
“还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两个人便骑着车子,一起赶去公园。
隔着老远,静娴就瞧见了四舅舅,直接兴奋地跑了过来:“老高同志!”
两个人一见面,闲话没有,静娴直接开始讲她对于剧本的修改,四舅舅也跟着聊起了自己的见解。
看着两个人相谈甚欢,北海顺势找了个石阶坐了下来,借着公园有些昏暗的路灯,不远不近地望着他们。
静娴眉飞色舞的神态有些动人,北海看得有些入迷。
她为什么总是有那么多想法?北海想。
感觉没过脑子就脱口而出,却又句句能令人信服,四舅舅也算走南闯北的人,却在两个人的聊天中属于被动的那一方,居然被静娴的思路带着走。
“杨北海,你有什么想法?”突然静娴抬起头,望了过来。
北海满脑子都是她刚才讲话的快放,脑子没反应过来,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还好四舅舅接话:“我觉得啊,小赵同志的想法很好。我们虽然演的是老戏,但是需要新改,作为被压迫的农民阶级,虽然境遇悲惨,但是骨气不能丢,今时不同往日了,翻身农奴的仗,可以打一打。”
“太对了!”静娴兴奋地和四舅舅抬手击了个掌,“不光要打仗,还要打赢,黄世仁的失败,代表的是资产阶级的没落,也是工农阶级取得的一次伟大的胜利,哪怕要付出鲜血的代价……”
“那么杨白劳的牺牲就光荣起来了,也显得非常尊重原著。”四舅舅和静娴又一人一句,聊得热火朝天。
听着两个人的想法,北海也不敢走神了,匆忙在剧本上做着标记,一点点厘清了脉络。
就这样过了良久,大家突然同时落了话音,沉默了半天,北海刚想着自己说点什么活跃一下气氛,四舅舅却开了口:“我大半辈子走南闯北,也没碰见半个和小赵同志一样才气过人又有真性情的姑娘,若是年轻个十几岁,你必定是我的红颜知己呀。”
旁的姑娘若是听了男子说这么一句,必定羞红了脸,但静娴不同,她居然俏皮地站了起来,双臂拂袖,用京剧唱腔来了一句:“爹爹过奖,喜儿这厢有礼了。”把北海和四舅舅都逗得前仰后合。
这一连串的笑声在冷清的公园里显得有些突兀,北海隐约听见有杂乱的脚步声,转头抬眼看四舅舅,他也收起了笑容,正色说:“不早了,就先讨论到这儿吧,最近不太平,小海你送静娴回去,务必送到家。”
容不得静娴反驳,北海就把车子推到她面前,拍了拍后座,北海知道四舅舅在担心什么,这年头最怕拉帮结派,大晚上的几个人在公园里有说有笑,还又是“打仗”又是“革命”,让别人听见的话,他们都说不清。
一路上,北海骑得飞快,静娴抓着车座和外套边缘,一句话都没说。她这样正符合徐杰开玩笑说的“哑巴”的样子,但北海却觉得有点别扭,好像少了很多生气。
北海匆匆把她送回家,没停留,转身便往家骑,刚进家门就发现四舅舅已经在屋里坐着了,估计是帮北海打了圆场,母亲并没有责难他,只是让他喝点水早点休息。
确实,每天这样两头跑,又要上班又要排练,北海有些吃不消。
还好志强懂事,能帮北海分担一些工作,厂里面的工人也都很喜欢他的憨厚,做起事来得心应手。
就是苦了徐杰,他三番五次来找北海打球都被拒了,心情有些懊恼。
那天路过球场,北海发现徐杰竟然和文宣队的大宝玩得热火朝天,北海颇有不满,要知道如果不是大宝从中作梗,也轮不上他演样板戏。
北海找了个机会质问徐杰,还没等北海生气,他反而倒打一耙说北海傻,他跟大宝打球,是为了打探文艺汇演的进度,万一哪天领导视察,好让北海做个准备。
北海一想,确实也是这么个道理。
好巧不巧地,大宝告诉徐杰,就这两天了,主任怕演员们掉链子,特别说明在礼堂进行彩排,服装、道具是其次的,主要是看看大家的精神面貌,好迎接上级检查。
消息一出,紧锣密鼓的排练开始了,北海、静娴和四舅舅三个人几乎抓住所有空闲的时间,对台词、练走位、指导动作……虽然三个人都不专业,但戏一上身,也很像那么回事。
到领导视察前一天,连北海心里都有底了,更不用说静娴和四舅舅了。
领导视察那天天气很好,他们一早便请了假来到礼堂,静娴领着北海走上舞台,北海突然感觉头有点晕。
舞台确实不大,布景也很简单,但是台下密密麻麻的座位一下便能让北海想到人声鼎沸的画面,他拿胳膊肘碰了碰静娴:“要是下面都坐满了人,你害不害怕?”
静娴眉毛一挑,有点兴奋地说:“人多才好呢,没人,我演给谁看?”说罢招呼着四舅舅上台,趁着人还不多,要再排练两次。
眼看着彩排的演员们陆续到场,北海有点不大自在了,他看了一眼静娴,她依旧声音洪亮、动作舒展,跟四舅舅对戏的时候,她仿佛就是喜儿本人,抽泣、哀号、咬牙切齿……
台下的人都被她的表演勾住了魂,目不转睛地盯着,到了喜儿带着父老乡亲讨伐黄世仁时,台下甚至响起来掌声。
就在这时,几个人走进礼堂,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张大宝的声音比人先到,吆喝着跟大家打招呼:“主任来了啊,都安静一下!”大家看不惯他对主任谄媚的样子,都没个笑脸。
静娴跳下台去,北海紧跟着她,怕她又说什么不该说的话捅娄子。
但她只是在人群后面站得笔直。主任开始点名要看几个很重要的节目,其中就有他们的样板戏,但是静娴迟迟不吭声,让北海觉得有些奇怪,他用胳膊肘碰了碰静娴:“我们第几个上?”
静娴的眼睛反着光,北海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能感觉到她的笑意:“压轴。”
四舅舅也不急,搬了个板凳坐在观众席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大家。
“那么就听主任的,一个一个来吧?”大宝又开始连比画带吆喝了。
主任面带微笑慈祥地说:“大家不要紧张,就当作是平时排练,好好发挥。”
虽说是彩排,可谁也不敢懈怠,文宣队一共出了四个节目,有唱有跳,还有乐器合奏和相声,静娴在下面看着,可心早就跑到台上了。合唱时,她在观众席跟唱的声音甚至都大过了台上的表演者。
北海不由得想笑,但是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又觉得很可爱,她是真的喜欢这些,并不是应付检查工作,想到这里北海又觉得压力大了一些,千万不能给静娴拖后腿。
大宝坐在主任旁边,见机行事,一见主任打呵欠就催人下台,美其名曰:“主任忙,了解个大致情况就行。”所以很快便轮到了北海他们的节目。
静娴自告奋勇承担了报幕的工作,一鞠躬便算拉开了《白毛女》的序幕。
“看人间,往事几千载,穷苦的人儿受剥削遭迫害……”静娴一张口,剧场瞬间便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听着她独唱,像喜儿化身一样,如泣如诉。
北海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不是吓得,是惊得。虽然他平时也听过静娴唱歌,但唯独这次,觉得极为震撼。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开幕后,进入第一场戏,她突然声音一转,用天真、清亮的声音渲染了过年时欢乐的气氛。她动作舒展、落落大方地在舞台中央无道具空演,直接又把大家惊到了。
随后四舅舅上场,他们“父女”同台,一个欢天喜地准备过年,一个被地主欺负苦大仇深却不敢言表,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北海在一旁看得呆了,甚至都忘了要上场这回事。
“黄世仁!”到了北海的戏份,静娴咬着牙小声提醒,北海赶紧跑上台去,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静娴顺势一伸脚,北海直接趴在了舞台上,惹得台下哄堂大笑。
随后的戏份,基本上都是静娴和四舅舅的,黄世仁从批斗开始就被囚禁起来,喜儿不仅没有被卖到地主家,还参了军,父亲因为思念过度,跑去找喜儿,路上帮助军队推车却不幸身亡,喜儿得知消息白了头,却更坚定了革命的信念,在队伍里表现突出,成了那个年代花木兰一样的角色……
戏越演越偏离原著,静娴入戏太深,正当北海跟四舅舅交流眼神的时候,主任突然在台下喊了暂停。
“大家演得很好,杨北海,我果然没看错你啊!”大宝这个人见风使舵,开始带头鼓掌,“好!”
“但是,问题也是有的。”主任突然话锋一转,大宝立刻收了手,不敢动了。
静娴一个健步跳下台,北海紧随其后。
“原著毕竟是原著,到了文艺汇演,坐在下面的有各界的领导,还有好几个以前文工团的老干部,他们对《白毛女》这部经典作品可再熟悉不过了。”
北海当然知道主任想说什么,静娴这个改法,相当于重新拍了一部戏。万一台下的领导不喜欢怎么办?主任怕担这个风险。
“主任,我觉得你不需要担心这个,我们改编这部戏,是经过了多次讨论的,是为了强化工农阶级伟大的胜利……”静娴自顾自地讲,似乎没听出来主任话里有话。
“小同志,你的想法很好,但是不要违背了初心,最后改得不伦不类,大家都不欢喜……”
主任明显不悦,脸上已经有点挂不住了。北海见静娴还想据理力争,一把将她拉到身后,说:“主任您说得对,其实大家都想看原著,我们回去就改,您放心。”
话音还没落,静娴一下跳出来,斩钉截铁地说:“谁说要改了?现在就是最好的作品了,我有信心让领导满意,按大家都看过的剧本来演,那还有什么意思?”
“既然没意思,那就不要演了,我看演出时间也差不多够了。小张,你们唱完最后一首歌就准备谢幕,这汇演这样就很好了。”主任突然抬高音量,手一挥,直接把静娴精心编排的节目给砍了。
随后主任头也不回地往剧场门口走去,大宝紧跟在后面,冲北海挤眉弄眼的,那意思是:捅娄子了。
静娴想追上据理力争,被北海一把拽住,四舅舅也怕她再捅什么娄子,好不容易才把她摁在座位上。静娴的脸涨得很红,似乎想开口,但只是瞪了北海一眼。
“得了,我也甭演了。”四舅舅开口想缓和一下气氛,静娴突然站起来大步走了,撂下一句:“宁可不演,也不将就!”
说实话,不演这个节目,对于北海而言没什么大不了的,甚至他还有点高兴,本来他也不喜欢这种抛头露面的事。但是对于静娴来说,却是丢了一次回文宣队的机会,北海真不知道她为啥这么固执。
为了一个剧本,连自己的未来都不要了?
北海越来越读不懂这个姑娘了,但是又隐隐觉得她有着这个年纪少有的骨气、勇于改变的想法和破釜沉舟的底气。
天色不早了,北海让四舅舅同自己一起回家,这个点母亲应该早就做好饭等着了。
一路上,两人没聊太多,四舅舅觉得节目被砍了有点可惜,第一次听见静娴唱得那样好,他很欣喜。他边说静娴是个好姑娘,边用眼睛看北海。
北海假装没看到他投来的目光,也不接话。
到家的时候,已经七点多了。两人匆匆放下车子就进了屋。
“妈,我回来了……”话音还没落,几本书突然砸了过来,北海一头雾水地抬头,正对上母亲怒目圆睁的眼睛。
“这是什么?!”母亲相当生气,却又刻意压低着声音。北海低头看了眼掉在地上的书,后背直冒冷汗。
这正是从那堆“四旧”书籍里被他和静娴藏起来的其中几本。
“母亲是怎么找到的?”北海明明将它们放在床底下,还特地用旧报纸盖住,藏在一大堆学术书里。
“哪儿来的?!杨北海,你胆肥了,谁让你看这些的!”母亲似乎很多年没有这么生过气了。
北海不敢胡编,只得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这批书的来源,他尽量把静娴一带而过,但母亲似乎对这个名字格外敏感,一听到这事跟静娴有关,便破口大骂起来。
“她这是教唆,是害你!她没安什么好心!气死我了,我早就说过她不是什么好姑娘,疯疯癫癫的,居然还敢看旧书,多悬!明知是祸,还让你带回家藏着,万一让别有用心的人看到,我们老杨家怎么办?多可恶!”
母亲正在气头上,不停地说着,北海也不敢接话。
四舅舅听了一会儿,大概明白了,轻声劝母亲:“小点声,大晚上的,生怕街坊邻居不知道呢?北海这孩子老实,哪是故意惹事的人呢?要我看,就是爱书、爱文学的人,对书有怜惜之情,才自己偷偷留下了……”
“那也不行!杨北海,你现在,现在就拿着这些书去烧了!”母亲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把书捡起来往北海手上一塞,“还有多少,一并都烧了,别再让我看见,我就当没这事儿!”
“那怎么行?这个点,你让小海在外面烧这些,火光燎天的,唯恐别人不知道你在做坏事吗?太惹人注意了。就怕有巡逻的路过闻到味道,再报了警,岂不是闹大了?”
四舅舅果然想得比较多,他说完,母亲就不说话了。她心里又生气又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样,你交给我,等夜深了,我去处理了,保证没人知道。”四舅舅的声音不大,但是语气很坚决,听起来不容反驳。
母亲犹豫了片刻,点点头,用眼睛狠狠地剜了北海一下。
她大概已经气了一个晚上,实在没精力训斥了。
“跪着反省,不许起来!”北海应了一声,径直扔下书包,跪在客厅中央,四舅舅用脚把书包踢过来,示意北海垫在膝盖下面。
北海没敢动,只要母亲能消气,不再说静娴的问题,他宁愿自己承担这个错。一个大老爷们儿,总不能让小姑娘替自己背黑锅。
夜渐渐深了,母亲和北川都去睡了。
四舅舅睡在北海的房间里,北海独自跪在客厅,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北海垂了好几次脑袋,差点倒下去。他拿手拍了拍脸,清醒了一下,又跪直了一点。
夏天的夜并不如想象中那样热,风从卧室的窗户里吹进来甚至还有点凉意,颇为舒服。北海偶尔伸手驱赶一下嚣张的蚊子,并不敢自作主张起身。
从高中毕业后,这似乎是他第一次罚跪,从前都是北川捣蛋,北海背锅替他受罚。
这次倒也奇怪,虽然因静娴的馊主意跪得他膝盖生疼,但北海竟然没有半分委屈和不快,只觉得甘心。北海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思绪有点儿乱。白天静娴的歌声此刻又回响在他的脑海里,寂静的夜里,北海忍不住轻轻哼唱起来……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唱着唱着,他的眼皮又开始打架了。
“小海,起来!”突然一个黑影出现在北海身前,吓得他一屁股向旁边歪倒,膝盖已然僵了,好不容易忍住才没疼出声。
北海定睛一看,是四舅舅。
“四舅舅,你要去烧书吗?”北海揉着发酸的膝盖,用力捶打着发麻的小腿。
“不烧,解决一下。”四舅舅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包拿到身前,打开给北海看,里面全是旧书,“放在你这儿不安全,让你妈看见又要骂了。走,跟我一起去秘密基地。”
四舅舅神神秘秘的样子惹得北海好奇起来:“什么秘密基地?”
“去了就知道了。”他把北海从地上拽起来,两人前后脚,趁着夏夜的凉风和猫叫,摸开门悄悄潜了出去。
夏夜并没有想象中荒凉,树叶沙沙作响,偶尔有几声猫叫和狗吠,还伴有微弱的蝉鸣声。
他们为了不引人注目,一直挑小路走,北海并不知道四舅舅所谓的秘密基地是哪里,只是他走着,北海便跟着。
路上一个人都没遇到,北海心里踏实了些。
“这边!”四舅舅在路口处拐角,来到了一个废弃的砖房。
门是虚掩的,里面因为常年无人打扫而杂草丛生,让人看着就不想进来,但似乎确实是个很安全的地方。
四舅舅走到砖房靠墙脚的地方,往地上踩了几脚,有两块砖不甚牢固的样子,他蹲下用手扒拉开砖上的草屑,把两块砖挪开,一块木板赫然出现在底下,把木板拿开,里面是半米见方的一个大洞。
“四舅舅,这地方,你挖的?”北海有点吃惊,没想到底下竟有如此玄机,趁着月色,似乎看到了里面还有别的东西,但是又看不太清。
四舅舅似乎并不想对此过多解释,他没说话,把包里的书拿出来,放在里面比较深的地方,很快地关上了木板。又把砖放好,铺好草屑,还撒了一把土,让这地方看上去和别的地方毫无差别,很难想象其中别有洞天。
这些年他走南闯北,对于家里的事儿过问甚少,但是又门儿清,北海只知道他是个很有本事的人,别的都是从母亲那里听说的。他这人不甘平淡、心思野,或许这也是静娴跟他聊得特别投机的原因吧。
藏好书,他领着北海从另一条路往回走。天色已经微微亮了,他想抽烟但是没带火,于是跟北海闲聊。
北海问他,以后那些书打算怎么处理,自己还没看完。
四舅舅说让他耐心点儿,还不到时候。
“改变这事儿,不光要有愿望,还要有力量。”四舅舅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再后来,北海时常会看着那些封存已久的藏书发呆,并且想起来这句话。
还是猜不透四舅舅当时说的是书,还是剧本,抑或自己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