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去访吕逸人
途中小坐
能看见长安城的东南角了。他们下来歇会儿。王维下马车,裴迪下马。
路边刚好有一棵松。如果从终南山望过来,正好写成:
山下孤烟远村,
天边独树高原。
然而还没有孤烟。早饭才过一个时辰,太阳亮堂刺眼。农人都在田里春耕。有几声鸟叫,到处都安静得很。
松树投下一朵影子。王维坐在影中,裴迪坐在影外,中间摆了些吃的、喝的。裴迪怀里抱了只猧儿,长一尺,尖嘴、细白毛,是高昌传来的小白狗。
王维喝水,裴迪喝酒。几步外,车夫在刷洗马鬃。
王维说:“你咋喝那么少?”
裴迪说:“过会儿要见吕逸人,醉了不好。”
“我还是喜欢你喝醉的样子,高蹈狂歌……那时候,你还是个少年。”
“那时候,你是该做父亲的年龄了,可你却不像。如今是做祖父的年龄了……可惜,你没做过父亲,也就做不成祖父了。”
“……”
“你的诗文,我快要整理完毕了……写了一辈子,实在不算少,但也没我想象的多。刚才坐在马背上打盹,我还在想,你是从未写过父亲呢?还是我没看到?”
“我不记得他了。他死,我四五岁。”“思念也是可以写的罢?”
“思念……莫过于用心思念了。”
“你是应该有一个儿子的。”裴迪挤挤眼,挤出一个怪笑。
“我妻子,她死了嘛。”王维也漠然一笑,算是回应。
“那年你是三十岁,还可以再娶啊。”
“我怕我随时都会死,儿子又成了我。”
“设想过没有,如果你父亲还活着,他今天会是什么样子呢?”
“你应该想想,如果我父亲还活着,我会是什么样子呢?”
“嚯!有意思。说说看,父亲健在的王右丞该是什么样子呢?”
王维看见一只鸟嗖地飞过去。快得只剩下声音、强光,却没有鸟的影子。他说:“走罢,时辰不早了。”
裴迪跨上马的时候,嘿嘿笑了。“我替你整理的文稿,今后会叫作《王右丞文集》罢?”
“按常例,是这么叫的。”
“右丞?屁大的官……咋配得上那些诗!”
王维抚着一小茎胡须。“看看,你还是喝醉了。”
这是唐肃宗上元二年的二月,合西历七六一年,王维虚龄六十一岁。白猧儿汪汪叫了几声。
东市
吕逸人住城东新昌里。从延兴门入城,右手是青龙寺。穿寺而过,出了后门,抬眼就能看见吕家的两棵大松树。
然而,王维却弃延兴门,选了春明门。这就要向北多走会儿:隔着城墙,刚好迈过四个坊。
“顺路看看东市罢,难得天气好。”王维说。
“看就看罢。不过,不是顺路,是绕路。”裴迪说。
“……”
“我晓得你想说什么。”
“什么?”
“不是顺路,但是顺道。”
王维笑笑,摇头。
东市又叫柳市,挤满了商铺和酒肆。安史之乱已经七年,战争还没有结束,长安城却已喘过气来,再度热闹了。红发绿眼的胡姬,抱了琵琶、酒罐子,在人群中乱窜。户户门前都有一棵粗挺的柳树,拴着披鞍的马、驴,它们毛色纯亮,闲闲地嚼着麦草或是苜蓿。
八百棵柳树发出嫩芽的味道,吸入鼻子,是好闻的。
然而,街角的一家老酒馆,新拆了,留下鲜明的废墟和杂草。王维指给裴迪看。
“可惜啥也没有了……我就是在这儿把你捡到的。”
“啥也记不得了,十九年了,何况我醉得快死了……这些老话,说了多少遍了呢?”裴迪有点不耐烦。
“那个秋天,一直在下雨。”
“雨,我也不记得了,只记得李白应诏进了长安。每座酒楼都有他的影子,我跑遍每座酒楼去找他,还是没找到。我想做一个诗人。”
“长安城里诗人多了,你就只知道他一个。”
“醋意还没消完啊?说白了,我不是想要做诗人,是想成为他。”
“……”
“我没有找到他,我先做了酒中仙。”
“你醉了两天两夜才醒过来。”
“你家里样样都好,就是缺一样——酒。”
“我跟他,不是一路人。”
“那时候,人们常议论,你和他,谁的诗写得更好些。”
“这个议论,今天也还没有完。你觉得呢?”
“我说他好,你不高兴。我说你好,又违心了。”
“还是他好,是不是?”
“也不是。他是狂歌,你是自言自语。”
“……”
“他和你同年生,同享诗名,却至今没有见上一面,想想,还是有点遗憾罢。”
“遗憾什么?见了面才遗憾。”
“遗憾什么呢?”
王维把话岔开了。“走罢,别错过了吕逸人。”
吕家门前
东昌里在柳市的南头,宅院一间挨着一间,粗粗一看,都差不多。不过,吕宅却是一眼挑得出来的:两扇门关着,大门上还有一扇小门,也是关着的。
裴迪敲敲门,门不应。又拍门,依然不应。他扯开嗓子喊:“喂!”
王维说:“别闹了。”
院内传出哗哗的水声。一条明渠贯穿了新昌里,穿家过户地流淌着。两人站在门口,安静地听了一会儿。
王维说:“多好听的声音啊……是终南山的雪水。”
裴迪笑道:“又来了……跟终南山有×关系。”
王维脸红了一下,想说什么,小门却吱呀开了。探出一个书童的圆脑袋。
“主人出去了,刚刚小半盏茶工夫不到。”书童说。
裴迪看了眼王维,哼了声。“去哪儿了呢?”
“东市。”书童答。
“东市?”
“又叫柳市。”书童解释道。
“柳市!”裴迪烦躁起来,“他不是成天关门写书么?”
书童老气横秋地笑了笑。“就是打摆子,也得歇口气是不是?”他把头缩回去,小门吱呀关上了。
王维拍拍裴迪的背,把他的火气拍下去。
他们退到街对面。从这儿看过去,吕家引人注目的不是院门,而是蹿出院墙的两棵松。好高的松,直指青天,衬上远远的终南山,它俩仿佛还在不停地长高。然而,其实很老了,树皮坚硬、虬结,有龙鳞般的威仪。可以想见,树下的主人,有着如何的风逸。
“可惜错过了。”裴迪说。
“可惜什么,”王维笑笑,“错过了好些。”
“他真的坐在那儿,写了一辈子?”
“快一辈子了……不是还没死嘛,就像我。”
“写些什么呢?”
“替圣贤作注释,替注释作注疏……挑点缺漏,改几个错别字,再解释几句话。”
“能传之后世么?”
“自然是不能。老夫子学问,也就是老好人学问……世上最不缺的就数这个了。”
“李白说‘我志在删述’,你却说他是能够一直流传的。”
“李白是装傻,吕逸人是真傻。”
“吕逸人傻?”
“是傻,也许也不是很傻,有时候心里是明白的,却也不自己去点透。”
“真傻,骨子里也还是装傻,是不是?那又何苦呢?”
“哄哄自己罢,求个心安。”
“岂不是白忙活一辈子?你也没劝劝他。”
王维摇头,又点头,笑眯眯拈着一小茎胡子。“我们回去罢。”
陈右丞来访
他们在长安城住下来,没有急于回辋川。
王维五十五岁时,在门下省做给事中,五品,官不算大,但身处中枢,是个要职。不过,给事中有一大堆,不缺他一个。他清瘦、体弱,常在半赋闲,一年倒有六七个月都住在辋川别墅里。安禄山造反时,他恰好在署中轮值。皇帝裹着杨贵妃跑了,他慢了几步,被抓了起来。安禄山不识字,却很赏识王维的诗,就逼他又做了伪给事中。
五十七岁,唐军收复长安,王维因为任伪职,又被抓了起来,等着砍头或流放。后来,皇帝把他赦免了,仍做给事中。原因呢,还是他的诗:很大的诗名和一首恰到好处的诗。[1]
去年,六十岁初夏,他转为尚书右丞,正四品下,升了一级,却更无须做多少事情了。他在辋川新开了三亩田,预计种两亩麦子、一亩黑豆,用来酿酒。他茹素,但客人要喝酒,而裴迪以酒解渴,酒是不厌多的。又修葺了母亲坟地,洗碑、剪草,还用手杖在坟边画了一个圈,告诉裴迪:“我死了,就葬在这儿。”裴迪笑道:“你咋会死?活成山精了。”
他倒活不成山精。住在长安城,夜晚听到刮大风,就担心山里的豆棚是不是吹翻了。在山里住久了,又想回城看一看,譬如,去跟吕逸人喝杯茶。
吕逸人不在,这也没什么。
王维城里的住宅颇有几处,陆续捐给了寺庙做庙产,只留了个最小的。说小,也有前庭后院,桂树、波斯菊,石缸里养着莲和鱼。会客也是合适的。
明晨,裴迪刨了几口早饭,就出门会朋友,去新丰市一带放鹰、打猎。
照例又有客人来访。是从前的尚书右丞,陈右丞七十好几了,颤巍巍的,一手拄杖,一手被孙儿搀着。王维请客人喝茶,自己喝水、清谈。
自然会谈到王维的诗。陈右丞说起三年前他那首《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称叹不已:“多少人写早朝,都没有这么尊严、华贵,这才配得上盛唐啊。”
王维说:“惭愧,贾舍人这首早朝诗,岑参、杜甫也是和了的啊。”说着,就念了一句杜甫的:
宫殿风微燕雀高。
陈右丞呵呵笑,像是呛了水。“九天阊阖、万国衣冠,他看不见,偏只听见麻雀叫……就这两个字,见出一辈子的穷人命。”王维笑笑,不附和,也无异议。
应陈右丞的请求,王维为他画了一幅小画。画在蜀锦上,少有的用了秾丽斑斓的色彩。这让陈右丞相当惊喜。画成之后,他却又有了些疑惑:王维画的,是一条鱼的尾巴。
这是什么意思呢?陈右丞想问,但终于没有问。他知道,王维不喜欢穷根究底,即便回答了,答案也不在其中。
无梁殿
陈右丞走后,王维觉得累。其实没说几句,却像说了很多话。也只画了幅小品,却又像画了满墙壁的山水图。
他坐到屋檐下。阳光亮堂,有力地落到地上,砰砰有声;屋檐下黑得像夜晚。他把脚伸进阳光,翻来覆去晒得滚烫。热流逆行,顺着腿脚涌上来,心坎也暖和多了。但额头还是冷的,有汗渗出来,也是冷的。
他想起陈右丞的孙儿,那个白胖少年,鼻梁是扁的,两眼隔得很开,带点蠢相……不过,倒也是很孝顺的。承欢膝下,就该是这样罢。然而,如果是真蠢,说些蠢话,“欢”又何从说起呢?
十九年前,在酒馆捡到裴迪时,他醉后的样子是值得记住一辈子的:身子是瘦长的,四肢也像长臂猿一样,又长、又软;蜷在胡床上,明明醉了,嘴角还在微笑;酡红的脸,比女人的还要柔腻。然而,他手里还握着一根马鞭。
王维后来送了裴迪好多根马鞭。他喜欢看他扬鞭走马的姿势。他总是看不够。曾想画下来,但没画好,悄悄投进炉子烧掉了。
天黑尽了。王维吃过晚饭一个时辰,裴迪才回来。王维问他,狩猎还算尽兴罢?
他哼哼冷笑两声。“獐子、狍子、黄羊,一个没有。野兔是有几只,都瘦得像老鼠……老鼠呢,没饿死的都跑了。”
“也不尽然,官仓鼠还是很肥的。”王维笑道。
“这个话,不像是王摩诘[2]说的。”裴迪也笑道。
“哦,那王摩诘该说什么话,才像是王维说的呢?”
“太绕口了……换个话说罢。”
“是啊,说白话,舌头最不累。”
“又来了!这是白话么?”
“呵呵……你说、你说。”
“今天一起打猎的,有个胡相爷的小儿子。他说他爹读了你写的《酬张少府》,十分欢喜,很想请你也写一个《酬胡相》之类的。”
“酬……凑热闹啊,他。这首诗名为《酬张少府》,其实通篇说我自己,老了嘛,就回到山林去过活。倘问我这到底藏了啥深意,我哪答得出来呢?只有唱着渔歌去捕鱼……而其实,我不吃鱼,连鱼汤都不喝。”
“它的好,也正在这儿,应酬诗而不像应酬诗,所以能够传下去。”
“我能够传下去的诗,不止这一首罢?”
“可《酬张少府》只有这一首。传下去的除了诗,还有张少府。”
王维默然,叹口气。“‘张少府’是虚名,‘王摩诘’‘维摩诘’也都是虚名啊。”
裴迪轻轻哼了声。“虚名未必就虚罢。一块玉标为和田玉还是蓝田玉,卖的价钱就不同。”
“是好玉,也拿给你糟蹋了,比喻打得这么俗。”
“因为俗,所以实。高僧说法不就虚虚实实么?”
“……”
“写不写?胡相爷的公子说,重重酬谢。”
“写罢。”
王维没有写诗。他画了一幅画,比赠陈右丞的鱼尾略大些。
他画了一棵大树。树下一个老僧,合十向树而拜。
树杪有两只白鸟,神情悄然、萧闲。
自然又题了两行字,不是酬胡相爷,是请胡相爷赏玩之类的。裴迪歪着头念了念,没念全,字迹潦草而颇有情趣,但不好认。
“你把画送进相府去,酬谢是断不可少的,但是你不接,只说,‘兴唐寺的无梁殿快塌了,请相爷买棵上好的老楠木,把它撑一撑。’”
“×!撑了这根木头,还配叫无梁殿?”
“‘无梁殿’也只是个虚名罢,想拿虚名把庙子压垮么?”
“……”
王维的母亲虔信于佛,曾师事大照禅师三十多年。大照禅师的圆寂处,就在兴唐寺的无梁殿:他坐在蒲团上,含着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