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君心难测
春天向每一个生命都发出了召唤,召唤繁衍与交配,召唤欢笑与嬉戏,也召唤了争斗与杀戮。
温润的春风已吹到了那莽莽大巴山,吹入了那一片橡树林,让那些老干也勃发新枝。那些橡树粗如水桶,高达数丈,显然这是一片百年老林,此刻一团薄雾在林中悄然飘荡,一阵微风吹来,嫩绿的春芽在风中颤抖,几片老叶随风飘下,飘落在草地上,飘落在一位老者的肩上。
那老者还不算老,只是胡子有些花白,但他腰身笔直,胡须浓密,两眼透着坚毅的光芒,老者一身劲装打扮,箭袖马靴,双手拄着一柄长剑,昂然挺立,已愈两个时辰。老者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逼人的气势,让人见之便心生三分畏惧。如果是剑客武士,畏惧则会再增一分,因为那把宝剑。天下的顶级剑客几乎都知道那把宝剑,那不是普通的宝剑,而是一把削铁如泥的上古神剑——黑月宝剑。他们当然也知道,持有此剑的人,只能是巴王。
巴王不是独自一人在这橡树林里,在他身后的百步之遥,有一面旗帜在风中飘荡,旗帜为黑底白图,那是一个白色的老虎图案,相较其它的老虎图画,那白虎更矫健神秘,更抽象古朴,更气宇威严,那是巴人的图腾,那是巴国的国徽,那是千年巴国的象征,天下人都知晓:凡打着白虎旗,必有巴王在。
白虎旗下站着一队人马,穿戴各异,年龄气质也各不相同,其中有的已苍髯皓首,有的正英气勃勃,有的孔武彪悍,有的儒雅稳重,最特别的是最中间的一个骑着白马的老者,那老者面容清癯,髡头素面,更奇特的是那一袭灰白粗布长衫,在那一队锦衣金甲中显得分外突出。除此之外,更特别的是,其他人都神情紧张,而只有那髡头老者一脸从容。这一队人马陪着巴王也已两个时辰,却无一人走动,更无嘈杂之声,只是默默地看着巴王的一举一动。
就在这时,树林深处突然传来一声虎啸,那虎啸声让所有的马匹都躁动起来。此时巴王仍旧是一动不动,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那虎啸声越来越近,白虎旗下的人群开始有些晃动,只有那髡头老者仍然不动,他一直盯着巴王的身影。
这时突然刮起一阵旋风,然后就是一声咆哮,接着便窜出一只斑斓猛虎,那猛虎身长足有八尺,但身躯干瘦,这是一只初春饿虎。因是一只初春饿虎,所以目光更加凶残,口流涎水,咆哮一声,山林都为之颤抖。众人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老虎,顿时一阵惊慌,有的拔出了宝剑,有的张弓搭箭,唯有两人未动,一个是巴王,另一个便是那髡头老者。
那饿虎离巴王不足两丈,却并没有直扑过来,而是放慢步伐,一双饿眼仔细打量着眼前这顿美食,似乎不相信刚出山就能碰到如此大餐。显然,这是一只凶恶而且狡猾的猛虎。
击败对手的最好方式,就是让其以为自己的选择绝对正确。巴王剑未出鞘,身形未动,他在等待猛虎的选择。那猛虎绕着巴王走动,它在选择合适的时机和攻击方向。日光透过橡树林,星星点点撒在地上,这时只见光影突然一闪,那饿虎一声咆哮,猛地向巴王背后扑去,饿虎果然狡猾,它的确选择了最好的时机和方位,众人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阵惊呼。
就在此时,只见剑光一闪,众人尚未看清巴王如何出剑,却发现巴王的身形早已跃出一丈开外,黑月宝剑已出鞘,剑刃上的一道鲜红血迹分外醒目:饿虎的腹部正淌着血。
众人见并未一击致命,又是一阵骚动,那些精锐武士已悄悄张弓搭箭,但那髡头老者仍然只是冷冷地看着,并没有任何表示。
那饿虎挨了一剑后,更加狂暴,怒吼一声,一收身便又向巴王扑去,力道比刚才更加刚猛,与此同时,巴王也迎面挥出一剑。人兽搏击,生死只一瞬,饿虎轰然摔倒在一丈开外,脖子上兽血喷涌而出。饿虎居然还没有死,刚才那一击虽然已重伤饿虎,但这只饿虎无比机敏,居然躲过了要害之处,并且还向巴王挥出了一爪,巴王的左臂顿时出现一道深深的血槽。众人顿时一阵惊慌,有的拔出宝剑,有的已将弓箭瞄准了那猛虎,但一看那髡头老者将微微抬起的手又放下,便都不敢妄动了。
那饿虎后爪蹬地,作势再扑,这时只见巴王一跃而起,一道寒光闪过,只听咔嗒一声,半个虎斗已被斩下。众人一见,顿时齐声喝彩,那髡头老者也露出了微笑,和众人一起催马上前,对巴王施礼道:“大王雄风不减,可喜可贺。”
巴王擦拭着黑月宝剑上的兽血,说道:“这下总算不虚此行了,这大山中百兽出没,都是我们的财富,你们要记住,我巴人都是大山的子孙,巴人繁衍生息,不可不弘毅,不可不兴武,这春狩之礼不可废。”
那髡头老者上前施礼,说道:“大王说得是,这春狩乃我巴人千年风俗,就是为了向国人展示巴王的雄姿风采,大王这次射杀野兽如此之多,可见仍然身强体健,真是国人之福。”
这时一个武士牵过一匹金鞍骏马,巴王将宝剑入鞘,翻身上马,说道:“大长老说得不错,今天也有赖你压阵冷静,不然就错过这饿虎了,如果真少了这畜生,很多人就以为寡人只能射射兔子了。”巴王说罢便催马而去。那大长老和其他人也赶紧催马跟上。
大队人马在山间驰骋了约莫半个时辰,便来到一地势开阔处,巴王见树木已现葱翠,流水潺潺,景色十分优美,便放慢速度,在马上欣赏山中春光。待众人赶上后,巴王便扬鞭指着那莽莽青山,说道:“过了前面那个山坳,有一块依山傍水的平地,我们今晚就在那里扎营。”
众人领命,正要再催马前行,这时只见后方一骑快马飞奔而来,转瞬间便来到前头,那马上骑士翻身下马,在巴王坐骑前跪下,捧着一束竹简,说道:“禀大王,蜀王邀大王践土会盟,现有国书送达,请大王过目。”巴王接过竹简,展开一看,便对身后众人道:“看来蜀王生不逢时,总想仿效齐桓公晋文公,做些指天盟誓的排场。”
这时一个年头戴雉冠的少年将军说道:“巴蜀会盟,蜀王总以大王的兄弟相称,这让他感觉很是光彩,但听说蜀王现在已有三百斤重,出王宫都很困难,还能出城远行么?”
“蜀王久坐思动,能在过那繁华的锦华之城绕一圈,都算是周游列国了。”队伍中有一位巴国氏族首领,他说出的一番话,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巴王仰头看着一只老鹰在头顶盘旋,说:“它到过的地方可算是最多了。”说罢便张弓搭箭,“嗖”的一声,那只老鹰在空中扑腾几下,便掉落在前方树林里。众人见状齐声喝彩,卫队中一校尉赶紧扬鞭催马,奔向那树林里去取掉下来的老鹰。
正在这时候,又一信使骑快马从后面驶来,速度比刚才的更快,那信使转瞬即至,翻身下马,呈上一封竹简,道:“禀大王,楚国来信,现在秦楚大军在上庸对垒,楚王遣使请大王派兵北出米仓道,袭击秦军后方,事成割五城给我巴国。”众人一听,顿时哗然。
这时有人说道:“楚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方了?”
跟着有人说道:“看来是楚国被秦国打怕了,不然哪能如此大方。”
正在众人议论纷纷之时,又一信使催马赶来,这次来得更急,那信使下马后,也呈上一封竹简,道:“禀大王,秦国来信,现在秦楚大军在上庸对垒,秦王请大王派兵东出夔门,袭击楚军后方,事成后秦军所占楚地皆归我巴国所有。”
两封国书,秦楚两个大国,皆要巴国助战,众人一听都不知所措,这时一着锦袍玉带的白髯老者说道:“现在天下列国争雄,生灵涂炭,都不如我巴国安宁富庶,这都有赖大王坐镇巴蜀大地,威震四方。秦楚之间攻伐多年,各有胜负,现在两虎相争,我巴国最好作壁上观,不可与虎谋皮。”说话的老者是巴国丞相颜道合,好儒家学说,人称“颜夫子”,颜夫子乃世袭贵族,又为百官之首,说话老成持重,附和之声自然也不少。
这时一位圆脸小眼睛的大臣说道:“帮楚还帮秦,得看谁取胜的把握更大,我巴国虽不缺那几座城池,但也不能让我巴人随便流血。”说这话的是巴国的治粟内史尹喜。
“天下动荡,列国相互征伐,没有一年安宁,这次秦楚大战无论谁胜谁败,都不会是两国的最后一战,说不定到了明年战火又会在某个地方燃起。”说话的是在巴王右侧的一位骑着栗色战马的红脸将军,此人是巴国的护驾大将军辛卯。
“我好像都能听到那大山之外的砍杀声了,当下是秦楚对垒,不管谁胜谁负,可惜遭难的都是那些小百姓。”一位目光忧郁,满脸贵气,神态高傲,黑须高额的大臣说道,此人是巴国郎中令潘隶。
众人见巴王不发一言,便问道:“两虎相争,我们该如何应对,请大王定夺?”
巴王道:“本王看来,我们还是应该先走出这片山林再说。”
听巴王说出这话,众人蓦然一惊,他们这才发现浓雾已不知什么时候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转瞬间便笼罩了周围的山峦森林,数丈之外已模糊不清了。
众人正在惊诧间,这时从浓雾深处突然传来一声诡异的嚎叫,似狼似犬,众人听得心惊胆战,连胯下坐骑也都受惊躁动起来。正惊惧间,只见浓雾里奔出一匹马来,众人一看马匹是那寻找老鹰的校尉的,而人已经不知去向。此时那嚎叫声又起,忽左忽右,或远或近,见此情形,颜夫子说道:“这叫声凄厉嗥啕,从浓雾中传来,方位飘忽不定,一定是传说中的诸怀。”
巴王问:“这诸怀是何物?”
颜夫子道:“没人见过诸怀的真面目,传说它是乘雾而来,乘雾而去,飘忽不定,凶猛异常,食人不食马,看来它已将校尉吞入腹中。”颜夫子刚说到这里,又有几声嚎叫传来,众人听到无不惊恐。
巴王此时端坐马上,并无丝毫畏惧,问道:“有哪位将军去斩杀这畜生?”
这时巴王身边有数十位武将跟随,却无一人敢出列领命,因为他们都是第一次听说有这样的怪兽,对它的底细更是一无所知。巴王见此怒不可遏,拔剑在手,喝道:“有斩杀诸怀者,赏万金,加封三级。”
巴王话音刚落,队伍中有一长身武将挺身而出,道声:“末将领命。”便催马冲入了浓雾之中。众人一看那一头灰发,便知道是绰号叫灰鸽子的巴国勇士叶飞龙。
见那叶飞龙消失在浓雾中,众人都不由得为他捏了一把汗,他们看不清周围的情势,只是偶尔听到一声诸怀的吼叫,半柱香过去,浓雾开始渐渐消散,这时只见叶飞龙从雾中走来,马后拖着一头似狼似犬的怪兽,肚子已被划开,鲜血在地面抹出一道长长的血印。这时叶飞龙面带得色,在巴王马首前下跪,说道:“末将已将诸怀杀死,请大王放心前行。”
巴王下令继续前行,大队人马翻过三座山后,果然见到有依山傍水的平坦之地。随行军士搭好营帐后,巴王便在营中与众臣宴饮,几杯酒杯美酒下肚后,巴王觑着叶飞龙说道:“今天没有将军,我等都难以前行,那畜生也算是有些灵气,不知将军如何能轻而易举地将其斩杀?”
叶飞龙自恃有功,正盘算着巴王的封赏,于是在席上滔滔不绝地说道:“这诸怀并没什么神通,无非不是走声换影,扰乱人的耳目,末将少年时就得师傅传授斩杀之术,对付它是绰绰有余,今天不过是该它倒霉而已。”叶飞龙说完,众人纷纷夸赞不已,而丞相颜夫子却沉默不语,潘隶在一旁更是满脸讶异,最后还微微叹息一声。
这时巴王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本王还不知自己手下有如此高人,居然一直没有给他加官进爵,这是本王的过错。”
叶飞龙闻言大喜,说道:“为大王效力,是末将的本分。”
巴王一拍桌案,说道:“来人,把本王给叶将军的赏赐拿来。”这时账外候命的武士听到巴王号令,立刻蜂拥而入,一根绳索将叶飞龙捆绑得严严实实。
叶飞龙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惊慌失措,高喊道:“巴王饶命,某将何罪之有?”
巴王冷笑一声,道:“你居然还不知罪,危难当前,你没有挺身而出,反而还怀技邀赏,可见你并没有救驾之意,而是存心要挟本王。”然后便取过一把青铜长剑,交给行刑武士,说道:“要挟本王,斩无赦。”
叶飞龙喊道:“可我毕竟有救驾之功,大长老眼见大王遇险,却丝毫不为所动,大王为何不治他的罪?”
巴王道:“这次春狩,大长老恪守礼法,举措得当,否则本王就没有机会亲手斩杀猛虎了,所以本王不但不杀他,还要予以褒奖。”
这时只见一身布衣的大长老走出来施礼道:“老夫只是遵照巴人传统,让天下人都知晓我巴国国王的勇悍雄姿,不敢有丝毫增减遮饰。老夫身为大长老,绝不敢领受大王褒奖,也不该领受褒奖。”
叶飞龙听罢,知道自己在巴王面前已无法分辨,便只好引颈受戮。那些武士将叶飞龙推出账外,也无其它说道,就是挥手一剑,那叶飞龙便身首分离了。
巴王对众人说道:“许多人都在等待本王这次春狩的收获,今晚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回宫。”
众人领命而散,各自入账歇息。灯火下,贴身卫士替巴王解下锦袍,脱掉外衣,只见左臂渗出的鲜血已将衣袖染红,那卫士正要替巴王包扎,巴王突然大喝一声:“谁?”身形随之一晃,巴王已持黑月宝剑跃出帐外,只见月下的山林幽静清凉,除了远处的守卫哨探,附近并无一人。
待到二更十分,一个消瘦的身影出现在营帐外,月光照在那清癯的脸上,映出了他坚毅而专注的神态。大长老有秉烛夜读的习惯,这次陪巴王春狩,自然无典籍可读,于是索性走到帐外,观赏山光月影。这时只见明月高悬,星汉灿烂,光耀四野,一股清幽意境让人说不出的舒坦自在。大长老正独自一人仰头观赏,当他目光移向西南方时,突然“啊”了一声,满脸惊骇神色,嘴里喃喃念道:“主星晦暗,荧惑守心,难道我巴国有兵祸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