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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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人去楼塌

张仪见说话的颜夫子,笑道:“难道阎大人还话要说。”

颜夫子捋了捋胡子,笑道:“不是老夫有话要说,是张先生的故人有话要说。”

“谁?”

“我。”

张仪一看来人,惊呼:“墨獾?”

黑獾道:“正是,好久不见,丞相大人。”

张仪道:“你不是战死在雪域之城了吗?”

黑獾道:“我也遇到了贵人,所以捡回了一条命。”墨獾对众人施礼道:“秦人墨獾,拜见巴王,拜见各位大人。”明月一见居然是曾跟自己练剑的那个年轻随扈,不由大吃一惊。这时墨獾直起身来,对众人说:“刚才唐雀说了他的故事,我也给各位讲讲自己的故事。”

“你也有故事?”张仪颇为不解。

“有,这是一个关于自由的故事。”墨獾告诉众人,自己曾作为张仪的随从,多次出入巴蜀之地,所以他以对巴蜀的了解,在秦王面前请命攻打雪域之城,希望能打通攻蜀的通道,由于秦军不适应雪域气候,结果导致全军覆没。接着他又说了自己如何被吕琦救下,然后跟随吕琦策划举事攻占蜀国都城,最后被杜伯察觉,巫弥族被灭,自己最后逃到怒涛之城,投靠在颜夫子门下的经过。

众人听到他这么多闻所未闻的事情,都惊呆了,现在才晓得原来巴国五马居然有如此复杂的背景,而杜伯一党的罪恶真是罄竹难书。

墨獾说道:“我曾为地位拼搏,也见过为财富、信仰、情欲和权力而牺牲的人,他们中间有遵奉周礼的,也有推崇秦法的,还有向往殷商的,如果将来秦国统一了天下,应该会出来一套秦礼”墨獾顿了顿,问张仪:“请问丞相,秦国的礼法会宽容地对待不尊礼法的人吗?”

张仪不知黑獾何意,便一时语塞。

墨獾看着张仪,接着说:“请问丞相,如果按秦法,我该是什么结果呢?”

“按秦法当斩。”张仪的声音低了下去。

黑獾问道:“那我的犯罪是否是因为我过上了自由的生活?”

“可以这么说。”张仪此时不再那么自信了。

黑獾道:“也就是秦法不但禁止我们秦人做什么,还禁止我们秦人不做什么,不是秦法保护我们生活,而是我们必须按秦法生活,丞相刚才说从监狱里的囚徒看出秦法的好,据我所知,秦国监狱里的根本没有罪犯,各位可知是为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想不出其中的缘由。

“因为秦人已没有犯罪的机会,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有明确的秦法规范,秦法已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所以秦国监狱里没有罪犯,只有不适应这种生活的人。”墨獾转过身去,最后对张仪说道:“我已离开秦法生活,我喜欢自由的生活。”

这时张仪哈哈一阵大笑,接着说道:“我很羡慕你,因为你在秦法里已经死去,但事实上你却还活着,张某还身不由己,必须过这秦法生活,既然我还活着,我就只能把这生活过得更好些。”

众人一番争论,虽然唇枪舌剑,精彩纷呈,却早已惹恼了一班武将,辛卯拔剑在手冲上殿来,吼道:“靠嘴算什么本事,说来说去,为什么不干脆些,让咱们手中的剑来说话,赢了怎么说都对,输了说什么都错,现在就杀了他们,再跟秦军决一死战。”说罢就要斩杀张仪。

明月从王座上起身喝退辛卯,先对墨獾说:“将军的话深得本王之心,既然你已逃离秦法,想必是要泛舟江海,自由自在了,这何尝不是每个人都想要的生活。”接着他又对唐雀说道:“你没有在巴国找到想要的生活,这是我这个国王的过错,但如果你重新来过,恐怕我一样不能帮你,我从来只希望你们像巴曼子那样为国王效忠,巴国的法律不能像秦法那样给你期盼的公正,也就不能给巴国的王子贵族那样的封赏,所以你的选择是正确的。”

明月又对张仪说道:“本王要多谢丞相大人,今天你只谈礼法,不说利害,可见你的一片苦心,现在我巴国危如累卵,丞相大人却闭口不提秦军武力优势,身段如此谦卑,本王心里何尝不明白,诸子百家,皆不过为帝王师。而现在天下都是兵强马壮者得势,哪有口舌之争能定局面的。”

明月又对众人说:“张先生曾在沼泽之城救我巴国一回,这下算是扯平了。众卿都是巴国贵族,我巴国从先祖廪君开国,如今已传承千年,现在天下局势也是有沧海桑田之变,我巴国何去何从,本王尚需斟酌,各位恐怕也是各有心思,请你们先回吧,或许明日太阳升起的时候,一切问题的答案都有了。”

军士护送张仪退出天阁风铃,众人也散去了。

回到后宫,明月逗着孩子玩了片刻,问小妹:“对现在这宫中生活可还满意?”

小妹说:“一切都好,就是没有以前那样自由自在的生活好。”

“看来自由比黑香更厉害,一旦体会过就再也离不开了。”明月说到这里,突然记起无象的那句话——最好的才智留给对手,最好的情感留给亲人。于是便立刻从怀中摸出那个无象留给他的锦囊,他记起无象说的,在想他的时候就打开此锦囊,现在他正想念这位兄弟,他如果在这里一定有一番见解的。

明月打开锦囊,发现里面是一张精细的地图,明月仔细端详着地图,心中便有所悟。

正在这时,鲍驹来见明月,报告去蜀国探听消息的人已经回来了,秦军已攻破蜀国都城,蜀王夫妇双双战死,现在司马错已率大军奔怒涛之城而来,最多三日便会抵达城下。

“比预计的更快,看来我得即刻准备了。”明月说罢便拿出白虎印,对鲍驹道:“这白虎印就交给你了。”

“大王要放弃巴国?”见到这白虎印,鲍驹着急了。

明月道:“把这白虎印献给秦王,可保你的富贵。”

鲍驹说道:“大王还是给鲍某留点尊严吧,鲍某绝不会像石仲和小叶子那样背叛自己的主人。”

“我从来就坚信你的忠诚,你做的每一件事都体现了忠诚,包括对张仪的信任。”明月看着鲍驹,一手搭在他的肩上,就像朋友那样说:“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你能活着,那其他人也就都会活着。”

鲍驹道:“千年巴国,山川河流哺育,有盐泉之利,积累了无数的财富,有众多的能工巧匠,我们可以继续存在一千年,何况现在巴人都拥护大王,秦军来攻,但胜负并不可知啊。”

明月感叹道:“再存在一千年又如何,我们连唐雀这样的人的命运都不能改变,但秦国改变了,也因为巴人都拥护本王,所以如果我们不放手,这里就永远不会改变,”

鲍驹道:“您已经改变了那些黑蟹的命运。”

明月道:“可是还有那些氏族封地的奴隶呢?还有那么部落呢?笎族、金族、白马族,还有那么多我们从来不曾涉足的地方呢?”

鲍驹道:“可这玫瑰区的人也应该是你的责任。”

明月道:“君王对每个人都负有责任,就像每个人都该效忠君王一样,无论穷人还是富人,贵族还是贱民,农夫还是商人,这是君王的道德。这也正是我要做的第二件事情,这怒涛之城,包括这巍峨壮观的天阁风铃,其实都是巴国百姓的血汗,我要把这些都还给他们。”

“如何还给百姓,大王要做什么?”鲍驹不懂明月是什么意思。

明月道:“打开宫门,拆掉挡在黑蟹区和玫瑰区之间的高墙吧,让所有黑蟹区的人都到这里来,这里就是他们的地方,他们可以在这里做饭、睡觉、养鸡鸭,总之做什么都可以,见到任何喜欢的东西都可以拿走。”

听了这话,鲍驹顿时知道了明月的心意,于是说道:“明白了,卑职一定替大王办好这件事。”

“还有需要你办一件事。”

“请大王吩咐。”

“召集王室宗族,告诉他们,愿意跟本王走的就在明日太阳升起之前一起走。”

“大王要去哪里?”

“自有去处。”

又一个黎明到来,白亮的阳光在巴国山水间铺展开来,唤醒了每一个生命。张仪也被一阵吵嚷声惊醒了,他急忙披衣起身推开房门,看到了一副这辈子从没有见过的景象。只见外面到处都是人,那些人个个都衣衫褴褛,但又是兴高采烈的,这些人仿佛是随着巴山夜雨从天上掉下来的,他们见这里的一切都十分新鲜。

张仪穿过那拥挤的人群,急忙向王宫里奔去,这时路上全是人,他们有的手里拿着王宫的东西往外走,有的又拿着锅碗瓢盆往里走,有人牵着羊子赶着猪,还有人赶着一群鹅往里走。张仪冲进王宫,发现这里已经如集市一样的嘈杂,每个房间都有人,那些光脚小孩在宫里跑来跑去,大一些的少年拆下蜀锦帷幔披在身上飞奔着,有的女人居然架起了简易锅灶在做饭,弄得到处烟熏火燎的。

张仪从穆妍的寝宫到玫瑰园院,从天阁风铃到巴国廪君阁,在那些“黑蟹”中挤来挤去,但一个王宫里的人也没有见到,最后他跑到了天阁风铃的那间棋室,只见这里也有一人披着块破烂麻袋在熬粥,奇怪的是,他熬粥的炊具居然是一个青铜鼎,这时张仪无暇细看,如果他有时间仔细端详的话,以他的才学见识,会一眼认出那是天下闻名的小白鼎。

张仪想找一个太监却找不到,于是就问他:“这王宫里的人都去哪儿了。”那人没有答话,只是摇了摇头,便接着往灶里添柴火,那满是污垢的手上有一道狰狞的十字伤痕,这是普通老百姓没有的伤痕,是明显的剑伤,但张仪也没有留意到这一点。

张仪匆忙跑出宫去,撞见正在找他的唐雀,唐雀气喘吁吁地说:“司马将军已率军进城了,请大人快去相见。”

张仪急忙骑马往城门赶去,在半道上便碰到了司马错领兵前来,见到张仪到来,司马错在马上拱手道:“丞相大人果然厉害,这怒涛之城如此险峻,末将在来的路上还担忧会伤亡惨重,没有想到丞相大人以三寸不烂之舌,就拿下了这座伟大的城市,末将算是领教了何为上兵伐谋了,实在佩服。”

张仪非常着急,说道:“将军过奖了,现在这里非常混乱,我们要立刻整顿秩序,尽快安置这些百姓。”

“这些都是末将的分内事情,不劳大人操心了。”司马错说完就从怀中掏出秦王令,念道:“大王令,丞相张仪即刻回咸阳,共商伐楚大计,不得滞留。”

张仪急忙下马顿首领命,然后对司马错说:“这里就只有交给将军了。”

司马错说:“丞相放心吧,某将一定把这里的秩序理得顺顺的,巴蜀水通于楚,有巴之劲卒,浮大舶船以东向楚,楚地可得。得巴蜀则得楚,楚亡则天下并矣。本将军在这里恭贺丞相又为我大秦立下了大功,秦王一定会大加封赏的。”

张仪低头苦笑一声,说道:“匡扶天下,整肃秩序,这是我老师鬼谷子先生的祈愿,我这个学生虽为秦王效力,也是执行了老师的宏愿而已。”张仪说罢就要离开。

“哦,对了。”司马错突然叫住张仪,说道:“秦王还有口谕,他听说丞相的老师鬼谷子先生依然在世,秦王要拜他为国师,助我大秦剿灭六国,一统天下,丞相能找到他吗?”

张仪道:“我的老师从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当初拜别老师后,他便吩咐师徒再不想见,这件事情本相实在是有心无力难以领命。”

“这巧取巴国,也是那神龙般的鬼谷子先生所指点么?”司马错虽统领千军万马,久经征战,但一听闻鬼谷子大名,也肃然起敬,端坐战马之上,也是拱手施礼。

张仪笑道:“此乃老师与学生的秘密,外人不便知道,只是现在我大秦大业将成,将军统御巴蜀,修造舟楫,厉兵秣马,更要安抚巴蜀民众,为我大秦接下来伐楚所用。”

司马错笑道:“丞相高瞻远瞩,灭楚已是不可避免,有丞相辅佐秦王,还有鬼谷子这般神人指点,我大秦一统天下已指日可待了。”司马错说完哈哈大笑一阵,又扬鞭指着那军容严整的秦国军队,对张仪道:“丞相与老师的秘密,居然如此高明,看来我们这些执戟拉弓的行伍之人都清闲了。”

“老师鬼谷子的确有很多秘密,当下一个秘密解开后,或许我的命运也已经改变了。”张仪说罢就告辞催马而去。

司马错指挥秦军据守怒涛之城的各处关卡,自己便坐上巴王王座发号施令,让他军士驱赶百姓出宫,正整顿秩序,清点府库。这时有军士来报,明月公子的军师鲍驹求见。

司马错应允,鲍驹便进殿觐见司马错,并献上白虎印。

司马错端详了一会儿那白虎印,却并没有多看鲍驹一眼,只说道:“我秦国并不在意这些形式礼制,也不喜欢你那些权谋之术,不过嘛,看在你也是识时务之人,我会奏请秦王封你做个百夫长。”

鲍驹听到这话,顿时没了精神,但也只有下跪道谢,然后起身往外走,刚离开两步,他又突然想起一件事,便转身过来对司马错说道:“有一样东西将军或许会感兴趣。”

司马错不紧不慢地说道:“说说看,是什么东西。”

“《般墨秘笈》。”

司马错听到这四个字好,整个人都站起来了,眼睛睁得大大的,说道:“不是说秘笈在楚国被烧掉了么?”

鲍驹道:“郢都被烧的只是假秘笈,真秘笈还在这怒涛之城。”

司马错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鲍驹道:“小人绝不敢欺瞒将军。”

司马错说道:“那好,我派人随你去找秘笈,只要你能找到《般墨秘笈》,我司马错就奏请秦王封你为上大夫,让你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鲍驹听罢,急忙下跪磕头,说道:“鲍某定不负将军期待。”说完就带人直奔天阁风铃。

鲍驹带来秦军士兵将天阁风铃团团包围,将那些百姓也全部驱逐,然后他才直奔那棋室。鲍驹照样把那棋子嵌在墙壁的棋盘上后,只听一声脆响,那墙壁果然缓缓露出一道暗格,紧接着一见暗室便出现在鲍驹面前。

鲍驹见此顿时欣喜若狂,没想到这《般墨秘笈》终于落到了自己手里,他小心翼翼地走进那暗室,捧起桌上那古色古香的秘笈匣子,想抚摸自己的爱子一般亲密温柔。鲍驹见暗室里光线不足,他决定带出秘笈后自己要先睹为快。鲍驹将秘笈盒子捧出暗室,刚要打开盒子,这时突然咔嚓一声,一根柱子突然倒下,鲍驹吓了一跳,他抬头一看,脸上顿时变了色,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绝望:只见无数根梁柱砖瓦都齐齐地向自己压了下来。

那一声巨响所有人都听到了,包括司马错,包括那些黑蟹,天阁风铃瞬间变成了一堆瓦砾,和鲍驹一起埋葬在里面的,还有几百个秦军士兵,这是他们在怒涛之城的唯一伤亡。

张仪与司马错告别后,遵秦王命令,即刻和唐雀一起出了怒涛之城,两人并没有直奔咸阳而去,而是一路上询问巴国百姓,可曾看见有一队人马离开过,众人皆不知,最后有早起的渔民说确实在凌晨看到有一队人马往那大山深处去了。

张仪向渔人打听清楚方向后,和唐雀策马追赶,几番山重水复,就渐渐地道路艰难了,这时他们看到前方一处山势险恶,远处有青烟冒起,两人往那里赶去,到了跟前一看,发现是一条栈道正在燃烧,那栈道年成久远,随着山势延伸,也不知有多长,栈道正燃得凶猛,火光冲天,看上去真如一条火龙缠在群山腰间。

两人见栈道已被烧毁,便想寻觅小路去那山里,却发现这里到处都是悬崖峭壁,根本没有第二条道路可以走。两人寻觅半日也无收获,最后两人只好退回,在路上碰到一个砍柴的老人,只见老人须发皆白,破旧短衣,脚蹬草鞋,腰挂斧头,背着一捆干柴。

张仪便上前施礼,指着大山深处问道:“老人家,请问前面那大山里是什么地方。”

老人抬头看了一眼两人,答道:“你说前面么?那里就是山,没有名字。”

张仪再问老人:“那里可曾有人居住么?”

老人摇了摇头,说:“那里除了满谷桃花,其它一无所有。”

望着那莽莽青山,张仪心中一阵感慨,半晌过去才长叹一声,接着向老人道过谢,又给了老人几个铜钱,便和唐雀一起往咸阳去了。

此后张仪也再没有踏入巴境,天下再也没有寻找《般墨秘笈》的人了,后来却多了许多传说。有人说墨子和鲁班当初并没有留下什么秘笈;还有的说秘笈本来就存在但在郢都被烧毁了;还有的说秘笈被司马错找到,送到了咸阳,后来和天下各种学说图书被秦始皇在焚书坑儒中毁掉了;还有说秘笈被深藏在阿房宫,后来埋入了秦皇陵,只待有朝一日重见天日;更有人说,秘笈一直都在民间,只是被鲁班下了咒:观者绝户。

岁月悠悠,传说慢慢地淡了,那些文争武斗,百家争鸣,刀光剑影,都变淡了,后来一切都在历史长河中湮灭了,最后只留下莽莽大巴山和那奔腾的扬子江水在无尽的岁月中静默,流淌,固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