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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要睡了吗?”阿尔培特笑着说。“我刚才到安娜·伊凡诺夫娜家去了。今天晚上过得挺快活;弄弄音乐,说说笑笑,都是些有趣的伙伴。您让我喝杯什么吧,”他拿起桌上的长颈水瓶添加说,“就是不要水。”
阿尔培特同昨天一样:还是那好看的含笑的眼睛和嘴唇,还是那光洁的充满灵感的前额,以及衰弱的四肢。他穿着扎哈尔的大衣正合身,那清洁而没有浆过的睡衣长领子漂亮地围着他那细长白净的脖子,使他看上去具有一种天真无邪的神气。他坐到杰列索夫床上,默默地望着杰列索夫,露出快乐和感激的微笑。杰列索夫瞧瞧阿尔培特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又被他的笑容所感染。他不再想睡,也忘了要对他严厉些的决定,相反,想开心,听音乐,同阿尔培特亲切地聊聊天,一直聊到天亮。杰列索夫吩咐扎哈尔拿酒、纸烟和小提琴来。
“这太好了,”阿尔培特说,“还早呢,我们听听音乐吧,您想听多少曲子,我就给您拉多少。”
扎哈尔得意洋洋地拿来一瓶拉斐特红葡萄酒、两个杯子、阿尔培特爱吸的淡味纸烟和小提琴。但他并没听东家的吩咐去睡觉,自己点上一支雪茄,坐到隔壁屋里。
“我们还是聊聊吧,”杰列索夫对刚要拿起小提琴的乐师说。
阿尔培特顺从地坐到床上,又快乐地微微一笑。
“哦,好的,”他突然用手拍拍前额,露出担心和好奇的神色说。(他脸上的表情总是把他要说的话先表现出来。)“请问……”他沉吟了一下,“昨天晚上和您在一起的那位先生……您叫他N的,他是不是那位大名鼎鼎的N的儿子?”
“是他的亲生儿子,”杰列索夫回答,怎么也不明白阿尔培特怎么会对这件事感兴趣。
“这就对了,”他得意地笑着说,“我从他的举止上立刻就看出他有一种与众不同的贵族气派。我喜欢贵族,贵族身上有一种优美典雅的风度。还有那位舞跳得很好的军官我也很喜欢,他又风趣又高尚。他大概是NN副官吧?”
“哪一位呀?”杰列索夫问。
“就是跳舞时同我相撞的那一位。他准是个可爱的人。”
“不,他是个微不足道的家伙,”杰列索夫回答。
“哦,不对!”阿尔培特热情地替他辩护说,“他身上有一种非常讨人喜欢的气质。他是个出色的音乐家,”阿尔培特补充说,“他在那里演奏什么歌剧。我好久没有遇到过这样可爱的人了。”
“是的,他演奏得很好,但我不喜欢他的演奏,”杰列索夫说,想引对方谈谈音乐,“他不懂古典音乐,而唐尼采蒂[17]和贝里尼[18],这可算不上音乐。您大概也是这么看的吧?”
“哦,不,不,对不起,”阿尔培特带着庇护的神色说,“旧音乐是音乐,新音乐也是音乐。新音乐里也有非常优美的乐曲,譬如《梦游女》《露契亚》的最后乐章,还有肖邦、《罗勃》[19]你说怎么样?我常常想……”他停了停,显然在集中思想,“要是贝多芬还活着,他听了《梦游女》一定会高兴得哭起来。从头到尾都很美。当维亚多[20]和鲁比尼[21]在这里的时候,我头一次听《梦游女》,那时候啊,”他说时眼睛闪闪发亮,两手做着手势,仿佛要从胸中掏出什么东西。“只要再加点什么,就叫人受不了啦!”
“那么,您觉得现在的歌剧怎么样?”杰列索夫问。
“博西奥[22]好,非常好,”他回答说,“非常美,就是不能打动这儿,”他指指凹陷的胸脯说,“歌唱家要有激情,可是她没有。她能使人快乐,却不能使人痛苦。”
“那么拉布拉什[23]呢?”
“我从前在巴黎听过他的《塞维勒的理发师》[24],当年他是举世无双的,可是现在他老了,不能再演出了,老了。”
“老有什么关系,他参加合唱还是挺好的。”杰列索夫谈到拉布拉什总是这么说。
“老怎么没有关系?”阿尔培特严厉地反驳说。“他不应该老。一个艺术家不应该老。艺术需要很多东西,但主要是火!”他说时眼睛熠熠发亮,两手向上举起。
他全身上下真的燃起了熊熊烈火。
“哦,天哪!”他突然说。“您不认识画家彼得罗夫吗?”
“不,不认识。”杰列索夫笑眯眯地回答。
“我真希望您能同他认识!您同他谈谈一定会感到愉快。他可懂得艺术啦!我以前常常在安娜·伊凡诺夫娜家遇见他,可现在她不知怎的生他的气。我真希望您能同他认识。他这人很有才华,很有才华。”
“怎么,他画画吗?”杰列索夫问。
“我不知道,好像不画了,但他原是个学院派画家。他的思想了不起!他有时谈论艺术,谈得可妙啦。哦,彼得罗夫很有才华,就是生活太放荡,真可惜。”阿尔培特笑着添加说。接着他从床边站起来,拿起提琴,调起弦来。
“那么,您早就不在歌剧院了吗?”杰列索夫问他。
阿尔培特回过头来,叹了一口气。
“唉,我实在没有办法,”他抱住头说。接着他又坐到杰列索夫旁边。“我老实对您说,”他几乎像耳语似的说,“我不能到那儿去,不能到那儿去演奏,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没有衣服,没有房子,没有小提琴。我的生活糟透了,糟透了!”他反复说。“我到那儿去干什么?去干什么?用不着,”他笑着说,“唉,《唐璜》[25]!”
他拍了一下脑袋。
“那么,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好吗?”杰列索夫说。
阿尔培特没有回答。他一跃而起,拿起小提琴,开始演奏《唐璜》第一幕的最后乐章,用他的音乐语言来叙述歌剧的内容。
当他奏出垂死的海盗的声音时,杰列索夫毛骨悚然。
“不行,我今天不能拉,”他放下小提琴说,“我喝得太多了。”
但接着他又走到桌旁,倒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又在杰列索夫的床上坐下。
杰列索夫目不转睛地望着阿尔培特;阿尔培特偶尔笑笑,杰列索夫也笑笑。两人都不做声,但他们的目光和眼神却使他们的关系越来越亲密。杰列索夫觉得他越来越喜欢这个人,心里感到有说不出的高兴。
“您恋爱过吗?”杰列索夫突然问。
阿尔培特沉吟了一下,接着脸上露出苦涩的微笑。他向杰列索夫俯下身去,聚精会神地对他的眼睛瞧了瞧。
“您问我这个干什么?”他低声说。“不过我会把一切都告诉您的,我喜欢您,”他对杰列索夫望望,又回过头继续说,“我不愿骗您,我会原原本本讲给您听的。”他停住话头,他那双眼睛古怪地停住不动。“不瞒您说,我这人不够理智,”他突然说,“是的,安娜·伊凡诺夫娜大概对您说过。她对谁都说我是个疯子!这话不对,她这是说着玩的,她是个好心肠的女人,但我身体不太好确有一阵子了。”
阿尔培特又停住了,接着睁大眼睛直愣愣地望了望黑漆漆的门。
“您问我有没有恋爱过?是的,我恋爱过,”他扬起眉毛低声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当时我还在剧院工作。我在歌剧里拉第二小提琴。她坐在左边包厢里。”
阿尔培特站起来,俯身对着杰列索夫的耳朵。
“不,何必把她的名字说出来呢,”他说,“您大概认识她,大家都认识她。我不做声,只是默默地望着她。我知道我是个穷乐师,可她是位贵夫人。这一点我很清楚。我只是望着她,没存什么妄想。”
阿尔培特沉思着,回忆着往事。
“这事是怎么发生的,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我被叫去拉小提琴给她伴奏。我算得了什么,一个穷乐师罢了!”他摇摇头含笑说。“哦,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不知道……”他抱住头添加说,“当时我是多么幸福!”
“那么,您常到她那儿去吗?”杰列索夫问。
“去过一次,只去过一次……但这得怪我自己,我简直疯了。我是个穷乐师,可她是位贵夫人。我什么话都不该对她说。可我简直疯了,我干了蠢事。从那时起我全完了。彼得罗夫对我说得对:我只在剧院里看见她就好了……”
“您到底干了什么啦?”杰列索夫问。
“哦,慢一点,慢一点,这我不能说。”
他双手捂着脸,沉默了好一会儿。
“那天我去乐队迟到了。那天晚上我跟彼得罗夫一起喝了酒,我心烦意乱。她坐在包厢里,正跟一位将军谈话。我不知道那位将军是谁。她坐在包厢边上,双手放在栏杆上;她穿着一身雪白的连衣裙,脖子上挂着一串珍珠。她同他说话,眼睛却望着我。她对我望了两次。她的发型真是迷人,我没有拉琴,却站在低音提琴旁边瞧着她。这时我第一次感到神魂颠倒。她对将军微微一笑。又对我望望。我觉得她是在说我,于是我突然发觉我不在乐队里,而是在包厢里,站在她旁边,握着她的手,握着这个地方。这是怎么一回事?”阿尔培特停了停,问。
“这是幻觉。”杰列索夫说。
“不,不……我说不明白,”阿尔培特皱起眉头说,“我那时已很穷,没有住处,所以我去剧院,有时就在那里过夜。”
“怎么?在剧院里?在黑暗的空荡荡的大厅里?”
“唉!我不怕您笑话。哦,等一下。当大家都走了,我就走到她坐过的包厢里,在那儿睡觉。这是我唯一的乐趣。我在那里度过了多少个美好的夜晚!不过有一次我又犯病了。夜里我精神恍惚,看见许多东西,但我不能把这许多都讲给您听。”阿尔培特垂下眼睛,瞧着杰列索夫。“这是怎么一回事?”他问。
“真怪!”杰列索夫说。
“不,慢一点,慢一点!”他凑近杰列索夫的耳朵低声说,“我吻着她的手,站在她旁边哭,还跟她说了许多话。我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听见她的声音。她一个晚上跟我说了许多话。然后我悄悄拿起琴,轻轻地拉起来。我拉得好极了。可是我感到害怕。我不信那些荒唐的话,可是我为我的头脑担忧,”他说,亲切地笑着,同时摸摸前额,“我为我可怜的头脑担忧,我觉得我的脑子出了毛病。也许这没有关系吧?您觉得怎么样?”
两人沉默了几分钟。
阿尔培特温和地笑着,唱道。“是不是这样?”他又加了一句。
“唉,要是彼得罗夫老头儿在,他就会给您解释清楚了。”
杰列索夫不做声,恐惧地瞧着对方激动的苍白的脸。
“您知道《尤利斯特圆舞曲》[28]吗?”阿尔培特叫道,没等他回答,就一跃而起,抓起小提琴,拉起这支快乐的圆舞曲来。他忘情地拉着琴,仿佛觉得整个乐队在为他伴奏。他面带笑容,摇晃着身子,挪动双脚,拉得非常出色。
“哦,真开心!”他拉完曲子,挥了挥提琴说。
“我要走了,”他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说,“您不去?”
“去哪儿?”杰列索夫惊奇地问。
“再到安娜·伊凡诺夫娜家去,那儿快活,人多,热闹,又有音乐。”
杰列索夫开头差点儿同意,但仔细一想,还是劝阿尔培特今晚别去。
“我只去一会儿。”
“真的,您还是别去。”
阿尔培特叹了口气,放下提琴。
“那么不去了?”
他又望望桌子(酒没有了),就道了晚安,走了。
杰列索夫打了打铃。
“注意,不经我许可,别放阿尔培特先生出去,”他对扎哈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