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婴译著全集·第八卷:哥萨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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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幸福

第一部

1

母亲在秋天去世了。我跟卡嘉和宋尼雅为她服丧,整个冬天都在乡下度过。

卡嘉是我家的老朋友,是把我们俩带大的家庭教师,自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我就记得她,爱她。宋尼雅是我的妹妹。我们在波克罗夫斯科耶老家度过一个阴郁凄凉的冬天。天气寒冷,刮风,积雪堆得比窗子还高,窗子几乎一直结着冰花,整个冬天我们哪儿也没去。难得有人来看我们,就是有人来,也没给我们增添欢乐。家里的人都愁容满面,轻声说话,仿佛生怕吵醒什么人,谁也不笑,看到我,特别是看到穿黑色丧服的宋尼雅,总是叹息,流泪。家里仍笼罩着死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死的悲伤和恐怖。妈妈的房间锁着。每当我去睡觉走过那个房间时,心里总感到害怕,但又忍不住要朝这个阴冷的空房间看一眼。

我当时十七岁。妈妈去世那年,她原想搬到城里,带我进社交界。丧母对我来说是非常伤心的事,但我得承认,除了这种伤心之外,我还感觉到,正像大家所说的那样,我年轻美丽,却在荒僻的乡下虚度第二个冬天。冬天快结束时,这种孤独的忧郁和难堪的寂寞越来越增加,以至我懒得走出房门,懒得打开钢琴,懒得拿起书本。每当卡嘉劝我弹琴或读书时,我总是回答说:没兴致,不想动,心里却在说:何必呢?既然我最好的年华都虚度了,何必还要做什么事呢?何必呢?而对何必呢这个问题,我没有别的回答,只有眼泪。

人家说,我在这段时间里瘦了,变得难看了,但我对此毫不在乎。何必要好看呢?又为了谁呢?我觉得,我这辈子只能在这种孤苦伶仃、寂寞凄凉中度过,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既没有力量摆脱这样的处境,也不想摆脱。冬天快结束的时候,卡嘉替我担心,决心一定要带我出国。但这需要钱,而我们简直不知道,母亲死后还剩下什么。我们天天盼望那位监护人来,他一来就会替我们理清家产。

3月间监护人来了。

“哦,感谢上帝!”有一天,当我没有事情、没有思想、没有愿望像幽灵一般在屋里来回踱步时,卡嘉对我说:“谢尔盖·米哈伊雷奇来了,他派人来向我们问好,要来吃午饭。你快打起精神来,我的小玛莎,要不他对你会有什么想法呢?他是很喜欢你们俩的。”

谢尔盖·米哈伊雷奇是我家的近邻,也是先父的朋友,虽然他比我父亲年轻得多。他的到来会改变我们的计划,使我们有可能离开乡下。再说,我从小就喜欢他,尊敬他。卡嘉劝我打起精神来,她猜到,在所有熟人中,我最怕给谢尔盖·米哈伊雷奇留下坏印象。我像家里所有的人(从卡嘉和他的教女宋尼雅到车夫)那样,出于习惯喜欢他。此外,母亲生前当着我的面说过一句话,她说,她希望我有一个像他那样的丈夫,因此他对我就具有特殊的意义。当时我觉得这话很怪,甚至有点不愉快:我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可完全不是这个样。我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是清瘦、苍白而忧郁的。可谢尔盖·米哈伊雷奇呢,他年纪已不轻,体格又魁梧,而且我觉得他是个乐天派。虽然如此,母亲的那句话还是印进了我的脑子。六年前,当时我才十一岁,他跟我说话毫无拘束,和我嬉戏,叫我紫罗兰姑娘,我有时不无忧虑地自问:万一他要娶我,那可怎么办?

那天午饭(卡嘉给这顿午饭添了奶油点心和菠菜泥)前,谢尔盖·米哈伊雷奇来了。我从窗口看见他坐小雪橇跑来,但他一拐弯,我就连忙跑进客厅,想装出完全没有料到他会来的样子。但一听见前厅里他皮靴的咯咯声、他那洪亮的嗓音和卡嘉的脚步声,我就忍不住跑出去迎接他。他拉着卡嘉的手,面露笑容,大声说话。他一看见我就站住,没有鞠躬,瞧了我一会儿。我感到怪不好意思,脸都红了。

“哦,难道是您吗?”他语气果断而随便地说,张开两臂向我走过来。“变化怎么这样大!您真的长大了!哪里还是紫罗兰!您已是一朵美丽的玫瑰了!”

他用一只大手握住我的手,握得那么有劲,那么真诚,只是没有把我握痛。我以为他会吻我的手,就向他弯下腰去,但他只是又握了握我的手,目光坚定而快乐地对我的眼睛望了望。

我有六年没看见他了。他变得很多,老了,黑了,还留着同他不相称的络腮胡子,但他那平易近人的态度,他那诚实开朗、相貌堂堂的脸,他那双聪明有神的眼睛,以及孩子般亲切的微笑,还是同原来一样。

五分钟后,他不再拘束,成了我家的自己人,就连仆人都十分欢迎他的来临,这从他们殷勤的态度上看得出来。

他的举动一点不像母亲去世后来访的邻居,他们认为在我家应该保持沉默,陪我们流泪。他恰恰相反,有说有笑,快快活活。只字不提母亲的事。这种冷漠的态度起初使我觉得奇怪,而且就他这样一个亲近的人来说,简直有点不礼貌。但后来我明白,这不是冷漠,而是诚恳,为此我很感激他。

晚上,卡嘉坐在客厅的老位子上给大家倒茶,就像妈妈在世时那样;我跟宋尼雅坐在她旁边;老仆格里戈利给他找来爸爸生前用过的一只烟斗,他就照例抽着烟,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想不到这个家会发生这么多可怕的变化!”他站住说。

“是啊。”卡嘉叹了一口气说,接着盖上茶炊盖,对他瞧瞧,差点儿哭出来。

“我想,您还记得你们的爸爸吧?”他问我说。

“不大记得了。”我回答。

“要是现在他能和你们在一起,那该多好!”他低声说,若有所思地望着我的前额。“我非常喜欢你们的爸爸!”他更低声地添加说。我觉得他的眼睛变得更亮了。

“可现在上帝又把她召去了!”卡嘉说,立刻把餐巾放在茶壶上,掏出手帕,哭起来。

“是啊,这家里的变化真可怕,”他转过脸去,又说。“宋尼雅,把你的玩具给我瞧瞧,”过了一会儿他说,说完走出大厅。等他一出去,我热泪盈眶,瞧了瞧卡嘉。

“他真是个很好的朋友!”卡嘉说。

真的,这位非亲非故的好人的同情使我感到温暖和快乐。

客厅里传来宋尼雅的尖叫声和他同她的笑闹声。我叫仆人给他送茶去:只听得他坐到钢琴旁,把着宋尼雅的小手按着琴键。

“玛莎小姐!”传来他的声音。“您来给我们弹点什么!”

他用这么友好随便而又带命令的口吻对我说话,使我感到高兴。我站起来,走到他那儿。

“您就弹这个吧,”他打开贝多芬的乐谱,指着《恰如幻想曲》[30]奏鸣曲的柔板说,“让我们听听您弹得怎么样,”他添加说,拿着茶杯走到客厅的一角。

不知怎的,我觉得无法拒绝他的要求,也不能推说自己弹得不好;我顺从地在钢琴前坐下,尽我的能力弹起来,虽然我怕他做出评价,因为我知道他懂音乐也喜欢音乐。柔板很适合我们喝茶谈天,回忆往事的气氛,而我似乎也弹得不错。但他不让我弹谐谑曲。“不,这个您弹不好,”他走到我跟前说,“别弹这个,但第一乐章您弹得不坏。看来,您懂音乐。”这种恰如其分的赞扬使我高兴得脸都红了。我感到新鲜和愉快的是,他这个父亲的朋友和同辈,单独跟我一本正经地谈话,不再像从前那样把我当孩子看待。这时,卡嘉上楼去安顿宋尼雅睡觉,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他对我讲到我的父亲,讲到他们怎么成为朋友,当我还在念识字课本、玩玩具时,他们过得多么愉快。通过他的讲述,我的头脑里第一次出现了父亲平易近人的可爱形象,这是我以前所不知道的。他还问我爱好什么,读些什么书,打算做什么,还给我出主意。现在,他对我来说已不是个爱开玩笑、爱逗弄我的乐天派,而是个严肃热情而又平易近人的人,我不由得对他产生了敬意和好感。同他说话,我感到轻松愉快,同时又不免有点紧张。我说每句话都有点顾虑,我作为父亲的女儿已获得他的好感,但我希望以我自身的优点来赢得他的喜欢。

卡嘉安顿宋尼雅睡下后,走过来加入我们的谈话。她对他说我总是没精打采,这一点我自己对他只字没提。

“原来她没把最重要的事告诉我,”他责备似的摇摇头,笑眯眯地对我说。

“这有什么可说的!”我说,“这事很无聊,而且快过去了。”(现在我真的觉得,我的苦闷不是即将过去,而是已经过去,甚至根本不曾有过。)

“做人不能忍受孤独,这可不好,”他说,“难道您是位小姐吗?”

“我当然是小姐。”我笑着回答。

“我看,您是个庸俗的小姐,人家欣赏您,您就有劲,等到只剩下一个人,您就没精打采,什么兴致也没有,您活着只是为了让人家欣赏,可完全不是为了自己。”

“您对我的看法不错呀。”我没话找话。

“不!”他沉吟了一会儿说,“难怪您像您父亲,您有点像他,”他那善良亲切的眼神使我又高兴又羞怯。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他那快乐的相貌给人的第一个印象就是他那独特的眼神,这眼神最初开朗,然后越来越深沉,而且含有几分忧郁。

“您不应该也不可以觉得无聊,”他说,“您有您懂得的音乐,有书,您可以学习,您前途无量。现在应该努力,免得将来后悔。再过一年就太晚了。”

他同我说话就像父亲或者叔叔,但我觉得他在竭力像平辈那样待我。我感到又生气又高兴,生气的是他把我看得比自己低,高兴的是,他就是为了我一人竭力想显得与本来不一样。

晚上其余的时间他同卡嘉谈家务。

“好,再见,亲爱的朋友们。”他站起来说,走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

“我们什么时候再见?”卡嘉问。

“春天,”他回答时仍旧拉住我的手,“现在我要到达尼洛夫卡去(我家的另一个村子),到那边去了解一下情况,尽可能做些安排,然后去莫斯科,办点私事,到夏天我们就可以常常见面了。”

“为什么要这么久?”我十分伤心地说;说实话,我已希望天天都能见到他,我觉得舍不得他走,担心我又会感到忧郁。这种心情一定在我的眼神和语调里流露出来。

“是的,您应该多用功,不要闷闷不乐。”他说,我觉得他的语气太冷漠平淡。“到春天我要来考您。”他添加说,放下我的手,眼睛没看我。

我们在前厅里送他,他匆匆穿上皮大衣,目光还是避开我。“他何必这样呢!”我想,“难道他以为他瞧瞧我,我就那么得意吗?他是个好人,是个很好的人……但也仅此而已。”

不过那天晚上我和卡嘉好久都没有睡着,一直谈着话,不是谈他,而是谈我们今年怎样消夏,到哪儿过冬和怎样过冬。“何必呢?”那个可怕的问题已不再在我头脑里出现。我觉得非常简单明了的是,活着就是为了幸福,而且在我的想象中未来充满着幸福。我们这座阴暗的波克罗夫斯科耶老宅仿佛突然变得生气蓬勃,充满了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