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婴译著全集·第七卷:童年·少年·青年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少年

第一章
长途旅行

彼得罗夫斯科耶住宅门前又停着两辆马车:一辆是轿式马车,上面坐着咪咪、卡金卡、柳波奇卡、一名使女,管家雅可夫自己坐在双座上;另一辆是轻便马车,我、伏洛嘉和不久前从代役租农奴中找来的跟班华西里则坐这辆车。

爸爸要在我们走后三五天去莫斯科,此刻他光着头站在台阶上,对着两辆马车画十字。

“好,基督保佑你们!走了!”雅可夫和车夫(我们坐的是自备马车)摘下帽子,画了十字。“驾,驾!上帝保佑!”两辆马车开始在坎坷的道路上颠簸,林荫路两边的桦树一棵接着一棵从我们旁边掠过。我一点也不觉得惆怅,我的思绪没有停留在我抛下的旧事上,而是展望今后的前途。我们离那些勾起哀思的事物越远,回忆也就越淡薄,它们很快就被充满生气、力量和希望的快乐情绪所取代。

我们旅行了四天,我以前很少有这样轻松自在的日子——我不说过得很快乐,因为我还不好意思说已忘情于快乐之中。眼前已没有我每次走过都要不寒而栗的母亲的紧闭着的卧室,没有不仅无人接近而且使人望而生畏的盖上的钢琴,没有丧服(我们都穿着普通的旅行服),也没有那些使我历历在目地想起无可挽回的损失、使我唯恐亵渎对她的怀念而避开的生活现象。这里的情景正好相反,一处处新出现的美丽如画的景色不断吸引和分散我的注意力,明媚的春光使我心中充满喜悦,我对现状感到满足,并对未来满怀光明的希望。

华西里也像一切新来的当差那样,过分卖力,不讲情面,大清早就掀掉我的被子,说一切都已准备停当,马上就要出发,尽管我把身子缩成一团,耍滑头,发脾气,想在床上再甜蜜地赖上一刻钟,但从华西里铁板的脸上可以看出,他是不肯罢休的,他会把你的被子再掀掉二十次。这样我就只好跳起来,跑到院子里去洗脸。

门廊里,马车夫米吉卡正在吹火,脸涨得像龙虾,茶炊已经开了。户外雾蒙蒙潮乎乎的,仿佛有一股臭气从马粪堆上腾起。太阳快乐灿烂的光辉照亮东方的天空和院子周围宽敞棚屋上露珠晶莹的草屋顶。可以看见我们家拴在棚屋下食槽旁的几匹马,可以听见它们均匀的咀嚼声。一只毛茸茸的看家狗天亮前在干粪堆上打盹,这时伸着懒腰,摇着尾巴,小步向院子另一边跑去。一个勤快的农妇打开吱咯作响的大门,把一群睡意未消的母牛赶到户外,那里已可听见牛羊的践踏声、哞哞声和咩咩声。她同一个没有睡醒的女邻居交谈了几句。菲利普卷起衬衫袖子,从深井里绞起水桶,泼溅着清澈的井水,把水倒进栎木槽里,一群刚睡醒的鸭子已在槽旁的水洼里戏水。我兴致勃勃地望着菲利普留大胡子的宽阔的脸庞,以及他那强壮的双臂一用力就突现出来的肌肉和筋脉。

咪咪和姑娘们睡在隔板后面,昨晚我们隔着板交谈过,此刻听见那里有响声。玛莎捧着各种东西越来越频繁地在我们旁边跑来跑去(她用衣服遮住东西,免得引起我们的好奇),最后叫我们去喝茶。

华西里过分卖力,不住跑进屋里来,一会儿搬这,一会儿搬那,向我们挤眉弄眼,竭力要求玛丽雅·伊凡诺夫娜早点上路。马已套好,偶尔弄响铃铛,表示它们等得不耐烦了。大大小小的箱子、皮包和盒子又都装上车,我们也都就座。但我们每次都发现车里东西堆积如山,连座位都没有,因此我们怎么也弄不懂这些东西昨天是怎么装进去的,现在叫我们怎么坐。特别是一个三角形盖子的胡桃木茶叶箱装在我们车上,简直就在我的身子底下,这使我大为生气。但华西里说这个箱子怕压,我只好相信。

太阳刚刚升到东方浓密的云层上面,周围景色被宁静而明朗的阳光照亮。周围的一切是那么美丽,我的心情是那么轻松平静……道路像一条宽阔的大缎带,蜿蜒在干枯的麦茬田和露珠滚滚的草木之间。路上偶尔可以看到一棵忧郁的爆竹柳或者披着黏稠嫩叶的小桦树,这些树在干硬的泥土车辙和路上的青草上投下木然不动的长长阴影……大路两旁盘旋着一群群百灵鸟,它们的鸣声并没有被车轮和铃铛的单调声所压倒。早晨的清新空气盖过了我们车上所特有的蛀坏呢绒的气味、尘土的气味和一股酸溜溜的味儿。我心里感到一种快乐的骚动,一种想行动的欲望,这是真正快乐的症状。

我在旅店没有来得及祷告,但因为我已多次发现,要是那天因故忘记这项仪式,我就会倒霉,我连忙弥补这个过失。我摘下帽子,身子转向马车一角,念祷词,又在上装下面画十字,免得被人看见。但是,纷至沓来的景象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竟几次心不在焉地重复同一句祷词。

大路旁曲曲弯弯的人行小径上,有几个人影在缓缓移动:这是女香客。她们头上包着肮脏的头巾,身后背着桦树皮背囊,脚上裹着肮脏的破包脚布,穿着笨重的树皮鞋。她们从容不迫地挥动手杖,慢慢地迈着沉重的脚步鱼贯前进,难得抬眼看看我们,这时我心中产生一连串问题,她们到哪里去?去干什么?她们的旅途长吗?她们投在路上的长长影子很快就会跟那棵爆竹柳的影子连在一起吗?一辆四马驿车向我们迎面驰来。两秒钟后,几张亲切而好奇地打量着我们的脸从离我们两码的地方闪过。我觉得很奇怪,这些脸一点也不像我,而且以后恐怕再也见不到了。

大路旁边跑着两匹汗淋淋的鬃毛蓬乱的马,颈上套着马轭,曳着挽索,铃铛发出轻轻的响声。一个年轻的马车夫穿着一双大靴子,长腿垂在马的两侧,歪戴的毡帽压住一个耳朵,嘴里唱着一支拖长音的小调,他的脸上和姿态流露出一种无忧无虑、逍遥自在的神色,使我觉得,做一个马车夫,来回赶车,唱唱感伤的小调,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远处,在山谷那边的蔚蓝色天空下出现一座绿顶的乡村教堂;那边有一个村庄,村庄里有地主的红顶房子和绿色花园。那座房子里住着什么人?里面有没有孩子、父母和老师?我们为什么不去那座房子,跟主人认识一下?这时我们看到一队大车,每辆车都套着三匹膘肥体壮的马,我们只得从一旁超越它们。“你们运的是什么呀?”华西里问前面的一个车夫。这个车夫从车上垂下两条粗腿,手里挥动着鞭子,好半天出神地望着我们,直到远得听不见了,他才回答了一句什么话。“你们运的是什么货?”华西里问另一个车夫,他那辆车上有栏杆的前座上还躺着一个车夫,身上盖着一张新蒲席。蒲席下探出一个留红褐色大胡子、长着棕色头发的红脸脑袋,冷淡而轻蔑地瞧了一眼我们的马车,然后又把头蒙住。我想,这些车夫大概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不知道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有那么一个半小时我一直东张西望,没有注意里程碑上歪歪扭扭的数字。现在,太阳更强烈地晒着我的头和我的背,路上更加尘土飞扬,茶叶箱上的三角盖弄得我很不舒服,我几次改变姿势,感到闷热、无聊、不痛快。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里程碑和上面的数字上。我做着各种计算,看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到达下一站:“十二俄里是三十六俄里的三分之一,到利贝茨有四十一俄里,这就是说我们已走了近三分之一,还剩多少路?”等等。

“华西里,”我发现他在驭座上打瞌睡,对他说,“让我坐到驭座上来吧,伙计。”华西里同意了。我们换了位置。他立刻发出鼾声,伸开手脚,弄得别人在车上没有容身之地。我从驭座上放眼望去,面前是一片赏心悦目的景色:我们的四匹马——聂尔琴斯克马、“诵经士”、左辕马和“药剂师”——它们的细节和性格上的差别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为什么今天不让‘诵经士’拉左边套而拉右边套,菲利普?”我几次怯生生地问。

“‘诵经士’吗?”

“还有,聂尔琴斯克马根本就不在拉。”我说。

“‘诵经士’不能拉左边套,”菲利普说,没有理会我最后那句话,“它不是那种能拉左边套的马。一句话,拉左边套需要一匹像样的马,可它不是。”

菲利普说这话时把身子弯向右边,拼命拉住缰绳,姿势古怪地从下面鞭打可怜的“诵经士”的尾巴和大腿。尽管“诵经士”使尽全力拉车,菲利普却一个劲儿地鞭打,直到他觉得需要休息为止。他原来规规矩矩地戴着帽子,这时不知怎的把帽子推到一边。我抓住这个好机会,要求菲利普让我来驾一会儿车。菲利普先给我一根缰绳,后来又给我另一根,最后他把六根缰绳和鞭子都交到我手里。我感到快乐极了。我竭力模仿菲利普,还问他驾得好不好,但他多半对我不满意,不是说这匹马拉得太吃力,就是说那匹马根本没有拉,最后从我胸部底下伸过手来,夺走了我手里的缰绳。天气越来越热,白云像肥皂泡一样不断膨胀,越升越高,聚在一起,现出灰暗的颜色。从轿车的窗口伸出一只手,递过来一个瓶子和一个小包。华西里身手异常矫健地从奔驰的车上跳下去,给我们拿来奶渣饼和克瓦斯。

我们在陡坡上下了车,争先恐后地跑到桥边,而华西里和雅可夫则轻轻刹住车轮,双手从两边抓住马车,仿佛万一翻车,他们就能拉住。后来,得到咪咪的许可,我或者伏洛嘉坐到轿式马车上,而柳波奇卡或者卡金卡则坐到轻便马车上。这样换乘使姑娘们感到很高兴,因为她们发现坐轻便马车有趣多了。有时,天气特别炎热,经过一座小树林时,我们让轿车走在前面,顺手折下一些绿树枝,在轻便马车上搭凉棚。活动的凉棚全速追赶着轿车。这时柳波奇卡就尖声叫喊。遇到特别高兴的时候,她总是这样的。

我们预定要在那里吃饭和休息的村庄眼看就要到了。已经闻到乡村的气息:炊烟、柏油和面包圈的味儿;听到说话声、脚步声和车轮声;马车的铃铛声和在旷野里已不一样。两边出现一座座草屋,都带有雕花的木台阶,装着红红绿绿的百叶窗,窗子里偶尔还有好奇的农妇探出头来。农家的男女孩子身上只穿一件衬衫,睁大眼睛,张开双臂,一动不动地站在一个地方,或者光着脚在尘土里追逐我们的车子,不管菲利普的威胁手势,拼命想爬到车台的箱子上。两个红头发的旅店老板从两旁跑近马车,嘴里说着好听的话,打着手势,竭力招徕旅客。大门吱咯作响,马车的横木在门上撞了一下,我们进入一家旅店的院子。这下子可有四小时的休息和自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