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婴译著全集·第五卷:哈鲁穆拉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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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息票

第一部

1

省税务局局长斯莫科夫尼科夫为官清廉,并以此自豪。他是个极端自由派,不仅具有自由主义思想,而且憎恨一切宗教观念。他认为宗教观念是迷信的残余。这天他从税务局回家,心情恶劣。省长给他写了一封极其荒唐的信,指摘他行为不端。斯莫科夫尼科夫大为恼怒,立即写了一封尖刻的回信。

在家里,斯莫科夫尼科夫觉得事事不称心。

五点还差五分,斯莫科夫尼科夫以为立刻就要开饭,不料饭还没准备好。他砰地一声关上门,走进自己的房间里。这时有人敲门。“还有什么鬼上门来?”他心里想,大声问道:

“谁啊?”

他那个念中学五年级的十五岁儿子走了进来。

“你有什么事?”

“今天是一号。”

“什么?要钱?”

父亲规定每月一号给儿子三卢布零花钱。斯莫科夫尼科夫皱起眉头,掏出皮夹子,找了找,取出一张两卢布半息票,又摸出一个五十戈比的银币。儿子不做声,也没接受。

“爸爸,请你再预支给我一点。”

“什么?”

“我本不应该求你,可是我借了钱,还起过誓,答应还给人家。我是个规矩人,不能……我还需要三卢布,以后我真的不会再求你了……不是不求你,而是……爸爸,请你答应我。”

“我不是对你说过吗……”

“爸爸,就这一次……”

“你每月拿三卢布零花钱还嫌少。我在你的年纪都还没有五十戈比呢。”

“现在,我的同学都拿得比我多,彼得罗夫·伊凡尼茨基每月拿到五十卢布。”

“我对你说,你要是这么过,将来准会成为骗子的。我说过。”

“您说过有什么用。您永远不了解我的处境,我只好成为无赖了。您满意了吧。”

“滚出去,二流子!滚!”

斯莫科夫尼科夫霍地跳起来,向儿子扑去。

“滚!我揍你。”

儿子又害怕又愤怒,但愤怒超过害怕。他低下头,快步向门口走去。斯莫科夫尼科夫不想揍儿子,但他觉得出出气痛快,就在儿子后面又大声骂了好一阵。

使女报告午饭准备好了,斯莫科夫尼科夫站起身来。

“总算好了,”他说,“我可已经不想吃了。”

他愁眉不展,走去吃午饭。

吃饭时,妻子同他说话,但他只怒气冲冲地回答一两句,妻子也就不做声了。儿子眼睛只望着盘子,也不做声。他们默默地吃饭,默默地站起来走开。

饭后,中学生回到自己房间里,从口袋里摸出息票和零钱,扔在桌上,然后脱去校服,穿上上装。他先拿起封面破旧的拉丁文文法,然后锁上门,伸手把桌上的钱扫进抽屉,从抽屉里取出卷烟纸筒,装上烟草,再用棉花堵住,抽起烟来。

他坐着学习文法和笔记有两小时光景,但一点也没学进去,然后站起来,脚步沉重地在房间里踱步,回想着同父亲的冲突。他历历在目地回想着父亲骂他的话,尤其是父亲那张凶恶的脸,仿佛此刻他就在眼前。“二流子,我揍你!”他越想越生父亲的气。他记起父亲对他说:“我看你准会变成个骗子。你要放明白。”他想:“如果这样,我准会变成个骗子。他倒高兴。他忘记他也有过年轻的时候。哼,我究竟犯了什么罪?只不过去看了一次戏。我没有钱,向彼嘉·格鲁歇茨基借了一点。这有什么错?换了别人还会同情我,问个明白,可他就知道骂人,只顾自己。只要他少了什么,就会向全家人大嚷大叫,还骂我是骗子手。哼,虽说他是父亲,我可不喜欢他。我不知道别人怎样,可我不喜欢他。”

使女敲了敲门。她拿来一张纸条。

“吩咐要立刻回信。”

纸条上写着:

我向你索还你借的六卢布已是第三次了,可你总是有意回避。规矩人是不会这样做的。请你立刻让来人带回。我自己非常需要。难道你真的弄不到这点钱吗?

你还不还钱将决定我将蔑视你或者尊敬你。

格鲁歇茨基

米嘉想:“真是没想到。这头猪。你就不能等一等吗?让我再试试。”

米嘉去找母亲。这是最后的希望。他母亲心地善良,不会拒绝的。本来她很可能帮他的忙,但今天她因两岁的小儿子彼嘉生病,心里焦急。米嘉来吵闹,她大为生气,一口拒绝了他的要求。

他低声嘀咕着,走了出去。她可怜儿子,叫他回来。

“等一下,米嘉,”她说,“我手头没有,但明天就能弄到。”

但米嘉心里还在恨父亲。

“我今天就需要,干吗要拖到明天?好吧,我去向同学借。”

他走出去,砰地一声关上门。

“没有别的办法,他教我把表当了。”他摸摸口袋里的表,想。

米嘉从抽屉里拿出息票和零钱,穿上外套,去找马兴。

2

马兴是个留小胡子的中学生。他打牌,玩女人,手里总有钱。他同姨妈住在一起。米嘉知道马兴这小子不好,但同他在一起,米嘉总是不由自主地服从他。这天马兴在家,正准备去看戏。他肮脏的房间里散发着香皂和花露水的气味。

“老弟,这可真是太糟了,”米嘉告诉他自己的苦恼,给他看息票和五十戈比,并说他需要九卢布。“可以当表,也可以用更好的办法。”马兴挤挤一只眼睛说。

“什么是更好的办法?”

“很简单,”马兴拿起息票。“只要在二卢布五十戈比前加一个一,不就成了十二卢布五十戈比吗。”

“难道有这样的事吗?”

“当然,一千卢布的息票也可以加。我就做过这样的息票。”

“恐怕不行吧?”

“那有什么,来不来?”马兴说,拿起羽笔,用左手一个手指抚平息票。

“这可不好。”

“废话。”

“真的,”米嘉想,他又记起父亲骂他骗子的话,“这下我真的要变成骗子了。”他瞧了瞧马兴的脸。马兴对他望望,若无其事地微笑着。

“那么,来不来?”

“来。”

马兴小心翼翼地在息票上加一个“1”字。

“好了,现在咱们上铺子去。这里转角有一家照相器材店。我正好需要一个小镜框,放这张照片。”

他掏出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大眼睛、头发蓬松、胸脯高耸的姑娘。

“这姑娘怎么样?啊?”

“不错,不错。当然……”

“很简单。我们去吧。”

马兴穿上衣服。他们一起走了出去。

3

照相器材店的门铃响了。两个中学生走了进去,他们环顾店堂,里面没有顾客,只有一些放照相器材的货架和玻璃柜台。从后面门里走出一个相貌难看但很和气的女人。她站在柜台后面,问他们要什么。

“要一个好的小镜框,太太。”

“要什么价钱的?”太太麻利地弯曲戴露指手套的手(她的指关节肿大),指指各种不同式样的镜框。“这种五十戈比一个,这种贵一点。喏,这种很好看,款式新,每个一卢布二十戈比。”

“好,就给我这个吧。能不能便宜点?算一个卢布吧。”

“我们这儿不讨价还价。”太太庄重地说。

“好,就这样吧。”马兴说,把息票放在柜台上。

“给我一个小镜框和找头,但要快一点。我们要去看戏。可不能迟到。”

“你们来得及的。”太太说,用她那双近视眼察看着息票。

“嵌在这个镜框里很美。是吗?”马兴对米嘉说。

“你没有别的钱吗?”老板娘问。

“真糟糕,没有。是父亲给我的,得把它兑开来。”

“难道您真的没有一卢布二十戈比吗?”

“只有五十戈比。怎么,难道您怕我们拿假息票骗您吗?”

“不,我无所谓。”

“那么您还给我吧。我们会兑开来。”

“那么该给您多少啊?”

“哦,十一卢布多一些。”

老板娘嗒嗒嗒打了打算盘,拉开抽屉,取出十卢布纸币,一手抖动硬币,数出六枚二十戈比硬币和两枚五戈比硬币。

“请您包一包。”马兴不慌不忙地接了钱说。

“这就给您包。”

老板娘包好小镜框,再用绳子扎住。

直到他们走出店堂,门上的铃响了响,米嘉才松了一口气。他们来到街上。

“喏,给您十个卢布,这些给我。我会还你的。”

马兴去了剧院,米嘉则到格鲁歇茨基那儿去还钱。

4

两个中学生走后一小时,商店老板回家来,开始点算今天的营业款。

“哼,傻婆娘!真是个傻婆娘,”他看见息票,立刻发现涂改的地方,对妻子嚷道,“你干吗收息票?”

“你自己,热尼亚,上次不是当着我的面也收过十二卢布的息票吗?”妻子又委屈又伤心,差点哭出来。“我自己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欺骗我?”她说,“都是中学生。两个漂亮的青年,看上去挺体面的。”

“你这个体面的傻婆娘,”丈夫一面算账,一面继续骂,“我一拿起息票,就看出上面加过字了。可你啊,这把年纪了,还尽欣赏中学生的脸蛋。”

这下子妻子忍不住,也发起火来。

“亏你是个男子汉!只知道责怪别人,自己打牌输掉五十四卢布倒无所谓。”

“我可是另一回事。”

“我真不想跟你说话。”妻子说着,走到自己房间里,回想当年家里反对她嫁给他,认为他的地位比她低得多,只有她一人坚持这门亲事。她想到她那个死去的孩子,丈夫对这事无动于衷。于是又想到要是他死了,那该多好。但一想到这点,她对自己这种感情感到害怕,就匆匆穿上衣服走了。她丈夫回到家里,妻子已不在。她没等丈夫回来,就穿戴整齐,独自到熟识的法语教师家去。今晚他邀请他们参加晚会。

5

法语教师是个俄籍波兰人,他在家举行有甜点心的丰盛茶会。吃完茶点,大家分几桌坐下来打文特牌。

照相器材店老板娘同主人、一位军官和一个戴假发的耳聋太太(她是乐器店老板的遗孀,酷爱打牌,而且打得很好)坐一桌。照相器材店老板娘牌运很好。她两次都是得大满贯。她旁边放着一盘子葡萄和梨,她心里乐滋滋的。

“叶夫盖尼·米哈依洛维奇怎么不来?”女主人从另一桌问。“我们把他定为第五个。”

“他准是一心在算账,”叶夫盖尼·米哈依洛维奇的妻子说,“今天他在算食物账、木柴账。”

她想起刚才同丈夫的争吵,皱起眉头,气得那戴露指手套的双手直发抖。

“说到叶夫盖尼,叶夫盖尼就到,”男主人对走进来的叶夫盖尼·米哈依洛维奇说。“您怎么迟到了?”

“事情太多了,”叶夫盖尼·米哈依洛维奇搓搓手,快乐地说。使妻子惊讶的是,他走到她跟前说:

“告诉你,我把那息票脱手了。”

“真的吗?”

“真的,我付给卖木柴的庄稼汉了。”

于是叶夫盖尼·米哈依洛维奇怒气冲冲地给大家讲了两个不要脸的中学生怎样愚弄了他的妻子,他妻子又补充了详细经过。

“好吧,现在干我们的正事。”他说着,坐到桌旁,正好轮到他洗牌。

6

叶夫盖尼·米哈依洛维奇确实把息票给了庄稼汉伊凡·米隆诺夫作为柴钱。

伊凡·米隆诺夫从木柴场买进一方[52]木柴,拿到城里零卖。他把这一方木柴分成五摊,每摊的价钱相当于木柴场四分之一方的价钱。在这个倒霉的日子,伊凡·米隆诺夫一早装了八分之一方木柴出门,很快就卖光了。他又装上八分之一方去卖,但直到晚上都没有人来买。他遇到的都是精明的城里居民,他们知道庄稼汉卖柴往往做手脚,都不相信他,尽管他再三说木柴是从乡下运来的。他饥肠辘辘,身上穿着破旧的短袄和外套。傍晚天气冷到摄氏零下二十度。那匹老马站住不肯走,他却毫不怜惜它,因为已准备卖给兽皮贩子了。因此,当伊凡·米隆诺夫遇见从烟草店回家的叶夫盖尼·米哈依洛维奇时,他甚至准备亏本把木柴卖给他。

“您买吧,老爷,我便宜卖给您。我的马走不动了。”

“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从乡下来。自己的木柴,很好,很干。”

“我们知道你们这些人。那么,你要多少钱?”

伊凡·米隆诺夫先讨价,再减价,最后成交了。

“这价钱只给您一个人,老爷,因为路近。”他说。

叶夫盖尼·米哈依洛维奇没多还价,因为想到可以把息票脱手而高兴。伊凡·米隆诺夫自己勉强拉车,把木柴拉进院子,卸到板棚里。管院人不在。伊凡·米隆诺夫接受息票起初有点犹豫,但叶夫盖尼·米哈依洛维奇再三说服他,并且现出一副十分威严的样子,使他接受了息票。

伊凡·米隆诺夫从后门走到下房,画了个十字,化开胡子上的冰溜,解开上衣,掏出皮夹子,从中取出八卢布五十戈比作为找头,折好息票,放进皮夹子里。

伊凡·米隆诺夫照例向老爷道了谢,用鞭子柄(不是鞭子)狠打勉强挪动四脚、身上挂满霜花、即将倒毙的老马,把空车赶到酒店。

伊凡·米隆诺夫在酒店里要了八戈比酒和茶,身子感到暖和,甚至出了汗。他心情十分愉快,跟同桌的一个管院人交谈。他同他闲聊,把自己的情况全都讲给他听。他说他是从华西列夫斯基乡来的,离城十二俄里;说他同父亲和兄弟分了家,现在同妻子和两个孩子住在一起,大儿子刚进学校,还不能帮助家庭。他说,他现在待在这里,明天就将到马市去把他的老马卖掉,如果碰巧,再买一匹新马。他说,他现在积了二十四卢布,一半是息票。他掏出息票给管院人看。管院人不识字,但说他曾为居户换过这种钱,说钱是好的,但也有假的,因此劝他交给账台检验一下。伊凡·米隆诺夫拿它付给跑堂的,叫他找钱来,但跑堂的没拿找头来,而那个红光满面的秃头掌柜却用胖手拿着息票走过来。

“您的钱不能用。”他指指息票说,但没把息票还给他。

“钱不会错,是一位老爷给我的。”

“钱真的不好,是假的。”

“是假的,那就还给我。”

“不,老弟,得教训教训你们这些家伙。你同那骗子一起伪造息票。”

“把钱还给我,你凭什么不还我?”

“西多尔!去叫警察来。”酒店老板对跑堂的说。

伊凡·米隆诺夫喝醉了。他一喝醉就失去理智。他抓住掌柜的领子,叫道:

“还给我,我去找老爷。我知道他在哪儿。”

掌柜的挣脱伊凡·米隆诺夫,他的衬衫被撕破了。

“哼,你竟敢这样。把他抓起来。”

跑堂的抓住伊凡·米隆诺夫。这时警察来了。警察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立刻作出决定:

“上局里去。”

警察把息票放到自己的皮夹子里,连马一起把伊凡·米隆诺夫带到警察局。

7

伊凡·米隆诺夫在警察局里同酒鬼和小偷一起过了一夜。直到将近中午他才被叫去见警察局长。警察局长对他进行了一番审讯,派警察去传照相器材店老板。伊凡·米隆诺夫记得那条街道和房子。

警察传来老板,给他看息票和伊凡·米隆诺夫。伊凡·米隆诺夫断定就是这个老爷给了他息票,叶夫盖尼·米哈依洛维奇先是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然后板起脸说:

“你准是疯了。我第一次见到他。”

“老爷,罪过啊,我们都是凡人,都要死的。”伊凡·米隆诺夫说。

“他这是怎么啦?你准是睡糊涂了。你卖给别的人了,”叶夫盖尼·米哈依洛维奇说。“等一下,让我去问问妻子,她昨天有没有买过木柴。”

叶夫盖尼·米哈依洛维奇走了。他立刻叫来看院子的华西里(华西里是个漂亮、强壮、机灵和乐天的花花公子),对他说,要是有人问他最近一次木柴是从哪儿买的,就说是从木柴场买的,没向庄稼人买过木柴。

“不然那个庄稼人会说我给了他一张假息票。庄稼人糊涂,天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你可是个明白人。你就说,木柴我们一向是从木柴场买的。这是我给你买上装的,我早就想给你了。”叶夫盖尼·米哈依洛维奇添加说,给了看院人五卢布。

华西里拿了钱,看到钞票眼睛一亮,然后瞧瞧叶夫盖尼·米哈依洛维奇的脸,抖了抖头发,微微一笑。

“当然,老百姓糊涂,没有文化。您不用担心。我知道该怎么说。”

不管伊凡·米隆诺夫多少次含泪请求叶夫盖尼·米哈依洛维奇承认那息票是他的,并要看院人证实他的话,但叶夫盖尼·米哈依洛维奇和看院人都一口咬定:他们从未买过车子送上门的木柴。于是警察就把伊凡·米隆诺夫带回警察局,告他涂改息票。

听从同他关押在一起的醉酒的文书的劝告,伊凡·米隆诺夫给了警察局长五卢布,才出了拘留所。他失去了息票,身上只剩七卢布,可昨天他还有二十五卢布呢。伊凡·米隆诺夫从七卢布中取出三卢布喝了酒,喝得酩酊大醉,头破血流回到妻子那儿。

妻子怀孕即将分娩,身体有病。她破口大骂丈夫,他推了她一下,她就动手打他。他不再理他,伏在床上放声大哭。

直到第二天早晨,妻子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她相信丈夫的话,咒骂欺骗她家伊凡的老爷是强盗,骂了好半天。伊凡清醒过来,记起昨天同他一起喝酒的老师傅的话,决定去找律师申诉。

8

律师接受了这个案件,主要不是为了他能得到多少钱,而是因为相信伊凡是个规矩人,对有人恬不知耻地欺骗庄稼人感到气愤。

原告和被告都出庭,看院人华西里也作为证人,被传唤。庭上又重复了原来的对话。伊凡·米隆诺夫提到上帝,提到人都是要死的。叶夫盖尼·米哈依洛维奇虽然意识到自己行为的卑鄙和危险,感到良心受折磨,但他现在不能改口,继续故作镇定,矢口否认。

看院人华西里又得到十个卢布,就镇静地含笑证明他从未见到过伊凡·米隆诺夫。当他被领去起誓时,他虽然心虚,但还是故作镇定,重复老司祭的誓言,向十字架和《福音书》起誓,他将完全说实话。

结果法官驳回伊凡·米隆诺夫的诉讼,还要罚他五卢布诉讼费,但叶夫盖尼·米哈依洛维奇慷慨地免了他这笔费用。在释放伊凡·米隆诺夫时,法官教训他以后对有声望的人起诉要慎重,他还应感激人家不要他付诉讼费,也不告他诽谤罪,不然他还得因此坐三个月牢。

“衷心感谢。”伊凡·米隆诺夫说,他摇摇头,叹着气,走出法庭。

这件事对叶夫盖尼·米哈依洛维奇和看院人华西里来说似乎了结得很顺利,但这只是事情的表面,真正发生的情况谁也没看到,这可比人们看到的要重要得多。

华西里从乡下移居城里已是第三个年头。他寄给父亲的钱一年比一年少,自己也不娶妻,觉得他不需要结婚。他在城里有许多妻子,要多少有多少,而且不像他那个丑婆娘。华西里一年比一年淡忘乡下规矩,一年比一年适应城里的生活。乡下什么都是粗鲁、愚昧、贫穷、畸形,而城里则一切都是高雅、优美、洁净、富裕,一切都有条不紊。他越来越相信,乡下人像林中野兽一样糊里糊涂地过日子,而城里人过的才是真正人的生活。他阅读优秀作家的作品、小说,还到民众馆去观看演出。乡下连做梦也看不到这些东西。乡下老人说:同妻子过合法生活,勤劳动,不暴食,不讲究穿着。可是城里人聪明,有学问,懂得真正的法律,生活过得自在。一切都很好。提到息票的事,华西里绝不相信,老爷们生活没有法律。他始终认为他们有他们的法律,但他不知道。不过,那件有关息票的事,主要是他那心口不一的誓言并没有产生什么不良后果(尽管他心里还是有点害怕,而且他又得到了十个卢布)。他完全相信法律是没有的,只要自己过得开心就是了。以前他这样生活,今后还将继续这样生活。起初,他只利用替居民买东西弄到点好处,但这些钱不够他全部开销。于是他一有机会就偷窃居民的钱和贵重物品,还偷叶夫盖尼·米哈依洛维奇的钱包。叶夫盖尼·米哈依洛维奇揭露他,但没把他送交法庭,只是把他解雇了。

华西里不想回家,他留在莫斯科和情妇住在一起,同时找寻工作。他找到了一个报酬菲薄的差事,给小店老板打扫院子。华西里开始工作,但第二个月就偷窃了袋子。主人二话没说,把华西里打了一顿,然后把他撵走。以后他再也没找到工作,钱花光了,就典当衣服,最后只剩下身上的破上装、裤子和鞋。情妇抛弃了他。不过,华西里并没失去开朗快乐的心情,到了春天,他就步行回家。

9

彼得·斯文提茨基长得矮壮结实,戴一副黑眼镜(他有眼疾,有可能完全失明),照例天没亮就起身,喝了一杯茶,穿上袖口镶羔皮的短大衣,便去料理家务。

彼得·斯文提茨基原是海关官员,在那里挣了一万八千卢布。十二年前,他退休了,但并非完全出于自愿。他向一个荡尽家产的地主少爷买了一座庄园。彼得·斯文提茨基还在工作时就已结了婚。他妻子是个旧贵族出身的穷孤女,长得高大健美,但没生过孩子。彼得·斯文提茨基不论干什么都严格认真,一丝不苟。他对农业原来一窍不通(他是波兰小贵族的儿子),但他埋头苦干,使一座拥有三百俄亩土地的破产田庄十年后成为模范庄园。他所有的建筑物,从住宅到粮仓和消防龙头棚,都很坚固结实,上面盖着铁皮屋顶,经常油漆一新。工具棚里整整齐齐地摆着大车、木犁、铁犁和耙。輓具都涂上油。马不高大,全是本地种马场产的黑鬃黄马,膘肥体壮,像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一样。脱粒机在有屋顶的仓房里运转,饲料放在饲料棚里,粪水流进石砌的坑里。奶牛也是本地养殖场的种,个儿不大,但产乳量很高。猪是英国种。养鸡场里饲养着产蛋率很高的母鸡。果园棚子都涂上油漆,里面种满果树。到处都很整齐清洁,有条不紊。彼得·斯文提茨基对自己的庄园十分满意,他引以自豪的是,他取得这一切不是靠榨取农民,而是靠待他们公平合理。在贵族中,他的观点是中庸的甚至是自由主义而不是保守的,在农奴主面前他总是袒护老百姓。“你待他们好,他们也会待你好。”不错,他不放过工人的疏忽和过错,有时也推搡他们,要他们干活,不过,工人们的宿舍和伙食都是极好的,工资也准时支付,逢年过节还送酒给他们喝。

彼得·斯文提茨基小心翼翼地踩着融化的雪(这是2月),经过役畜厩向工人居住的小屋走去。天色还很暗,因为有雾天显得更黑,但工人宿舍的窗子里已露出灯光。工人们正在起床。他想去催促他们:根据派工单他们得驾一辆六套马车去小树林里运最后一批木柴。

“这是怎么回事?”他看见马厩门开着,想。

“喂,有人吗?”

没有人答应。彼得·斯文提茨基走进马厩。

“喂,有人吗?”

没有人答应。马厩里很暗,脚下软绵绵的,还闻到马粪味儿。门右边棚子里站着两匹年轻的黑鬃黄马。彼得·斯文提茨基伸手一摸,里面是空的。他用脚踢踢,以为马也许躺着,可是什么也没踢到。“他们把马牵到哪儿去啦?”他想。也没有套车,雪橇仍在外边。彼得·斯文提茨基走到门外,大声叫道:

“喂,斯吉邦!”

斯吉邦是个老工人。他正好从工房里出来。

“噢!”斯吉邦快乐地答应。“是您吗,斯文提茨基老爷?工人们马上就来。”

“你们的马厩怎么开着?”

“马厩?我不知道。喂,普罗施卡,拿灯来!”

普罗施卡拿着风灯跑来。他们走进马厩。斯吉邦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小偷来过了,斯文提茨基老爷。锁被砸了。”

“你在胡说吧?”

“偷走了,这些强盗。玛施卡没有了,‘鹰’没有了。‘鹰’还在这儿。‘花斑’没有了。‘美男子’没有了。”

丢了三匹马,彼得·斯文提茨基什么也没说。

他皱紧眉头,痛苦地喘着气。

“哼,被我碰上了!是谁看守的?”

“彼吉卡。彼吉卡睡糊涂了。”

彼得·斯文提茨基报了警。他去找警察局长,找地方行政官,又派家人分头去找马,但始终没有找到。

“老百姓坏透了!”彼得·斯文提茨基说,“竟干出这样的事来!难道我没给过他们好处吗?你们等着吧。强盗,都是强盗。今后我再也不会这样对待你们了。”

10

三匹黑鬃黄马已经各有去处。玛施卡以十八卢布被卖给吉卜赛人,花斑已被牵到四十俄里外换掉,“美男子”被赶出去宰了,它的皮卖了三个卢布。这些事都是伊凡·米隆诺夫领头干的。他在彼得·斯文提茨基那里干过活,知道彼得·斯文提茨基的规矩,决心要弄回自己的钱,就干了这些事。

自从发生假息票一事后,伊凡·米隆诺夫一直喝酒,要不是妻子把马具、衣服和一切可以换酒喝的东西藏好,他会把家里的东西喝个精光。在酒喝得醉醺醺的时候,伊凡·米隆诺夫不仅总是想到自己的委屈,而且想到那些老爷先生,他们就是靠榨取我们的血汗过日子的。有一天,伊凡·米隆诺夫跟波多尔斯克几个农民一起喝酒。那些农民喝醉了酒,一路上讲给他听,他们怎样从一个农民家里牵走了马。伊凡·米隆诺夫就骂盗马贼欺侮了农民。“这是罪孽,”他说,“农民的马就是他的兄弟,可你弄得他破产。要偷就偷老爷们的马。那些狗东西才罪有应得。”他们谈得起劲,波多尔斯克农民讲给他听,他们怎样狡猾地牵走老爷家的马。要知道路径,非有内线不可。于是伊凡·米隆诺夫想起了斯文提茨基。他在他那里当过长工,想起斯文提茨基算工资时为折断车轴扣掉他一个半卢布,想起他使用过的两匹黑鬃黄马。

伊凡·米隆诺夫到斯文提茨基家去,装作想当雇工,其实是想观察地形。他知道那里没有看守,马都关在单间马厩里。他就领了几个小偷去作案。

伊凡·米隆诺夫跟波多尔斯克农民分了赃,拿了五个卢布回家。回到家里没事可干,因为没有了马。从此伊凡·米隆诺夫就跟盗马贼和吉卜赛人勾结在一起。

11

彼得·斯文提茨基竭力想找到小偷。没有内线是不可能作案的。因此他开始怀疑家里人,他先查问那天夜里谁不在家。结果查出普罗施卡那天夜里不在家。普罗施卡是一个漂亮机灵的小伙子,刚从军队复员回来。彼得·斯文提茨基常带他出门,让他赶车。区警察局局长是彼得·斯文提茨基的朋友,彼得·斯文提茨基还认识县警察局局长、首席贵族、地方行政长官和侦查员。所有这些人常去他家参加命名日酒宴,品尝他家美味的果子酒和各种腌蘑菇。他们都很同情他,竭力帮助他。

“瞧您还庇护庄稼汉,”区警察局局长说,“我说句实话,他们比畜生都不如。不使用鞭子和棍子你对他们就毫无办法,那么,您说的普罗施卡就是给您当车夫的那个吗?”

“就是他。”

“叫他到我这儿来。”

普罗施卡被带来审讯:

“你当时在哪儿?”

普罗施卡抖了抖头发,两眼一抬说:

“在家里。”

“怎么在家里,长工们都证明你当时不在家。”

“随您便。”

“这不是随我便的问题。那么,你当时在哪儿?”

“家里。”

“嗯,那好。索茨基,把他带到局里去。”

“随您便。”

普罗施卡始终没说他在哪儿。他没说,因为那天晚上他在朋友家里,和巴拉莎聚会,他答应不供出她,就没提她的名字。没有罪证。普罗施卡被释放了。但彼得·斯文提茨基相信,这是普罗施卡干的,因此恨透了他。有一天,彼得·斯文提茨基叫普罗施卡驾车去取支架。普罗施卡照例在客店里要了两俄斗燕麦。他拿一俄斗燕麦喂了马,还有半俄斗换酒喝。彼得·斯文提茨基知道这件事,把他送交治安法院,治安法院判了普罗施卡三个月监禁。普罗施卡挺爱面子。他认为自己比别人高明,并且沾沾自喜。监禁损害了他的名声,他不能再在人面前骄傲逞能,从此灰心丧气。

普罗施卡出狱回家,与其说他恨彼得·斯文提茨基,不如说他恨整个世界。

大家都说,普罗施卡出狱后一蹶不振,懒得干活,开始酗酒,不久因偷窃女市民衣服再度被捕入狱。

彼得·斯文提茨基知道马匹被盗的事,是由于他认出了从黑鬃黄马“美男子”身上剥下的皮。盗马贼逍遥法外使彼得·斯文提茨基越发恼怒。他现在看到农民,谈到农民,就忍不住满腔怒火,竭力欺压他们。

12

尽管叶夫盖尼·米哈依洛维奇用掉息票后不再想到这件事,他的妻子玛丽雅·华西里耶夫娜却不甘心自己在假息票一事上受骗,也不能宽恕丈夫对她的恶言咒骂,尤其不能饶恕那两个狡猾地欺骗她的小流氓。

自从受骗上当那天起,她便留神观察每一个中学生。有一天她遇见马兴,但没认出他来,因为他一看见她,就做了个怪相,使他的容貌完全变了。不过,在那件事发生两个星期后,她在人行道上面对面撞见米嘉·斯莫科夫尼科夫,立刻认出他来。她让他走过去,然后转身紧紧跟住他。走到他家,知道他是谁的儿子,第二天她便到学校里去,在前厅遇见神学教师米哈伊尔。他问她有什么事。她说她想见校长。

“校长不在,他病了。也许我能为您办什么事或者转告他什么吧?”

玛丽雅·华西里耶夫娜决定把受骗一事全告诉神学教师。

神学教师米哈伊尔是个鳏夫,是神学院院士,自尊心很强。去年他在一个交际场所遇见米嘉的父亲,在谈到信仰问题时同他发生了冲突。斯莫科夫尼科夫一条条驳斥他,引起哄堂大笑。因此,米哈伊尔神父就特别注意他的儿子,发现儿子像他不信神的父亲一样对神学十分冷淡,就折磨他,让他考试不及格。

从玛丽雅·华西里耶夫娜那里知道米嘉的行为,米哈伊尔神父不禁满心欢喜,觉得可以因此证实他的假设:人若失去教会引导就会道德败坏。他还决定利用这件事竭力使人相信,凡是离开教会的人都面临着危险,而他内心却认为可以对那个骄傲自大的无神论者进行报复。

“是的,很可悲,很可悲,”米哈伊尔神父说,一手抚摩贴身十字架光滑的侧面,“您把这件事告诉我,我很高兴。作为神职人员,我一定要好好教诲年轻人,但在教训他的时候,我会尽量温和些。”

“是的,我要做得符合我的身份。”米哈伊尔神父自言自语,仿佛完全忘记父亲对自己的严厉态度,他只想让青年幸福并且拯救他。

第二天上神学课的时候,米哈伊尔神父把假息票的事如实告诉了学生,并说这是一个中学生干的。

“这种行为是恶劣的,可耻的,”他说,“但拒不承认就更加恶劣。如果这是你们中间的一个干的(我不信会有这样的事),他自己忏悔要比隐瞒好。”

说到这里,米哈伊尔神父眼睛盯着米嘉·斯莫科夫尼科夫。中学生们跟着他的目光也盯着米嘉。米嘉脸红了,头上冒汗,终于放声大哭,从教室里跑了出去。

米嘉母亲知道后,又从儿子身上问出全部经过,跑到照相器材店。付给女主人十二卢布五十戈比,请她不要说出中学生的名字。她叫儿子否认这件事,尤其不能向父亲承认做过这件事。

果然,斯莫科夫尼科夫知道中学里的事,把儿子唤来,儿子则矢口否认。他就去找校长,讲了这件事,指出神学教师的行为极其卑劣,他对此决不罢休。校长把神父请来,于是他跟斯莫科夫尼科夫之间就展开了一场激烈的争论。

“那蠢女人诬告我的儿子,后来又否认自己说过的话,可您只知道诽谤一个规矩的正派孩子。”

“我没诽谤,我不许您这样对我说话。您忘了我的教职。”

“我才不管您的教职呢。”

“您歪曲事实是全市都知道的。”神学教师说,他的下巴哆嗦,他那稀疏的胡子也随着抖动起来。

“先生,神父。”校长竭力劝慰争论双方,但无法使他们平静下来。

“我凭自己教职的责任应该关心宗教道德教育。”

“别再装模作样了。难道我不知道您根本什么也不信吗?”

“我认为我不值得同您这样的先生说话,”米哈伊尔神父说,他被斯莫科夫尼科夫最后的话激怒,尤其因为他知道这些话说得一点不错。他在神学院修完所有的课程,早就不信他所信奉和宣扬的东西了。他只相信,人人都得强迫自己相信他强迫自己相信的东西。

斯莫科夫尼科夫生气与其说是因为神学教师的行为,不如说是因为发现这是教权主义势力最好的说明——这种势力开始在我们这里出现。他把这件事讲给所有的人听。

米哈伊尔神父看到虚无主义和无神论思想不仅出现在年轻一代身上,而且出现在年老一代身上,他就愈益相信必须同它进行斗争。他愈谴责斯莫科夫尼科夫之流的不信神,就愈相信自己的信仰是坚定不移的,无须进行反省,或者使自己的生活同它一致。他的信仰得到周围人们的公认,而这也就是他对抗反对者的主要武器。

同斯莫科夫尼科夫的冲突,以及在学校里发生的不愉快事件——校长的申斥和批评,使米哈伊尔决心采取自从妻子死后早就吸引他的主意:出家进修道院,从事神职工作。他在神学院的部分同学都挑选这条路,其中一个已当上高级僧侣,另一个当上修士大司祭,将补主教之缺。

到学年结束,米哈伊尔离开中学,正式出家,改用教名米萨伊尔,不久就在伏尔加河上一个城市里当了神学校校长。

13

这时候,看院人华西里沿着大路往南方走去。

他白天走路,晚上由甲长派给他住轮值人家的客房。每到一处都有面包供给,有时主人还请他一起吃饭。在奥尔洛夫省他投宿的一个村子里,人家告诉他,有个商人向地主租来一座果园,正在物色一个年轻的看守人。华西里对行乞过活感到厌倦,又不愿回家,就去找果园商,表示愿意当看守人。那里每月的工资是五卢布。

看守棚的生活,特别是在早苹果成熟,看守人从老爷打谷场搬来大捆大捆刚脱粒的新鲜麦秸时,华西里觉得挺快活。他整天躺在香喷喷的新鲜麦秸上,旁边是比麦秸更香的早苹果和晚苹果,望望有没有孩子在爬树偷苹果,再吹吹口哨,唱唱山歌。说到唱歌,华西里可是个好手。他有一副好嗓子。常有婆娘和姑娘从村子里来要苹果。华西里同她们开开玩笑,根据她们的相貌决定用多少苹果换她们的鸡蛋或戈比,然后又躺在麦秸上,只有吃早饭、午饭和晚饭时才起来。

华西里身上只穿一件粉红布衬衫,而且破洞累累,他光着脚板,但身体很强壮。煮熟一锅米饭,他一人吃三人的量,这使看守老头大为惊讶。华西里晚上不睡觉,不是吹口哨,就是大声吆喝,并且像猫一样在黑暗中能看得很远。有一次,村子里来了几个大孩子,他们摇晃苹果树。华西里悄悄走近他们猛扑过去。孩子们想躲开,但被他痛打一顿,其中一个被他拉到棚子里交给主人。

华西里的一个棚子在远处果园里,另一个棚子离主人的宅子只有四十步。当早苹果成熟时,华西里待在这个棚子里特别开心。他整天看见老爷小姐们打牌,骑马,散步,晚上弹钢琴,拉小提琴,唱歌,跳舞。他看见小姐们同大学生坐在窗口亲热,然后有一对走进黑暗的菩提树小径散步,那里筛下斑斑点点的月光。他看见,仆人跑来跑去送食物饮料,厨司、洗衣妇、听差、园丁、车夫干活都只是为了让老爷们吃喝玩乐。有时,少爷小姐们走进他的棚子。他就挑最好的红喷喷的成熟苹果给他们,小姐们就在这儿匆匆地吃苹果,称赞着,说着法语(华西里明白是在说他),并叫他唱歌。

华西里喜欢这样的生活,同时回忆他在莫斯科的日子,他觉得一切都在于钱。这念头越来越频繁地萦回在他的头脑里。

华西里越来越经常考虑,怎样一下子弄到许多钱。他回想他以前怎样弄到好处,决定不能那么办,不能只顺手牵羊,应该事先了解清楚,干得利索,不留痕迹。圣诞节前,婆娘们摘下最后一批晚苹果。主人收入很好,他同所有的看守人包括华西里算清工资,并向他们表示感谢。

华西里穿戴整齐(少爷送给他一件上装和一顶帽子),没回家去(他一想到农民粗野的生活就厌恶),而同几个一起看守果园的酗酒的大兵回到城里。到了城里,他决定夜间破门抢劫那个老板(他在那里干过活,主人不给他钱,还把他毒打了一顿赶出门)。他知道所有的通道,也知道钱放在哪里,他让一个大兵望风,自己从院子里破窗而入,抢走了全部钱财。这事做得很机灵,没留下任何痕迹。他拿了三百七十卢布。华西里给了同伙一百卢布,带着余下的钱来到另一个城市,在那里跟男女伙伴喝酒作乐。

14

这时候,伊凡·米隆诺夫却成了一名大胆、机灵、成功的盗马贼。他的妻子阿菲米雅以前因为他干坏事(按她的说法)而骂他,现在却很满意,并为有这样的丈夫而得意洋洋,因为他有了挂面羊皮袄,她自己则有了短披巾和新的皮大衣。

在村子里和区里,大家都知道没有一件盗马案同他没有关系,但又不敢揭发他。有时人家对他发生怀疑,但他总是做得干干净净,没什么把柄可抓。他最近一次作案是在科洛托夫卡夜牧场上。伊凡·米隆诺夫常打听谁家可以盗窃,他喜欢挑地主家和商人家。但盗窃地主家和商人家比较困难。因此,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地主家和商人家,他就去农民家偷。这样,有一天夜里他便在科洛托夫卡的牧场上偷了几匹马。这件事不是他自己干的,而是由他教唆机灵的小伙子盖拉西姆去干。农民们直到黎明才发现他那批马。他们顺着大路去寻找。马拴在公家树林的峡谷里。伊凡·米隆诺夫打算把那几匹马先藏匿一天,第二天晚上再把它们赶到四十俄里外一个熟识的看院人那里。伊凡·米隆诺夫到树林里和盖拉西姆见面。给他送去馅饼和烧酒,然后走林间小路回家,希望在那里不会遇见什么人。算他倒霉,他碰上一个警戒的士兵。

“你去采蘑菇吗?”士兵问。

“今天可什么也没采到。”伊凡·米隆诺夫回答,把随身带着以防万一的箩筐给他看。

“是啊,今年夏天没有蘑菇,仿佛在守斋。”士兵说着,走了过去。

士兵明白这里有什么事不对头。伊凡·米隆诺夫一早到公家树林里来总有什么缘故。士兵便回过头在树林里搜索。他在峡谷附近听见马嘶,就悄悄向那里走去。峡谷的地被踩过了,还留有马粪。再过去,盖拉西姆坐在那里吃东西,旁边树上拴着两匹马。

士兵跑到村里,领来村长、保长和两位见证人。他们从三个方向走近盖拉西姆,把他揪住。盖拉西姆没抵赖,他喝醉了酒把事情全部招认了。他说,伊凡·米隆诺夫请他喝酒,怂恿他去偷马,并讲定今天到树林里来牵马。农民们把马和盖拉西姆留在树林里,自己埋伏起来,守候伊凡·米隆诺夫。天一黑,他们听见口哨声。盖拉西姆答应了一声。等伊凡·米隆诺夫从山上下来,农民们就一拥而上,把他带到村子里。第二天一早,村长门前聚集了许多人。

伊凡·米隆诺夫被押出来受审。斯捷潘是一个背有点驼的高个子农民,手臂很长,长着鹰钩鼻,神情忧郁,他首先审问伊凡·米隆诺夫。斯捷潘是个单身汉,退役回来。他刚离开父亲,开始独立生活,他的一匹马就被盗了。他做了一年矿工,又买进两匹马。这两匹马又被盗了。

“说,我那两匹马在哪儿?”斯捷潘愤怒得脸色发白,阴沉地时而望望地面,时而瞧瞧伊凡的脸,说。

伊凡·米隆诺夫矢口抵赖。斯捷潘打了他一记耳光,打得他鼻子直流血。

“说,我要打死你!”

伊凡·米隆诺夫低着头,不做声。斯捷潘用他的长手一次又一次地揍他。伊凡一直不吭声,只是他的脑袋一会儿倒向这边,一会儿倒向那边。

“再打!”村长嚷道。

大家都动手打。伊凡·米隆诺夫默默地倒在地上,叫道:

“野蛮人,恶鬼,你们把我打死吧,我不怕你们。”

于是斯捷潘从石堆里捡起一块石头,把伊凡·米隆诺夫的脑袋都打开了。

15

打死伊凡·米隆诺夫的凶手受到审判。凶手中有斯捷潘。他受到的控诉最严厉,因为大家证明他曾用石头砸伊凡·米隆诺夫的头。斯捷潘在法庭上毫无顾忌地说,当他的最后一对马被人偷走时,他曾报了警,本来可以去追查吉卜赛人,可是警察局长不肯受理,连找都没找过。

“叫我们拿这样的人怎么办呢?他弄得我们破产。”

“那么,为什么别人不动手而你动手呢?”公诉人说。

“不对,大家都打了,是公社决定打死他的。我只不过打了最后一下罢了。何必白白地折磨他呢!”

斯捷潘讲到他怎样打了伊凡·米隆诺夫,怎样把他结果了。他讲的时候十分镇定,这使法官们感到惊讶。

在这次死人事件中,斯捷潘确实没看到有什么可怕的地方。他在服役时也不得不枪杀士兵,这次打死伊凡·米隆诺夫同以前一样,他没看到有什么可怕的地方。打死就是打死。今天打死他,明天打死我。

斯捷潘被判得很轻,只判了一年徒刑。他身上的农民衣服脱下来,编了号,被存放在仓库里。他穿上了囚衣囚鞋。

斯捷潘一向不尊敬长官,如今更加相信,所有的长官,所有的老爷(只有沙皇一个例外,他怜惜百姓,铁面无私)都是吸老百姓血的强盗。跟他同监的流放犯和苦役犯讲的故事加强了他这种观点。一个人被判流放服苦役是因为他揭发长官盗窃;第二个被判刑是因为长官无故查抄他的财产,他打了长官;第三个被判刑是因为制造假钞票。老爷、商人不论干什么都没事,可是贫穷的农民动辄被投入牢房喂虱子。

他的妻子去探监。他没出事,妻子的日子已经很难过,如今她更是走投无路。家里完全破产,她只得带着孩子去要饭。妻子落到如此困境,这使斯捷潘更加恼怒。他在狱中对谁都很凶,有一次差点儿拿斧头把炊事员劈死,因此刑期增加了一年。今天他知道妻子死了,他再也没有家了……

斯捷潘刑满释放时被带到仓库,他们发还给他进来时穿的衣服,让他出狱。

“现在叫我到哪儿去呢?”他一面穿衣服,一面问管理员说。

“当然是回家。”

“我没有家。看来只好去拦路抢劫了。”

“你要是去抢劫,又要回到我们这儿来了。”

“那也只好这样。”

斯捷潘走了。他还是往家里走。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还没到家,他来到一家带酒店的熟识的客栈投宿。

老板是个肥胖的弗拉基米尔小市民。他认识斯捷潘,知道他不幸坐过牢。他留斯捷潘在店里过夜。

这个有钱的小市民占有了邻居农民的妻子,让她兼做用人和妻子。

斯捷潘知道这件事的前后经过:小市民怎样欺负农民,这个不好的婆娘怎样离开丈夫。现在她吃得肥头胖脑,红光满面。坐在那儿喝茶,还大方地招待斯捷潘喝茶。过往客人一个也没有。他们留斯捷潘在厨房里过夜。玛特廖娜收掉杯盘,回到房间里。斯捷潘躺在炕上,但是睡不着,一直弄得炕上烘着的木柴窸窣作响。他眼前一直浮现出小市民洗得褪色的布衬衫下的大肚子。他一直想用刀剖开这个肚子,把里面的脂肪挖出来。对那个婆娘也是这样。一会儿他自言自语:“哼,去他们的,我明天就走!”一会儿他想起伊凡·米隆诺夫,接着又想到小市民的肚子和玛特廖娜汗滋滋的雪白喉咙。要杀就两个都杀掉。公鸡啼第二遍。要干现在就干,不然天要亮了。他在晚间就注意到刀和斧头。他从炕上下来,拿起斧头和刀,走出厨房。他刚出去,就听见门上插销得地响了一声。小市民走了出来。斯捷潘不能照他所想的那么干。他不能用刀,就抡起斧头,把小市民的头砍下来。小市民倒在门槛上。

斯捷潘走进房间里。玛特廖娜跳起来,只穿一件衬衫站在床旁。斯捷潘用同一把斧头把她也杀了。

接着他点着蜡烛,掏出账台里的钱走了。

16

在县城里,有一个老人住在自己远离其他建筑物的家里,他是个酒鬼,做过官,跟他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女婿住在一起。结过婚的女儿也酗酒,日子过得很糟。大女儿马利亚·谢苗诺夫娜身体干瘦,五十岁年纪,守着寡,一个人养活全家:她有二百五十卢布养老金。一家人就靠这笔钱生活。家里干活的也只有马利亚·谢苗诺夫娜一个人。她照顾衰弱而又酗酒的老父,照料妹妹的孩子,烧饭,洗衣服。家务事照例都落在她身上,三个人都骂她,妹夫喝醉了酒还动手打她。她总是默默地逆来顺受,而且事情越多,她总是干得越卖力。她自己省吃俭用,帮助穷人,拿自己的衣服送人,还出去照顾病人。

有一次,有个独脚的乡下裁缝在马利亚·谢苗诺夫娜家里干活。他替老人改做紧身棉袄,又为马利亚·谢苗诺夫娜的短大衣挂上呢子面料,让她冬天上市场时穿。

独脚裁缝是个聪明细心的人,他做裁缝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由于少了一条腿,他总是坐着,因此常耽于幻想。他在马利亚·谢苗诺夫娜家里住了一个星期,对她的生活惊叹不已。有一天,她到他干活的厨房里洗手巾,他就同她谈起自己的生活,他的兄弟怎样欺负他,他怎样离开了他。

“我原以为分开过好些,可是照样穷。”

“还是不要改变好,你怎么过,就怎么过下去。”马利亚·谢苗诺夫娜说。

“所以我很钦佩你,马利亚·谢苗诺夫娜,你总是独自处处照顾人。可是,我看,他们并没给你什么好处。”

马利亚·谢苗诺夫娜什么也没说。

“你准是读了《福音书》,相信来世会有报偿。”

“这事我们可不知道,”马利亚·谢苗诺夫娜说,“不过这样过日子比较好。”

“那么,《福音书》里有这种话吗?”

“《福音书》里有这种话。”马利亚·谢苗诺夫娜说,给他念了《福音书》里耶稣登山训众的一段。裁缝开始思索。他算清工钱回家,一直想着他在马利亚·谢苗诺夫娜家里看到的事,她对他说的话和她读给他听的《福音书》。

17

彼得·斯文提茨基改变了对老百姓的态度,老百姓也改变了对他的态度。不到一年,他们砍倒了二十七棵栎树,烧掉了没保过险的干燥棚和谷仓。彼得·斯文提茨基认定无法同这里的老百姓一起生活。

就在这时,索文卓夫家正为他们的庄院物色一位经理,首席贵族就介绍彼得·斯文提茨基去,说他是县里最好的当家人。索文卓夫家的庄院很大,但毫无收益,农民处处占他们的便宜。彼得·斯文提茨基就着手整顿,他把自己的庄园租出去,带着妻子移居到遥远的伏尔加河流域。

彼得·斯文提茨基一向重视秩序和法纪,如今更不能容许这些野蛮粗暴的农民违法占有不属于他们的财产。他很高兴能有机会教训教训他们,就严厉地管起事来。一个农民因盗窃木材被他送去坐牢,他动手痛打另一个农民,因为他不给自己让路,也不脱帽。关于那块有争议、农民认为是属于他们的草地,彼得·斯文提茨基向农民宣布,如果他们胆敢把牲口放到这块草地上,他将加以扣留。

到了春天,农民像往年一样把牲口放到老爷的草地上。彼得·斯文提茨基把全体雇工召集拢来,命令他们把牲口赶到老爷的牲口棚里。农民都在田里干活,不管婆娘们怎么大声吵闹,雇工们还是把牲口赶了回去。农民们下工回家,集合起来,到老爷家要求领回他们的牲口。彼得·斯文提茨基扛着枪(他刚巡视归来)走到他们面前,向他们宣布,一头牛罚金五十戈比,一头羊罚金十戈比。农民们大声叫嚷,说草地是他们的,他们祖祖辈辈拥有这些草地,谁也无权扣留别人的牲口。

“还我们牲口,不然不会有好结果的。”一个老人威胁彼得·斯文提茨基说。

“会有什么不好的结果?”彼得·斯文提茨基脸色发白,走到老人跟前,嚷道。

“别造孽了,把牲口还给我们!骗子手!”

“什么?”彼得·斯文提茨基叫道,打了老人一巴掌。

“你敢打人!弟兄们,把牲口拉回去。”

人群逼拢来。彼得·斯文提茨基想逃,但人们不肯放过他。他想冲出去。他开了枪,打死了一个农民。一场激战发生了。彼得·斯文提茨基被踩倒在地。过了五分钟,他那血肉模糊的身体被拖到峡谷里。

成立了军事法庭审判凶手。两名凶手被判处绞刑。

18

在裁缝原来居住的村子里,五个富裕农民以一千一百卢布的代价向地主租了一百零五俄亩黑得像柏油的沃土,再分租给农民,有的十八卢布一俄亩,有的十五卢布一俄亩。没有一俄亩土地租金低于十二卢布。可见利润很高。这五个农民每人各分到五俄亩,等于是免费得到的。他们中有一个死了,他们就提出要独脚裁缝入伙。

当土地承租者分地的时候,裁缝没喝酒。他们谈论给谁分多少地,裁缝就说,应该人人平等,不应该从土地承租者身上多收钱。

“为什么?”

“我们又不是异教徒。这样对老爷们好,我们都是基督徒。一切都得按上帝意志办。这是基督的教规。”

“哪里有这样的教规?”

“《福音书》里有。星期日你们来,我念给你们听,给你们解释解释。”

到了星期日,虽非所有的人都来,但有三个人来到裁缝那儿,他就给他们念《福音书》。

他念了五章《马太福音》,开始讲解。三人听着,但只有丘耶夫一人接受。他诚心诚意接受。一切都按上帝的意志办。他的家人也开始这样过日子。他拒绝接受分外的土地,只接受自己的一份。

人们纷纷去找裁缝和丘耶夫,开始领会教义,不再吸烟、喝酒、说脏话,而且相互帮助。他们不再去教堂,把神像送还神父。这样的人家总共有十七户,六十五口人。神父害怕了,报告主教。主教考虑该怎么办,决定派米萨伊尔神父(原是中学神学教师)到这个村子去。

19

主教请米萨伊尔一起坐下,告诉他教区里发生的事。

“一切都是心灵的软弱和无知造成的。你是一个有学问的人。我信赖你。你去,把大家召集起来,向他们讲讲道理。”

“既然主教祝福,我一定努力。”米萨伊尔神父说。他很喜欢这项工作。只要有机会表明他的信仰,他总很高兴。而向别人讲道,他就更自信他是有信仰的。

“你好好干吧,我为我的教民感到很难过。”主教说,不慌不忙地伸出他那双又白又胖的手,接受仆人递给他的一杯茶。

“怎么只有果酱?再拿些别的来,”主教对仆人说。“我感到非常非常难过。”他继续对米萨伊尔说。

米萨伊尔很高兴有机会一显身手。但他不是个有钱人,就要求给他旅费。他还担心暴徒闹事,要求省长下令地方警察在必要时协助他。

主教给他作好一切安排。米萨伊尔在仆人和厨娘帮助下准备了食品箱和食品,动身到一个穷乡僻壤去。这次出差,米萨伊尔感到特别高兴,因为意识到这项工作的重要性,并且对自己的信仰不再发生怀疑,相反,能更相信自己的信仰是虔诚的。

他的思想不在于信仰本身(信仰是由公理证实的),而在于反驳根据表面现象形成的观点。

20

乡村司祭和司祭太太恭恭敬敬地接见了米萨伊尔。他到达的第二天,教堂里举行了群众集会。米萨伊尔身穿崭新的绸法衣,胸前佩着十字架,头发梳得溜光,走上讲台。他旁边站着司祭,稍远是诵经士、唱诗班,边门旁站着警察。教派分子也来了,他们穿着邋遢油腻的短大衣。

祈祷完毕,米萨伊尔进行布道,劝说失去信仰的人回到教会母亲的怀抱,还用地狱的苦难来吓唬人,并答应完全赦免忏悔者。

教派分子不做声。直到问他们,他们才回答。

问他们为什么脱离教会,他们回答说,教堂里崇拜人造的木头偶像,但《福音书》不仅不许这样做,而且做了相反的启示。米萨伊尔问丘耶夫,他们把圣像唤作木头,这是真的吗?丘耶夫回答说:“你把任何一个圣像翻过来,你就会明白了。”问他们为什么不承认教会,他们回答说,《福音书》里写着:“你们白白得到,就应白白给人。”可是神父只为钱而给人祝福。米萨伊尔千方百计试图引用《福音书》的话,可是裁缝和丘耶夫却镇静而坚决地用他们所熟悉的《福音书》的话来反驳。米萨伊尔大为恼火,拿公社权力进行威胁。对此教派分子就引用《福音书》里的话:“你们驱逐我,你们也将被驱逐。”

这事毫无结果,本来也就这么过去了,但第二天日祷时,米萨伊尔布道说到引人误入歧途者的罪恶,说他们应受各种惩罚。人们走出教堂议论纷纷,说必须教训教训不信神的人,叫他们不要再蛊惑老百姓。那天,米萨伊尔同监督司祭和城里来的学监在一起吃鲑鱼和白鲑,村子里却发生了殴斗。东正教徒聚集在丘耶夫小屋门口,等他们出来时殴打他们。男女教派分子共有二十名。米萨伊尔的布道和此刻东正教徒的集合和威胁性的演说,引起教派分子空前的仇恨。天色渐渐暗下来,婆娘们应该去挤牛奶了,可是东正教徒一直守候在门口,当一个小伙子走出来时,就把他痛打了一顿,又把他赶回屋去。他们商量怎么办,但是没有结果。

裁缝说,得忍耐,不要辩护。丘耶夫说,如果这样忍耐下去,他们会把大家都打死的。他就拿起火钩,走到街上。东正教徒一拥而上围住他。

“好吧,根据摩西的法律。”他大叫一声,便动手殴打东正教徒,把一个人的眼睛打了出来,其余的人纷纷逃出小屋溜回家去。

丘耶夫因引人误入歧途和渎神罪被判流放。

米萨伊尔神父获得奖赏,被提升为修士大司祭。

21

两年前,健美的东方型姑娘土尔恰尼诺娃从顿河军区来到彼得堡念书。她在彼得堡遇见了辛比尔斯克省地方行政官的儿子大学生玖林,爱上了他,但她爱上他,不是像一般女人那样想做他的妻子和他孩子的母亲,而是出于一种同志爱。这种感情主要表现为他们不仅都痛恨现存的制度,而且痛恨这种制度的代表人物。他们认为自己在智力、教育和道德上都比他们优越。

她天资很高,学习很好,很能记住功课,成绩优良。除此之外还大量阅读最新出版的书籍。她认为,她的使命不在于生儿育女,教育孩子(她甚至厌恶这种天职),她的使命在于打破压制人民精英的现存制度,向人们指出新的生活道路。这条道路她是从当代欧洲作家那里找到的。她长得丰满美丽,白净红润,生着一双闪亮的黑眼睛,扎着一条乌黑的大辫子。她在男人身上常常引起一种她不愿有也不愿分享的感情,而全心全意忙于鼓动和同人谈话。但能使人产生这样的感情,她还是感到高兴,因此,尽管不刻意打扮,她也并非不注意她的外表。人家喜欢她,她感到高兴,她确实使人觉得,她蔑视别的女人十分看重的东西。在同现存制度进行斗争的手段上,她的观点比多数同志和她的朋友玖林更激进,她认为在斗争中可以使用一切手段,直至暗杀。不过,女革命家土尔恰尼诺娃内心却是一位善良而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女人,她总是把别人的利益、快乐和幸福置于自己的利益、快乐和幸福之上,而且总是真心实意地竭力使人家(孩子、老人、动物)快乐。

土尔恰尼诺娃住在伏尔加河流域某县城里一个女教师朋友家消夏。玖林也住在这个县里父亲家。他们三人常常跟县里一位医生见面,交换书看,一起争论得面红耳赤。玖林家的庄园同索文卓夫家的庄园毗邻,而彼得·斯文提茨基就在索文卓夫家当管家。彼得·斯文提茨基一来就整顿秩序,年轻的玖林看到索文卓夫家农民富有独立自主的精神和坚决捍卫自己权利的愿望,对他们发生兴趣,常常到村子里同他们谈话,在他们中间宣传社会主义理论,尤其是土地国有化的理论。

当彼得·斯文提茨基被害事件发生后,法官来了,县里的革命小组对法官义愤填膺,大胆说出自己的意见。玖林常去村里同农民谈话。这事在法庭上被揭发了。玖林家被抄家,找出几本革命小册子。这位大学生便被逮捕并押送彼得堡。

土尔恰尼诺娃随着去了彼得堡。她到监狱探望他,但平常日子不许探监,只有在规定探望的日子才可以进去,而且同玖林见面还隔着两道栅栏。这次会见使她特别气愤。那个漂亮的宪兵军官表示愿对她特别宽大,如果她接受他的求婚的话。她气愤到了极点。这事使她恨透了所有的长官。她告到警察局长那里去。警察局长对她说的话同宪兵一样。他说他们无能为力,这是大臣的命令。她向大臣打了报告,要求探望玖林。她的要求又被拒绝了。于是她决定孤注一掷,买了一支手枪。

22

大臣在规定时间接见来访者。他绕过三个来访者,先接待了省长,然后走近一个身穿黑衣服、左手拿文件、年轻漂亮的黑眼睛女人。一看见这个漂亮的请愿女人,大臣眼睛里亮起色眯眯的火花,但一想到自己的身份,立刻又装起正经来。

“您有什么事啊?”他走到她跟前问。

她没有回答,立刻从斗篷里掏出手抢,对着大臣的胸部开了一枪,但是没打中。

大臣想抓住她的手,但她急忙闪开,又开了一枪。大臣拔脚就跑。她被人抓住。她浑身哆嗦,说不出话。忽然她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起来。大臣却一点也没受伤。

这个女人就是土尔恰尼诺娃。她被关进拘留所。大臣收到达官贵人甚至皇上的慰问,他任命了一个委员会调查这次未遂的暗杀阴谋。

当然根本没有什么阴谋;但警官和秘密警官都卖力地搜寻这一虚构阴谋的一切线索,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薪金而非常卖力:他们天没亮就起来搜查,抄录文件、书籍,检查日记书信,用漂亮的字迹在漂亮的纸上做摘录,多次审问土尔恰尼诺娃,叫她同人对质,希望从她那里得到同谋者的名字。

大臣心地善良,他很怜惜这个健美的哥萨克女人,但他暗暗对自己说,既然他身负国家重任,不论任务多么艰巨,他都得执行。当他的老同事,认识玖林一家的宫廷高级侍从在宫廷舞会上遇见他,替玖林和土尔恰尼诺娃求情时,大臣高高耸起肩膀。弄得白背心上的红绶带都皱起来。他说:

“我很愿意释放这个可怜的姑娘,可是您也明白,我职责在身哪。”

土尔恰尼诺娃被关在拘留所里,有时平静地跟同监敲敲墙谈话,有时阅读向她提供的书籍,有时突然陷入绝望和疯狂,撞着墙壁,高声尖叫,哈哈大笑。

23

有一天,马利亚·谢苗诺夫娜从国库领了养老金回家,路上遇到一个熟识的男教师。

“马利亚·谢苗诺夫娜,您领到养老金了?”男教师从街道另一边大声问。

“领到了,”马利亚·谢苗诺夫娜回答,“只是有许多洞要填。”

“是啊,钱多,洞也要填,也还会有钱留下来的。”男教师说着同她告了别走了。

“再见。”马利亚·谢苗诺夫娜说,眼睛望着男教师,无意中同一个长手臂、相貌很凶的高个子撞了个满怀。

她走近家时又看到这个长手臂的人,不禁感到奇怪。那人看她走进屋里,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马利亚·谢苗诺夫娜先是感到恐惧,继而发起愁来。但当她回到家里,把礼物送给老人和患瘰疬病的小侄儿费嘉,又拍拍快乐地向她吠叫的特烈卓尔卡时,她又变得很高兴了。她把钱交给父亲,动手做她永远做不完的家务。

她所遇见的人就是斯捷潘。

斯捷潘离开他杀死店主的客栈后并没有进城,真奇怪杀害店主一事不仅没使他难过,他还一天几次想到他。他愉快地想到,这事他干得那么干净利落,不会有人知道,而且不会妨碍他以后对别人也这样干。他坐在酒店饮茶喝酒,总是以这样的角度窥察旁人:怎样杀死他们。他到一个做拉货马车夫的同乡家过夜。马车夫不在家。他说他愿意等一下,就坐下来同那人家的婆娘说话。后来,当她向炉灶转过身去时,他忽然产生杀死她的念头。他感到奇怪,对自己摇摇头,然后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刀,把她推倒,割断她的喉管。孩子们叫嚷起来,他也把他们一一杀死。他没在这里过夜,离开了城市。他出城来到乡下,走进一家小旅馆,在那里酣睡了一宵。

第二天他又来到县城,在街上听见马利亚·谢苗诺夫娜同男教师谈话。她的目光使他害怕,但他还是决定潜入她家,抢劫她领到的养老金。夜里他砸开锁,走进她的房间里。她那已婚的小女儿首先听见响声。她惊叫起来。斯捷潘当即把她杀了。女婿也醒了,同他扭打起来。他抓住斯捷潘的喉咙,同他搏斗了好久,但斯捷潘力气比他大。斯捷潘干掉了女婿,情绪激动,走到隔板后面。马利亚·谢苗诺夫娜躺在隔板后面的床上。她支起身体,恐惧而驯顺地望了望斯捷潘,画了个十字。她的目光又使斯捷潘感到害怕。斯捷潘垂下眼睛。

“钱在哪里?”他没抬起眼睛,问道。

马利亚·谢苗诺夫娜没做声。

“钱在哪里?”斯捷潘向她亮出刀子,问。

“你这是怎么啦?难道可以这样吗?”她说。

“当然可以。”

斯捷潘走到她跟前,想抓住她的双手,不让她拦阻,但她没举起手来,没有抵抗,只是双手抱住胸口,长叹一声,一再说:

“哦,罪孽深重啊!你这是怎么啦?可怜可怜你自己吧。毁灭别人的灵魂比毁灭自己的灵魂更有罪……哦——哦!”她叫道。

斯捷潘再也受不了她的声音和目光,一刀割断她的喉咙。“我跟您谈话。”他想。马利亚·谢苗诺夫娜倒在枕头上,呼噜呼噜地喘着气,枕头上流满血。他转身走到每个房间搜罗。斯捷潘搜罗了他需要的东西,点着一支烟,坐了一会儿,把身上的衣服擦干净,走了出去。他想,这次凶杀也会像以前那样平安过去的,但没等走到宿夜的地方,他突然觉得筋疲力尽,一步也走不动了。他在沟里躺下来,躺了半夜,第二天又躺了一天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