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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利平现在以外交官身分待在总司令部。他写信虽用法文,还带着法国式的俏皮话和风格,但描写整个战役,却用了纯粹俄国式的勇于自责和自嘲的语气。比利平说,从事外交工作的清规戒律使他很苦恼,幸亏他有安德烈公爵这样可靠的朋友通信,倾吐由目睹军中情景而产生的积愤。这信还是在埃劳战役以前写的,如今已是明日黄花。
“4日,第一个专差从彼得堡来到。箱子被送到(库图佐夫)元帅办公室里,因为元帅事必躬亲。我被叫去帮助检信,把写给我们的信都检出来。元师派给我们这个差使,自己在一旁瞧着,看有没有写给他的信。我们找了半天,一封也没有找到。元帅等得不耐烦,亲自来检信,发现了皇上给T伯爵、B公爵等人的信。他大发雷霆,忘乎所以,拿起皇帝给别人的信一一拆开来看……‘哼,他们这样对待我。他们不信任我!哼,命令监视我,好,去你们的!’于是他就下了那道给别尼生伯爵的著名命令。
“‘我负伤了,不能骑马,因此不能指挥军队。您吃了败仗,把您的残部带到普尔土斯克,他们没有掩护,没有木柴,没有粮草,因此必须设法补救。既然您昨天已报告布克斯赫弗登伯爵一下要退到我国边境,那么今天您就执行吧。’
“他写给皇上的信说:‘臣因长期戎马生涯得了鞍伤,完全无法骑马,亦无力指挥如此庞大的军队,因此将指挥权移交给资历比我深的将军布克斯赫弗登伯爵,并把全体参谋部和所属一切移交给他,并向他忠告,假如粮食缺乏,就向普鲁士境内撤退,目前粮食只够一天食用,又据奥斯吉尔曼师长和谢德莫列茨基师长报告,他们的部队已断粮,农民的粮亦已吃光。我自己现在于奥斯特罗仑克医院养伤。谨诚惶诚恐呈上此报告,并启奏陛下:假如军队再露营十五天,到开春将无一健康士兵了。
“‘请皇上恩准我这无力完成伟大而光荣的使命、使国家蒙受耻辱的老人解甲归田吧。我将在这医院里鹄候圣裁,免去我这名义上是司令、实际上是书记的职务。我离开军队不会引起丝毫波动,因为我是个瞎子。俄国像我这样的人何止千万。’
安德烈公爵起初只是随便看看,但越看越感兴趣(尽管他知道比利平的话不能全信)。他看到这里,把信揉成一团,扔掉了。他生气倒不是因为信的内容,而是因为他不熟悉的那种生活竟使他这样激动。他闭上眼睛,用手擦擦前额,仿佛要驱散信里所写的事对他的吸引力,并细心谛听育儿室里有没有动静。突然,他仿佛听到门外有一种古怪的声音,他生怕在他看信时婴儿出什么事。他踮着脚尖走到育儿室门口,推开门。
他进去的时候,看见保姆神色慌张地把什么东西藏起来,玛丽雅公爵小姐已不在小床旁边。
“我的朋友!”他仿佛听见背后玛丽雅公爵小姐绝望的低语。就像通常在长久失眠和长久激动后那样,他突然感到一阵无名的恐惧:他想大概是孩子死了。他觉得所见所闻的一切都证实了他的恐惧。
“全完了!”他想。他的额上渗出冷汗。他惘然若失地走到小床旁边,相信小床已经空了,保姆已把死婴藏起来。他撩起帐子,他那双惊惶不安的眼睛好久没找到婴儿。他终于看见了婴儿:脸色红润,伸开手脚,横躺在小床上,头滑在枕头下,在睡梦里咂着嘴唇,均匀地呼吸着。
安德烈公爵看见孩子,高兴得像失而复得一般。他俯下身去,照他妹妹教他的那样,用嘴唇试试孩子是不是还在发烧。柔嫩的前额潮腻腻的,他用手摸摸小脑袋,发现连头发都湿了,孩子出了很多汗。他不仅没有死,而且脱离了危险,正在复原。安德烈公爵想把这娇弱的小东西抱起来紧紧搂在怀里,但他不敢这样做。他站在旁边,打量着他的小脑袋和被子底下的小手与小脚。他听见身旁有窸窣声,接着帐子上出现了一个影子。他没有回顾,仍盯着孩子的脸,一直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原来影子是玛丽雅公爵小姐。她悄悄走到小床边,掀起帐子,放在身后。安德烈公爵没有回顾,听出是她,向她伸出一只手。玛丽雅公爵小姐握住他的手。
“他出汗了。”安德烈公爵说。
“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事的。”
婴儿在睡梦中轻轻地动了动,微微一笑,前额在枕头上擦擦。
安德烈公爵对妹妹望望。在昏暗的帐子里,玛丽雅公爵小姐明亮的眼睛含着幸福的泪水,显得比平时更明亮。玛丽雅公爵小姐向哥哥伸过头去,吻了吻他,无意中稍稍碰了碰帐子。他们相互做着手势,示意别把他惊醒,在昏暗的帐子下又站了一会儿,仿佛不愿离开这个只有他们三人的小天地。安德烈公爵的头发被纱帐弄乱,他首先离开小床。“是的,现在留给我的只有他了。”他叹了口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