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编者的一封信
孙家铨/文
春启:
你告诉我,你准备把丁梅先生前搜集的服装素材整理出版,并嘱我写点儿东西放在前面。我能理解你作为一个有责任感的教师的良苦用心。丁梅先搜集这些素材是在网络出现之前,当时信息闭塞,能够接触的原始材料有限,搜集资料的手段还很单一,只能用最原始、当时看起来最有效的办法——徒手作画!而你是看到了她的这种刻苦、踏实、点点滴滴认真做事的态度,你觉得这种精神是当下年轻学子所缺少的,介绍出来会对他们有用。希望这些素材能起到现在时髦的说法——“正能量”的作用。
丁梅先是谁?这恐怕是读者见到这本小册子时首先想问的,回答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当然是责无旁贷。
她是一粒沙,掉在地上就找不着的普普通通的小沙粒儿;
她是一汪清水,一眼就可以见到底,里面浮游的任何东西都没有遮蔽;
她不会伤害别人,别人伤害了她,她也只是觉而不察;
她是一双红舞鞋,一旦被魔法降服就会跳到死;
她曾经是个幸运儿,但这幸运却没有伴随她走到生命的尽头。
20世纪30年代她出生在上海弄堂里的一个小康人家,父亲是中国第一家民营家电生产厂——赫赫有名的上海民生电器公司的首席会计师。她是家里第一个出生的孩子,是祖辈父辈的掌上明珠。她的童年经历了抗日战争的离乱,伴随她成长的是抗战胜利后的内战和民不聊生的生活环境。尽管环境恶劣,但她还是接受了完整的教育。到了1953年,她高中毕业了,一般人在报考大学、选择专业的时候,总是考虑未来的出路和生计,而她却没有把这些放在心上,她很单纯,就是追求她的兴趣。她喜欢戏剧,也喜欢涂鸦,小小年纪的她就随着父亲流连在他的票友之间,甚至还曾粉墨登场,票上一出《苏三起解》里的苏三。1953年,她如愿考上中央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入学的第二年更幸运地被选送苏联留学,于是进入北京外语学院进修俄文。可惜两年后中苏交恶,留苏梦破碎,她重新回到中央戏剧学院继续学习舞台美术设计。1960年毕业,她分配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文工团,在当时,能够分到这样的工作,可谓是抽了个“上上签”。工作中她能把并不繁重的工作任务完成得不错,时不时还能受到表扬之类的鼓励。50年代,军队里的女大学生在生活上常会得到部队首长的“眷顾”,但丁梅先对此却“不屑一顾”,她倒不是看不起他们,而是因为这不是她期待的。她自己选中的是一个出身不好、又有海外关系(这在当时就是里通外国的嫌疑犯)并且还是一个曾经的右派分子——我。针对这件事,部队领导明确地向她指出,如果不改变她的感情取向,她将一不能入党、二不能提升、三不能出国,也就是明确地告诉她,被清除出部队是早晚的事。她的父母也反对她对自己终身大事的选择,哪一个做父母的愿意把自己的掌上明珠断送给一个社会弃儿?面对如此大的压力,她依然我行我素,她认准了的事就“一条道走到黑”。她这种天真的不明事理、也不想明白事理的人生态度,使她的“幸运儿”的生命历程开始转向反面。文化大革命不久,在她生孩子、“坐月子”的时候,她接到即刻办理复员手续的命令,面对这样一个没有人性、几近迫害的指令,她完全可以用拖延的办法来保护自己,但她默默地接受了这一切。脱下军装,冒着初冬的寒风,她奔走于军队和民政部门之间,完成了由一个军官到工人的蜕变。在工厂里,她很快就成了一名合格的铣工,在新的环境中她结识了一些喜欢画画的工友,他们之间的友谊诚挚而持久。“文革”的阴霾终于过去,她又得到了重新回到本行的机会,经过老同学的热情相助,她由工厂调到东方歌舞团,担任服装设计师,从此迎来了她生命中的第二个春天。当时,东方歌舞团是一个专门为贯彻中国外交方针而组织起来的演出团体,演出的目的就是为了向第三世界示好,演出的内容主要是亚洲(当然也包括中国)、非洲、拉丁美洲这些第三世界的民族歌舞。这类演出并不涉及世界名著,而是以第三世界原始的草根艺术为主,所以他们演出的节目所涉猎的地域非常广,他们的服装样式更是丰富多彩,这对一个服装设计师来说真是一个大展宏图的绝好机会。为了把演出做好,她不辞辛苦、四处奔波,尽可能地搜集亚非拉地区的民族服饰素材。找材料、下车间、跑染坊、试装、修改、跟随演出……作为一个已经五十多岁的女人,她并没有感到负担沉重,而是愉快胜任。
在她的一生中有一个坚持得很好的习惯,就是非常重视对创作素材的积累、整理和研究。在没有互联网的时代,要想收集一点资料需要付出异常辛苦的劳动,但是她并不以此为苦。她收集资料的途径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1.一个很重要也是很主要的素材来源就是看国内外艺术团体的演出。在观摩演出的过程中,画大量有关服饰的速写,并且标注文字说明,回来之后认真整理这些速写,使之成为一幅幅工整的图画。
2.她的嗅觉很灵敏,只要听说什么地方或是什么人有哪方面的资料,就会厚着脸皮登门“求教”,如果碰上一个吝啬鬼(在信息闭塞的时代,这不新鲜),就可能是做了无用功。
3.图书馆和某些演出团体的资料室是她经常光顾的地方。像中央戏剧学院图书馆、北京电影制片厂资料室、北京图书馆(现中国国家图书馆)……
4.在可能的条件下进行实地考察。比较重要的一次是她曾深入广西苗族聚居的地区,辗转深山沟壑,画了大量速写。原来所谓的“苗族”,并非一个完整的群体,而是分散在很多山沟里的苗人的总称。这些分散的苗族群落都保留了各自服饰的特色,虽然有些差别很小,但她能明察秋毫,把那些存在微差的地方一一记录在案,回来经过整理就形成了一套较为完整的苗族服饰资料。
她埋头于整理种类纷繁的服饰资料并不仅仅是为了完成某一次、某一场演出,也不单纯是像仓鼠贮存粮食那样为了不时之需。她觉得,作为服装设计师不能只满足于做一个把原始资料搬到舞台上的搬运工,而是要能够驾驭那些服饰资料,并且通过整理研究这些资料能够看到、能够获知其中更多的内涵,能够得到潜移默化的设计提升和举一反三的认知能力。所以她对此乐而不疲,几乎成了她生活的唯一,尤其是在退休之后。
今天收入这本书籍里的作品,大多数都是在她退休之后整理出来的,即便她重病缠身,也没有停止过手中的画笔。在她辗转病床、生命垂危的时日里,她的书桌上始终安静地摆放着她那套用惯了的水粉颜料盒、调色盘、洗笔罐、笔盒、一摞摞裁切整齐的纸张……
她是一粒沙,
她是一汪清水,
她是一双红舞鞋,
她曾经是个幸运儿,但这幸运却没有伴随她走到生命的尽头。
2013年10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