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七绝谷涧（壬午，水克火）（三）
那汉人依然很笃定地领头带路，没走一会儿天就全黑了，他们点起火把。
此时，他们已经在这个大裂谷的深处，空气中漂浮着潮湿的泥土的气息，四周不时传来各种奇怪的叫声和响动，层叠交错的灌木亦是越来越阴森可怖。
地上根本无路可走，磕磕绊绊，有时不注意还会踏空踩入水坑之中，甚是艰难。
隆颀也没怎么来过裂谷这么深处的地方，若不是注意力都在那个和尚，恐怕这时就要被吓坏，哭嚷着要回去了。只是有那个和尚在，隆颀虽然害怕、疲累，但她这个小女孩也不甘示弱，一直一声不吭地跟着走着。
好不容易走到一处，好似山岩之下，似乎有个挺深的山洞，那汉人转头告诉隆颀，找点柴火升火。
三人便分头找寻，不一会便在山石之下升得一堆火。
隆颀这才看清，那山岩往里走真的有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里面不似刚才的山裂缝，有小溪穿过，那山洞里面的气息干燥得很，扑面而来的是沙土的味道。
其实这样的山洞环境，比潮湿的洞穴安全百倍，她们彝人最知道，诸种毒物皆是依水而生，而这旱地之处，唯一要防范的就是沙土里面的旱蛇毒蜥，只要这个山洞里没住着大的野兽，就是安全的。
他们围着火席地而坐，稍事休息，汉人打开包袱，拿出点干粮，隆颀便也拿出自己带的干粮，同时她取出刚才采的蘑菇，找一个细细的树枝串起来，放在火上烤制，又撒了点粗盐，过了一下子就香气四溢，让人口舌生津，就连那和尚也抬起眼睛，看着火中的那串蘑菇。
隆颀心里泛起小小的得意，烤好之后，扯下里面最大的那个递给和尚。
和尚双手合十行礼之后接了下来，稍微端详了一下蘑菇，便轻轻咬了一口，隆颀直直地看着他，等看他的反应。
那和尚点点头，对她道：“真好吃。”隆颀忙转头看着汉人，汉人心领神会，用彝话告诉隆颀，他说真好吃。
隆颀便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笑着，这才又扯下一个蘑菇递给那汉人，汉人接过来，隆颀问他，可不可以教我你们的汉话。
汉人笑得不可捉摸，尔后道，好啊，他指了指那个和尚，对隆颀说，咱们就先问问他叫什么名字。说完他便用汉话说：“你叫什么？”
隆颀学了一遍，似乎不太像，她自己摇摇头，又说了一遍，发音已经接近七八分相似。
那和尚对汉人惊叹道：“这个彝家女孩好生聪明。”
汉人点头道：“嗯，昆仑雪族和彝族祭司的后代，错不了。”尔后又提醒他：“人家问你叫什么名字。”
和尚这才反应过来，又双手合十对女孩行礼道：“贫僧法号虚尘。”
隆颀以为他的名字叫“贫僧法号虚尘”，马上跟着重复了一遍，汉人提醒他只叫“虚尘”两字即可，她便练习这两个字，一直“虚尘”、“虚尘”地叫着，表情甚是认真，那和尚亦是被她的样子逗得微微一笑。
隆颀第一次看到他笑，觉得甚是好看，自己也跟着笑了出来。
三人便在篝火下畅快聊天，在那个汉人的翻译之下，虚尘和尚知道了隆颀父母之事，也是重重一声叹息。
尔后又进入正题，那虚尘和尚问汉人，为何会来此，汉人告诉他自己四方游历，找点东西而已，故意含混不清，那虚尘也不好再问。
隆颀听不懂他们说话，就帮他们把干粮烤热，一边控制火候一边竖着耳朵听他们说，此时她觉得汉话的发言甚是好听，时不时她偷偷瞄一眼虚尘和尚，也是觉得美的不可方物。
三人吃饱了养足了精神，汉人告诉他们一会儿要进洞，可能会有危险，让跟着自己走。
隆颀此时终于忍不住问这个汉人，你是不是来过这里？为什么那么清楚路。
汉人说自己没来过，是通过占卜知道的，隆颀更是奇了，问他是不是求了山神指引，汉人便含混地说差不多。
他们说着便都拿着篝火里面的柴棍当火把，进入了山洞，一开始洞口还很窄，里面的道路还崎岖难行，可是大概走了几十步之后，前方豁然开朗。
那是一个天然的岩洞，脚下踩的是沙土，踩着咯吱作响，还有陷入之感，洞顶很高，火光都照不清楚。隆颀忽然注意到洞上画着什么东西，她拿着火把靠近看，发现粗糙的洞壁上的确用红沙土涂抹着一些符号，自己却看不懂，只隐约觉得有的像人，有的像动物，在摇动的火光下有些瘆人。隆颀忙不再看，跟紧那个汉人。
他们又走了几步，汉人忽然停下，只见他们已经站在了一个大坑的边缘，前面是一个圆形的下陷的结构，延伸估摸直径得有几十尺，中心似乎填满了沙子，只是他们拿着火把在边缘看不清楚，那汉人便将手中火把往坑里一扔。
火把落入坑里，滚了滚，碰到了什么东西，卡住了，并未到中心地带，但是那火还是照亮了一处，隆颀发出了惊呼声，因为她清楚地看见，那火把是卡在了嶙峋的骨头中间，而且，火把附近就是个头盖骨，可以肯定是人的骨头！
汉人转过头，对虚尘和尚道：“如何。”
虚尘和尚亦面露惊讶之色，他试着往坑里走了两步，隆颀急得想叫住他，可那汉人却说，无事，他需要这个。
隆颀不解，便狠了狠心，也跟着走了下去。
那沙子极软，她滑下去就被沙子没过了半个膝盖，但她却坚定地举着火把，跟在那个虚尘和尚的后面。
他们再往坑中走，就发现沙子里面埋的都是干枯了的骨头遗骸，层层叠叠，嶙峋交错，极其瘆人。
隆颀吓得腿抖，几乎迈不动步子，她抓住虚尘和尚的衣角，想把他往回拽，可是那和尚却依然往前走，毫无停下来的意思。隆颀反到被他拽着，又往那深坑里去了。
沙土混着骸骨已经快没过隆颀的腰部，她心中极度恐惧，眼泪直流，不住抽泣，那虚尘已经快走到了坑洞的中心地带。隆颀只能闭上眼睛，战战兢兢地跟着他一步一步向前挪。
就在这时，忽然从隆颀耳边传来类似野蜂群漫的声音，“嗡”地一声，仿佛就是冲着她的耳内而逼来！
隆颀吓得一声尖叫，那声音却掠过了他的头顶，呼啸而向远方而去。
隆颀还没回过神来，忽然觉得她抓着衣角的那个和尚身体一软，直接朝着自己仰面倒了下去，那体重一下就压到了自己的身上，她一个小女孩如何能承受得住，一下被压得一跪几乎陷入地下，骸骨与沙土一下顶到她的脸边，她大惊失色。
尔后和尚手中火把也落入了骸骨堆中，正好照亮周围，她看到周围都是那白森森的头盖骨。但此时她的担心已经大过了害怕，她努力顶着和尚的身子爬了出来。
再从侧边看和尚，只见他已经不省人事，面颊冰凉。她吓得眼泪一下就出来了，拼命拍着他的脸叫着“虚尘”。
不要慌！那个汉人也跟着走进了坑里，他快步挪到隆颀的旁边，指了指她缠在竹篓子背带上的父亲的遗物，那个珠串，用彝话告诉她，让和尚闻这个串上白色的石头。隆颀一听，忙解下珠串，那汉人却自己又往那个坑的中心地带去了，不再理他们。
隆颀手忙脚乱地将那个白色的石头放在和尚的鼻子下面，倒也奇了，那和尚只微微吸了两下，便有反应，一下子皱起了眉头，面容扭曲，看着时分痛苦。
隆颀喜出望外，忙继续拍着他的脸，喊他的名字。那和尚迷迷糊糊，被她用力拍打了十多下，才勉强睁开眼睛，却也是神志不清，头摇晃了很久，才渐渐恢复了身体的控制力，他慢慢撑起身子，含糊问道：“我……我怎么了……”
隆颀听不懂，那汉人在黑暗的中心处不知所踪，他问完一片寂静。
过了一小会，才从黑暗中传来了那个汉人的声音：“妙哉！”
虚尘眯起眼睛，努力想看清声音发出的地方，黑暗中，那个汉人的身影渐渐清晰，他慢慢走了过来，捡起了地上的火把，火光的照映下，他的脸阴阳分明，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
“怎……怎么了？”虚尘问道，说完发现自己舌头还有麻木，说话含混不清。
汉人看了看着急的隆颀，对她用彝话说，没事儿了。然后才对和尚说：“这是上古时期的殉葬坑，刚才你触动了被封住的古灵，若不是这个女娃娃救你，恐怕你就回天乏术了。”
“古……灵？”虚尘不解地看着这个汉人。
汉人笑了笑：“说来话长，你也没有必要知道。”他举起火把，环绕着转了一小圈：“此地都是枉死的亡灵骸骨，正适合你的修行吧。”
虚尘迷惘地看着四周，尔后默默地点了点头。
之后，三人便又原路回到了洞口处，围着篝火露宿了一晚，第二天一早，隆颀醒来，却未寻见虚尘，着急地喊了出来，躺着的汉人还在睡觉，衣服盖住了脸，听到喊声便抬起手，懒懒地指了指洞里，隆颀忙跑进了洞。
原来，这个洞的洞顶却是一个个裂谷沟壑，爬满了藤蔓，白天的时候，根本不需要火把，那自然光便会透过植被从顶上照射下来。
昨天那骇人的殉葬坑在从洞顶泻下的幽幽的蓝绿色的光线下被照出了全貌，而那虚尘和尚，竟然正坐在殉葬坑的一处，背对着她，打坐。
隆颀喊着他的名字，拼命比划，想让他上来，可是他丝毫不为所动。
正当隆颀又准备滑下坑的时候，那汉人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他在此是为了修行，不要打扰他。
隆颀不明白，什么样的修行要在死人坑中，汉人却也不多说话，他四下又仔细看了看整个洞穴，在这个殉葬坑的另一边，洞还在往里延伸，黑洞洞地什么也看不清，他“啧”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时机未到。”
之后他走到隆颀身边，对她说，我要先走了，他一时不会走，你可以在这里多陪陪他，我以后会来看你们的。
一想到能与这个虚尘和尚暂时不走，隆颀心里又泛出莫名的小兴奋，好像就连骸骨坑都没那么可怕了。她心中亦有很多事情不明白，尤其是这个汉人，似乎有神助一般通晓很多事情，但是她也不知该从何问起。
最终，汉人在这一天早上便收拾东西离开了她们，他要走的时候隆颀提醒他谷里白天天热会有瘴气，可是他却依然很自信地离开了，隆颀觉得他一定是有什么法术，能让山神指引。
而这之后，隆颀的确选择和虚尘一起留在这个大裂谷之中。